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不知道是因為睡得少,還是昨夜的相見太夢幻,

早上起床後有種不知今日是何日的恍惚。

啊,其實不能說昨夜,要說今天凌晨才對。

看來我醒了。

因為公事,才有見面的機會。

沒想到見了面,卻完全沒談到公事。

打開信箱,發現她寄來的信:

謝謝你願意協助並擔任本計劃案的顧問。目前也有幾位和你一樣具有實務經驗的人願意提供協助。但願借這計劃我們能多互動,也希望你能多幫忙,更請你多指教。

就這樣沒了?

既沒附件也沒其他文字,而且她寄信的時間應該是凌晨剛回到家。

看來她不只有語言表達障礙、表情表達障礙,她還有文字表達障礙。

剛看到這封信的瞬間,心裡還期待或許她又願意「洩露」些什麼,

但我想不能多期待了,畢竟威猛的老虎不會變成柔順的兔子,

即使過了十幾年。

指教不敢當。只希望我們互動的方式可以不要那麼客氣。

我回了信。只這樣寫。

快下班時,收到她傳來的Line:

「你不喜歡我客氣?」

「你是太客氣了,感覺很生疏客套。」

「原來你喜歡我不客氣。那好,我們不要再聯絡了。」

「啊?」

「這就是我不客氣的方式。」

「你誤會了。我是指我們之間不需要客套。」

「是你誤會。你把我的誠意當作客套。」

「請你息怒。不要動不動就說不要再聯絡了。」

「我沒生氣,只是照你的意思做而已。」

「你會照我的意思做?」

「對呀,當然照你的意思。你希望不客氣我就不客氣。」

「好,那我的意思是出來吃個飯。照我的意思做吧。」

等了幾分鐘,依然是已讀不回狀態。

「在考慮去哪兒吃嗎?」我回。

「考慮這幹嗎?」

「你不是說會照我的意思做?我剛剛說了:出來吃個飯。」

「那是你的客氣客套,不是你的意思。」

「你為什麼老是這麼不講理?」

「如果覺得我不講理,可以不要再聯絡。」

「你講話好有道理哦。」

又是已讀不回狀態,等了20分鐘後決定開車回家。

剛上車又看了一眼手機,還是沒任何新訊息。

忍不住打了她手機,但她沒有接聽。

五分鐘後等紅燈時再打一次,結果還是一樣。

唉,以後真的要小心翼翼回話了。

但再怎麼小心好像也會踩到地雷,搞不好也沒小心的機會。

因為可能也沒「以後」了。

心情悶到爆,得小心開車,不然看到機車亂鑽時我可能不會踩剎車。

沒想到手機響了,她打來的。

「你知道大菜市包仔王嗎?」

「不知道。怎麼了?」

「我想去那裡吃意面。我最喜歡吃意面了。」

「你最喜歡吃意面?我怎麼不知道?」

「這很正常。關於我的好惡,你總是不知道。」

「喂,別這麼說。」

「如果你不喜歡聽,那我不說了。」

「我很喜歡聽。」

「但我不想說了。」

在彼此沉默只聽得見輕微呼吸聲的五秒鐘過後,我開口:

「你一個人去吃嗎?」

「廢話。」

「是一個人的廢話,還是跟人去的廢話?」

「1。」

「那我也可以去吃嗎?」

「你都幾歲的人了,你想去哪兒吃我管得著嗎?」

「好。那我也去。」

「我現在要開車,20分鐘後見。」

合上手機,上網查了一下那家店的地址,估計從我現在的位置到那裡,

只要10分鐘。

可是她從上班的地方開車過去,應該要半個鐘頭吧。

她對需要花多少時間到達某個地方,總是會低估。

她這點我很清楚,以前常因這樣多等了她一些時間。

咦?這些細節我都記得,但為什麼她最喜歡吃意面這麼明顯的特點,

我卻一點記憶也沒有?

