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時序進入了梅雨季,天空總是陰沉灰暗。

下雨的時候,特別容易想起她,因為這是她最喜愛的天氣。

沒有音訊的那十幾年,每當下雨的時候,

我的心彷彿在另外一個世界,離她很近。

雖然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裡。

印象中從沒跟她一起在雨中撐著傘漫步。

如果碰到下雨,我們會躲在雨打不到的地方,等雨停。

現在重逢了,又碰到雨天,我只想跟她在雨中走走。

從沒在她最喜愛的雨天裡一起撐傘漫步,也算是遺憾吧。

「下雨了耶。」我傳。

「我知道,也看到了,還被淋到。所以呢?」

「晚上出來走走?」

「我今天要加班。」

「噢,那改天吧。」

「不用改天,晚一點吧。十點左右。」

「好。」

沒想到九點半時,她傳來:

「下大雨,改天吧。」

「我好像已經習慣被你放鴿子了。」

「你不怕淋濕就可以,不要牽拖我的貼心。」

「拿傘就可以了。」

「好吧。我只是不希望你淋濕。」

提早五分鐘到她家巷口,拿了傘下車。

啊?雨停了?

我很不甘心,還是撐開傘,等她出現。

「沒雨了。」她下樓說,「撐著傘幹嗎?」

「雨隨時會下,撐著比較保險。」我說。

「所以你一定吃飽了。」

「嗯?」

「吃飽了撐著。」

「其實你很有幽默感。」我笑了笑。

我只好收起傘,跟她並肩走著。

雖然雨剛停,但梅雨季節空氣始終陰涼潮濕,雨也可能說下就下。

我的左手拇指輕放在傘柄按鈕位置,可以第一時間撐開傘。

沿著人行道走,地面又濕又滑,我常條件反射似的伸出右手想扶她,

但總是伸到一半便僵住。

「知道我為什麼最喜歡下雨嗎?」她問。

「因為你的脾氣跟雨有關。」

「嗯?」

「你常常打雷閃電。」

「我脾氣是真的不好。」

「沒錯。」

啊,我回答得太快了。

「抱歉,我白目。十幾年了還是改不掉。」我說。

「你說的是事實啊,又不是白目。」

「不,我該檢討。」

「你人很好,不必檢討自己。只有我該努力檢討自己。」

我開始流冷汗了。

以前如果她突然很溫柔地說話,或是說我對她太好、她對我很糟,

或是說她以後不要任性、脾氣會改、個性會改等,

我都會流冷汗。

我曾跟她形容,這叫屠刀式的溫柔,

就像拿把刀輕輕撫弄你的頭髮,也許很舒服,卻讓人膽戰心驚。

「你是不是工作太忙?」我小心翼翼地問。

「沒。」

「壓力太大?」

「沒。」

「身體出毛病了?」

「也沒。」

「那麼你放下屠刀吧。」

「神經病。我要成佛嗎?」

聽到她罵一聲神經病,我鬆了一口氣。這才是正常的她。

「你總是不習慣我溫柔地對你。」她說。

「如果老虎溫柔地舔你的臉,還對你微笑,你會習慣嗎?」

「你就是要我凶巴巴的,常罵你就是了。」

「對。反正讓你罵是我的強項。以後請繼續,也請盡量。」

她笑了起來,很燦爛的笑容。

「其實你溫不溫柔無所謂,只要正常就好。」

「我很正常呀。」

「你只要出現屠刀式的溫柔,通常就是有心事。」

她似乎嚇了一跳,突然停下腳步。

「有什麼心事嗎?」我也停下腳步。

「我最近又開始否定我自己了。」她說。

「因為我嗎?」

「算是吧。」

我看著她的四分之三側面,有心事時皺起眉頭的樣子,

跟十幾年前一模一樣。

「我想念我自己。」她說,「你能告訴我,我以前的樣子嗎?」

「你以前的樣子跟現在一樣。」

「是嗎?」她偏著頭,「我覺得以前的我,一定很自在、灑脫。」

「你從不自在、灑脫,你一向任性、固執。」我笑了笑,「你總是固執得像個受傷的獅子,任性得像個興奮的猴子。」

「你才是猴子。」

「是啊。」我歎口氣,「我只是在森林中抓不到新的樹籐,於是只能在原地蕩來蕩去的猴子而已。」

「不要說這個。」她歎口氣,「也不要歎氣。」

「你自己還不是在歎氣?」

「因為該歎氣的人是我。」

我們短暫沉默,每當碰觸這個話題,我們總是選擇沉默。

「為什麼想念以前的你?」我先打破沉默。

「我很想念以前那個可以恣意展現的自己。那個自己,是用小雞黃、海水藍、桔梗紫、鮮血紅、檸檬綠所建構而成的顏色。」她說,

「不像現在,只剩黑與白,一味地否定自己。」

「你還是喜歡使用這種虛無縹緲的形容。」我笑了出來。

她瞪了我一眼,我立刻止住笑。

「以前你就會否定自己,」我說,「不過如果拿現在跟以前比,確實現在的病情比較嚴重。」

「是嗎?」

「因為你是地球。現在地球大氣層的二氧化碳濃度比較高,所以暖化比較嚴重。」

「你還是喜歡講地球科學。」

「你依然是光滑而圓的地球,我也還是航天員。」我說。

「還是嗎?」

「嗯。」我點點頭,「在我眼裡是。」

「你眼睛還是有問題。」

「在我心裡也是。」

她終於露出微笑,然後邁步向前。我繼續跟她並肩走著。

「已經下交流道很久了,該回到高速公路上了。」我說。

「什麼?」

「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你最喜歡雨天。」

「我不是喜歡雨天,」她說,「我只是喜歡下雨的時候。」

「差別在哪兒?」我有些疑惑。

「你記不記得以前有次在校園中散步時,突然下起雨?」

「我記得。那時我們趕緊躲進機械系館避雨。」

「你記錯人了。」

「不要挑戰我對你的記憶。因為那些記憶都非常精準地放在腦子裡,甚至是心裡。像完美的藝術品一樣,不會有一絲偏差或失誤。」

「五朵粉紅玫瑰變成三朵紅玫瑰。」她哼了一聲,「還好意思說?」

「那只是例外。」我乾笑兩聲。

「我們是躲在電機系館。」她說,「這也是例外?」

「對,只是例外而已。」我說,「而且機械插電就是電機,拔了插頭就是機械,兩者差不多。」

「你真的很敢說。」

「你不敢聽?」

「對。」

「噢。然後呢?」

「沒有然後。」她說,「我們原本該道別,但被雨困住,只好在電機系館多待了半個小時。」

「所以呢?」

「所以什麼?」

「你不是要告訴我,喜歡雨天跟喜歡下雨的時候,兩者的差別嗎?」

「以前我們在一起時,如果到了該道別的時候,我總是期待可以突然發生什麼,讓我們不用急著道別。」她說。

「其實你不要急著道別就好。」

「我很任性又固執,即使心裡再怎麼想多留一會兒,也會強迫自己一定要道別。我無法克服自己的這種個性,只能期待突然發生什麼,讓我不得不留下。」

「嗯。」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場突如其來的雨,讓我們多相處了半個小時。」她說,「雖然只有半個小時,但我很開心也很滿足,到現在還能感受到那股興奮勁兒。」

