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上海這3年,我搬了5次家。
還沒從大學領到畢業證,我就在普陀區曹楊路那邊的一家上市公司見習。當時借宿在嘉定安亭的姐姐家。我不是第一次來上海,每年寒暑假,我都在三姐所在的餐廳打工,端盤子、洗碗、上菜、翻檯,用一些無聊煩瑣的雜活,換每天80元工錢。
穿著高跟鞋忙前忙後,機械化的體力勞動,常常讓我在下班時腳底酸痛,累到躺在床上就不想動彈。有幾次邊洗杯子邊哭,三姐比我更累,我只是來做一兩個月的兼職,她卻干了七八年。
每晚10點下班後,我跟三姐步行半小時到住處。常年在上海打工的二姐和三姐,2008年合租了一室戶。這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宅,在上海一個極其偏僻的鎮上,距離最近的安亭地鐵站有8千米,離上海市中心將近30千米。
樓梯很高,每回爬到6樓都要大喘氣。過道還很暗,照明燈壞了也沒有物業來修。晚上進進出出,我都要打開手機裡的手電筒才敢走。房子孤立無援地杵在鎮中心,底下各家店舖喇叭裡,不停地播放著哄人的折扣信息。
這套一居室很舊,但還算大,有50平方米。客廳、臥室、廚房連在一起,每間房都有一扇門。衛生間空間很小,還放著馬桶、熱水器和浴缸,只夠挪轉身子,也還是緊巴巴的。
客廳用布簾拉上,鋪上一張床,這就是三姐的臥室,她一睡就睡了七八年。床邊的窗戶不隔聲,每天早上,三姐都在樓下廣播聲中醒來。而二姐和二姐夫住在主臥。等到我去上海時,二姐和姐夫感情不和,已經分開住很久了。
從鎮上到市區很遠,附近沒地鐵,最近的站點要坐20分鐘的公交車才能到,且鎮上的公交車都是半小時一班次,經常晚點,稍不注意,就要多等半小時。
見習那段日子,我每天6點半起床,洗把臉就衝到公交站,到車上已經被擠得沒法動彈,下了車趕去乘地鐵。每天早上看到上海匆匆而過的人群,剛畢業的我,還不至於孤單,心想至少大家都一樣。
02
我每天上班路上花一個半小時,搶在打卡時間前衝到公司,坐在格子間,開始又一天繁複的工作。我的同事很奇怪,公司包餐,他們喜歡留下來吃頓晚飯,再回辦公室繼續加班。
說加班也算不上,因為我們是沒有加班費的,大家留下來也就是刷刷網頁、看看劇。我是剛進公司的新人,不好意思到點就溜,沒任務了也要多待一會兒,但內心深處是排斥這種做法的。
因為下班晚,到鎮上的公交車7點就停了,我得多花一小時換另外一條線路轉車。所以我幾乎每天都在11點左右到家。到家的時候,二姐已經睡了。
她自己跑業務,給一些供應商送酒。每天坐地鐵奔波聯絡客戶,拿著幾千元工資,除了交房租,還要應酬,她生性豪爽,每回跟朋友出去,都是自己搶著買單。導致每個月工資所剩無幾,還要寄給留守在老家上學的女兒。幾年前她從朋友那兒買了輛二手小轎車,開著車穿梭在每個供應點,沒以前那麼累了。
我偷偷走進房間,簡單洗漱沖澡,上床鑽進被窩,一切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打擾到熟睡中的姐姐。我們睡一張床,各睡一頭,各自蓋著被子。
黑暗中,我感受著一切,看著看不到的天花板,覺得一切都不真實。姐姐呼吸很重,是這個房間僅有的存在感。我還真的就這麼畢業了,就這樣成了外來務工人員。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第二天繼續重複。
03
我在普陀區最有名的大廈裡上班,這可能是我這個剛畢業的上班族唯一值得炫耀的地方,戴著工作牌,出入在這個高端寫字樓,怎麼著也算是個都市小白領,有著一種愚蠢的傲嬌。這種傲嬌是自欺欺人的,連自己都心虛的。蒙著眼過的日子,被現實一撞,忽一下子就倒了。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有沒有走錯畢業後的第一步。第一份工作好像怎麼選,都是有顧慮的,都是憋屈的。