我順利抵達,停好車後在店門口等她。

依她的估計,我大約還要等10分鐘。但依我的估計,至少20分鐘。

果然20分鐘後手機響起。

「你知道西門路怎麼走嗎?」她問。

「西門路很長,你在哪兒?」

「我在府前路。」

「府前路也很長,你大概在哪裡?」

「你什麼都說很長,有短的嗎?」

「有。比方人生,還有愛情也是。」

「好好講話,我差點撞車。」

「小心開車。你在府前路是向東還是向西開?」

「我如果知道我隨便你。」

「你要不要乾脆用GPS導航?」

「我才不要讓GPS操控我的方向。」

「但你完全沒方向感啊。」

「我知道。等一下,我看到西門路口了,要右轉還是左轉?」

「我如果知道我隨便你。」

「快!右轉還是左轉?」

「右轉。」

「好。」

「喂,我是用猜的。」

「無所謂。反正聽你的。」

「你不要讓GPS操控方向,卻讓我決定方向?」

「你如果覺得這樣不好,我可以都不聽你的。」

「這樣很好,聽我的話好。」

「方向對了,但還沒到。」她說。

「只要方向對了,就不怕路有多遙遠。」

「但你不是我人生的方向。」

唉,她還是習慣維持低溫,十幾年了也沒改變。

但我的心臟可能不像十幾年前那麼耐冷了。

「我是你的什麼方向?」我問。

「我不想說。」

「好吧。我在店門口等你。」

「嗯。先這樣。」

她合上手機,我安靜地等她,像以前一樣。

沒想到這種等待她出現的感覺也非常熟悉。

我們真的已經分離十四年又五個月了嗎?

