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至今,過了120個日子。
但見面的次數,卻是少得可憐的七次。
見面的時間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個小時。
我知道她有紅線,知道她怕,但我總是想見她。
這些日子想見她的總次數,除以120天,
平均每天會有幾次想見她。
有的日子想見她的次數很少,只有一次,
只不過那個一次,是從早想到晚。
想她時偶爾會很苦,不是說想到她時會痛苦,
而是想得很深很深很想見她一面卻見不著時,是很痛苦的。
彷彿全身正被煎熬,完全無法逃脫或排解。
如果有天你變成虱目魚,躺在鍋子裡被油煎,
你就能體會我的那種痛苦了。
還好有Line,偶爾有電話,算是保持聯絡,不至於斷了消息。
但有些人需要碰觸,比方她。
即使每天打電話和傳Line,也不能取代她清澈深邃的雙眼,
和她的四分之三側面。
碰觸才有真實存在感,想念的心才會安定,不會飄浮。
有段話是這麼說的:
人的一生會遇到兩個人,一個驚艷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
對我而言,這兩個人都是她。
十幾年前的她,驚艷了我的時光;
而現在的她,則溫柔了我的歲月。
回首來時路,我很清楚自己為對方做了什麼、付出了什麼,
也很清楚自己在想什麼,還有她在我心裡的份量。
但對她,卻不是那麼有把握。
這不是我不能感受,也不是我要求太多,
而是她總是把最真摯的情感藏得很深。
而且也因為她的語言表達障礙,讓我低估她情感的溫度。
她的一切早已不是我的逆鱗,我甚至急於發掘與更新。
如今因為重逢,我瞭解以前所不知道的她的樣子,
也知道失去音訊的那段時間,她在想什麼。
她的樣子在我心裡更鮮明、更美好,更加無可取代。
所謂的重逢,是老天再給一次機會的意思嗎?
如果老天再給一次機會,我們是再走一次十幾年前走過的路或是重新走一條嶄新的路,
還是順其自然,在緣分終於盡了時,各自回到人生的正軌?
我想起一部電影: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
在這部電影中,記憶是可以被完全刪除的。
男女主角因為爭吵、痛苦等,分別刪除了關於對方的所有記憶,
但當他們後來偶遇時,即使早已忘了彼此,以為對方是陌生人,
他們還是莫名其妙地互相吸引,於是從頭來過。
原來即使忘掉一切,只要雙方仍是原來的樣子,
一旦相遇後還是會重新開始。
最美最深的記憶,早已不只存在於腦海,也進入了心靈。
腦中的記憶可以刪除,但那些記憶已成為心靈的陽光,刪不掉,
也就是如片名所言:純潔心靈裡的永恆陽光。
現實中的我們重逢了,她依然是她,我也還是我。
但如果再來一次,可能要再經歷同樣的甜蜜、歡笑、痛苦、磨難,
也很可能走向同樣的結局。
那麼我們還想再來一次嗎?
我和她都在這世界上漂流,像激流中的兩根浮木。
有時被水流推近而碰觸,有時被水流推開而遠離。
我們其實都沒有能力決定流動的方向和目的地,
只能被水流推著走。
最終應該都會被衝進大海,然後在海浪和潮流的拍打下,
我或許擱淺在某處沙灘,她或許被帶往深海繼續漂流。
有時想到這裡會覺得很難過,只能想辦法在兩根浮木碰觸時,
仔細記住對方的身影和氣味。
因為我早已沒有信心,也沒有把握,更不敢奢望,
我們最終會擱淺在同一片沙灘,而且互相依偎著。
深夜時安靜又沒有干擾,總是理所當然地想著她,
即使是忙碌的上班時間也常因為想到她,
想到我們之間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而呈現短暫的放空。
「現在忙嗎?」
她傳來這句,喚醒了我,讓我回到桌上滿是報表的現實中。
看了一下表,下午三點多,一般她不會在上班時間Line我。
「算忙。怎麼了?」我回。
「沒事。只是想要在你很忙碌的時候吵你。」
「那現在就可以了。」
「不會害你工作做不完,甚至被老闆fire吧?」
「不會。」
「我今早開車上班途中,車子拋錨。」
「我工作即使做完做好,也可能被老闆fire。因為我跟他起衝突了。」
我們分別傳一句,兩句幾乎同時出現在手機屏幕上。
「為了什麼事起衝突?」她回。
「那你上班怎麼辦?」我回。
「衝突很激烈嗎?」
「上班有遲到嗎?車子現在如何?」
「不會是為了加薪之類的事吧?」
「那你今天下班怎麼回家?」
「我們兩個各說各話,真令人心安。」她回。
「嗯?」
