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鄉 尋找

我要去鄰居家看電視,這是我出門的目的。去哪家看?這倒成了我要面對的第一個難題。村裡誰家第一個有電視機,我不清楚。但我清楚地知道,每晚哪些人家房間裡忽閃忽閃亮著光,伴著狗叫聲,房間裡頭傳來電視的聲音。

這個聲音響徹著我的整個童年,只要一叫喚,我就趕緊跑過去,問一聲:「我能進去看電視嗎?」如果對方回一句:「來吧,一起看。」我就推門而入,乖順地坐在電視機前的小板凳上,盯著屏幕一語不發。如果對方回一句:「不行,我們馬上睡覺了。」我就識趣地轉身,躲在他們的窗戶下,看看他們到底睡了沒。

01

我決定把第一個目標放到我同學小海家。

我的同學,小海,那個學習成績不好,總是坐在邊上,托著兩行鼻涕的傻子。村裡人都認識他,隔著老遠看見他晃晃悠悠過來,鼻涕邋遢。大家心領神會:哦,就是他了。

課堂上,他除了抄我的作業,就是趴在課桌上睡覺。上課鈴聲一響起來,他就跟死了似的,毫無生氣。一聽到下課鈴聲,他立馬活了。如果不是因為有個大隊部上班的老爸在後面給他撐腰,小海應該是被大家唾棄的對象。因為經濟條件好,他家還擁有一台讓我羨慕得要死的黑白電視機。

想到前天剛跟他吵了一架,在去他家的路上,我一直給自己做思想工作:去還是不去?

我家離他家只有50米之遠,小跑幾十秒就能到。不過今天這條路卻過於漫長。我前進三步,就退回兩步。去了顯得我沒骨氣,不去了我心裡又焦急。太陽照在我身上,我額頭開始冒汗,很熱。

小海為什麼突然嘲笑我,我記不大清了。他在同學面前說我家裡窮,還生那麼多孩子,越生越窮。

「窮不窮礙你屁事啊!」

「阿爸說你爸這人沒用!」

「有沒有用礙你屁事啊!」

「是啊,有本事你以後別來我家看電視!」

「有本事以後別抄我作業!」

那天跟他吵完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邊想一邊哭。我家為什麼這麼窮?我爸為什麼這麼沒用?為什麼我家沒有電視?等走到家的時候,聽到父母親的吵鬧聲,我就什麼都不再想了。

我現在站在小海家後面的窗戶下,側著耳朵聽房間裡的動靜,躡手躡腳。房間裡像是有人,不止一個。開著電視,應該是武俠劇。我的心被勾住了,抬起腳尖,偷偷從窗戶往裡看。窗簾遮住窗玻璃,但隱約能看到裡面。

我看到小海帶著四五個鄰居小夥伴,一起坐著看《白髮魔女》。還是那台黑白電視機,此時我躲在外面,只能看到一半屏幕。看到劇裡女主角跟負心的男人互訴衷腸。已經播到這裡了,糟糕,前面的劇情我都錯過了。我有點難過,像錯失了重要的東西,而且沒有人等我把它找回來。

電視劇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個疑問深深困擾並誘惑著我,我必須得親眼見證劇中人感情的發展。不行,我要再看看。為了能看到更多,我停下來,在周圍尋找石塊。搬來一塊、兩塊、三塊,墊在腳底。這下完全能看清了。

房間裡的人坐在板凳上,我站在窗戶邊的石塊上。劇情看得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不過我都偷偷地,盡量不發出聲。

8歲這年的夏天,我站在鄰居家窗戶外偷看電視。當時我不會想到,這個畫面在我腦海裡閃現了幾十年,這個膽小又大膽的動作,像極了我整個童年時期的樣子:魯莽自負又畏畏縮縮。

我沒看多久,聽到房間裡啊一聲。嚇得我趕緊從石塊上下來,蹲在地上。

「誰啊?」小海對著窗戶喊。

「裝鬼啊,嚇死人了!」又一個人的聲音從房間裡飄出來。

我心想這下不好了,必須逃,被小海發現可就鬧笑話了。小海家的後面是一片莊稼地,種了玉米,還沒長到膝蓋高,在這裡站著、蹲著、躺著,幹什麼都能被發現,必須逃。

我打算逃到小海鄰居家那塊地裡,再從那邊「抄」近路跑到我家後面的茅房裡。我剛站起來,就發現自己的腳不聽使喚,扭到了,該死。我扶著牆面,還沒走幾步,小海帶著剛才屋裡的那群人過來了。