「可是那時你說:想走卻走不了。聽起來你應該很悶。」

「我有語言表達障礙。」

「這哪是語言表達障礙?這叫心機重。」

「神經病。」她瞪了我一眼,「重逢那晚就告訴你了,我很不擅長用語言表達喜悅,而且心裡感受愈洶湧,說出的話愈淡然。」

「噢。」

「你只會說『噢』。」她又瞪我一眼,「從那次起,我就喜愛下雨的時候。只要我們在一起,到了該道別時,我總是期待下雨。」

「我還是覺得雨天跟下雨,好像差不多。」我說。

「雨天,是一種狀態。而下雨,是一種徵兆,彷彿老天要我們留下,不要急著走,所以它用下雨來暗示。」

她抬頭看一眼夜空,還是沒下雨。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她說。

我愣了一下,隨即回答: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

「你也看了那部動畫電影?」她問。

「去年看的。」我說。

「我也是。看來即使我們都沒聯絡,還是會做相同的事。」

「嗯。」

「那些句子就是我的心情。」她又抬頭看一眼夜空。

「我的心情也是。」

「那年出國,我很希望突然下雨。我心想如果老天突然下雨,那就是它要我留下,不要離開。」

「如果突然下雨,你真的不走?」

「一定不走。」她的眼神很堅定,「往機場的路上、進機場check in、等候登機,到進了飛機、關上艙門那一刻,我一直期待下雨。」

「最後還是沒下雨吧?」我歎口氣。

「有。」

「那你還走?」

「是我眼裡下個不停。」

十幾年前最後一次見到她後,沒多久她就出國了。

到底多久後出國?時間點我不清楚,因為是輾轉得知。

什麼時候回來?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一直把她出國的時間點,當作她鬆開拔河的手的瞬間。