看了一下對話記錄,剛剛我們確實沒「對話」,是各說各話。
「這表示我們都把對方的事看得比自己的重要。」她回。
「嗯。那我先回答你。不是加薪之類的事,只是對老闆講道理時音量很大,順便罵他幾句而已。而他不是有度量的人。」
「那你應該是為了別人。」
「你怎麼知道?」我回。
「我認識你多久了?」
「一輩子。」
「嗯。所以我知道你自己無所謂。但為了別人,你會奮不顧身。」
看著她傳的最後一句,我有點激動。
不必多解釋什麼她就自然明瞭一切,總是讓我的心不會寂寞。
「輪到我說。車子在修車廠,明天下午才會修好。我坐出租車上班,遲到半小時。今天下班搭同事的車回家。」她回。
「那明天上班怎麼辦?」
「或許搭出租車吧。」
「不如我去載你上班?」
「好。」
「約幾點?」我回。
「六點半。」
「那麼早?」
「因為要一起吃早餐。」
「你應該知道我沒吃早餐的習慣吧?」我回。
「我知道你以前不吃早餐,但現在你年紀大了,不幼稚了,也許知道吃早餐對身體健康很重要,也開始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於是改掉不吃早餐的壞習慣。」
她一向話少,所以碎碎念時其實還蠻可愛的。
「好。明天六點半去載你,一起吃早餐。」我回。
「謝謝你。幫了大忙。」
「只是載你而已,沒什麼。」
「你肯吃早餐,讓我不用擔心,就是幫了大忙。」
我愣住了,一時之間無法回她。
「可以養成吃早餐的習慣嗎?」她問。
「好。」我沒有猶豫。
「你真的幫了很大很大的忙。」
其實我早上只是不吃固體食物而已,通常還是會喝杯咖啡。
這習慣好像是從大三開始的,可能那時貪睡,早上出門上課總是匆忙,
來不及買早餐,久而久之便不吃早餐了。
以前她知道我沒吃早餐的習慣,但也沒說什麼。
今天才知道她竟然這麼擔心。
她總是可以很輕易地給我滿滿的力量,比方一個眼神、一句話語,
或是一份關心。
現在的我,彷彿可以攻頂喜馬拉雅山而不帶氧氣筒。
隔天早上六點二十就在她家巷口等待,還是昏昏欲睡。
因為起碼比平時少睡了一個半小時。
她準時出現,打開車門,上了車。
我完全清醒了。
「到哪裡吃早餐?」我問。
「先直走。」她說。
我開車往前,穿過五個紅綠燈,她都沒開口。
「還有多遠?」我問。
「不遠。」她回答,「只是路很長而已。」
我笑了起來,她偶爾會說出這種看似矛盾的話。
她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我越笑越開心,好像停不了。
「再直走下去,可能到台北。」我終於停止笑。
「沒錯。」
「是不是過頭了?」我問。
「是。」
「啊?」我嚇了一跳,「那你怎麼不早說?」
「你在笑。」她說,「我不想打斷。」
「可是……」
「我希望你笑、喜歡你笑。這讓我覺得,你很開心。」
我略轉過頭看著她,她臉上帶著微笑,似乎很輕鬆、很滿足。
我也很滿足,因為我可以看到她的四分之三側面。
在找地方回轉車時,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的場景是我們第一次遇到。
這是我第一次開車載著她,她安靜地坐在我旁邊。
我突然有種我們都長大了的感覺,覺得以前的我們太年輕了。
以前的我們,總是做好即將面對風浪的心理準備;
而現在的我們,彷彿是經過風浪後,珍惜難得的平靜。
回顧過往,我腦中常會出現很多定格畫面。
這些定格畫面有的是我走在她左手邊,有的是我坐在她右手邊,
有的是我們同時仰望一個東西,有的是我們同時聆聽一種旋律。
所有的光與影、聲音與影像,在我心裡異常清晰。
現在我開著車,她坐在我右手邊,我們一起看著街景、紅綠燈。
從擋風玻璃看著這個世界,這個我們生活的城市。
緊閉車窗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車內只有我們的交談聲,
還有我剛剛的笑聲,和她微笑注視我的神情。
我相信即使多年以後,我還是會清晰地看到這個定格畫面。
聶魯達的著名詩句: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這句話看似悲觀,也令人難過,但還是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解讀。
也就是說,如果所有在一起的細碎回憶與定格畫面,
都必須用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忘記,
那麼不就表示幾乎忘不掉?
