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於我,只有昨天、現在,以及一個月內的未來的差別。
至於前天、上周、上個月、去年……
無差別地放進誰也觸不著、開不了的記憶倉庫,任它塵封。
但有些人、某些事,總能像憑空出現的鑰匙,緩緩轉動深鎖之門。
讓我輕而易舉地想起,幾年又幾個月前,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拿出我的智能手機,用裡面的計算機App,
我還能說出那是幾千天前,或幾十萬小時前,
或幾百萬分鐘前,或幾億秒前發生的事。
正如現在接到的電話,就像那憑空出現的鑰匙,直接打開記憶倉庫。
於是我馬上就能知道,已經有多久沒聽到這個聲音。
十四年又五個月,五千多天,十二萬多個小時,七百五十幾萬分鐘,
四億五千多萬秒。
「你現在可以看到彩虹嗎?」
轉頭看向窗外,剛下過一陣雨,遠處天空掛著一道朦朧的彩虹。
「看到了。」我說。
「嗯。那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可以。什麼忙?」
「我E-mail告訴你。」
「好。」
然後我們同時沉默,時間很短,但已經足以讓我驚訝剛剛的不驚訝。
突然接到她的電話,我竟然可以流暢而自然地應對,
完全沒有慌張、興奮、疑惑、恍惚、不真實、違和感。
好像時間從沒流逝,好像日子從沒改變,
好像逝去的十四年又五個月只是十四分鐘零五秒,
好像我們只是睡了很長很長一覺然後醒來,
好像只是電影剪輯般剪掉一大段空白後重新接上,
好像關於我們之間只是曾按了Pause而現在按下Play,
好像我們只是從十四年又五個月前一起坐時光機來到現在,
好像……
好像我們從沒分離過。
「你在幹嗎?」她終於打破沉默。
「跟你講電話。」
「可以說點有意義的話嗎?」
「什麼有意義的話?」
「就是不要廢話。」
我突然詞窮,不知道該說什麼。
原來逝去的十四年又五個月還是有意義的。
但如果我說我們已經五千多天沒見面了,可能也是沒意義的話。
「快。我在等你說。」
等我說?
等我說為什麼這十二萬多個小時都沒音訊?
可是突然音信全無的人是她啊。
難道是在等我問她為什麼?或是等我罵她?
「你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我猜你沒換號碼。」
「嗯,沒換。但我的E-mail早換了,你知道我現在的E-mail?」
「我當然不知道。」
「咦?那你怎麼E-mail給我?」
「所以我在等你說你的E-mail呀。」
噢,原來是指這種等。
我念了我的E-mail給她,她要我看完信再說,就掛了電話。
然後我想起她,還有我們之間,回憶的浪潮瞬間將我吞沒。
我突然忘了時空,忘了現在是何時,忘了我人在哪裡。
如果我是一隻鳥,此刻一定忘了擺動翅膀,於是失速墜落。
整個失速墜落的過程,跟遇見她的過程一樣。
收到她寄的信,口吻像個老練的項目人員,很客氣清楚地說明公事。
她承接一個計劃,計劃領域跟我的背景相關,想找我幫忙。
以前我們之間完全沒有公事可言,對於這樣的她實在很陌生。
反而剛剛那段莫名其妙的對話,不僅不陌生,還覺得很熟悉。