大四下學期,過得心慌又急躁。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幹什麼,所以我瘋狂面試,面試了大概30家吧,上海、蘇州、杭州、南京都去了,一天兩三場,幾乎是場場拿下。但我總覺得最好的一定在後面,挑來挑去快到5月了,時間到了,就定了這家上市公司。
可惜,處心積慮所挑的,得到以後卻不知珍惜。最後飢不擇食隨便選擇的,卻不是自己最愛的。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離了校園,依然在跟同齡人賽跑。我讓自己跟每個人一樣,在什麼階段做什麼事情。每場考試都有時限,時間一到,匆匆交了卷。
大學同學各自奔波,在班級群裡吐槽工作艱辛。我的同事們為了一年前我就聽過的段子哈哈笑成一團。我坐在靠窗的工位上,抬頭就能看到天空。從23樓的視角往下張望,十字路口的車水馬龍從不停息。上海永遠都有這麼多行人和車子,聲音和躁動。
在我發現自己不僅學不到東西,還胖了5斤以後,就提交了辭職申請。這是在我轉正一個月後。
04
辦離職手續那天,我下樓時遇到了大學同學。「你怎麼在這兒?」我倆幾乎異口同聲,覺得奇妙。她在我樓下的公司當記者,做汽車資訊采編,經常出差,每個月有十天半個月時間不在上海。
我說:「你住在哪裡啊?」她回:「公司旁邊的小區,走路只要5分鐘,我每天睡到8點半才起床。」我聽完很驚訝,想到自己每天上下班路上要花四五個小時等車、坐車、轉車,羨慕得很。
她說下周要去成都20天,把房門鑰匙給我,讓我這段時間住過去,省得路上來回跑,我感激涕零,請她吃了碗麵。
第二天我就提了個大行李箱到了她的住處,在一個中檔小區的10樓。她沒有一樓門禁的鑰匙,上樓基本靠運氣,只有同一棟樓的人過來開門,才能進去。
行李剛落地,我就被房間的格局嚇住了。大約100平方米的一套房,被隔成了8間,原來是非法群租房。我所在的那個房間只有6平方米,可能更小,放一張單人床、一個小衣櫃幾乎就佔滿了,而這個房間的房租要1200元一個月。
8個房間的人共用一個衛生間。每天早上所有人趕在上班點搶著同一個馬桶、淋浴、洗漱池。我每次去衛生間洗漱時,反覆確認門是關好的,沒人可以進來,即便進來第一時間也能被我發覺,我才畏畏縮縮脫衣服或是蹲馬桶。
晚上睡覺時更緊張,房間的門看著就不結實,像是一腳能踹開。每晚臨睡前,我都把椅子堵在門縫處,門把手上套上繩子,再綁在牆面的釘子上。
上海這城市大家各忙各的,室友們說著夾雜各地口音的普通話,不過分熱情也不過分矯情,若即若離恰到好處,這也是我很喜歡的一點。我在隔斷間半個月,沒跟任何人講過一句話,也沒人找我說話。
這裡住著各式各樣的人,職業、年齡、談吐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可能就是氣質:每個人身上都自帶一種無力的憋屈感。這跟上海早高峰地鐵上每個人的表情都是一樣的。
記得最清楚的是我隔壁房間住著兩個男生,他們的房間只有一張床。群租房環境差、空間狹小我倒還能接受,但根本隔不斷的聲響卻讓我時常失眠。兩個男生每天下班回來,都會放歌聽,那種我老家縣城大巴上經常放的網絡歌曲,不知幾點關掉的,早上6點又被他們的鬧鐘吵醒。
非常奇怪的兩個人。鬧鐘從6點吵到8點,他們也不關掉,也沒有起床的動靜。我一度懷疑他們死在裡面了,等著房東敲開他們的房門。所謂的歌曲和鬧鐘只是提前設置好的假象。我害怕極了,沒有確認他們存在的勇氣,心想也跟我關係不大。