既然忘不掉,可能趨近於永恆。
「前面右轉。」她說。
「好。」
「然後……」她拉長尾音。
「快到了嗎?」
「然後我看一下這方向對不對。」
我又笑了起來,她果然還是沒有方向感。
但這次我不敢笑太久,怕笑完後已經開到台北了。
「剛剛右轉的地方,應該左轉。」過了一會兒,她說。
「那又得回轉了。」我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人生不能回轉。」她說,「開車時多回轉幾次,彌補一下。」
「其實你很有幽默感。」我笑了笑。
「我們現在這樣……」她眼睛看著前方,語氣很平和,「應該也像是在人生中回轉吧。」
我轉頭看了她一眼,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然後我們保持沉默,這應該也會成為一個定格畫面。
終於到了早餐店,要回轉兩次才能抵達的店。
太久沒吃早餐了,本想跟她點一樣的,她卻堅持要我選。
「我想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她說。
我只好隨便點了一樣碰碰運氣,她卻點了其他兩樣。
「你食量不是很小嗎?」我很驚訝,「難道你早餐特別能吃?」
「多點幾樣,命中的概率才大。」她說。
「命中什麼?」
「你喜歡吃的東西。」她笑了笑,「反正你食量大。」
早餐的份量並不多,所以我們兩個吃三人份也還好。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和她一起吃飯,但看著坐在對面吃飯的她,
還是會感到很新鮮。
我突然覺得,我們好像從沒一起生活過。
所謂的「一起生活」,並不是狹義的住在一起過日子,
而是指日常生活中有更多交集,或是有共同目標,
或是一起注視某個地方、一起朝著某個方向前進。
她在A星球生活,我在B星球生活,
然後我們在C星球交會,一起聊天、走路,看看C星球的一切。
短暫的交會過後,她回到A星球,我回到B星球。
然後我在B星球想著A星球的她,她在A星球想著B星球的我。
十幾年前是這樣,現在似乎也是一樣。
在戀人的世界裡,沒有桃花源的存在,各處都有自己的美麗與哀愁。
我不知道其他戀人們的世界裡,什麼地方美麗,什麼地方哀愁,
但在我們的世界裡,美麗就是跳脫彼此的生活進入純粹美好的時空,
而哀愁就是無法讓那些純粹的美好,進入我們彼此的生活中。
「走吧。」她站起身,「上班不要遲到。」
我點點頭,也站起身,一起離開早餐店。
再度上車後,她從包裡拿出一瓶易拉罐咖啡。
「你上班時可以喝。」她遞給我。
「這是從冰箱拿出來的?」我接下時,感覺有點冰。
「不然是從烤箱嗎?」
嗯,她吃飽了,像插上電的冰箱,可以製造低溫了。
「咖啡是你特地買給我的?」我問。
「不是。」
「買給別人的?」
「也不是。」
「撿到的?」
「神經病。」
「我記得你從不喝咖啡。」我很納悶,「你買咖啡幹嗎?」
「我不想說。」
「噢。」
簡單應了一聲,算是結束話題。我直接開往她的上班地點。
「下班後,我載你去修車廠?」抵達後,我說。
「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
「會很麻煩。」
「哪裡麻煩?」
「我們在抬槓嗎?」
「我下班後順便來載你去修車廠。」我說,「請問哪裡麻煩?」
「我今天上班的心情。」
「這跟心情有關?」
「我會一直期待下班時刻趕快到來,上班就無法專心。」
「噢。」
「你只會說『噢』。」她下了車,「你不用來載我。快去上班吧。」
又結束了在C星球的短暫交會,她要回到A星球上班,
我也要開車到B星球上班了。
隨手摸了一下那罐咖啡,冰涼的觸感讓我靈光乍現。
我趕緊停車熄火,下車跑進她上班的大樓,在電梯口追上她。