信尾她留了手機號碼,還加上幾句話:
「這計劃不好做,但是找到你,我心安了許多。看完後跟我說,我打給你,感激不盡。」
這幾句話才是我所熟悉的她,但「感激不盡」還是讓我覺得生疏。
我很難靜下心來釐清自己的思緒。
因為只要想到她,她的聲音總會在腦子裡亂竄。
有些東西是假的,比方吳宗憲說林志玲喜歡他。
有些東西可能是真的,比方林志玲說她從沒整過形。
有些東西應該是真的,比方林志玲說她很想趕快結婚。
但總有些東西是真的,而且是如同太陽般閃閃發亮地真。
比方現在坐在計算機前看信的我,正毫無保留地想著她。
終於看完簡短的信,也讀完信裡夾帶的附件。
我打她手機,結果如我預期,她沒有接聽。
她以前沒手機,曾給我三組號碼,家裡的、住宿地方的、親戚家的。
我常循環撥打這三組數字,但通常找不到她。
沒想到她有手機了,我仍然找不到她。
想用E-mail回她時,手機響了。
「信看完了?」她說,「沒問題吧?」
「嗯。沒問題。」
「沒問題怎麼不回信給我?」
「我剛剛就在打你手機啊。」
「我信裡說:我打給你。是我要打給你。」
「有差嗎?」我說。
「有。是我麻煩你,所以當然是我打給你。」
「有差嗎?」
「有。電話費要算我的。」
「有差嗎?」
「你再說這句我就掛電話。」
「這是麻煩人幫忙的態度嗎?」
「如果你不喜歡我的態度,你可以不幫。」
「噢,我好喜歡你的態度。」
她沒接話,停頓了一下。
「你不要再突然掛電話了。」我說。
「你記錯人了。」
「我沒記錯。」
「少來。這麼多年來你一定認識很多女生,記錯很正常。」
「你少無聊。」
「如果你覺得無聊,我可以掛電話。」
「我覺得好有趣哦。」
她又停頓了一下。
「不要再突然掛電話了。」我說。
「又記錯人。」
「可不可以不要老是說我記錯人?」
「可以。只要你不記錯人。」
我歎了一口氣,沒有接話。
「為什麼歎氣?如果不想再說,我可以掛電話。」
「你掛吧。」
「嗯。」
電話斷了,很乾脆的響聲。
一如七百五十幾萬分鐘前那樣乾脆。
本來有種大概就這樣又結束了的感覺,但想起這次是公事,
可能會不一樣吧。
把她的手機號碼加入通信錄後,Line裡面出現一個新好友,是她。
她的頭像是一張彩虹照片,很像我今天下午看見的那道彩虹。
想起她今天下午的開場白,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那就是她的樣子。
下班開車、回家吃飯洗澡,不管做什麼,腦子裡總是蕩漾著她的聲音。
幾經掙扎,在睡覺前終於Line她。
告訴她關於那個計劃的一些想法,而這本來是那通電話該說的。
沒多久她就回Line,我原以為早已是上班族的她這個時間應該睡了。
雖然四億五千多萬秒前我們都是夜貓子。
她在Line裡的文字,婉轉多了,也健談多了,
甚至還用「謝謝你」的貼圖。
Line是我們以前從沒用過的聯絡方式,這讓我有種重新開始的感覺。
時代變了。
如果時代沒變,那就是我變了。
「最近好嗎?」我回。
「最近是指多近?」
「一年內吧。」
「工作很忙,其他還好。」
「那你現在住哪兒?」
「我搬回來跟我媽住了。」
「你媽?」
「對。親生的媽。」
啊?那我們又在同一座城市,仰望相同的天空了。
「你搬回來多久了?」
「忘了。好幾年了。」
「那你為什麼沒跟我說?」