夜越來越深,我站在窗戶邊,看著遠處漸漸暗下去的萬家燈火,突然有點孤獨。
05
我很快找到新工作,在楊浦區五角場的一家創業公司。新公司有個同事搬家了,把房子轉給我。我住次臥,主臥是另一個同事,也是那年剛畢業的女生,山東人。
房子是1994年建的,很老,沒電梯。老房裡留下許多老人,每天早晚都看到他們三三兩兩坐在小區的長椅上,操著一口上海話聊著天,曬太陽,或是目送著我們這些上班的年輕人到拐角處。
每次從小區門口進來,走到拐角處那戶人家,我的目光會不自覺地跟一個佝僂老頭兒對上。他住在一樓,他家對著路口的那面牆只有一扇窗戶,他把窗戶下面的牆面給打通了,裝上了一扇門。
他的房間髒暗破舊,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裡面毫無生氣。老頭兒總是坐在門口,盯著往來的每個人,視線也不離開,每次我都不好意思地把頭轉開。我跟室友討論過這個問題,她說「像是腦子不好」。現在即使離開那裡好幾年了,我都還忘不掉那種眼神。
我所住的兩居室房子,總共45平方米,沒有客廳,空間很小,次臥10平方米不到,房租一個月1300元,不包括水電費。當時我的月薪是5500元,也還算寬裕。比起陸家嘴、淮海路、靜安寺、徐家匯那邊動輒八千上萬的月租,已經很滿足了。
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房間,這讓我欣喜不已。在老家生活時,跟姐姐們合擠一張床。在外面讀大學,也是住四人間的寢室。而此刻,這個房間的完整使用權都是我的了,至少這一年是的。每天下班到家,關起門來,世界就是我的,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只是這房子太過破舊,住進來一個月,馬桶、熱水器、油煙機、燃氣灶、空調都壞了,上門修理的師傅都擺著手皺著眉說:「太老了,年代太久了,該換了。」
我跟室友把情況告訴房東阿姨,她是上海人,跟老公和兒子兒媳住在一起,離這裡還有點遠。她在電話那頭一直搶話,我說一句,她講三句,根本不給我辯解的機會。最後她總結道:「我租給你的時候是好的,我不管,你們搬走時要是還壞掉的話,我要扣你們押金!」
我當時氣哭了,掛了電話不知如何是好。室友也很生氣,但也沒辦法,我沒簽合同,中介那邊也不認賬,我們也只好認了。最後跟室友商量,還是得把必用的馬桶和熱水器一起花錢修了。
後來房東阿姨過意不去,打電話過來說:「明天有人過來修。」第二天來了一個上海大爺,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他在廚房搗鼓了半天,翻翻油煙機,看看燃氣灶,還去衛生間測試了下馬桶。
最後說了句:「不好修啊。」
我問:「修理費大概多少錢?」
他說:「不好講啊。」就走了。
不一會兒室友回來,說路上看見房東了,我這才知道剛才上來那人就是房東。
最後還是我跟室友自己掏錢修了。
06
室友長得很好看,高高瘦瘦,人也和善,在上海讀的大學,畢業後留在這座城市工作。
她有趣,有自己的想法,我很難想像什麼樣的男生能跟她戀愛。我們每天在小小的廚房裡八卦公司的種種,我們那家50多口人的創業公司,每天也會發生一些有趣的事。她喜歡宅,喜歡上豆瓣,喜歡做土豆泥吃,經常在午夜或週末接到部門老大的附加任務。
主臥月租1500元,她覺得有點貴,就招室友入住,分擔房租。
前後住進來兩個人,都是外地來上海實習的大學生。第一個女孩子性格爽朗,在一家創業公司做公關,老闆經常請員工出去玩一晚上,有些夜晚她就不回來了。
另一個女孩,從四川來上海一家旅行網站實習,長得很漂亮,就是跟我室友合不來。兩個為了省錢擠在一張床上的陌生女人,必然是有隔閡的。因為看劇不戴耳機,因為吃完飯不收拾桌子,因為一個打了很久的深夜電話,兩個陌生女人的空間,不說話,也是戰場。