現在才知道,她曾經期待老天給她一個不鬆開手的理由,

也知道她因為鬆開手而眼裡不停地下著雨。

她停下腳步,我停在她身旁,一起仰望夜空。

我們停在騎樓的末端,往前就是一所中學的圍牆。

離她家只剩300公尺,前200公尺是沒有騎樓遮雨的人行道。

再走幾分鐘,就回到她家了。

「以前只要我們在一起,到了該道別時,我總是期待下雨。」

「現在呢?」

「現在也是。」她仰望夜空,說。

我不禁也抬頭看著夜空。

咦?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又下雨了耶!」我很興奮。

「你有帶傘,撐傘吧。」

「你剛剛才說這是老天的暗示,是徵兆……」

「你有帶傘就不算。」她打斷我。

「為什麼不算?」

「帶傘就是一般的雨天,不是老天突然下雨。」

「明明就一樣。」我說。

「帶傘就是知道可能下雨,那怎麼能說是老天突然下雨?」

「你沒事叫我帶傘幹嗎?」我很不甘心。

「是你自己要拿傘。」她說,「不信你看一下Line的對話記錄。」

我拿出手機翻了翻出門前的對話記錄……

「可是你說:好吧。那表示你也要我拿傘啊。」

「你說要拿傘,我又不希望你淋濕,當然說好。」

「可是……」

「撐傘吧。」她說。

「可以假裝我沒帶傘嗎?」我說。

「帶了就帶了,幹嗎假裝?」

「但我的傘好像壞了。」

「明明好端端的。」

「坦白說,傘只是它的偽裝,它其實是一把槍。」

「你很有幽默感。」她說,「但別掙扎了,撐傘吧。」

我抬起左腳,把左大腿當作支點,雙手用力把傘往大腿一折,

聽到卡嚓一聲。

「你在幹嗎?」她嚇了一跳。

「這樣傘算壞了吧?」我指著被折彎的金屬傘柄說。

「神經病。」

「還不算嗎?」我說,「沒壞就再折,折到它壞。」

「我不想回答無聊的問題。」

「那就再折。」我作勢要再折一次。

「喂!」她急忙拉住傘。

「傘算壞了嗎?」我再問。

「壞了。」

「傘壞了,老天又突然下雨,這是它給的徵兆,要我們多留一會兒。」

「神經病。」但她說完後,卻笑了起來。

我們並肩站在騎樓的末端,看著下雨的夜,彷彿在欣賞美景。

斜斜的雨絲,在街燈映照下閃爍著白光或黃光,像金針與銀針。

算深夜了,街上很安靜,幾乎沒人影。

雨打地面的細微低沉之聲,和偶爾經過的車子濺起水花的飛揚高亢之聲,

構成此刻天地間的聲響。

「會痛嗎?」她問。

「你問我,還是問傘?」

「問傘。」

「傘不會痛,它很爽。它原本以為只能直挺挺的,沒想到還可以彎得這麼漂亮。」

「可以認真回答嗎?」

「噢。很痛。」我卻笑了起來。

「你還笑得出來?」

「因為很開心啊。」

「我媽不知道會不會擔心。」

「應該會吧。」

「她已經擔心三十幾年了。」她也笑了起來,「沒差這幾分鐘。」

「你還笑得出來?」

「因為很開心呀。」

「如果不是幾分鐘,而是幾小時呢?」

「在電機系館躲雨的那半個小時,你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有嗎?」

「你對我的記憶既然像完美的藝術品一樣,不會有一絲偏差或失誤,那麼你一定記得我是怎麼回答你的。」

「這……」我應該臉紅了。

「我希望雨不要停。」她說。

「嗯?」

「我那時這麼回答你。」