「有必要嗎?我們又不用見面。」
「見個面有那麼罪大惡極嗎?」
「你眼睛有問題嗎?我只說沒必要,沒說罪大惡極。」
「那現在因為要做計劃,總可以見面吧?」
「還是沒必要。有手機和Line就足夠了,不用見面。」
「可是我想見你。」
「你記錯人了。你想見的人不是我。」
「我現在去找你。15分鐘後,在你家樓下碰面。」
「你瘋了嗎?現在是半夜兩點!」
「看過日劇《現在,很想見你》嗎?」
「沒看過。」
「裡面有句對白:既然遇見了你,我就無法帶著這份回憶去過另一種人生。所以現在,我下定了決心,去見你。」
「這對白很無聊。」她回。
「反正我現在去找你。」
「請不要在半夜兩點發神經。」
「總之,我15分鐘後到。」
「你來了,我也不會下去。」
「你可以不下來,但我會一直待在樓下。」
「我不接受威脅。」
「這不是威脅。我是在你家樓下把風,最近小偷多。」
「那不叫把風。把風的是小偷的同夥。」
「你說得對。這麼晚了你腦筋還很清楚。」
「很晚了。有事明天說。晚安。」
「我要出門了,你可以開始計時。」
「你聽不懂嗎?不要來。」
「要開車了。」
關掉手機屏幕,隨手擱在一旁,我發動車子走人。
在這城市開車的人,在街上跟陌生人的默契可能比跟老朋友還要好。
尤其在這樣的深夜,一到只閃黃燈的路口,誰要先走誰要等,
只要車頭燈互望一下,就有默契了。
而我跟她,或許情感曾經濃烈,或許彼此有很多共同點,
但似乎很少有默契可言。
然而一旦有默契,那些默契就像誓言般神聖。
其實只開十分鐘就到了,不是我高估到她家的距離,也不是我開得快,
而是她很討厭遲到,只要遲到一分鐘她就會抓狂。
沒想到過了十四年又五個月,高估她要等待的時間,
或者在約定時間前到達,仍然是我對她的反射性動作。
雖然正處於存儲器不足、需要記得的事卻不斷增多的年紀,
但即使記憶力下降和需要記憶的東西如滾輪般不斷轉動,
仍然有一些記憶已化為血液安靜漫流,時間拿它沒轍。
五千多天也沒改變我對這裡一草一木的鮮明記憶。
唯一的差別,以前機車總是騎進巷子,而現在車子只能停在巷口。
下了車,打開手機,有兩則未讀訊息:
「你真的開車了?」
「很晚了,不要出門。我是為你好。」
「我到了。」我回她。
然後靜靜等待手機屏幕出現回應,像過去的十二萬多個小時一樣。
「我下去。」
我的視線突然一片模糊。
鐵門緩緩開啟,等她探身而出的時間對我而言最長,
雖然物理上大概只有三秒鐘。
在夜色下看不清她的臉,只感覺她好像瘦了,頭髮也變長了。
她朝我走了幾步,街燈映照她的臉,我才看清楚她。
七百五十幾萬分鐘也不曾稀釋我對她臉龐的熟悉。
但我忽然覺得,上次見到她已經是100年前的事了。
「去7-11吧。」說完她轉身就走。
看著她的背影,我又覺得好像什麼都沒變,彷彿她剛從教室出來,
而我只在M棟側門水池邊等了她五分鐘而已。
她領著我穿梭在黑暗的巷弄,靜謐的深夜裡只有我們細碎的腳步聲。
「哎喲,這邊走,快一點。」她似乎有些驚慌。
「怎麼了?」我問,「你怕黑?」
「嗯。」她點點頭。
「你膽子這麼小?」我很驚訝。
「我本來就膽小,只是脾氣壞而已。」
我笑了起來,她瞪了我一眼。
笑聲一停,我又恢復驚訝狀態。
我完全沒有她膽小或怕黑的印象啊。
莫非那四億五千多萬秒還是奪走了我對她的某些記憶?