「你又開始買咖啡了?」
「嗯。」她說。
「我們到底在幹嗎?」我有點激動,「為什麼不想見就見呢?為什麼要搞成我像虱目魚、你買自己根本不喝的咖啡呢?」
「虱目魚?」
「那是比喻。」
「莫名其妙的比喻。」
「虱目魚不是重點,」我說,「重點是你買了咖啡又不能喝,又要放冰箱。冰箱滿了怎麼辦?」
「就讓它滿。」
「你媽會覺得很奇怪吧?」
「我不在乎。」
「你……」我一時語塞。
「其實我有喝。」她說。
「你是說你喝咖啡了?」我大吃一驚。
「不然是喝啤酒嗎?」
「可是你喝咖啡會心悸啊。」
「我知道。」
「知道還喝?」
「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我音量變大。
她靜靜地看著我,沒說什麼,似乎在等我平靜下來。
「你為什麼要喝咖啡?」我音量恢復正常。
「想知道是不是一樣的。」她說。
「什麼一樣?」
「我喝咖啡會心悸,心跳忽快忽慢,有點暈眩,有時會呼吸困難。」
「所以呢?」
「跟想你時的心情,很像。」
我凝視著她,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一種從未見過的光芒。
這光芒讓我的心一下子雪亮。
重逢至今,我感受到她的樣子跟以前一樣,
但又覺得好像有點不一樣,只是一直不知道哪裡不一樣。
現在突然醒悟,原來她變得很有勇氣。
她很膽小,又有語言表達障礙,很多感受從不說出口,
即使說出口,也只能淡然地表達內心的洶湧。
或許她潛意識裡認為這是造成我們以前沒辦法在一起的原因,
才會留下遺憾。
於是重逢瞬間,為了彌補遺憾,她變得異常有勇氣,
敢於洩露以前從來說不出口的感受。
她甚至說出很喜歡這種字眼,以前的她根本不可能說出口,
因為她從不把喜歡和愛掛在嘴邊。
雖然她從輕度語言表達障礙變成重度語言表達障礙,
但她卻同時有更多的勇氣去突破障礙,而且這勇氣似乎與日俱增。
於是我反而比以前更清楚地知道她內心深處在想什麼。
就像她以前會買咖啡但不喝,而現在卻有莫名其妙的勇氣喝咖啡。
我也是一樣。
我是個優柔寡斷的人,現在也沒變,甚至只可能更嚴重。
面對自己一直想要把握住的人,也沒有伸手用力抓住她。
就像森林中的猴子,沒有伸手抓住新的樹籐,
便只能在原地蕩來蕩去。
或許我潛意識裡認為這是造成我們以前沒辦法在一起的原因,
於是突然擁有很強的決斷力,說要見她就見她,不管時間多晚,
不管已經有十幾年沒見了。
而想多留住她一會兒,就立刻折斷雨傘。
這種只想挽留她,完全不考慮其他,馬上說做就做的決斷力,
我以前根本沒有。
但這不是我真正的樣子,只是為了彌補遺憾而出現的反射性動作。
也就是說,我的決斷力和她的勇氣,都只是彌補遺憾的反射性動作。
我本質上依然是個優柔寡斷的人,
她也始終膽小,有語言表達障礙。
「你再不走,上班會遲到。」她說。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噢。」
「你只會說『噢』。」她說,「快去上班吧。」
「你不要再喝咖啡了。」我說。
「要你管?」
「如果我偏要管呢?」
「好。讓你管。」她說,「然後呢?」
「然後……」
「要讓你管,你也不知道怎麼管。」她笑了起來,「快去上班吧。」
我也笑了起來,路過要搭電梯上班的人,應該會覺得我們瘋了。
「所以你想到我時,心情就很糟糕?」我問。
「有時想得凶,就像喝咖啡時的心悸。」她說,「能不糟糕嗎?」
「噢。」
「你還是只會說『噢』。」她說,「趕快去上班吧。」
「你把咖啡都給我吧,別再喝了。」我說。
「好。」
「也不要再買咖啡了。」
「好。」
「你怎麼這麼爽快地說好?」
「只要你能快點去上班,我什麼都好。」
「你還剩幾分鐘?」我問。
「十分鐘。」她看了看表,「你呢?」
「也是十分鐘。只不過你只要搭電梯到五樓,我還要開車。」