她遠遠走來,穿著牛仔藍連身裙,吸走了騎樓所有的目光。

她雖筆直往前走,但視線不是向左就是向右,從不看前方。

以前我常跟她說這是壞習慣,她總回:「等撞到人再說。」

但她從來沒有撞到人或是撞到東西。

我悄悄向前,躲在一根柱子後方。

在她距離我只剩三步時,我迅速往右移動,讓她撞個正著。

她嚇了一跳。

「走路要看前面。」我說。

「人生才要往前看,走路不必。」

「這樣危險,會撞到人的。」

「等撞到人再說。」

「那你可以說了,因為你剛剛就撞到我了。」

「是你來撞我。」

「你還是改掉這個壞習慣吧。」

「這不是我的習慣。」

「可是每次我等你迎面走來時,你都是看左看右,從沒看前面。」

「因為我不想接觸你的視線。」

「為什麼?」

「不想讓你看見我緊張的樣子。」

「你看見我會緊張?」

「我已經說了。」

她在我心裡的份量毋庸置疑,這十幾年來我常在腦子裡看見她。

但她的某些言行令我百思不解,因此總覺得她的影像有些朦朧。

如今她每洩露一些,影像就更清晰一些。

「謝謝你的洩露。」

「你到底要不要吃麵?」

我笑了笑,跟她一起走進店裡。

我們都點了乾麵,一大一小,還切了一些滷味。

等待面端過來的時間,我看著坐在我對面的她。

我突然覺得好陌生。

不是對她陌生,而是對我們現在身處的場景陌生。

我好像沒有跟她一起坐著等待食物端上來的記憶。

我心裡納悶,視線四處打量這家店,她則低頭滑手機。

「這家店你常來?」

「第一次來。」她視線離開手機,抬起頭,「我看到一篇文章寫台南100家麵店,我想都吃吃看。」

「這家店也是?」

「嗯。」她說,「那100家麵店我吃過的很少。」

「你以前吃過幾家?」

「一家。」

「就是99家沒吃過的意思?」

「廢話。」

「你真的有語言表達障礙。」我說,「一般人會直接說只吃過一家,而你卻說:吃過的很少。」

「一家不是很少嗎?難道一家叫很多嗎?」

「嗯。」我小心翼翼,「你說得很有道理。」

她沒回話,又低下頭滑手機。

還好,面端上來了,她才又抬起頭。

「開車要小心,盡量不要講電話。」我吃了一口面後說。

「我們真的很久沒見了。」她看我一眼,「沒有共同的話題很正常,你不用絞盡腦汁想話題。」

「我還是專心吃麵好了。」

我閉上嘴,偷偷看她吃麵的樣子,吃相很優雅。

有些人用筷子夾起面時,會習慣性地上下晃幾次,再送入嘴巴。

但她夾起面時,會緩緩直接放進嘴裡,筷子不會上下晃動。

如果麵條太長她就咬斷,不會再用筷子拉扯或「咻」的一聲直接吸進去。

我突然有種這是我第一次看她吃麵的感覺。

但應該不會吧?

我努力找尋記憶中所有關於她的影像,確實沒發現她吃麵的影像。

再看了一眼她拿筷子的手……

「你好厲害,竟然能用左手拿筷子吃麵。」

「我從小就用左手。」

「啊?」我大吃一驚,「你是左撇子?」

「嗯。」

「可是……」

「可是你不知道是吧?」她淡淡地說,「因為你不怎麼注意我,所以不知道我是左撇子很正常。需要那麼驚訝嗎?」

我完全接不上話。

如果我口口聲聲說記得關於她的一切而且記憶仍然清晰,

卻根本不知道她是左撇子,那我會羞愧得無地自容。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她是左撇子沒錯啊。

難道我只是自以為記得一切,但其實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我吃飽了。」她說。

「你還剩一半耶。」

「我已經吃很多了。」

「小碗的乾麵只吃一半還敢說吃很多?」

「我還吃滷味了啊。」

「滷味你也只吃兩三口,我還以為你要把面吃完再專心吃滷味。」

「反正我吃很多了,我飽了。」她說。

「你食量這麼小,」我很納悶,「為什麼脾氣卻那麼壞?」

「食量跟脾氣無關。」

「是無關,但很難想像。你能想像火山爆發時天崩地裂,但火山卻吃很少嗎?」

「莫名其妙的比喻。」

「你吃那麼少,怎麼還有力氣發火?而且一火就是十幾年。」

「我不是因為生氣而離開。」

我愣了一下,她這句話好像有深意。

「那你為什麼離開?」我問。

「我不想說。」

「洩露一點就好。」

「我有語言表達障礙。」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堅定,這代表她死也不會說。

「你都吃這麼少,這麼多年你是怎麼活過來的?」我問。

「現在才知道要關心,會不會太晚?」

「我根本不知道你食量這麼小啊。」

「你不知道的事很多,不差這一件。」

「你會不會常常在睡夢中哭著醒過來,然後喊:肚子好餓?」

「神經病。」她把她的碗推向我,「你說我食量小,想必你食量大。你把我的面吃完,還有這盤滷味也吃完。」

「你點太多滷味了。」我看著那一大盤滷味。

「我不知道你愛吃什麼,就每樣都夾一點。」

「原來你也不知道我愛吃什麼。」

「知道你愛吃什麼很重要嗎?」

「奇怪,同樣都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不知道好像罪該萬死,而你的不知道卻是理所當然?」

「我沒說理所當然,我只是毫不在意。」

「我還是專心吃滷味好了。」

而她,則低頭專心滑手機。

「對了,我打你手機,你好像都不接。」

「沒故意不接。」她說,「不然你打打看。」

「現在嗎?」

「你如果從此不想再打也可以。」

我馬上拿出手機撥打她的號碼,兩秒後她的手機屏幕跳出畫面,

卻沒半點聲響,連振動也沒有。

「猴子?」我幾乎大叫,「你把我的號碼取名為猴子?」

「你是猴子沒錯。」

「你到現在還是這麼認為?」

「我認為你還是。」

我想反駁卻沒有強而有力的理由,只能沉默。

「我的手機永遠是靜音狀態。因為我不喜歡手機的響聲,很吵。」

「那你幹嗎還用手機?」

「現在的人沒有手機可能比恐龍復活還要奇怪。」

「手機永遠靜音會漏掉重要的電話吧?」

「我會看記錄。不重要的人打來,我不會回;重要的朋友打來,我會看狀況決定回不回;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我會等有空時回。」

