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有一個古老的城市,名字叫做龍城。可以說,很多很多年前,中國歷史上最絢麗,最浪漫,最張揚的一個朝代的傳奇就從這個城市開始。但是如今,絕大多數的龍城人都不知道這回事了。他們有太多的事情需要關心,比方說,房價為什麼會像一個青春期男孩子的身高那樣不可思議地瘋漲;比方說,他們手裡的股票到底該不該拋;比方說,看著龍城寬闊的馬路上越來越多的奔馳或者是寶馬,埋怨地問老天爺為什麼他們也非常辛苦地工作了卻不能得到如此豐盛的回報。總而言之,很多東西都比他們的城市年輕的時候更重要。
當然,當然,總有一些人是例外的。比方說,袁季。袁季用不著操心大多數人關心的大多數問題。因為袁季是一個乞丐,他什麼都沒有,所以不用擔心失去任何東西——也不能這麼說吧,袁季還是真心地期盼著市面能繁榮一些的,若是蕭條下去了,對他的收入也有影響。想到這兒的時候袁季就會自我調侃地微笑一下,真是不得了,卑微如自己,也不得不關心……國民經濟的走向。袁季並不知道自己算是一個幽默的人,他認為他只不過是對生活有自己的那麼一套,而已。
袁季算得上是資深乞丐,已經入行二十多年了。人們對於乞丐,往往有一句充滿蔑視的評價:「自己有手有腳的,幹什麼不好。伸著手跟人討,要臉不要臉?」但是這句話對於袁季來說是沒有用的,因為他還真的是沒有手,沒有腳,連胳膊和腿都沒有。他的肩膀下面本來應該長胳膊的地方長著兩團小小的肉球,身體下面本來應該連接著大腿的地方長著另外兩團小小的肉球。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除了上蒼。總之,它就是發生在袁季身上了。他的身長也就是一個四歲的孩子的高度,因為那只是正常人的一半。他乞討的時候坐在一把小小的椅子裡,可是外人看上去,他像是被塞進這把兒童座椅裡面似的。這把小椅子有扶手,這對扶手卡著他,真正地幫助他保持了平衡。用外人的眼睛看過去,他長著一個蒼老的黝黑的臉龐,以及一個幼兒的身體。這麼多年了,袁季對每個從他眼前經過的人注視他的眼光,早已司空見慣。那些眼神,驚愕的、同情的、憐憫的、厭惡的……若是想要精確統計出來大家第一眼看見袁季時的眼光的種類,說不定還用得上排列組合的公式。因為,很多人的眼神,雲集了很多種不同的情緒。沒有辦法,袁季對自己苦笑,真的沒手沒腳的時候,只好不要臉了。
他只記得很多很多年前,有那麼一個小姑娘,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驚訝甚至是無限驚喜地問他:「你是變形金剛嗎?」他肯定地對面前這個笑靨如花的小人兒說:「我是。」準確地說,那是十九年前的一個秋天,那天正好是袁季出來乞討五週年。時間,對他而言,是一樣難以記憶的東西。他總是說不清自己究竟多大,本來嘛,歲數這個東西,年年變,誰記得住。反正他倒是可以不假思索地說出自己的出生年份來,因為每年去街道居委會領救濟金的時候,都會在表格上看見這個年份。真那麼想知道自己幾歲的話,算一下減法就好了。減法袁季還是會算的,事實上,袁季雖然沒有上過一天學,但是母親活著的時候,用哥哥的課本,教他念過書。母親自己也並沒有上過多少學,但她教得無與倫比地認真。他們似乎是慢吞吞地在不知不覺間念完了小學五年級的課本。然後,母親就死了。
袁季小的時候,並不很清楚自己的殘疾。他只記得,自己的嬰兒期似乎特別長。當他已經擁有十分清晰的記憶的時候,卻還是整日坐在一輛褪色的嬰兒車裡,在自己家門口曬太陽。凝視著自己肩膀以及大腿根部的四個小小的肉團,他覺得它們非常親切。母親告訴過他,他的手和腳就在這四個肉團裡面,到了一定時間,自己就會長出來的。他的手腳確實是比別的孩子長得慢一點,但是總有一天會長出來。小時候的袁季絲毫不懷疑自己的四肢會在某一個清晨像發芽的植物那樣從自己的身體裡破土而出,因為他知道非常英勇的三太子哪吒就是從一個肉球裡面出來的。只不過,當他回憶起母親當初那種毋庸置疑的眼神和語氣的時候,他覺得母親如果不是演技太好,就是真的也和自己一樣相信這個。