這兩個女孩都是短租,住上一兩個月就走了。到了當年年底,室友突然說要離開上海,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在這裡工資太低了,交完房租就差不多了,靠家近點也好。」
沒多久,她就飛回山東的老家了。走之前取走了這大半年繳納的所有公積金,還留給我一些帶不走寄不了的東西。
我們斷斷續續維持著聯繫。她回山東後休息了一段時間,到處找工作,開始我們還能互相吐槽下生活艱辛、活著不易,慢慢地各忙各的,也就不怎麼說話了。
前不久她突然發微信問我,可不可以幫她填寫一份本地公務員報名表,她說為了完成上面領導的指標,讓我充個數。我當時身上沒有一寸照片,幫不上忙,就沒填。她說沒事。
我想她現在應該是在老家做公務員,這可能是每個小城青年最嚮往的工作。
可我卻不知道,是該為她開心,還是難過。
07
她回老家之前,我們擔心沒有人接盤住進來,我一個人擔負2800元的月租太艱難了。我寧願搬出去。房租一旦超過收入的三分之一,整個人就沒安全感。我跟她開始在網上各種發帖,發招租信息。來了好幾個人看房子,最後我們定了一個在五角場做建築設計的女生。
第二任室友叫小靜,28歲的瀋陽姑娘,矮、胖、拘謹,戴著一副不怎麼好看的眼鏡。在建築設計行業工作5年,在國內最好的房地產公司上班,拿著兩三萬元月薪。
我一周有四五天時間見不到她,她很少在10點之前回來,經常在凌晨三四點回來倒頭就睡。我們偶爾在廚房碰上了,點個頭打個招呼就當是見了一面。超負荷的工作,讓她體內長了腫瘤。
她媽媽剛退休,在東北老家也沒事,就過來照顧她。整日在房間裡看電視打發時間。我每次下班到家,小靜媽媽早就做好了飯,把鍋台收拾得很乾淨,怕給我添麻煩。有時包餃子,有時做餅,菜香味飄滿整個房間,我聽到她們的歡聲笑語,還有點羨慕。有時候她們會叫我一起吃,我也怕給她們添麻煩,接過一根玉米或一塊餅,道個謝就回房間了。
第二年春天,小靜的病情好轉,她媽媽就回老家去了。她媽媽前腳剛走,後腳她就帶男朋友到家裡過夜。之前我也見過他幾次,江西人,不高,戴著一副厚眼鏡。跟她是同行,在同濟大學附近上班。認識大半年,兩人決定結婚了。
在這之前,小靜剛跟談了8年的男友分了手。
小靜畢業那年,跟著大學男友從東北一起來上海,男友經常跟公司領導吵架,然後辭職在家,也不積極找工作,到後來都靠她養著。她把攢下的幾萬元給了男友開店,沒做幾個月就倒閉了。
「他脾氣越來越差,還犯了我不能忍的原則性錯誤,最終決定跟他分手。」她輕描淡寫地跟我說著這些。
「他回老家後,沒多久就結婚生子了。跟他在一起快10年了,還是分了。3個月後,我就在微信上認識了現任男朋友。」那天她一口氣跟我說了很多,表情沒什麼變化。
每個住進來的室友,都會被房東阿姨氣哭一回。有一次家裡水龍頭又壞了,小靜給房東阿姨打電話,不知怎的,突然聽到她跟房東吵了起來,小靜在電話裡吼著「不幫我們修東西」,「是你不對」,「我要去告你」……
沒多久,房東阿姨跟我們說她要賣房子,兒子兒媳需要另外買一套房子,跟老人分開住。她讓我們一個月內搬出去,我跟小靜也受夠了各種傢俱、電器三天一小壞、五天一大壞的日子,只得各奔東西。
記得那天知道這個消息時,我站在房間窗戶往下看:我在前同事那裡花20元買來的三手自行車還鎖在門口,不遠處的休閒區坐著打牌聽曲的老頭老太,鄰居手裡提著剛從200米外的菜市場買來的食材,也有年輕的婦人抱著孩子散步……
真是很平常的一天呢,可我卻將不屬於這裡,也不知道我將去哪裡。我的到來與離開,跟這個房子這個小區這個城市,沒有太多關係。陽光真好啊,外面暖洋洋的,還是得打起精神繼續找房子繼續生活,不是嗎?