「如果是我呢?」

「看到後就馬上回了。」

「所以我是?」我問。

「你是不知道我手機永遠是靜音狀態的人,可能你不在意吧。」

「這點你就不能扣我帽子了,因為以前你沒有手機。」

「我有手機已經好多年了,手機都換了好幾部。」

「我們分開的時間更久。」

我們互望了一眼,短暫停頓一下。

「不管我換了幾部手機,手機通信錄裡,都有一個我永遠不會打卻也不會刪的號碼。」

「那是?」

「猴子。」

「可是你昨天就打了。」

「那是我所犯的最不可饒恕的錯。我以後絕對不會再犯。」

「拜託請你繼續犯。而我努力把滷味吃完。」

她又低下頭,滑手機。

十幾年前手機開始普及,為了讓她可以很方便找到我,我買了手機。

其實我很希望她也買手機,但她覺得沒必要。

這十幾年來,我也換了好幾部手機,但號碼始終沒變。

沒想到她到現在還記得我的手機號碼,而且一直存在手機通信錄裡,

光這點就足夠了。

即使在昨天之前她從沒撥過,我也依舊存在。

分離後她有了手機,我雖然不知道,但很容易理解。

我知道她喜歡安靜,不過讓手機一直保持靜音狀態也很誇張。

既然我不知道她有了手機,因此當然不知道她總是調成靜音。

如果她以前肯買手機,我那時絕對會知道她的這個特質。

她的所有特質總是鮮明,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但為什麼我卻忘了她最喜歡吃意面、食量很小,而且是左撇子呢?

啊!我知道了!

「我們以前根本沒有一起吃過飯,一次也沒有。」我說。

「現在才想起來。」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我恍然大悟,終於想起來了,以前我和她從沒一起吃過飯,

因此我不知道她最喜歡吃意面,也不知道她的食量很小,

更不知道她是左撇子。

而她也不知道我愛吃什麼。

昨晚她經過一片純粹的黑暗時,說她怕黑,我也完全沒印象。

那是因為我們以前從沒經過純粹的黑暗。

以前我們有時會一起在深夜裡漫步,但總有些微弱的燈光,

因此我也不知道她膽子很小、怕黑。

我突然覺得,今晚能和她一起吃麵好像是一種救贖。

久別重逢的意義,是不是在於彌補過去來不及完成的事情呢?

「為什麼我們以前從沒一起吃過飯?」

「以前我在心裡畫一條紅色的界線,提醒自己很多事不能做,絕不能越線。」

「一起吃飯會越線?」

「嗯。」她點點頭,「怕養成習慣,怕因而依賴,怕會離不開。」

「現在呢?」

「現在覺得以前從沒一起吃飯也算遺憾。」她說。

「所以你找我吃飯是彌補遺憾?」

「算彌補了遺憾。」她說,「但卻是你找我吃飯,不是我找你。」

「我找你吃飯?」我很納悶。

「你電話中說了:我的意思是出來吃個飯。照我的意思做吧。」

「噢。」我想起來了。

「你只會說『噢』。」她瞪我一眼。

「我沒想到你這麼聽我的話。」

「你說的話,我總是沒有抵抗力。」

我看著她,她似乎刻意轉頭將視線朝向別處。

「那我是你的什麼方向?」

「剛說了,我不想說。」

「這麼多年了,你對我說話還是得維持低溫嗎?」

她看著我,眼神雖然還是結冰的湖面,但已經出現融化的痕跡。

「我原以為,只要喝完一杯抹茶的時間就夠了。」她說。

「嗯?」

「因為我只向老天祈求喝完一杯抹茶的時間而已。」

「昨晚就喝了一杯抹茶了。」

「嗯。所以我以為……」她欲言又止,「沒事。」

「我是你的什麼方向?」我又問。

「不想面對的方向。」她說。

「為什麼?」

「一旦面對,就無法轉身。」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因為不想面對,所以轉頭朝別的方向。可是一轉頭就是十四年。」