「你再不走,我要叫警衛了。」
「叫吧。」我說,「多叫幾個。」
「你真的會遲到。」她說。
「我知道。」
「知道還不快走?」
「不管了。」
不管了,我不要再當虱目魚。
再走一次十幾年前走過的路也好,重新走一條嶄新的路也罷,
當我們這兩根浮木碰觸時,每一分每一秒,
我都不想離開她的眼睛和她的四分之三側面。
即使我們好像從未一起生活過,但我始終可以因她而驚艷,
而她在我心裡,也永遠溫柔地存在著。
「候鳥每年春秋兩季沿著固定路線,往返於繁殖地和度冬地。如果你是候鳥,你認為哪裡才是故鄉,繁殖地?度冬地?」
「如果我是候鳥,我不在乎故鄉在哪裡。」
「為什麼?」
「因為不管往哪兒飛、飛多遠,我總是思念著南方。」我說,
「而你,就是我的南方。」
春天到了,甚至提早。
我和她的大學生活剩下最後一個學期,畢業後會面臨離別。
對平時在一起的戀人而言,畢業後如果距離和環境的改變不大,
那麼可能只是彼此要學會調適而已。
但對我們而言,這種狀況很可能致命。
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在於每走一步,鞋裡的沙都會磨痛腳,
必須忍受一些痛苦才能往前走。
就像拿著一根長竹竿走鋼索的人,勉強維持平衡往前走。
但只要一隻鳥停在竹竿的一端,就可能讓他失去平衡而摔落。
畢業後面臨的變量,可能就是那隻鳥。
我其實已做好心理準備,打算當鳥停在右端時,雙手迅速往右移動,
當鳥停在左端時,雙手迅速往左移動。
無論如何,我要讓竹竿保持水平,繼續向前走。
然而她在學期初告訴我,今年夏天結束後,她將到美國留學。
說這些話時,她坐在M棟側門水池邊的石椅上,眼睛看著水面。
那時是黃昏,天氣晴朗,涼風徐徐,水面泛著陣陣漣漪,
但我心裡刮起狂風暴雨,水面波濤洶湧。
我們足足沉默了半個小時,直到天色昏暗。
「其實這樣很好。」她終於打破沉默,語氣很平淡,「以後應該不用壓抑,也不必克制,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或許想做什麼也可以做什麼。」
原本看著水面的我轉頭看著她,但她的雙眼始終注視著水面。
如果你在住院,有天醫生突然告訴你:
從今天開始你可以愛吃什麼就吃什麼,不用擔心油膩、膽固醇,不必運動或養生,而且喝酒、抽煙、熬夜都沒關係。
那麼這代表什麼呢?
我想應該是在宣佈你的死期,而且無藥可救,怎麼保養身體都沒用。
看來這只停在竹竿上的鳥,是只巨大的老鷹。
我已經無法維持平衡,只能摔落。
從此之後,她絕口不提出國時間、念哪所學校、多久回來等。
同樣地,我也是。
這大概是認識她以來,我們兩個很有默契的第二件事。
或許別的戀人知道死期後,會選擇提前結束,
但我們卻是好好珍惜剩下的日子。
見面的頻率比以前高,見面的時間比以前長,
見面時所做的事也比以前多。
可惜她說話時的平均溫度,並沒有比較熱。
然而我一直對她說的那句「其實這樣很好」耿耿於懷。
那句聽起來彷彿是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有時胡思亂想,覺得她那句表達了「終於可以離開」的解脫之意。
她是認識我之前就有了出國的打算,還是認識我之後才有的?
如果是認識我之後才想出國,是不是因為她始終離不開、回不來,
於是乾脆遠走國外,讓我們之間自然結束?
而我呢?
原已準備戰戰兢兢迎接任意一隻鳥落在竹竿上,
沒想到發現是只老鷹後,卻立刻束手待斃。
我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游不出她的漩渦、上不了岸,
於是潛意識裡在等待一個理由或力量拉我上岸?
這隻老鷹的出現,是讓我們一起逃避,
還是一起解脫?