穿過這片純粹的黑暗後,右轉十幾步終於到達大馬路,
再左轉經過三間房子就到7-11。
「你想喝什麼?」她問。
「一碗孟婆湯。」我說。
「如果你那麼想忘掉我,我可以幫忙。」她說。
「不是忘掉你,是忘掉分離的那段時間。」
「我們多久沒見了?」
「十四年又五個月,五千多天,十二萬多個小時,七百五十幾萬分鐘,四億五千多萬秒。」
「有這麼久了?」她說。
「你不記得嗎?」
「忘了。」
「你竟然忘了?」我很驚訝。
「這很重要嗎?毫無音信也能照常過生活,所以記得已經多久沒見很重要嗎?」
「確實不重要,忘了就忘了。」我有點洩氣。
「你坐一下,我進去買。」她轉身走進7-11。
騎樓有兩張圓桌,一張桌子上有兩瓶空的啤酒易拉罐,
還有一個裝了咖啡渣的紙杯,杯子裡插了五根煙屁股。
另一張桌子上除了空啤酒罐外,充當煙灰缸的紙杯插滿了煙屁股,
還有一個吃剩一點點的塑膠碗,之前裝的應該是某種咖喱飯。
我選擇沒有咖喱飯的那張圓桌,坐了下來。
久別重逢的場景選在這裡,看來是凶多吉少。
她拿了兩杯飲料走出來,一杯放在我面前,然後在我對面坐下。
騎樓的燈光算明亮,足夠讓我看清楚她的臉。
二十幾歲的我,始終覺得二十幾歲的她是美麗的。
而現在三十幾歲的我,只覺得三十幾歲的她很熟悉。
雖然我才看了三十幾歲的她幾分鐘。
有些人你看了一輩子,只要幾天不見,再看到時瞬間會感覺陌生,
但有種人是即使多年不見,重逢的瞬間,連氣味都依然熟悉。
沒想到她屬於後者。
「這不是咖啡?」我喝了一口。
「你有說要咖啡嗎?」
「沒有。」我說,「但你應該記得我喜歡喝咖啡吧?記得嗎?」
「為什麼我該記得?」
「所以你忘了?」
「沒錯。我忘了。」
我又覺得洩氣,沒回話,只是看著她。
「這是抹茶。」她說。
「好甜。」
「我喜歡喝甜的。」
「我記得。但我不喜歡喝甜的。你記得嗎?」
「忘了。」
「你又忘了?」
「如果已打算一輩子不相借問,還需要記得你不喜歡什麼嗎?」
我看了一眼隔壁桌,感覺坐在那桌應該會比較符合現在的氣氛。
「陪我一起喝抹茶很痛苦嗎?」
「不會。」
「不喜歡喝就別喝,我沒逼你。」
「我知道你沒逼我。」
「但你的表情在說:這女生還是一樣任性,都不管別人要什麼,只管自己要的自己喜歡的。」
「我的表情有說出那麼複雜的話嗎?」我摸了摸自己的臉。
「有。」她說,「你以前就是這樣,什麼話都不會說,但表情卻說了一大堆。」
「你記得這個?」
「廢話。」
「是記得的廢話,還是不記得的廢話?」
「1。」
「你忘了一堆,卻記得這個?」我很納悶。
「誰說我忘了一堆?」
「你啊。你剛剛一直說忘了。」
「因為你老是問我記不記得,好像我應該不記得似的。既然你覺得我應該不記得,那我就順你的意,說忘了。」
「我只是問,沒有別的意思。」
「最好是,你心裡明明有答案了。你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表情的口才這麼好?這麼會說話?」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你的臉沒變。」她說。
「是嗎?」我問,「都沒變老?」
「嗯。」她說,「但我一定變老了。」
「沒啊。你也沒變。」
「最好是。你的表情……」
「喂。」我打斷她,用力把臉皮拉直,「別再牽拖我的表情了。」
「但有一點,你明顯變了。」她說。
「哪一點?」
「決斷力。」
「什麼意思?」
「你在半夜兩點說要來看我,我原以為是開玩笑。」她說,「沒想到你說來就來,我說什麼也沒用。這種決斷力,你以前沒有。」
「我以前沒有嗎?」
「沒有。」她搖搖頭,「如果你有,我們之間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我陷入沉思,她也不再多說。
「那你覺得你有變嗎?」我先打破短暫的沉默。
「有吧,變得比較願意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有嗎?」
「有。」她說,「可能在你眼中我只是輕移蓮步,但對我而言已經是跨出了馬拉松等級的距離。」
「你這樣的改變很好。」我說,「我以前常常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那是你不用心。」
「怎麼會是我不用心?你幾乎什麼事都不說啊。」
「我有語言表達障礙,你應該用心感受我,而不是期待我告訴你。」
「你哪有語言表達障礙?你表達不爽時很直接,而且是一刀斃命。」「你記錯人了。」