「我說是誰呢?你在這裡幹什麼?」小海問我,吸進吸出兩行鼻涕。

「沒,沒幹什麼。」

「沒幹什麼還躲在我家窗戶後面。」

「啊,我只是……」

「只要你跟我道歉,就可以來我家看電視。」

我唯唯諾諾地扶著牆面,小海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這讓我很不舒服。前天他罵我的情景歷歷在目,我怎可為了看幾眼電視,而去跟這傻子敵人投降呢。

我看見路上的行人走過的時候總要盯著我看上幾眼,甚至停下腳步端詳著我,彷彿我是剛剛偷竊被抓的犯人一樣。強大的自尊蠱惑著我,壓抑著我的自卑。

「不。」我扔下這句話,從玉米地裡出來,歪歪扭扭地走著、跑著、逃離著。我是真的很想看電視,可更不想給那傻子道歉。

我跑了很遠,把所有鄙夷的目光和笑聲甩在身後。到了另一條路上,我平復下心情,決定去我家後面的二嬸家。

02

二嬸家條件一直不錯,因為有個能賺錢的二叔。他幾年前買了個大型收割機,每到農忙,就開著他的收割機去每個鎮上收糧食。那時候有機械的人家條件算不錯的了,要是再有台電視機,更是不得了。

一般我都不大樂意去二嬸家,她每次跟我說話都陰陽怪氣的。

這不,我一進她家門,她就趕緊把簍筐蓋上布,收起來掛在樑上,弄完了還若無其事地回過頭來,笑著跟我說:「呀,你來啦!」見我沒說話,她又補了一句:「來我家幹嗎呀?」

「二嬸,我……想看電視。我聽到你家電視開著的聲音啦。」我實話實說。

「哦,這樣啊,我正要關掉呢,看大半天了,電視也要休息一下。」

「我就看一會兒好不好?」我以懇求的語氣對她說。

「那好吧,你在這裡等一下。」她說完轉身去房間了。

我留在這裡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我開始起來走動走動。我打算看一下剛才簍筐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簍筐被掛在長線鉤子上,我夠不著,就搬來一個椅子放到簍筐下面,小心站了上去。掀開遮布一看,裡面確實裝了許多寶貝:饅頭、包子、獅子頭、烙餅,還有中午沒吃完的豬肉,和一條只剩下骨刺的魚。這筐好吃的,把我對二嬸的怒意牽扯出來,當即想到一件舊事。

爺爺去世那幾天,大家都在給爺爺操辦葬禮。我父親母親負責去外面租桌子椅子,採購各種物料。二嬸和大嬸在廚房理菜、洗菜、切菜。

當二嬸切到牛肉時,我們幾個孩子的眼珠子就沒有離開過切菜板。這種牛肉是我們老家的一絕,不像南方那種水煮牛肉,沒嚼勁。老家這種鹵過的牛肉,外紅裡香,好吃極了。

二嬸看著我們幾個人,停下手裡的刀,給我們每人發一片。她剛發完自家的兩個孩子,到我們這邊時,我和我姐、我弟一直等著,她手裡一頓,說了句:「一家兩塊,不能再多了。」

我一聽生氣了,就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討厭她的。我把遮布又蓋了上去,走下椅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這時候二嬸來了,她掀開簾子招呼我說:「來,進去看電視吧。」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不想看了,沒心情看了。看到二嬸這張不怎麼好看的臉,又浮上令我討厭的虛偽神情,我還是跟她搖搖頭走開了。

我走的時候,還不忘回頭看了眼她家的臥室,電視聲音響個不停。我的腳步頓了一下,停了兩三秒,不過還是走了,一刻都不敢耽擱。

03

我出了二嬸家的門,就看到了母親。

她扛著鐵杵,褲腿捲到膝蓋上,小腿肚上全是泥,看樣子是剛從田地裡上來。母親老遠就罵我:「你個『電視霉』又去看電視了吧!作業做完沒?」我這個在地裡忙了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母親,除了關心我的成績,跟她我也就沒有話題可聊了。

「早就寫完了。」我怏怏地回答。

「寫完就回家去。」她對我還不滿意。

「哦,馬上。」

我走得很慢,小心跟在她後面,待她進了家門後,我一轉身跑遠了。我還是要去找個人家看電視。除了看電視,我不知道還能幹什麼。有時候我也在想,我為什麼會對看電視這麼癡迷,好像看電視是唯一可玩的。我也想過去找夥伴們玩,可沒有固定的玩伴。