「總比一轉頭就是一輩子好。」

「或許吧。」

「你現在想面對了嗎?」

「還是會怕。」她搖搖頭。

「仍然覺得我像黑黑的深洞?」

「嗯。」她說,「一旦跳進黑黑的深洞,就很怕離不開、回不來。」

「這就是你怕黑的理由吧?」我恍然大悟。

「因為你,我會怕黑。」她說,「我總會聯想到那種離不開、回不來的感覺。」

「很抱歉。」

「但如果已經離不開、回不來……」她聳聳肩,「也就不怕了。」

我凝視著她,時間好像回到那年騎機車去見她的冬夜,

甚至有寒風刺骨的錯覺。

即使昨晚重逢時她的溫度很高,

但她似乎還是習慣維持那年寒流來襲時的低溫。

終於吃完了,我們一起離開,我陪她走向她停車的地方。

「這家吃完還有98家。」我說,「我陪你一起吃一遍?」

「看心情。」

「心情好就吃,還是心情不好時吃?」

「廢話。」

「是心情好的廢話,還是心情不好的廢話?」

「1。」

「那麻煩了,因為你的心情總是不太好。」

「沒想到你時,我的心情還不錯。」

「所以你想到我時,心情就很糟糕?」

「廢話。」

「是糟糕的廢話,還是不糟糕的廢話?」

「1。」

「那看到我呢?」

「廢話。」

「是糟糕的廢話,還是不糟糕的廢話?」

「2。」

她打開車門,坐上車,關上車門,繫好安全帶。

「你喜歡吃麵嗎?」她搖下車窗,問。

「很喜歡。像今天這家的面就很好吃。」

「你喜歡就好。」

「你怕我不喜歡吃麵?」

「只是希望我喜歡的,你也喜歡。」她說,「另外,在一盤滷味中,你最先夾豆乾,最後夾海帶。你比較喜歡豆乾還是海帶?」

「海帶。」我說。

「嗯。那我知道了。」

「你也喜歡海帶?」

「不喜歡。」她搖搖頭,「只是想知道你喜歡吃什麼。」

「那你剛剛還說毫不在意。」

「不可以嗎?」

「可以。」我笑了笑。

她的手一直放在已插進鑰匙孔的車鑰匙上,遲遲沒發動。

「我該走了。」她終於說。

「開車小心。」

「嗯。」她發動車子,「其實我一直很想和你一起吃麵。」

「想多久了?」我問。

「十幾年。」她搖上車窗,開車走了。

「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她問。

「我可以回答你,但需要花一些時間。」

「為什麼?」

「因為實在太多了。」

那天我一直陪著她,在一個寬闊走廊的牆角。

我們並沒有一直交談,多數時間是她看她的遠處,我看我的遠處。

手邊既沒書也沒耳機,光這麼杵著,我都快變成雕像了。

我幾乎想跟她說:「我們交換好嗎?讓我看你的遠處,你看我的遠處。」

這樣我起碼還可以看到不同的遠處,不會只是那三棵營養不良的樹。

在有限的交談時間中,我知道了她的一些基本資料,

包括她的名字,還有她和我同屆,念同一所學校但不同系。

至於其他比如興趣、習慣、家裡幾個人幾條狗之類的,一概沒聊到。

不過她的個性和脾氣,我倒領教了一些。

只要我們對話有點幹,她便直接轉頭朝向她的遠處,一句話也不說。

我則先假裝若無其事,說一些天氣好熱、人好多之類的廢話,

再緩緩、緩緩、緩緩轉頭朝向我的遠處。

中午吃飯時間到了,我問她想吃什麼。

「我不餓。」她回答,「不想吃。」

可是我好餓啊,我心想。

「如果你餓了,你自己去吃午飯。」

「我也不餓。」我竟莫名其妙說出違心之論,「那你想喝點什麼?」

「甜的就好。」

「甜的?」我問,「比方什麼?」

「比方就是喝起來味道是甜的飲料。」

說了等於沒說。

但我也不敢再問,問了也只是看她再直接轉頭一次而已。

我去飲料攤挑了三瓶應該是甜的飲料,茶、果汁、汽水。