去看夕陽吧,珍惜太陽還掛在天上的時候。
我和她各騎一輛機車,約好在海邊碰面。
我本想載她就好,何必搞得這麼麻煩?但她堅持各騎一輛。
「你不是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我說,「我想騎車載你。」
「是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說,「我想自己騎車。」
她總有些莫名其妙的堅持,即使死期快到了也是一樣。
除了認識她第一天時騎車載過她,後來就沒載過她了。
如果約在校外,我們總是先說好時間和地點,然後各騎一輛機車去。
我會提早到,然後靜靜等她。而她總是遲到。
我也突然想到,她從不跟我一起吃飯。
我約過幾次,她總是拒絕,而且沒有理由。
剛開始很納悶也很沮喪,後來習慣了,
便把這也當成她莫名其妙的堅持。
她說約在海邊碰面就好,我只能苦笑。
她到底知不知道所謂的「海邊」有多大,
這跟「水池邊」完全是不一樣的概念。
還好她總是遲到,我便在海堤上來回快速走動,有時還跑步,
邊走邊睜大眼睛看她到了沒。
來回走了十分鐘,已經有點喘了,才終於看見她。
我走向她,她緩緩停好機車,收好安全帽。
「走吧。」她說。
「其實我跟時間一樣。」我說。
「嗯?」
「一直在走。」
「神經病。」
我們一起走上海堤,再走下海堤,踏進沙灘。
在沙灘上留下的腳印很工整,幾乎是四條筆直的線。
走到離海浪拍打十公尺處,她停下腳步。
「再往前一點?」我問。
「這距離是我的極限。」她說。
她坐了下來。我也坐了下來,在她右手邊。
「待會兒夕陽下山後,一起吃個飯?」我說。
「我那時應該還不會餓。」
「那就等餓了再吃。」
「我餓了也不吃。」
嗯,果然不跟我一起吃飯,而且沒有理由。
今天的夕陽很美,顏色是濃濃的黃,
也沒被雲層遮住,是個完整的圓。
氣溫很舒適,晴朗的天空只有少許白雲,海面很平靜。
這是個看夕陽的好天氣,這個沙灘也是看夕陽的絕佳地點。
「我很喜歡海。」她的視線朝著正前方。
「其實你跟海很像。」
「哪裡像?」
「都把東西藏得很深。」
她轉頭看我一眼,隨即視線又回到正前方。
「我也很喜歡夕陽。」她說。
「其實你跟夕陽也很像。」
「也像夕陽?」她又轉頭看我,只是這次是定格。
「嗯。」我說,「同樣都是只要一轉身,天就黑了。」
「神經病。」她笑了起來,很燦爛的笑容。
我靜靜地看著她燦爛的笑容,突然覺得很捨不得。
如果以後再也看不到她的這種笑容,我一定會很寂寞。
我很努力記下她現在的笑容,嘴角揚起的弧度、眼尾滑下的曲線,
還有綻放出的溫暖。
「其實你現在的笑容最像夕陽。」我說。
「為什麼?」
「明亮而不刺眼,溫度也剛好。」
她閃過一絲笑容,我也努力記下這如閃電般的笑容。
要記下的東西似乎很多,腦袋不曉得夠不夠用。
「有螃蟹。」她指著右前方。
「其實你跟螃蟹也很像。」
「什麼都像。」她又笑了起來,「你乾脆說我不像什麼就好。」
「你是真的像螃蟹。」
「哪裡像?」
「外表堅硬,內在柔軟。螃蟹把最柔軟的肉,包在最堅硬的殼裡。」
我看著她,「跟你一樣,外表剛強,內心卻很柔軟。」
我們互望了幾秒,她才轉過頭。
「對你更是。」她說。
「對我是外表更剛強、內心更柔軟嗎?」我問。
「廢話。」
「是更柔軟的廢話,還是更不柔軟的廢話?」
「1。」
「可是你說那句『其實這樣很好』時,我覺得你心很硬。」我說。
「胡說。」
「是很硬啊,比混凝土還硬。」
「根本沒硬。」
「如果不叫硬,難道叫沒有心嗎?」我說,「那你的心在哪兒……」
「在你這兒。」她用右手突然捶了一下我的心臟,也打斷我的話。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她的眼神帶著哀傷,眼窩很濕潤,幾乎要滿溢出眼角。
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次,溫柔的撞擊。
我永遠記得那個瞬間,也永遠記得當下的感動。
那是整個人被電擊、體溫升高、心跳狂飆、血液沸騰、汗毛豎立、雞皮疙瘩全部起來的感動。
她用右手捶我心臟的那個瞬間,我的心臟便牢牢記住了她的溫度、她的想法和她的心。
