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解的人生 眾生永寂

3月停了工作,每日在上海圖書館遊蕩。看看書、寫寫小說。早上9點坐下,到晚上8點半回去,一坐一整天。給自己規定一天寫3000字,狀態好的時候能寫到5000字。懶得下樓找飯吃,不帶麵包的中午,我就餓著肚子,整日頻繁接水來喝。

每天坐在固定的座位上,我周圍的人也很固定。通常到了上午11點,圖書館上座率差不多滿了。除了我這樣的社會閒雜人士,老年人佔了三分之一。

我不知道跟我一樣來到圖書館的人們做著什麼工作,白天來這裡的應該是沒工作的吧。我也不瞭解他們的生活,四目相對再轉頭而過,是我們多數人之間唯一的交流。

01

吃罐頭的老奶奶

第一次見到這個老奶奶時,我正低頭敲著鍵盤。有人推了推我的右手臂,我抬頭就看到她對我笑。老奶奶拎著兩個布包,抱著十幾本雜誌,問:「這裡可以坐人嗎?」我本能的反應,回答她:「可以。」這是我跟她之間唯一說過的話。

她坐定後,把那白色的布袋放到桌上,袋子不乾淨,可以看到明顯的污漬,像是用了很多年,白色都快被歲月染成混濁的灰色、黑色了。她從包裡掏出一個大罐頭瓶子、一個喝水的杯子、一沓檔案袋。在接下來的幾小時內,她不停地起身,坐下,走動,再坐下,如此反覆。

我有點好奇,總是有意無意看看她在做什麼。她先是拿出調羹,打開那個罐頭蓋,咕嚕咕嚕整罐吃完。然後擦了擦嘴角,就去衛生間旁邊的茶水間接水,杯子裡浸泡著茶葉和紅棗。茶水有點燙,她就隨便翻翻剛剛從館裡找來的雜誌,封面都帶著「養生」「健康」的字樣。也不意外,我來圖書館第一天就查了本館借閱榜,前10名被養生類書籍佔了6位。

看了一會兒,她就換了一本。她看書時喜歡倚在椅子上,兩腿叉得老遠。一隻手搭在椅子扶手邊,一隻手舉著書,也離得老遠。明明是放鬆的姿勢,外人看起來倒十分吃力。

不看雜誌時,她就抄雜誌,把養生秘訣抄在自己帶的紙上。這在圖書館並不少見,幾乎每個老人都帶著紙筆,不時低頭寫寫畫畫。每個老人寫字時,都是認真嚴肅的。每天下午3點一過,她就收拾收拾離開了。

第二天,當她拎著白布袋遠遠走來時,我主動把書往我這邊移一移。有時她會過來坐,更多時候不會。不管坐哪兒,她第一件事是把罐頭打開喝掉。

今天她提著買菜用的那種拉桿輪車,拖著她的東西過來。還是穿著相同的衣服,圖書館的老人很少換衣服,她那件深紫色馬甲穿了大半個月了,天藍色棉褲也一直在身上,沒換過。

有時我看到她躺在椅子上看書,老花鏡下是怎樣一種神色,皮囊之下又是怎樣一個靈魂?想過許多個可能在她身上發生的傳奇往事,我猜她年輕時應該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但她那頭銀白的短髮和髒兮兮的布包總是提醒著我:她大概跟我一樣是個普通人吧。

早起的清晨,她可能會去跳會兒廣場舞,再送孩子去學校,完了順道來圖書館。下午她還要提著拉桿車去菜市場買菜,順便接回放學的孩子。然後,他們一起走回家去。

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晚年罷了。

02

自言自語的老頭

這老頭處在70有餘、80不足的年紀。他每天很早就到了,我來的時候他總在他的「專屬」座位上。喝茶,看報,睡覺。圖書館有一人桌和多人桌,他喜歡獨自坐在靠著樑柱的那張單人桌處。我也喜歡,但我搶不到,只能坐在他旁邊的四人桌上。

我一坐下,就聽到邊上有人在小聲嘀咕,這種嘀咕不是兩人竊竊私語的講話,不是偷偷摸摸的,更像是一個躺在院子裡自在哼著小曲的歡愉。門前灑落一地陽光,主人心情愉悅,隨即哼起小調助興。在圖書館聽到這種聲音,我左看右看,最後根據聲音分辨出,是我身邊的老頭。

老頭的外套架在椅子後面,桌上零零散散放著書、茶杯和同樣不太乾淨的包。他戴著老花鏡,每看一個字,都要嗡嗡讀出聲來。聲音不大,不仔細聽完全可以忽略,反正我是一字沒聽懂。不看書的時候,他嘴裡也會念叨著什麼。