「我沒記錯,就是你啊。你不爽時說話的文字超銳利、超精準。」
「你每次這樣說,我都很想馬上走人。」
「好,對不起。但即使我沒這樣說,你也常常莫名其妙地離開。」
她突然站起身往右轉,我條件反射似的從椅子上彈起身,
伸出右手放在她左肩上。
「坐下好嗎?我們都三十好幾了,已經沒有另一個十四年了。」
她轉過來,用深邃的眼睛望著我,雖然很短暫,但我看見了不捨。
這麼多年了,我還是會溺水,因為我總是游不出她的眼神。
她緩緩坐下,我鬆了一口氣,也跟著坐下。
「突然又遇見你,我完全沒心理準備。如果我因此顯得笨拙、失態、語無倫次,請你原諒我。因為我從未想過能再與你相遇。」
「我也沒想過我們會再碰面。」
「我會問你:記得嗎?不是覺得你應該記得,而是期待你記得。只能期待,畢竟這麼久沒見了。」
「你不用期待,我當然記得。」她說。
「真的嗎?」
「不相信就別問。」
「我沒有不信,只是驚訝。」
「少來。你明明不相信。」
「多去。我暗暗有懷疑。」
「你說什麼?」
「對聯。你出上聯,我對下聯。」
「神經病。既不工整,意思也莫名其妙。」
「抱歉,一時之間對不出來。」
「你信不信無所謂,反正是事實。」
「我信。真的。」
她看了我一眼,沒再多說。
「謝謝你肯下來見我,真的很感謝。」我說。
「最好是。」她瞪了我一眼,「你明明知道我一定會下來。」
「我怎麼可能知道?以前你就常常完全不理我啊。」
「你記錯人了。」
「是你沒錯啊。你只要不想理我,就很冷酷無情耶。」
「沒想到在你心裡我這麼糟糕。」
「我沒說糟糕,是讚歎你的意志很堅強。」我說。
「那我應該再展現一次堅強意志給你看。」
「千萬不要。」
「真的不要?可以重新回味一下從前哦。」
「現在已經在回味了。」
我們同時靜默,好像終於意識到這是久別重逢的場景。
不是像以前那樣,每一次見面都是理所當然。
今晚的一切,每分每秒,就像是中樂透頭獎,
都是過去那一大段空白的日子裡做夢也夢不到的恩寵。
「為什麼這麼晚了你還肯下來見我?」我問。
「因為你不一樣。」
「不一樣?」
「即使是我重要的朋友,在這種時間我不會回Line。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我雖然會回Line,但不會下來碰面。」
「所以我是?」
「笨蛋。就表示你比很重要的朋友還重要。」
「可以表達得更明確一點嗎?」
「我不想說了。」她說。
7-11的男工讀生走過來,他的年紀跟我和她初識時的年紀差不多。
我和她初識時,是自以為知道愛情是什麼但其實並不懂的年紀。
而現在重逢時,是好像懂了愛情卻已經失去天真和勇氣的年紀。
相愛的時候我們都不懂愛情,懂得愛情後卻錯過可以相愛的時間。
他收走啤酒罐,用抹布擦了擦桌子,也拿走插了煙屁股的紙杯,
換上另一個裝了一半咖啡渣的紙杯。
現在這桌子好像適合久別重逢的場景。
如果再來個燭光或插著玫瑰花的花瓶就完美了。
「有賣蠟燭嗎?」我問。
「沒有。但是有手電筒。」他回答。
「有玫瑰花嗎?」
「有。但那是手工肥皂。」
「嗯。謝謝。」我說。
他點了點頭,便走進7-11。
「神經病。」她說,「你問那些幹嗎?」
「你記不記得有次我送你三朵紅玫瑰?」
「你記錯人了。」
「你怎麼老說我記錯人?這是你的口頭禪嗎?」
「因為是五朵。」她說,「而且是粉紅玫瑰才對。」
「是嗎?」我有點驚訝。
「我收到的是五朵粉紅玫瑰,三朵紅玫瑰應該是你送給別人的。」
「不要亂說。」
「如果你覺得我亂說,那我就不說了。」
「那我該怎麼辦?說你亂說,你就不說,可是我明明沒記錯人啊。」
我有點激動,「你收到花後面無表情,只說:買花實在沒必要。」
「我說了,我有語言表達障礙。」
「這哪裡有障礙?」
「我很不擅長用語言表達喜悅。」
「所以你那時其實是高興的?」
「廢話。」
「是高興的廢話,還是不高興的廢話?」
「1。」
「那你也有表情表達障礙嗎?」
「表情?」
「因為你的臉常常面無表情,或是冷冷酷酷的。」
「那是對你。」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對你洩露太多。」她說,「今晚應該是我對你洩露最多的時候了。」
很多事跟青春一樣,回不去了。
就像今晚,即使終於在她願意洩露的情況下,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但除了可以恍然大悟外,或許再加上感慨,還能做什麼呢?