喜歡一個人可能需要理由,但愛一個人則不必。
有時愛一個人是一種認定,你認定是就是。
我這輩子確定的東西不算多,但我很確定對她的認定。
我認定是她。
因為知道未來的不確定,或是害怕未來的不確定,
所以很希望有些東西是確定的、不會改變的。
還好我很確定,對她的認定。
我們互相凝視,在夕陽的照耀、海水的拍打、螃蟹的橫行中。
她的眼睛像是倒滿酒的酒杯,表面張力讓液體成為光滑的球面。
或許只要輕輕晃動,就會漫出來。
而我心頭很熱,眼角也濕潤。
透過眼球內液體的反射,我們應該更清楚地看見彼此。
那是我們第一次發現彼此眼中映照出的,滿滿的,自己的容顏。
這或許是一種愛情最初始,也最美的狀態,
也是最純淨、最光潔無瑕的,對愛情的悸動與信仰。
佛說:你恨的人,來生不會再見,所以別在他(她)身上浪費時間;
你愛的人,來生也不會再見,所以今生要好好對他(她)。
她當然不是我恨的人,而且她會離開。
因為可能不會再見,所以更要好好對她。
夕陽快下山了,天色不像剛剛那樣明亮。
「對你,我始終很難說出內心的真正感受。」她打破沉默。
「嗯。」我點點頭,表示可以理解她。
然後我們轉頭看著即將漸漸變暗的天空。
「唯一可以在白天看到的星星是什麼?」我問。
「不知道。」她搖搖頭。
「愛爾普蘭星。」
「有這種星星?」
「愛爾普蘭,Airplane。」我右手指著天空,「那裡就有一顆。」
「神經病。」
一架飛機緩緩在天空劃過,留下一道長長細細的白色噴射雲。
我伸手向天空抓一下,抓住那架飛機,
然後低頭閉上眼睛,心裡默念:我要跟她在一起。
「你閉著眼睛幹嗎?」她問。
「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都是看不見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在接吻、哭泣、許願的時候閉上眼睛。」
「神經病。」她又問,「你到底在做什麼?」
「許願。」我說。
「許願?」
「嗯。」我說,「只要抓住100顆愛爾普蘭星,就可以實現願望。」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眼裡充滿疑惑。
「夜空中劃過的流星,大家爭相許願,流星總是載了太多心願而急速墜落。還好白天也有緩慢移動的愛爾普蘭星,給人們帶來希望。」
「什麼希望?」
「傳說在天空中看見愛爾普蘭星,只要伸手抓住它,再立刻許願。當你抓完一百顆愛爾普蘭星時,你的願望就能實現了。」
「這傳說很幼稚。」她說。
「或許幼稚,」我說,「但你可以試著相信。」
「相信這幹嗎?」
「很多東西,你一旦信了,就會存在。」我說,「信仰就是這樣。」
「你要我把這傳說當成信仰?」她問。
「可以試試。」
「嗯……」她猶豫了一會兒,「好。」
「那趕快。」我指著天空,「愛爾普蘭星還在,你快抓。」
她緩緩伸手向著天空抓一下,再低頭閉上眼睛。
「願望不可以說出來,不然會無效。知道嗎?」我說。
「廢話。」她睜開眼睛。
「是知道的廢話,還是不知道的廢話?」
「1。」
「到時候你坐的飛機,我也會朝著天空抓下。」我說。
她看著我,沒有回話,只是輕輕點個頭。
夕陽已下山,天色暗了下來,她的眼神顯得更明亮了。
我站起身,雙手左右平伸,一步一步,向著海緩緩走去。
「你在幹嗎?」她問。
「繼續向前走。」
「神經病。」她有些驚慌,「你會走進海裡的。」
「不管了。」
老鷹又如何?
再巨大的老鷹停在竹竿上,我也不管。
我只要拋掉竹竿,雙手平伸,還是有一絲希望可以維持平衡,
然後繼續向前走。
「很危險。」她快步走到我身邊,拉住我的衣角,「別再往前了。」
「你不是說,那距離是你的極限嗎?」我雙手依然左右平伸。
「嗯。」她拉了拉我的衣角,「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進海裡。」
「那麼陪我一起走吧。」
她愣了愣,但在我又往前跨出一步時,她也跨出一步。
只剩下要抓住99顆愛爾普蘭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