「抱歉。」我確定臉紅了,「真的忘了。」

「這也是我現在的回答。」

梅雨季節的雨,總是連綿而細長,真要完全停,恐怕有點難。

雖然知道她太晚回家不好,雖然也希望她早點回家休息,

但此刻的我,一心只期待梅雨發揮正常水平,連綿不絕。

即使要停,也要苟延殘喘。

「只要有一點點雨,就不走?」我問。

「好。」

「真的好?」

「反正我任性,隨時想走就會走。」

「你怎麼老這樣?」我有點激動。

但她卻笑了起來。

「你的確變得有些不同。」她說,「以前你總是溫溫的,無奈接受。現在意見不一致或我的冰冷溫度出現時,偶爾會聽到你高亢的嗓音,還看見你激動解釋的神情。」

「不行嗎?」

「可以。但什麼年紀了還這麼容易激動,這些年的歷練到哪兒去啦?」

「因為你不在,所以沒有歷練。」

「最好是。」

「你是我的菩薩,你才能讓我有所歷練,修成五蘊皆空。」我說,

「沒有你給我歷練,我只能成為容易激動的凡夫俗子了。」

「神經病。」她笑了。

我看著她的眼睛,這場雨似乎讓她的眼睛更清澈了。

「我離開的第一年,在和你相隔不知多少距離的國度,每當我一個人在房間時,常會聽到下雨的聲音。」她說,「但當我打開窗戶時,總是只看到晴空萬里或寂靜黑夜。」

「為什麼這樣?」

「可能是心裡湧上來的思緒化為下雨的聲音,洩了一室。」她說,

「那應該也算是一種遺憾吧。心裡始終覺得如果臨走時下雨就好了,這遺憾一直都在,才導致產生聽到雨聲的幻覺。」

「漸漸地,聽到雨聲的次數越來越少,這幾年很少聽到了。」她說,

「分離的那段時間,是一首由雨聲堆疊起來的樂曲。有時濛濛細雨,有時滂沱大雨,嘹亮與低沉夾雜其中。」

「你現在還會莫名其妙地聽到下雨的聲音嗎?」

「如果還會,記得把我送去精神科醫院。」她笑了起來,「因為這叫幻聽,很可能是精神分裂的前兆。」

「好。」我也笑了,「其實我一直想找機會送你去精神科醫院。」

「神經病。」她瞪了我一眼。

「不過看來你會先送我去精神科醫院。」

「你如果繼續白目,我會送你去。」

我們同時傾聽雨聲,似乎想確定雨聲是真實存在的,不是幻聽。

雨好像變小了,從下著雨變成飄著雨,從針變成牛毛。

雨越來越小,最後覺得搞不好雨絲沒落到地面就飄走了。

終於完全看不見雨、聽不見雨聲。

這場雨跟十幾年前一樣,也是讓我們多留了半個小時。

「走吧。」我說。

「喂。」她說。

「怎麼了?」

「送我去精神科醫院吧。」

「幹嗎?」

「我聽到下雨的聲音了。」她說。

「世界上有三大不可信:男人的承諾、女人的分手理由、命案現場死者壞掉的手錶。所以請你諒解,我很難相信你的承諾。」她說。

「這說法不公平。」

「但同樣地,如果有天我說要跟你分手,你也不要相信。」

「不要相信你說的分手理由?」

「不只是理由。」她說,「你更不要相信,我要分手。」

戀愛是一種錯覺,久了就變成真的了。

或許一開始只是錯覺,但現在已成真。

可惜我和她不是在對的時間點相遇,也不是在正確的位置相遇,

所以我們會很辛苦。

上次在水池邊的談話,對她而言,應該是限制級的掏心掏肺。

從此之後,她絕口不提她的他和我的她。

同樣地,我也是。

這大概是認識她以來,我們兩個很有默契的一件事了。

之後的日子看似沒有改變,但明明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學校,