村頭的寡婦對我倒是客客氣氣的,但她的房間裡總是坐滿了打麻將的男人,他們抽著煙,吐著一口口濁氣,我被熏得要死。寡婦忙著周旋在桌上,也跟我說不到兩句話。

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消遣的方式。只有出門看電視,才不算虛度時光。我整個童年時代,看電視是唯一的娛樂方式,長久的、具有魔力的一種方式。

有時一部電視劇能讓我心心唸唸兩個月,電視裡主人公的生死命運,讓我牽腸掛肚。我會為了《小李飛刀》裡的林詩音痛哭流涕,會為了《西遊記》裡被抓的師父和被誤會的悟空而難過,會為了《呂不韋傳奇》裡大尺度的床戲而臉紅心跳,也會為了最後去送死了的馬永貞而懊惱。這些人的前途,總是牽動著我的心,有時漏掉一集兩集,我會茶飯不思。

不行,我還是要去看電視。這回,我把目標放在了村頭寡婦家旁邊的小賣鋪。

村裡的小賣鋪,幾乎家家都有一台電視機。電視機白天幾乎都是開著的,放幾部殭屍片、武俠片或動畫片,一群孩子坐在裡面鬧哄哄的,熱鬧極了。很多村民被這「人丁興旺」的店舖所迷惑,也過來看看瞧瞧,捎帶著買一斤豬肉、二兩小酒。

我走到小賣鋪門口,在外面就看到裡面黑壓壓一片。都是我認識的村裡的小孩,他們手裡有拿著甜甜的冰棍,有拿著兩毛錢一袋的方便麵,也有拿著黏牙齒的糖片。邊吃邊看,邊看邊吃。身無分文的我,站在外面,想進又不敢進。

我是不常來這家的,唯一記得的,還是1997年7月1日那天香港回歸,學校給我們放了一天假看直播,我混在這家小賣鋪的人堆裡,樂呵呵地盯著屏幕上正在閱兵的隊伍。

此時店舖裡放著動畫片《龍珠》,裡頭傳來一陣一陣的笑聲。我要進去,我要去看動畫片,我要成為他們的一員。我想回家跟媽媽要兩毛錢來這裡買零食,這樣我就能理所應當地跟他們一起了。

可我知道回去只有被她罵的分兒,說不定還出不來。沒錢怎麼辦?只能厚著臉皮走進去。

我走近一步,心裡就緊張一分。到大門處,把頭伸進去張望下。我的天!坐了滿滿一屋子的人啊。我看到店舖家的兒子小華坐在第一排。

有時我覺得上帝是公平的,平時村裡有錢人家的孩子,學習成績都很一般。而沒錢人家的孩子,成績又很好。

但成績好只在學校裡才能發揮作用,出了校門,走在村上,大家只認有錢人的孩子。

村裡頭,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欠著村頭小店舖的賬。我爸就是,去店裡賒兩瓶白酒要掛在賬上,去店裡賒一袋化肥也要記在賬上。有時他是忘記帶錢了,有時他是嫌麻煩不想掏錢,有時他是沒有錢。總之,每年年底,店舖主人就到處上門收賬。

往日我不跟小華玩,小華也看不上我。他身邊不缺圍繞著他轉的同齡人。我站在他家店舖的門口,他也沒看到我。好在還有一個座位,在最後一排,我戰戰兢兢地跨進門裡,直接走到那個空位上。

這長板凳只能坐兩人,那頭被村裡的小胖坐上了,小胖比較善良,沒欺負過我。當她發現我坐在旁邊時,只是笑笑,就繼續啃起了她的粘牙糖,不再看我。

終於看上了電視,一顆心終於落下。我很快忘記之前兩次被拒的悲傷,跟著大家認真看屏幕。幾分鐘後,一集動畫片就結束了,這讓我又皺起了眉頭,還會繼續播下一集吧?我在等著。

這會兒小華他媽媽卻過來了,那個又矮又胖又凶的女人,她走到電視機前,用力關掉,轉過頭來對大家說:「都回去吧,太晚了。」她的餘光好像刻意看了我一眼。

我討厭她。每年年底她到我家要賬時,都大聲叫囂著,生怕全村人不知道我家欠她的錢。每當她頤指氣使地從我家走後,我跟姐姐就躲在後面議論:「有什麼了不起,小華反正也不是她親生的。」人們好像總喜歡拿弱點去攻擊別人。