母親臨死的時候,沒力氣再說話,慢慢地,無限留戀地撫摸著他肩膀下面的兩個肉團。那時候他十六歲,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知道母親是在告訴他,總有一天他的手腳會長出來的。就算是母親要去了,從此沒有人來陪著他一起等待,他也不能忘記,終究是會長出來的。母親閉上眼睛的時候,手指還停留在他右肩膀下面的那個肉團上。那個時候他不覺得母親已經死了,因為她的手指還是暖的。
辦完母親的喪事,哥哥走了。搬到了一個據說是死了老公,帶著一個孩子的女裁縫家裡。哥哥臨走之前說,母親把這兩間胡同裡的小小的平房留給了袁季。哥哥還說,要袁季放心,沒有人會來跟他搶這兩間房子的。他要袁季自己當心,然後就走了。每個月會回來那麼一兩次,替袁季打掃一下房間,搬一點蜂窩煤,或者修好一些壞掉的東西什麼的。只是,他沒有給袁季留下過一分錢。每一次,臨走的時候,都是說一句注意安全什麼的。從沒有問過袁季吃什麼,喝什麼,怎麼生活。似乎真的把袁季當成了神仙。袁季也從來不跟哥哥提任何要求,不跟他要錢,不說自己是需要人照顧的,每一次見著哥哥,笑笑,哥哥要走的時候,還忘不了跟哥哥說一句,路上慢點。似乎自己把自己當成了神仙。他們兄弟之間恪守著這個默契,誰都不提的事情,就是不存在的。似乎哥哥是這麼看待這個問題的:袁季既然活著,那麼他就是可以自己活著的,就讓他像株植物那樣自生自滅地活著沒什麼不好。
有一些事情,當然是哥哥不知道的。比如,在他離開的第三天早上,袁季自己像個沉重的不倒翁那樣從床上栽了下來,然後他一點一點地挪動到了對面的鄰居家門前,在這艱難的挪動中艱難地掌握著平衡。跟著俯下頭去,用腦袋敲了門,他說:「陳奶奶,我餓。」
袁季是在那一天開始乞討的。每一天早上,胡同裡的鄰居在上班的時候,順便把他和他的小椅子一起搬到街口,傍晚下班回家的時候再搬回來。袁季自己就在喧鬧的街口度過一個漫長的白天。多年以後,他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天上班的情景。從陰暗、狹窄的胡同裡的小屋,一下子到這寬闊的馬路邊上,真有點不適應。總覺得長長的馬路明晃晃的,像條反射著無數陽光的河,刺眼得很。袁季於是總低著頭,整天整天地低著頭,不去看所有印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人把硬幣或者是一張毛票丟在他面前的鐵盒子裡的時候,他才抬一下頭,跟人家說:「謝謝。」他覺得除了謝謝自己似乎還應該說點什麼別的,可是終究什麼都沒說出口。若是在他抬頭說謝謝的時候,人家已經走了,他倒是會鬆一口氣,例行公事一般,對著遠去的背影用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一句謝謝,然後,就有一點落寞,他總還是希望人家能聽見他的道謝的。他雖然是乞丐,可是他的感激也是真心的。
結束了第一天的工作,袁季覺得,脖子很疼。夕陽已經降臨了,晃眼的長長的街道有了溫暖的顏色,以及表情。袁季的小椅子就在如水的餘暉上面漂著。袁季想,回到家裡以後,母親一定可以幫他揉一揉這個因為整天低著頭,所以僵硬得要死的脖子。但是他一瞬間想起了什麼,於是就嘲笑自己,豬腦子,什麼都記不住。來帶他回家的鄰居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遠遠的,街道的盡頭處。袁季對自己微笑了一下,短短的三天裡,十六歲的袁季覺得自己好像蒼老了很多年。