要見面卻不像以前那樣自然,彷彿挑選結婚日子一樣,得選個好日子。

甚至原本約好見面,她也可以臨時取消,而且沒有理由。

她說一定要學會控制溫度,這樣才能當很久很久的朋友。

可是她根本學不會,她像是低溫偏執狂,習慣將自己控制在低溫狀態。

差別只在於是冰,還是霜。

一旦她意識到自己融化了,便立刻採取急凍模式,成為堅固的冰。

伏爾泰說:使人疲憊的不是遠方的高山,而是鞋子裡的一粒沙子。

如果要走長遠的路,那條路好不好走、要走多久都是其次,

重要的是鞋子裡那粒沙要先清掉。

是沙子讓人疲憊,而不是艱難遙遠的路途。

鞋子裡的沙,看來很難清掉,會一直在。

要避免疲憊的方法,只能不穿那雙鞋,或穿了鞋後不走。

我們已經穿上那雙鞋了,無法脫掉,也不想脫。

但如果穿了鞋後不走,我們怎麼會有長遠的路?

我對未來險峻、崎嶇、坎坷的路,早已有所覺悟,

而她似乎因為害怕走錯路、害怕迷路,

於是選擇站在原地。

有次在深夜裡講電話,她說想去便利商店買東西,要掛電話了。

「我陪你去吧。」我說。

「太晚了。」她說,「我自己去就好,你不用出門。」

「沒關係。」我再說,「我陪你去吧。」

「嗯……」她大概思考了十秒,「好吧。」

以前她總是馬上說好,不會考慮,更不會讓我問第二次。

騎機車到她住宿的地方只要五分鐘,但寒冷冬夜騎五分鐘就夠嗆的。

停好車等她出現時,我突然覺得她很像漩渦。

在漩渦中,我有時覺得被用力甩開,有時卻覺得被抓緊。

而我只是努力游著,既游不開,也不想游開,

所以我始終在漩渦中,上不了岸。

「謝謝你。」她出現時,我說。

「謝什麼?」

「你像漩渦,我根本游不開,上不了岸,只能一直游。」我笑了笑,

「因為你,我變得很會游泳。」

「神經病。」

她的語氣維持一貫的低溫,不知道是冬夜較冷,還是她的語氣較冷。

今夜寒流來襲,冷風刺骨。

她本來就怕冷,此刻身上手套、毛帽、大衣、圍巾等裝備俱全。

我很好奇,怕冷的人在寒流來襲的深夜,到底要出門買什麼。

我們並肩走著,到7-11也只要五分鐘。

一路上沒有交談,氣氛比周圍的溫度更低。

「我進去買就好,你不用進去。」到了7-11,她說。

「狗走進7-11被趕出來,但羊走進去卻沒事。為什麼?」我說。

「不知道。」

「因為7-11不打烊(羊)。」

「這好笑。」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陣子她總是陰霾,這是難得出現的陽光。

「我們兩個生肖都屬羊,一起走進7-11絕對沒事。」我說。

「但我不想讓你知道我買什麼。」她的語氣迅速回到低溫。

「噢。」

我簡單應了一聲,看著她走進7-11。

如果我打開心門,和煦的陽光會照進來,溫柔的微風會吹進來,

但暴雨也會打進來。

有時天氣在短時間內急遽變化,我不知道要開啟心門,還是緊閉。

心門在開開關關間,覺得累了,索性不管了,任它隨風擺動。

而她,心門似乎已經關上,而且是防彈防爆的那種門。

她走出7-11,提了一個購物袋。

袋子裡的東西,看形狀大小,應該是一瓶易拉罐飲料。

如果買衛生棉,那我可以理解她剛剛那句低溫的話,也會覺得抱歉。

可只不過是瓶飲料,有必要說「不想讓你知道我買什麼」嗎?