「你為什麼買三瓶?」

「因為不知道你要喝什麼,就把每種應該是甜的飲料各買一瓶。」

她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很長,應該超過五秒鐘,

然後她拿了果汁,說聲謝謝。

「你很細心。」她說。

「認識你幾個小時了,第一次聽到你稱讚我。」

「初識的朋友,我最快也要十天半個月才可能稱讚一句。」

「那我破你紀錄了。」我笑了起來,「看來我很厲害。」

她沒回話,直接轉頭朝向她的遠處。

「今天天氣好熱,這裡的人真的好多。」我又開始自言自語。

當我準備緩緩轉頭朝向我的遠處時,她突然轉頭看我,我只好僵住。

「你真的不餓?」她問。

「嗯。我不餓。」

「最好是。你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你很餓。」

「我的表情這麼會說話?」我摸了摸自己的臉。

「餓了就趕快去吃飯呀。」她說。

「這樣太沒道義了,要吃就一起吃,不然就都不吃。」

「謝謝。」她又看了我很長的一眼,「但我真的吃不下。」

「幹嗎說謝謝?」

「因為我有禮貌。」

我忍不住笑了兩聲,她沒回應我的笑聲,直接轉頭朝向她的遠處。

我撐到她表妹比賽完,全身肌肉幾乎都石化了,然後載她們回家。

我停在一棟公寓的樓下,她或許住在某一個樓層。

她沒下車,卻要表妹先下車並拿出一串鑰匙給表妹。

「姐姐你呢?」她表妹下車後問。

「我還有事。」她說,「你先開門上樓去找阿姨。」

她表妹點個頭,跟我說聲謝謝後,打開鐵門進去。

機車已熄火,我和她的安全帽也都摘下,但我們還坐在機車上。

我等了半分鐘,她沒任何反應依然端坐在機車後座。

「你在等什麼?」她終於開口。

「等你開口。」

「你在等我開口說謝謝嗎?」

「不是。」我說,「你剛不是說你還有事?我以為你會跟我說再見,然後去處理你的事。」

「我幹嗎開口跟你說再見?」

「因為到你家了啊。」

「我不想開口跟你說再見不行嗎?」

「可以。但你不是還有事?」

「所以你要讓我一個人去處理我的機車嗎?」

「我載你去。」我恍然大悟,重新發動機車。

「如果你有事,不必勉強。」

「我沒事。」

「你有事也會說沒事,就像你很餓也會說不餓。」

「那我的表情呢?」

「我在你後面,看不到。」

我迅速轉過頭想讓她看清楚我的表情,

但一轉頭發現我們兩人眼睛的距離不到20公分。

今天雖然不常跟她面對面說話,但只要視線跟她接觸,

就立刻被她的眼睛所吸引,而且會有不想離開的感覺。

而現在的距離更近了,那種不想離開的感覺更強,

甚至有離不開的錯覺。

我不知道這樣近距離互看了多久。

應該過了很長的時間,但我感覺很短,彷彿時間很老了,走不動了。

我甚至沒聽見機車引擎低沉的隆隆聲。

直到有人打開鐵門走出來,那種清脆的鏗鏘聲才吵醒我。

「看夠了嗎?」我問。

「什麼看夠?」

「我的表情啊。」

「你現在的表情是現在的,又不是剛剛的表情。」

「那你再問一次。」

「如果你有事,不必勉強。」

「我沒事。」

她沒回話,只是又看了我一眼。

「我的表情還可以嗎?」

「可以。」

「我很好奇我的表情是怎樣的,但更好奇你為什麼都面無表情。」

「我是死人嗎?」

「嗯?」

「死人才面無表情。」

「把安全帽戴上。」我直接跳過她的話,「我要騎車了。」

載她表妹三貼時,她表妹夾在我和她中間,有緩衝作用。

如今機車上只有我和她,她雙手抓住機車後座鐵桿,沒碰觸到我。

我騎到她停放機車的地方,先停好我的車,再牽著她的車找機車店。