回到家裡的時候,袁季又一次用他的頭敲了鄰居的門,他愉快地用應該是自己左腿的那個肉團撥弄著鐵盒子,弄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響,他說:「陳奶奶,這是我交給你的伙食費。」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熙熙攘攘的街口看熟了,也不再覺得晃眼,反倒有了家的味道。袁季跟大家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胡同裡的鄰居們總是自然而然地像搬一袋麵粉一樣把袁季和他的小椅子搬到街口,傍晚再搬回來。總是有鄰居會給袁季做飯或者洗衣服。後來居委會的人也來了,帶來了好多看著讓人眼花的表格,說這些表格都是用來幫他的。他們問袁季:「你會不會寫字?」袁季有點難為情,因為他覺得他應該是會寫的,那些字的面孔他都記熟了,可是他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會寫。居委會的人笑了,說:「不要緊,我們替你填。」不知不覺地,有一天袁季突然發現,他活下來了。他習慣了像狗和貓那樣直接用嘴吃盤子裡的飯,習慣了用自己身體的力量在地上挪動著前進,他沒有四肢的軀幹變得像條蛇那麼靈活。他甚至可以自己穿衣服——他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厚薄不同的套頭衫,鄰居的孩子們都很喜歡看袁季給他們表演穿衣服:袁季就像一隻不倒翁那樣彎下身子,用嘴和連著肩膀的殘肢把衣服罩在腦袋上,然後身子非常奇妙地扭著,扭著,衣服就穿上了。孩子們總會在袁季黝黑老成的臉龐從圓領裡露出來的時候一起開心地鼓掌歡呼,袁季也會在這清澈乾淨的歡呼聲中露出滿足的笑容。
在自己行乞的第五個年頭,袁季第一次見到普雲。
那是一個初夏的早晨,陽光明媚。
一個有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的小姑娘驚喜地出現在他面前,問他:「你是變形金剛嗎?」她應該只有四五歲那麼大。難得地,袁季可以不用抬頭,就能看著她的臉。那正是那部名叫《變形金剛》的動畫片風靡的時候,在每一天的某個特定的時刻,主題曲都會在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響起。袁季看著她美好嬌嫩的臉龐,笑了,用一種非常肯定的語氣說:「我是。」
小女孩笑了,露出來了兩顆尖尖的小虎牙,遲疑地走近他,一不小心,她的小鞋子碰到了袁季放在面前的鐵盒子,她仔細地看了看鐵盒子裡的幾枚硬幣,然後看著他的眼睛,堅定地說:「你是在賣錢,對吧?」
「賣錢?」袁季愣了一下,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的邏輯裡,既然有人賣雪糕,有人賣面人,有人賣蘋果,那麼如果有一個人支個小攤子賣硬幣或者鈔票,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於是他說:「算是吧。」
這下小女孩滿意了,因為她所有的疑問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她伸出小手,輕輕地碰了碰袁季露在汗衫外面的殘臂,她說:「這個是什麼呀?」
但是她馬上找到了答案:「你要用手的時候,你的手就會從這個裡面伸出來,對不對?」
袁季搖了搖頭,突然間,悲從中來:「我的手從來就沒有從這裡面伸出來過,我從來就沒有見過我的手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怎麼會呢?」她歪著腦袋,「可能你出了什麼故障了,得送去修。」
她柔軟的小手輕輕地撫摸著他肩膀下面的肉團,那種微妙的輕柔的感覺讓袁季突然間覺得深深的惆悵。他低下頭,仔細地打量著她的小手,白皙的、嫩嫩的,五個小小的指甲蓋上殘留著鳳仙花暈染過的暗紅色。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放心大膽地凝視別人的手,沒有人知道他對這樣人人都有的東西存著多麼巨大的好奇。可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讓我好好看看你的手,行嗎?他不敢。他從來不敢這麼說。他從來就不敢放心大膽地把自己心裡的盼望對別人說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小女孩。