我有改變,她也有改變,但過去的事實始終不會改變。
「如果我們之間發生100件事,這麼多年後我可能記得80件,你記得70件。扣掉我們同時記得的,剩下的就是我記得你不記得或你記得我不記得的事。如果我們兩相對照的話,回憶就更完整了。」
「你的比喻不好。」她說,「因為我記得的一定比你多。」
「可是你以前常稱讚我的記憶力很好耶,而且比你好。」
「嗯。跟你的好記性相比,我通常簡單回答:忘了。但關於你的所有記憶,我不是忘了,只是不想碰觸。」
她喝了一口抹茶,若有似無地看了我一眼後,再喝一口。
「我曾經以為,忘了最輕鬆,不用背負當時的遺憾,以及無法遺忘的重量。現在突然再聯絡上你,我才發現,沒有說出口的遺憾,其實一直都在。」
「遺憾?」
「這些年來,我腦海裡常常浮現一個畫面。」
「什麼畫面?」
「那時我在台北補托福,有次下課後你送我回去。」
「我記得,因為只送過那麼一次。但走到巷口時,你堅持要自己走,不讓我跟。還要我趕緊離開。」
「嗯。」她點點頭,「我獨自低頭默默走了很久,沒回頭。」
「我知道。因為我一直注視著你的背影。」
「我其實知道你沒走,一定待在原地看著我。」
「就這個畫面?」
「嗯。」
「這畫面有特別的意義嗎?」
「不知道。」她搖搖頭,「但這些年來,我常莫名其妙地想起這畫面。而且每當想起你,一定都會伴隨著這個畫面。」
「嗯……」我想了一下,「你覺得為什麼你會常想起這畫面?」
「可能是覺得遺憾吧。」
「什麼遺憾?」
「我那時應該回頭的。」
我們互望了一眼,彷彿時空同時回到那年那晚的那個巷口。
「無論時間過了多久,那個畫面始終不曾模糊。彷彿不斷催促我,我應該回頭,如果我回頭,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我陷入沉思,沒有接話。
那個飄著濛濛細雨的夜晚,我們都沒帶傘。
站在一盞水銀燈照射下的巷口,她堅持要獨自走完剩下的路。
而我只能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暗、越來越淡,最終消失不見。
「我那時應該回頭的。」她現在說。
「我那時應該追上去。」我現在說。
「我喝完了。」她搖了搖手中的杯子。
「我還剩一半。」
「等你喝完,我再說。」
我用吸管猛吸抹茶,還沒感覺到甜味,液體已滑進喉嚨,
直到聽見清脆的聲響。
「喝完了。」我說。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真的喜歡你。」她說。
「我知道。」
「在我們分離的這段時間,我對自己說過,如果將來有一天,我能再與你相遇,我一定要告訴你,我曾經很喜歡很喜歡你。」
我微微點了下頭,沒多說什麼。
「現在也是。」她接著說。
就算是forget,至少曾經get。
就算是lover,最後還是會over。
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遇見她的時間。
我的記憶倉庫裡有個鐘,原本正常運轉,記錄人生大小事,
但在遇見她的那一刻,這個鐘突然受重擊、被敲壞,
時間從此停留在那一瞬間。
還好那時是夏天,而且是盛夏。
我不喜歡回憶,但如果必須回憶,寧可回憶夏天的事。
冬天太冷,如果再加上一點悲傷的氛圍,回憶時很容易發抖。
那是我升大四的暑假,有天我去找在南台科大唸書的初中同學。
這麼比喻好了,假設我為A;
在南台科大唸書的初中同學陳佑祥,為B;
陳佑祥的女友李玉梅也在南台科大唸書,為C;
李玉梅的小學同學林秋蘋,為D。
D就是敲壞我記憶倉庫裡那個鐘的人。
就像英文字母的排序,要經過B與C,A才可以碰到D。
在那個炎熱的上午,D陪著她表妹去南台科大參加圍棋比賽,
於是D順便去找C,C拉了B,剛好去找B的A也在。
但到了現場才發現比賽地點其實在台南高商。
我心想,南台科大和台南高商差很多吧?