當時小靜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到現在都記得,她說:「等你第三次搬家的時候,你就特別想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了。」
08
在找房子那段時間,我也換了工作。
我至今都不知道當初辭職的原因是什麼,在創業公司沒提升了?厭倦了這個沉悶的環境?人生可以有更好的平台?我都不知道。老闆對我很好,主動給我加了兩次薪水。記得當初來面試時,我跟他聊了很多,最後問我理想薪資,我說4000元就夠了,他說別低估自己,然後給了我5500元。我覺得自己被重視了,就過來了。做了一年,又走了。
我入職了新公司,還沒找到房子。每天下班後到處跑,地鐵轉來轉去的。在上海找房子確實是一場艱難的爭奪戰,緊俏的房源太貴租不起,太差太偏的房子不想住,適中的房子一拋出就被秒搶。很多時候就因為晚來了幾分鐘,一套房子就被前面的房客定下了。更糟糕的是遇到虛假房源,買家秀和賣家秀總是千差萬別。
在找到房子那天,我看了三家,第一家被人預定了,第二家是騙人的中介。去看第三家房子的地鐵上,我擠在人群中,那是晚上9點左右,望著車窗外燈火通明的夜上海,覺得自己太過渺小與卑微。一個人生活太難了,越想越難過,要哭出來。
我心力交瘁,到最後一家,感覺都還可以,也不想再挑來挑去的,當場付了1500元定金。那天晚上,從徐匯區坐地鐵回到五角場,花了我一個半小時,但房子這事定了,總算是安心的。
搬家的那天,五角場的房東阿姨過來跟我們交接,我跟小靜緊張得要死,怕她不給我們押金。不過她最後也沒為難我們,扣除了當月的水電煤費用,也算正常給了。
我叫了運輸師傅過來,送我去二十多千米外的新家。那時候是5月,天氣已經有點熱了。為了省點錢,我一趟趟上上下下搬運行李到車上。
快發車時,小靜叫住了我。她那天也搬家,搬去跟男朋友一起住。男友在同濟大學租了一室戶,打算過渡一下,因為他們已經在上海郊區嘉定看房子了,打算買一套。
有一回我們聊天,她跟我說了很多:「每個來上海的外地人,在第五年都會決定去還是留。我們打算留下來,但壓力也很大。我男朋友前段時間想回江西老家生活,我不願意,他在陽台坐了一晚上,我去找他時,看到他正要往下跳。我嚇得抱住他,哭著跟他說,你去哪裡我就跟到哪裡,不要做傻事。後來他平復下來,決定跟我留在上海買房子。其實我當時是騙他的,他要是回老家了,我是肯定不會跟他走的。我來上海5年了,決定留下來。」
搬家那天,她拿著一根曬衣服的長鐵棍。上海這裡的老公房想要曬衣服,要在陽台外面架上幾根長棍,把濕衣服掛上去即可。她手裡拿著的,是搬進來那天,從舊房子帶過來的長棍。
小靜叫住我的車,我以為是跟我說再見,沒想到她急迫地對著司機說:「能幫我把這根棍帶到同濟大學附近嗎?出租車不好塞,地鐵也不讓上去。」
司機打量了一下這根棍,搖了搖頭,說:「不順路啊,也塞不下。」
她很急,天氣又熱,她的額頭開始冒汗,還不放棄:「我給你100元。」
師傅這下氣了,直接說:「我沒見過錢啊,不帶,就是不帶。」
我跟師傅說:「我不趕時間,你不嫌麻煩可以繞個道過去。」
師傅沒理我,直接發動了車子,我本想跟小靜道個別招招手,但車子已經開動了。從後視鏡裡看到她跟長棍站在一起,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她比搬進來時胖了許多,遠遠地看過去,兩條粗短的腿和圓圓的肉身。特別是肉鼓鼓的肚子,襯衫貼在她身上,顯得更胖了。那根又長又細的長鐵棍跟她站在一起,更為突兀顯眼。
她捋了捋頭髮,又擦了擦鼻頭的汗液,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對一根普通的長棍這麼執著?等我走出小區,才想到一事,她曾跟我說過,這個曬衣服的鐵棍,是她那個前男友買的。