「你有考慮開課嗎?」我問。

「開什麼課?」

「如何在短時間內講話忽冷忽熱的課。」我說,「你是大師。」

「我可以開的是從此不再說話的課。」

又是一記冷箭。

「把你的心門打開,很難嗎?」我已經有點火了。

「不難。」

「那為什麼不打開?」

「因為只要一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

「那就不要關上啊。」

「我會怕。」

「你怕什麼?」

「只要是黑黑的深洞,就會害怕跳進去。而一旦跳進去,再也回不來的恐懼也會有。」

「我像黑黑的深洞嗎?」

「那種讓我離不開、回不來的感覺很像。只要對你打開心門,就再也關不上,整個人會一頭栽進黑黑的深洞。」

「所以你只能維持低溫讓我凍傷?」

「不是。」她搖搖頭,「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已。」

一直面無表情的她,此時眉頭皺了一下,更添幾分愁苦。

我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做的夢,依然是沒什麼邏輯的夢。

情節和場景都模糊了,只記得醒來時的感覺,很沉重。

夢裡的我,似乎很清楚地知道我們正互相傷害對方,

但這既不是我們所願,我們也無能為力。

只能眼睜睜看彼此愈傷癒重。

已經走回她住宿地方的門口,我們停下腳步。

「我是不是讓你很為難?」我問。

她眼神有些茫然,沒有回話。

「如果我讓你為難,或難為,那我不會再打擾了。」我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說,「謝謝你提醒我不要打擾你。」

「我是說我不會再打擾了。你哪只耳朵聽到我提醒你不要打擾?即使耳朵重聽,也不會把主詞和受詞搞混。」

「A說不打擾B,另一層深意就是請B不要打擾A,要識相點。」

「這另一層深意太扯了。」我說,「就好像公交車上男子的手摸到女子的屁股,於是說:抱歉,我的手打擾了你的屁股。原來另一層深意是女子的屁股打擾了男子的手。我真是太震驚了。」