「之前明明通知比賽地點在南台科大呀!」林秋蘋對我說,
「你以為我騙人嗎?」
「我什麼都沒說啊。」我說。
然後她騎機車載表妹趕去台南高商,沒過多久我也離開南台科大。
騎機車騎了十分鐘,看見路旁的她在大太陽底下推著機車走。
「怎麼了?」我騎到她身旁,問。
「我在撒哈拉沙漠裡拉著生病的駱駝找綠洲。」她說。
「什麼?」
「你不會看嗎?」她沒好氣地說,「機車拋錨了,我要找機車店修理。」
「比賽都快開始了,哪有時間修理機車?」
「不然你教我呀,你教我怎麼做?」
「先把你的車停好。」我說,「我載你們去。」
「我們有兩個人耶!」
「三貼就好。你表妹才小學三年級,體積不大。」
「你意思是我體積大?」
「車停那邊。」我不理她,指著路旁一塊空地,「然後上我的車。」
我載著她們,火速趕往台南高商。
一進校門,便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很多家長陪著小孩來比賽。
教室走廊、有陰影的角落,都坐滿了人,好像大學聯考時的考場。
我心想,大家都知道在這裡比賽啊,她怎麼跑去南台科大?
「之前明明通知比賽地點在南台科大呀!你以為我騙人嗎?」
「我什麼都沒說啊。」我說。
圍棋比賽在體育館內舉行,閒雜人等不能進去。
她急忙拉著表妹去報到,雖然已錯過比賽的開幕式,
但總算在比賽前三分鐘把表妹送進體育館,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陪著她想找塊陰涼的角落休息,但根本找不到淨土。
別人都是自備椅子和扇子,再寒酸的起碼也帶了報紙鋪在地上,
而她卻兩手空空,什麼也沒帶,連水也沒帶。
我們只能勉強在一處灑了點點陽光的樓梯旁席地而坐。
「你意思是我體積大?」
「你還有心情問這個?」
「為什麼沒心情?」
「你表妹可能要比一天,你坐在這裡撐得過一天嗎?」
「為什麼不行?」
「光坐在地上無聊沒事可做,就可以悶死你了。」
「我不會覺得無聊。如果你覺得無聊,你可以走,我沒要你留下。」
她這麼說,我反而覺得如果我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很沒道義。
「我陪你說說話,度過這一天。」
「不需要。」她說,「你載我們來,已經足夠了。」
我心想,這女孩真的很難相處,渾身是刺。
「你如果覺得我很難相處,你可以離開。」
「我什麼都沒說啊。」
「之前明明通知比賽地點在南台科大呀!你以為我騙人嗎?」
「我什麼都沒說啊。」
「最好是。你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的表情?」我摸了摸自己的臉。
「對。」
「我的表情有怎樣嗎?」
「就是有那種覺得我很難相處、覺得我騙人的表情。」
「你這是栽贓吧?」
「那我不說了。」
她說完後,還真的轉過頭,看著遠處不說話。
我不知道怎麼辦。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只能看著遠處不說話。
只不過我的遠處和她的遠處,兩個遠處距離好遠好遠。
我回想起今天遇見她的過程,沒有預期,也沒有心理準備。
原以為只是跟她擦身而過,沒想到現在幾乎並肩而坐。