老頭經常趴在書桌上睡覺,睡得酣的時候還會打呼嚕。周圍的年輕人聽到了也張望下,找到聲源處便低頭掩面偷笑。圖書館工作人員走過,在他邊上站了站,也沒叫醒他。他睡到自然醒,迷迷糊糊地尋找著他的老花鏡。

中午12點一過,他就離開圖書館。這時,又有一個50歲出頭的穿著藍色外套的人,在他還未離開時,就拿著東西站在他旁邊等待著。他一走,藍外套就趕緊坐上去,完成了一輪新老接替。

藍外套坐定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書桌方向轉過來,他喜歡對著牆。但第二天一早,我來的時候發現,那個總是自言自語的老頭已經坐下了,此時書桌又恢復原來的樣子。

兩個人在方向感這事兒上,一直暗中較量。

03

獨行的長髮男

這個長髮男,是我在圖書館這些天見過的最神秘的人。

他瘦瘦的,不高,頭髮長到大腿處,紮起來了。他一走動,這根馬尾辮就晃起來,左搖一下,右擺一下。在後面看他,會以為是個長髮飄飄的瘦弱姑娘。但看他的正面,留的小八字鬍出賣了性別。他的臉是瘦削的、疲憊的,讓人看了會絕望的。

他走到哪裡都提著一個布袋子,倒水時、上廁所時、在室外休息時。袋子裡面鼓鼓的,不知道裝了什麼,應該是珍貴的,不然也不會隨身攜帶。他的布袋子很髒,比所有人的都要髒。經常來圖書館的人好像達成了一種共識:你的袋子必須是髒的,不然你就輸了。

我看不出長髮男的年紀,30歲到50歲都有可能。第一次見他,看到這樣的打扮,以為是搞藝術的,也可能就是,我沒有確認過,也不敢上去找他聊天。

他總是一個人,也不跟任何人說話。每天坐在同一張單人桌處,離開座位他就站在外面的廊道,一隻手臂挎包,一隻手拿著手機刷著。一站可以站兩小時,他就在那個角落待著,只管低著頭,也不看往來盯著他的人,像是跟他以外的世界隔絕著。

有一回我去倒水,正好他也在。他的包很重,他一邊扶著杯子一邊轉動水龍頭,姿勢有點艱難。肩上的包太沉了,我靠近時他的包從臂間滑下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碰的,馬上說:「啊,對不起!」他聽到後抬起頭,不解地啊了一聲,幾乎聽不到。我說:「對不起,把你的包弄掉了。」他這次也沒抬頭看我,只是謙卑禮讓地笑了笑。當時我有個奇怪的念頭,不知他是長久不說話不習慣開口,還是根本就不會說話。

每晚圖書館8點半閉館,他8點15分左右就拎包走了,而我是一直寫到被管理員「趕出去」的時候。他每次走路都很快,雖是有些佝僂的背,但掩飾不了步調下藏著歡愉的精氣神。我看著他的背影,竟也有點羨慕。

不管他過著怎樣的生活,擁有怎樣的人生,在他的世界裡,他應該是一個很酷的人。這種酷,我們不懂,也不該去打攪。

04

跛腳的女青年

我好像更喜歡觀察男性,女性的話,我只喜歡好看的。但好看又愛去圖書館的女孩子,真的是太少太少了。要不是這個女生一直盯著我看,我都不知她存在於這個空間。

我寫著寫著抬起頭來,左前方座位有個女生盯著我,盯得我發毛。她眼睛大大的,20歲出頭的年紀,穿了件紅色的外套。我看了她幾眼,她還是盯著我。有一種說法,如果你跟陌生人對視超過3秒,要麼是愛上了他,就麼就是討厭他。我既不喜歡她,也不討厭她,為什麼要一直看她?是啊,我立馬就低下頭來繼續敲鍵盤。

等我再次抬頭,看到她拿著綠色杯子喝水。她把腿架在自己的椅子上,抖著。她喝了一口,開始低頭看書。這下我才仔細打量她。她長得還不錯,黑直的頭髮不長不短,身材也是不胖不瘦,剛剛好。她的桌前放著一個粉紅色小包,配上她的綠色杯子,還真是搶眼,尖銳的配色跟她看我時的眼神一樣。她不知道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盯著我的時候,像是盯著一個欠她500元的人。