「莫名其妙的比喻。」

「但很貼切啊。」我問,「你說是不是?」

「是你的頭。」

我看她好像想笑卻忍住。

「你選一個。」我說。

「選什麼?」

「看是要閃電的笑,還是結凍的臉。你只能選一個表情。」

「神經病。」

她終於忍不住嘴角揚起,笑了一下。

「對不起。我剛剛聲音有點大,你不要介意。」我說。

「看來你平靜了。」

「我一直很平靜啊。」

「最好是。」她哼了一聲,「你每次都罵完才安撫。」

「其實我還沒罵完。」

她瞪了我一眼。

「你連買什麼都不肯讓我知道,讓我很沮喪。」

「你如果想知道的話,自己看。」

她把購物袋拿給我,我打開袋口看,是咖啡。

「你不是說你喝咖啡會心悸,所以從不喝咖啡嗎?」我很納悶。

「嗯。我不喝咖啡沒錯。」

「那你是幫人買的?」

「不。我買給自己的。」

「買咖啡又不喝,那你買咖啡幹嗎?」

「跟我們一樣。」她說。

「什麼一樣?」

「我們又不能在一起,那現在幹嗎在一起?」

我愣住了,完全無法反駁她的話。

「好不容易出太陽,你就不能讓太陽待久一點嗎?」我歎口氣。

「我說的是事實。」她語氣稍暖,「不喝咖啡卻買咖啡,就跟我們明知不能在一起卻在一起一樣。」

「不要說這個。」

「你不想聽,那就不說了。」她的語氣又結冰了。

「還有什麼要問的?」她掏出鑰匙,打算開門進去。

「為什麼買咖啡?」

「這段日子如果想到你,我就會去買罐咖啡。」

「咖啡跟我有什麼關聯?」

「因為你愛喝咖啡。」她說,「買咖啡會覺得離你很近。」

「見個面就可以了。」

「還是會怕。」她說,「怕離不開、回不來。」

「你想太多了。」

「只要見你,久了後一定會離不開,所以我只能壓抑想見你的念頭,卻無法壓抑想你的心情。」

她似乎用力握緊手中的鑰匙。

「買咖啡可以排解想念,也會讓我有我們在一起的錯覺。」她說,「到現在,我的小冰箱裡已經滿滿的都是咖啡,可能裝不下了。」

「那你還繼續買?」

「因為想念從沒停過。」

雖然她對維持低溫得心應手,但也常常在冷到快結冰時,

突然一把火把冰融化,甚至煮沸。

「冰箱裝不下了怎麼辦?」我問。

「不知道。」

「不然請室友喝?」

「她們也知道我不喝咖啡,一定會問幫誰買的。」

「那你怎麼回?」

「反正我不想讓她們知道。」

「如果她們一直問你為什麼呢?」

「對於自己喜愛的事物,我不用向任何人交代。」她說,

「沒有為什麼,就是愛而已。」

「但你又不愛咖啡。」

「你一定要這麼白目嗎?」

「抱歉。」我笑了笑,她瞪我一眼。

「關於你,我不用向任何人交代。」她說。

「你之前買的咖啡都給我喝吧。以後如果有買,也給我。」我說。

「我怕你喝不完。」

「我喝得很快。」

「我買咖啡更快。」

她眼神很堅定,應該有十足把握。

「你要不要考慮以後想見面時就見面?」我說,「這樣我才不會因為喝太多咖啡,咖啡因中毒。」

「我說了,我會怕。」

「之前不是說好一起下地獄嗎?所以你是在說身體健康嗎?」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有些驚慌,沒有回話。

我開始明白,擔心她背負太多壓力,不忍心她害怕、受苦,

所以我始終在漩渦中上不了岸。

「沒關係。就做你覺得對的事。」我說,「我沒立場要求你改變或卸下武裝之類的,我不會,更不可能。」

「你有立場?」

「不管我有沒有立場,你就做簡單自在的你,維持你的心跳和步伐,不需要改變什麼。」

「嗯。」她點點頭,「那你呢?」

「我也會做好我自己,然後期待春天會來、冰雪會融化。」我說,「因為我相信,只有保持一顆真誠的心,才能等到春天來臨。」

「如果春天不來呢?」她問。

「那就再多等等看吧。」

「如果春天就是死都不來呢?」

「嗯……」我想了一下,「這是個好問題。」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有些人值得等待,不管是用一個月、一年、十年,甚至一輩子。」

我看著她的眼睛,「比方你這個人。」

她的眼神突然很亮,好像濃霧和陰霾已散去的湖面。

「所以我還是相信春天會來的。」我笑了笑,「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是我這晚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她先進去,再拿了10罐咖啡出來給我。

「冰箱裡還有。」她說。

我點點頭,跟她揮揮手,帶著總共11罐咖啡騎機車回去。

回去後的第三天晚上,我正喝第10罐咖啡時,

在MSN看到她留的訊息:

「今晚11點打電話給我。」

我看了看表,還有一小時。

在等待的時間裡,我喝完第11罐咖啡,準時打給她。

「明天第六節下課後五分鐘,在M棟側門水池邊碰面。」她說,「然後你陪我去買樣東西。」

「還是買咖啡嗎?」

「不是。以後不買咖啡了。」

「為什麼?」

「只要想見面就見面,就不需要買咖啡。」

「你不怕嗎?」我問。

「我已經不怕了。」

「真的嗎?」

「因為我已經離不開,也回不來了。」她說。

《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