可惜沒交談,好像少了點什麼,應該要發生些什麼才對。
然而跟她交談的過程宛如穿越荊棘叢,很難不扎到刺。
正在思考該怎麼說話才能避開刺,左肩突然被碰觸。
轉過頭,發現她雙眼閉上身子癱軟地靠著我的左肩。
我嚇了一跳,搖了搖她,她好像意識不清,嘴裡模模糊糊說些話。
看她額頭出了些汗,便摸了摸她的額頭,很燙。
我趕緊將她輕放在地上,跑去不遠處賣冷飲的小攤位,
買了兩瓶冰涼的礦泉水和一瓶運動飲料。
然後將她的後頸枕在我的左手臂彎,打開一瓶礦泉水,
將冰涼的水淋滿她的臉和上半身。另一瓶礦泉水則貼著她的額頭降溫。
打開運動飲料,掰開她的嘴,將瓶口貼住她的下唇,緩緩餵她喝。
餵了十幾口後,她咳嗽兩聲然後睜開眼。
她先是一臉迷惘,隨即發現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驚呼:
「我身上怎麼都濕了?」
「我在你身上澆了水。」我指著地上的一個礦泉水空瓶。
「澆水?」她有些疑惑,「我看起來像花嗎?」
「很像。」我笑了笑。
她掙扎著想起身,但身體虛軟,試了兩次都沒成功。
「抱歉。」我拿走貼著她額頭的礦泉水瓶,將她上身扶正坐起,
「剛剛澆水是因為要幫你散熱。」
「我怎麼了?」
「應該是中暑了吧。」我說,「可能還需要口對口人工呼吸。」
「你敢?」
「嗯。」我點點頭,「我確定你的意識完全恢復正常了。」
我把運動飲料拿給她,要她喝完。
這裡不夠陰涼,我想再找個地方,便問她能不能站起身。
但她雙腿似乎無力,站不起身。
「我背你?」
「你瘋了?」
「你需要陰涼的地方休息,我背你是權宜之計。」
「那我寧可死在炎熱的地方。」
「你的運動飲料還有嗎?」
「還剩一點。」她搖了搖手中的寶特瓶,「你要喝嗎?」
「嗯。」我點點頭,「因為我無言(鹽)了。」
「神經病。」她直接喝光剩下的運動飲料。
我把剛貼著她額頭的礦泉水喝掉,再去買瓶冰涼的礦泉水,
讓她拿著貼額頭或貼臉。
「幸好你中暑,我今天才不會無聊。」
「你竟然說幸好?」
「是啊,幸好你中暑,原本沒事可做的我才可以急忙去買冰水和運動飲料,餵你喝還幫你降溫,心裡還想著如果你沒醒過來就要送你去醫院。有這麼多事可以做和可以想,我就不會無聊了啊。」
「謝謝你。」她緩緩開口。
「不客氣。」我笑了笑,「但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讓我背你去更陰涼的地方吧。」
「可是你說我體積大。」
「我哪有說?你的體積不大啊。」
「最好是。你明明覺得我體積大。」
「不管明明或暗暗,在我看來你很瘦啊。」
她沒回話,好像正在思考。
我直接蹲下身,轉頭說:「上來吧。」
她雙手抓住我的肩膀,我雙手鉤著她的小腿肚,然後起身。
走了沒多久,立刻有人讓出陰涼的角落,還給了墊子和抱枕。
我讓她躺下,折了幾張報紙充當扇子,幫她扇風。
「為什麼說我很像花?」她問。
「因為突然想起一句話。」
「哪句?」
「你不知道你是多麼美麗,你像花兒一樣盲目。」
「這是泰戈爾的詩句。」
「嗯。但很適合形容你。」
她沒回話,只是眼睛眨了一下。
可能是我的錯覺吧,我彷彿看到一朵山野間的花,
毫無顧忌、盲目張揚、慵懶優雅地綻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