後來我看到她去接水,肩上斜挎著包。她把椅子推到後面一點,人走出來,直到她往前走了幾步,我才知道她跛腳。她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很用力,幅度還很小,每挪動一下左腳,就必須吃力地邁動著右腳。她身體輕微晃動著,能感受到她在支撐著,那種柔弱中儲著一股固執的倔勁。

她雖是無力的,但也是有力的。

每走過一排座位,就多了一兩個盯著她背影看的人。不知道別人眼裡看到的是什麼,我只覺得很不好意思,便低下了頭。她看著我的眼神,會不會跟外人看她走路時,是一樣的。想到這裡,我更不敢看她了。

此後,我沒跟她對視過。

05

憤怒的男子

我在座位上正寫得好好的,對面的男子驀然站了起來,抱著一沓雜誌,輕輕地走到我後面,舉起來要打我後面的女子。這個35歲上下的男人,穿著黑色外套,瘦瘦的,個子很高,留著小鬍子,很普通的模樣。

一時,所有人都看向他,他拿著書,惡狠狠地要砸那個女人,做了幾次這樣的動作,嘴裡還嘟囔著一些話,我沒聽懂,看起來他很憤怒。

我緊張得要死,怕他把我也砸了,把我電腦砸壞。電腦是我在上海最值錢的東西了,剛買來才3個多月,不想這樣報廢掉。

沒砸下去,幾秒後他走開了,離開那個女子,離開我的座位。我繼續看著他,他走到我所在這排座位的最前面,從木質推車上又找來一沓雜誌。然後還是走到我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低頭翻看著。

我更緊張了,一桌之隔的他突然再打人怎麼辦?我剛這樣想,他果真拿起書站了起來,又一次走到我後面的女人那裡。我趕緊轉頭看過去。還是沒看到女子的臉,她背對著我。

男人哼哼唧唧咬牙切齒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上海話,拿著書還要往她頭上打,但只是做了幾番動作,還是沒砸下去。整個館內的人都看向這邊,我也跟著尷尬與緊張起來。

好在他跟前面那次一樣,做個動作就走了,邊走邊咒罵著,走的時候還往我所在的方向看,我趕緊低下頭來。

後來我聽到有人問我後面那女人怎麼回事,她輕聲地回答:「不認識。」我趕緊去接了一瓶水,回來時發現我後面那個女人已經走了。我生怕男人又折回來,也趕緊收拾書包跑了,真的是跑著出去的。

06

睡覺的男青年

對面的男青年在我面前睡了很多天了。

每天早上他入座後,玩上10分鐘手機,看完好玩有趣的,他會對著手機屏幕嘿嘿笑。把手機塞進包裡,立馬仰躺在椅子上睡著。眼睛閉著,嘴巴張開,身子架在椅子上,有時他的頭歪在了一邊,我生怕他睡落了枕。沉重的呼吸聲,加上不好看的睡姿,我第一天看到時還有點厭惡。

他長得胖,也不高,桌上就兩本館裡拿來的雜誌,沒別的東西。男青年每天都穿著那件黑色的運動服,頭髮油膩,像是很少洗澡。他上午躺著睡,下午趴著睡,也不喝水,也不走動,連醒來的時間都是有限的。

不管周幾,他都在。我盯著眼前睡著的這個男青年,他看上去30歲,或者還要小上兩三歲。他到底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每天都來圖書館睡覺?不工作也不吃飯,不看書也不交流。

我很想在他醒著的時候跟他聊幾句,兄弟,你好呀。但越到後來,我越不想開口,我甚至有點同情他,也同情要同情他的我。我潛意識裡認為他是個蹭座、蹭空調的無業遊民,但也可能是個剛上完夜班來休息的打工者。

越來越害怕去評判別人的生活,說出來的每句話都小心翼翼地。我,一個快30歲的女人,瞞著家人辭了工作,關了朋友圈,沒有任何經濟來源,每天躲在圖書館碼字,碼到自己都看不下去的窮酸作者,落魄程度也不亞於這個男青年。

我時常用「沒有哪種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來安慰自己,但也有著「在寂靜的圖書館寫著寫著就能哭出來」的時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會難過,好像用力去過哪種生活,都是蠢的。好在這種孤獨無助的感傷,總是在我寫了一篇滿意的好文後,又消失不見。

有時寫完一篇抬起頭來,猛地發現遠處天空已有一彎明月。月亮藏在樹枝間,離我很遠,恍如隔世。

再回頭看著館內滿座的人群,在這片長久的寂靜中,每個人各懷心事,各生喜悲。

我們終其一生,也不過是為了在這場自以為的盛大寂靜中,孤獨又英勇地做著這件又蠢又酷的事。

並且終生不悔。

《我們連孤獨都不曾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