小華媽媽在趕我們,有幾個小孩灰溜溜地跑了,我也趕緊跟在後面溜走。

這時候天色已晚,西邊落下的夕陽,紅紅的一個點,照映在整個村莊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帶著怎樣一種情緒,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走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第一個念頭是要回去看看。對,回去看看小店舖有沒有人繼續看電視。我還不死心,覺得事情不會那麼簡單。

當我走近店舖時,突然聽到播放的動畫片的聲音,那一刻我悲痛極了,心裡說不出的難過。我站在外面張望,裡面坐著小華一個人。他一個人在看一整台電視機,絕望與悲傷籠罩著我。我飛快地跑到外面,希望夕陽快點消失,最好黑夜馬上佈滿天空,蓋住我這難以訴說的失落。

我就這樣被騙了一次,又被拒了一次。我決定再也不來他們家了,以後也不來買東西,也不讓爸爸媽媽過來買東西。

04

我繼續往家裡走,天色慢慢暗下來,但沒全黑。夏天的傍晚也還是悶熱的,蚊子撲向面上身上就是幾個紅疙瘩。我走到了大隊部,看到一群人。這裡每個月都有一場露天電影放映,那天正是放映的日子,也許在這裡也能過足電視癮。

露天電影,大人是去看劇情的,小孩子是去看熱鬧的。師傅在那邊整理放映設備,一群小孩早就端著小板凳占好了位置,沒位置的人,要不站在後面和旁邊,要不就爬到放映場院邊的樹上、草堆上,反正怎麼開心怎麼來。

我對手撕敵軍這類電影沒興趣,看著看著就沒了興致。裡面有點擠,我跑到草堆旁邊,打算躺著休息下。

我聽到一陣陣喘息聲,像是被欺負的女人在叫喚,還伴著一兩聲男人的氣息。我走過去一探究竟,卻沒想到撞見兩個沒穿衣服的人。

我想起電視裡也會遇到男女親熱的場景,但最多接個吻,就蓋上了被子,或者吹滅了燈。原來他們關燈蓋被子以後,居然是在做這種事。這可比電視好看多了。

我不敢叫出聲,也不敢告訴任何人,跟著他們一起緊張起來。我退坐到草堆邊上,沒看他們。只得守在那裡,時不時轉頭看下人群,生怕有人過來告發他們。直到男人嗷地叫了一聲,他們才沒有了動靜。

等他倆穿好衣服一前一後走出來時,我才發現那個男人是學校旁邊的張二爺,至於女人,我沒看清,像是村頭的寡婦,不過不確定。

張二爺是我們村裡唯一擁有彩色電視機的人。他在外面打工多年,發了一筆橫財,回來就顯闊多了。

大晚上的,他居然在草堆裡跟女人做那事,這讓我興奮又緊張。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抓著這個天大的秘密,這個只有我才知道的大新聞。如果我就此尾隨他們,如果他們還要做那事,我一定會在他們正高興時衝上去。那時候我就可以跟他說:「以後要讓我去你家看電視。」

但我沒有,他們出來後就分開走了。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像是沒有交集的路人。我有一種到手的鴿子被自己放飛了的感覺。

我就是想看個電視而已,為什麼這麼難呢?小海不給我看電視,二嬸家也不願意接納我,小賣鋪的小華媽媽也討厭我。就連在外面看露天電影都能遇到這種事。

我絕望極了。

我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到鄰村的老太太家裡。

05

老太太常年獨居。兒子和兒媳去市區買了房子,她喜歡鄉下,在這裡住了一輩子,離不開了。老太太一個人守著兩層小洋樓,一樓的大廳放著電視和沙發,她算是鄰村屈指可數的富人了。

只是這人脾氣有點古怪,她喜歡拉著小孩子講一些老舊的鬼故事。我母親一直讓我離她遠點。她家離我們村很近,兩村一河之隔,幾分鐘就走到了。

現在這個時段,晚八點黃金檔的電視劇已經播了,我聽見老太太屋裡電視的聲音,《包青天》的主題曲已經響起來,黃安在電視裡唱著《新鴛鴦蝴蝶夢》。我一興奮,趕緊敲著門,希望她開門,希望她接納我,希望她讓我看一回電視。