09
我搬到徐匯區龍華那邊,房子離地鐵口步行20分鐘,離徐家匯的新公司5千米,每天騎車半小時就到了。也是老公房,但也不算太舊,3年前中等裝修過,比五角場的大很多。我也從10平方米的次臥搬到了20平方米帶獨立陽台的主臥。
我終於在房間裡添置了落地鏡、書架、衣帽架、地毯,貼了牆紙,掛起了照片牆,在陽台養了花草盆栽。我也有更多時間做飯吃。樓下有24小時便利店,有一個父子倆開的燒烤攤,還有一家每天都想吃的麻辣燙。
房東是個地道的上海男人,在附近的上海植物園上班,溫文爾雅,大大方方。有一回熱水器壞了,他第二天就過來換了個新的。洗衣機轉不動了,他當周就換了台好的。
每次過來修換東西,我說:「麻煩你跑一趟了。」他總是連連說著:「是我東西壞了,你們生活才受麻煩呢!」我一聽很是感慨,想到了五角場的房東老太太,越發覺得現在的房東好。
室友是1988年的姑娘,獨生女,在人民廣場一家證券公司上班,文文靜靜,有些高冷。佛教徒,每天吃齋念佛,從不吃葷。我經常在深夜一兩點上廁所時,聽到她在黑暗的房間裡念佛的聲音。
人還不錯,就是邋遢了些。煮完飯的電飯鍋兩個月不洗都長了黴菌,冰箱裡塞滿了各種過期變質腐爛的食物,吃飯的餐桌上有時能看到她的襪子,她房間裡到處躺著衣服、鞋子、零食袋……我每天再晚回家,也要把廚房、衛生間、客廳拖洗一遍。
她房間唯一乾淨的地方就是佛台了,她外出時就讓我幫她點點香,給佛台換換水。除了長假出去參加法事,週末她都宅在家裡唸經。也沒什麼朋友,只結交幾個佛友。偶爾她會帶著佛友來家裡小住幾天,一起吃素念佛。
她跟佛友最興奮的,是一起聽電台的講經大師打電話。大師在電話那頭解答每一位熱心來電的施主的困惑。每次接通了大師的電話,我的室友和她的佛友就異常激動。
大師在電話那頭建議她們多去放生。
10
室友的媽媽也來這裡住了一段時間,她們一起念佛。有一回我晚上回到家,她媽媽敲我的門,拿著一本經書,跟我說:「今天我們打電話給大師,她說你這房間照片太多了,應該拿下來,不然房間裡不太乾淨。這本經書你拿去讀讀,讀完以後燒了,可以驅趕你房間的東西。」
我聽完心裡直發毛,支支吾吾應答著,當著她的面把我做的照片牆給拆了。經書放在我的房間裡,到現在都沒有讀。
我們上班的時候,她媽媽就在家裡念佛,週末她媽媽可能會跟我聊幾句。問我家哪裡的?做什麼的?工資多少?有沒有男朋友?男朋友工資多少?做什麼的?上海有房子嗎?
我說:「工資不高,沒房子。」
她說:「最好嫁給一個有房子的人啊。」
我不知如何接話,就走了。
有時我在房間寫字,她媽媽過來說:「會寫文章真好啊,我閨女工資都沒你高呢,快30歲了,才5000元。」
我更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繼續低頭寫。
相較於她媽媽,我更喜歡室友。她買了好吃的馬上跟我一起吃,有吃不完的東西都讓我幫她解決,新買的包包不想用就送給我,每次我打掃完,她都特別不好意思捂著嘴說自己太懶太邋遢。
不過她從來沒跟我敞開心扉,也不跟我聊工作和生活。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具體做什麼工作的。也沒聽她提到過要交男朋友。有一回我在看《白夜行》,她走過來,倚在門上說:「呀,你也在看啊,我失戀那會兒也看過這本書。」我沒有問她更多,有些話要是想說,總會自己開口,強求無意義。
一年後租房合同快到期了,我去問房東有無續約的打算,他說:「這個房子還是3年前的市場價,現在行情不同了,我們要漲了。」漲了1500元一個月,我跟室友覺得太過誇張,不能接受,決定搬家。
想到客氣爽快的房東一口氣漲了那麼多,我不禁悲從中來。賣方和買方,終究還是利益關係。我更感歎的是,人生要到什麼時候,可以不為了突然漲價的房租而焦慮呢。