15分鐘後終於找到一家機車店,我已氣喘吁吁。

機車是這樣的,騎著它走跟牽著它走完全是兩回事。

「不知道會不會輪到我中暑?」

「現在是下午五點多,中什麼暑?」

「種蕃薯。」

「嗯?」

「蕃薯,又叫地瓜。」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閃過一絲笑容,但隨即就停止了。

她這樣的笑容很像閃電,閃一下就停。

但發出閃光的瞬間,已足以讓人眼睛一亮。

「請問你剛剛那是在笑嗎?」

「廢話。」

「是什麼樣的廢話?」

「當然是在笑呀,不然是臉抽筋嗎?」

「認識你快一天了,第一次看到你笑。」

「初識的朋友,我最快也要兩三個月才可能對他們笑一下。」

「那我又破你紀錄了。」我笑了起來,「我覺得自己很厲害。」

她沒回話,轉過頭看著她的正被修理的機車。

機車只是電瓶沒電,換個新電瓶就搞定了。

她騎上她的機車載我到停放我的機車的地方,不到三分鐘。

我下了她的車,跟她說聲bye-bye。

「等一下。」她說。

「怎麼了?」

「我突然想到要給你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你看了就知道了。」

「這……」

「如果你有事,不必勉強。」

「我沒事。」看到她正注視著我,我完全不敢說違心之論。

「跟著我到我家樓下。」

「不用啦。」

「聽見沒?」

「聽見了。」

她騎車走了,我趕緊也騎上我的車跟著她。

我很納悶,她到底要給我什麼東西。

想了一下,覺得也許她想答謝我今天所做的一切。

我們又抵達她家樓下,她很快停好車,跑去按電鈴要她媽開門。

鐵門鏗鏘一聲打開了。

「你先在這裡等我一下。」她轉頭對我說。

「你不要客氣啦。」

「我客氣什麼?」

「你真的不用客氣。」

「我沒客氣,只是要你等一下,我兩分鐘後就下來。」

「這只是舉手之勞,請你不要客氣。」

「在這裡等我一下。聽見沒?」

「聽見了。」

她很快上樓,我可以聽見急促爬樓梯的腳步聲。

而我摘下安全帽坐在熄火機車上等她。

她說只等兩分鐘,我卻等了六分鐘。

「你看。」她下樓後,把一張紙拿給我。

「看什麼?」

「這上面明明公告圍棋比賽地點在南台科大呀!」

那張紙是從網站打印下來的,上面確實寫著比賽地點在南台科大。

「之前明明通知比賽地點在南台科大呀!你以為我騙人嗎?」

「你還在提這個?」我音量變大。

「那是因為你以為我騙人。」

「我從沒說過你騙人啊?」

「最好是。你的表情就那麼說。」

我有點哭笑不得,將紙還給她。

「現在真相大白,你也沉冤得雪。恭喜你。」

「我本來就沒有騙人。三個禮拜前就這麼公告了呀。」

「你待會兒再去這個網站看,應該也有比賽地點改在台南高商的公告。」

「我不管。反正之前公告的比賽地點在南台科大。」

「好,不用管。反正比賽都結束了。」

原本想像中的禮物落空了,我也該走了。

「bye-bye。」我揮揮手。

但她仍然站在原地,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你還有事嗎?」我問。

「沒呀。」

「那我說bye-bye了,你……」

「我不想說。」

「不想說什麼?」

「我不想說再見。可以嗎?」她說。

「可以。」

我戴上安全帽,掉轉車頭,發動引擎。

經過她身旁時,迅速與她的眼神碰撞一下,她眼睛很亮。

我彷彿看到夜空中的一道閃電。

《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