沒想到幫我開門的是老太太的兒子,他好奇地看著我說:「找誰?有事嗎?」他應該早就不記得我了,我對他印象也不是很深。我探著腦袋往裡張望了幾下,除了老太太,還有她的孫子孫女,他們一家坐在一起看著電視,其樂融融。

我被這個畫面刺激著,內心的慾望終究蠢蠢欲動,受了一天的委屈,必須說出我的心聲,我說:「阿媽讓我來借手電筒。」

男人聽完後點了點頭,說:「進來吧。」我走了進去。老太太家的地面鋪上了瓷磚,瓷磚上還鋪上了地墊,連掛在屋頂的燈都是有紋路的。

屋裡太乾淨,我正在考慮脫鞋子時,男人說:「你在外面等一下吧。」我心想這是門都進不去了嗎?

老太太見我,突然對我笑了,說:「不用脫鞋,你進來吧。」她這句話讓我徹底放了心,因為擔心自己有腳臭,也害怕左腳那只破了洞的襪子被人看到,更恐慌自己進不了屋看不到電視。

進去後,看見她的孫子孫女。之前他們跟我一起在村裡讀幼兒園,很久不見,他們穿著洋氣的衣服,像城裡的小孩,他們自顧自地玩著手裡的拼圖,吃著葡萄,不理我。

「你坐沙發上吧。」老太太很客氣地讓我坐下。我還是第一次坐在這種軟綿綿的東西上,比我家裡的床還要舒服。

「吃點香蕉吧。」老太太把香蕉往我這邊推一推。我連連擺手,能看到電視就不錯了,還讓我坐在沙發上,還要給我水果吃,我不好意思,趕緊拒絕了。

我一直窩在沙發的一角,屁股都不敢動幾下。男人找來手電筒,遞給我。我接過,說了聲:「謝謝。」

我沒走,就是坐著,耐著,消磨著。

他們沒再關注我,一家人有說有笑,我放鬆了許多,也配合著傻笑幾聲。這時走進來一個女人,是老太太的兒媳婦,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襯衫,我對她沒什麼印象,她的打扮像個城裡女人,很洋氣,有氣質。

她端著一個大盤子過來,裡面放了幾片西瓜。西瓜紅紅的,上面還有幾個黑粒子,在這夏天的夜晚吃上兩片,肯定身心舒爽。她把西瓜送到女兒身邊,女兒專注地玩著手裡的東西,不理會。她笑了笑,又給兒子送過去:「吃不吃?」兒子不耐煩,回了句:「不吃不吃,吃膩了。」

女人又笑了笑,把西瓜放到我邊上,說:「拿一塊吧。」她慷慨施捨的樣子,客套中有種冷冰冰的距離感,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感動了。

我趕緊拿起一片吃起來,可能是吃得太急,嘴裡掉了一塊西瓜到沙發上。心想這下尷尬了,大家看到會不會嫌棄我。我就是來借個東西,還進來吃人家水果,還把人家沙發弄髒了。這沙發應該很貴吧,只有電視裡才有的。我肯定是賠不起的,父親母親知道了得打死我,我再也不能跑出來看電視,也吃不了這種西瓜了。

怎麼辦,我好害怕。

等我緩緩抬起頭來,看到兩個孩子坐在一起玩拼圖,女人和男人相互說笑,老太太品著西瓜。沒有人看著我。他們很熱鬧很美好,可是這熱鬧和美好不屬於我。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自己更是多餘的。我進了人家房門,拿到了手電筒,也吃了人家西瓜,還有什麼理由繼續留在這裡看電視。我鼓足了所有勇氣,說了當天最違心的話:

「我先回去啦。」

說完我趕緊跑了出來。老太太在後面叫了我一聲,我也沒答應。身後的場景像是我童年一直想得不可得的夢,我配不上這裡的一切。

我走出來,這時候溫度已經降下來了,月光照在地上,我沒開手電筒,摸著熟悉的小路往家走。仍能聽到狗叫聲,能聽到知了在樹上叫喚,能聽到自己急促的腳步聲。看見路旁的小溪在月光下閃著波光,還看到幾戶人家屋子裡透出來的光,他們應該也在看電視吧。

這條路上只剩我在走著。抬頭看了眼月亮,她在離我很遠的地方,看著我,審視著我,笑話著我。

我心裡突然悲傷起來,眼淚開始往下掉。這種難以言狀的酸楚一直包圍著我,我的整個童年。但不管怎樣,我都告訴自己:明天醒來,我還是要去鄰居家找電視看。

《我們連孤獨都不曾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