11
很累。
這次不想自己找房了,讓中介幫我看房,我付中介費。第二天,中介阿姨就給我打電話,附近小區有一室戶出租,在頂層的6樓。我去看了房後,40平方米,沒有客廳,但廚房和臥室夠大,3000元一個月。
我想了整整一周,還是決定租下來,貴是貴了點,但我當時薪水也快上萬了,勉強還能撐過去。一個人住,總是省心的。可是這3000元房租,都快趕上我老家縣城的房價了。不能想太多,想太多就是給自己添堵。既然出門在外,就不要跟老家的人比。
搬家那天,沒想到我會有那麼多東西,收拾了20包行李。看著滿屋狼藉,我這個資深潔癖第一次不想動手整理。其實我當時想的是:我很可能在某一天熬不下去了。
把東西提上沒有電梯的6樓,躺在床上就哭了起來。6樓,又是6樓,最高層的6樓。我住那麼偏僻的小區,二手房房價都漲到5萬一平方米了,更別說市中心的十幾萬。畢業這兩年,卡裡的餘額越來越多,我那天算了下,離能在上海買套房,大概還差500萬元。
房東一家都是東北人,30出頭,老婆剛生完孩子。他的父母手頭寬裕,給孩子在浦東贊助了一套大房子。房東喜歡看球,整日看他在朋友圈發上海體育場比賽現場的圖片和視頻,他開車技術好像也很一般,經常收到他車子的罰款單,發信息叮囑我好好保留著單子。
住了半年,他就把房子賣出去了。新房東一家住在閔行,買房子只是為了投資,自己不住,租出去,等著房價上漲轉賣。一年後,我所租的這套房子就漲了100多萬元。
我的新房東,是個做生意的商人。我讓他幫我辦一張上海居住證,房東當即答應,到約定那天早早地過來,我們去居委會開了證明,又打車到最近的社區事務所。他不緊不慢,很是配合。快結束時,他說:「我要和一個朋友談生意,先走了。」我說:「等下我打車送你去車站。」他說:「不用了,我喜歡走路的。」
據說上海限購後,他跟老婆離婚,又買了一套房子。不過還沒到復婚那天,他老婆背著他跟別人再婚了。
一直是他女兒跟我溝通,我每季度把房租轉到她賬上,也是我跟她唯一的聊天記錄。
在這邊住了一年多,房租每月又漲了300元,我也沒搬家,不想折騰。每到交租那天,就忍痛送出1萬元。
除了陽台經常滲水進來,一到雨天就異常潮濕,別的都沒大礙。一室戶住起來真的很舒服。不管我多晚下班,到家了總可以放心大膽地在房間裡走動,偶爾還能在廚房裡煮碗麵吃。房間裡每個角落都是經過我精心佈置的,亂了還可以親手還原它。
我現在的工資還算可觀,省一省,每年能攢下一點錢。我也不知道攢這筆錢到底幹什麼,除非發了一筆橫財,我在上海是買不起房子的。這筆錢可能一部分是爸媽老了以後的醫藥費,一部分給我以後急用,一部分跟未來老公還房貸。錢,要花總是能花掉的。
時常想著,我離開家鄉,去武漢讀書,又來上海工作。明知道留下來很艱難,還是死扛著。來上海這3年,我從嘉定安亭,搬到普陀曹楊,再到楊浦五角場,最後到徐匯龍華,在龍華還搬了一次。因為房東賣房、房租漲價、換了工作等任何一個原因,都可能再次流離。
我掙扎在這個城市,居無定所,三番五次,只為每次的停留,能久一點,去多看一次展覽,去多看一場話劇,去多認識幾個有意思的人。哪怕只是多享受一下每天早晨起來後從陽台照過來的光。
12
這幾年刷朋友圈,那些留在老家的同學早就結婚生子,住著便宜又寬敞的大房子。曾經最好的女朋友,也為了房子,嫁給了上海郊區矮胖又無能的男人,只因他有一個上海戶口、一套上海房子。
上次我跟她見面,我說:「你婚後過得開心嗎?」
她撲哧一聲,用一種嬉笑的眼神看著我,說:「有什麼開不開心的,日子嘛,閉著眼就過了。」
我看著她,眼圈有點紅,也跟著笑了。
臨走時,她搶著買了單,並對我說了一句:
「你一定要堅持久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