「我叫張普雲。」小傢伙一板一眼地說出自己名字的樣子很可愛。
「你家住哪兒?」
「普雲巷。」小女孩似乎對關於自己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於是轉移了話題,「你的手長成這樣,你怎麼吃飯呢?」
「像動物那樣,直接用嘴。」他說。
「那要是你的後背癢了,你該怎麼撓癢癢呢?」普雲瞪大了眼睛。
「忍著。」袁季笑了。
「忍著?」普雲點了點頭,「真了不起。」
「沒有辦法,很多的事情我都得忍著。」袁季解釋著。
「那——」普雲臉上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她把嘴湊到他的耳朵邊,悄聲地問:「那你怎麼擦屁股?」
「這是我的秘密,不能說。」袁季的樣子一本正經。於是普雲就自然而然地被唬住了。
就這樣,他們算是認識了。
普雲的家離袁季行乞的地方並不遠。那個普雲巷也是類似於袁季住的胡同那樣的,集中了很多的平房的小巷。之所以叫普雲巷,是因為那個地方有個龍城非常著名的寺院,普雲寺。很古老的廟宇,很旺的香火。不過這些都是袁季後來才知道的。
從那之後,普雲常常到袁季這裡來玩一會兒,不一定每天都來,但總是隔三差五。直到有一天,袁季不得不離開了平時行乞的地點。那個時候他遺憾地想,也不知道當普雲找不到他的時候,會不會失望。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那一天,袁季遇上了幾個過路的小流氓。他們往袁季的頭上吐痰,往他的衣領裡扔瓜子皮。然後拿走了袁季鐵盒子裡所有的硬幣。袁季默默地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他覺得這場煎熬總是會過去的,他們鬧夠了自然就走了。可是他們臨走的時候踢翻了袁季的小椅子,看著袁季像個不倒翁那樣在地上掙扎,幾乎要打起轉來,他們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
然後他們走了,留下袁季一個人在地上掙扎著。那個時候,他覺得耳朵邊上突然間一片澄明的寂然。整個世界變得前所未有地蒼白和安靜。他的小椅子近在咫尺,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坐起來,歪下去,坐起來,再歪下去,就是無法靠近它。小椅子似乎變成了死亡,看似必然的終點,可是到達的過程真是辛苦並且毫無意義。那是袁季此生第一次問自己,到底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
那一天,是袁季生命中的轉折點。因為他遇上了鏡通法師。鏡通法師帶著幾個徒弟,碰巧路過此地。看到了一身污垢,滿臉擦傷的袁季。徒弟們把他扶起來,讓他重新回到小椅子上。鏡通法師對他笑了,鏡通法師的笑容讓他不知所措。鏡通法師問袁季,願不願意到他們寺門口來乞討。廟裡人多,若是再有人來欺負袁季的話,總是有個照應。鏡通法師說話的時候,眼睛裡的平靜就像他身上的紅色袈裟一樣溫暖。他讓袁季自慚形穢。袁季低頭看了看自己,囁嚅著說:「師父,我還是不去了。我,我長得像條蟲子一樣,我這麼髒。」
鏡通法師笑了:「這世上,誰不髒?」
簡簡單單,醍醐灌頂的六個字,把什麼問題都解決了。然後徒弟們搬著小椅子,把袁季一路抬到了他們的寺廟門口。袁季看到了,原來這裡就是很多龍城人嘴裡的普雲寺。
普雲寺的門口,綠樹成蔭。
從那以後,袁季就整日端坐在普雲寺門口的綠蔭下面了。每天,他都對每個進出寺廟的和尚說一句:「阿彌陀佛。」不知不覺間,當有人往他的鐵盒子裡放錢的時候,他就不再說「謝謝」,而改成說「阿彌陀佛」。袁季覺得,這兩句話,都一樣。
很多年後,《龍城晚報》上刊登過一篇文章,講的就是普雲寺門口的「殘疾丐幫」。說是普雲寺門口的一道固定風景,幾個天天在普雲寺門口乞討的殘疾人。但是這篇文章沒有提到,袁季是這個殘疾丐幫的第一人。當然,當然,這是後話。
最初來到普雲寺門口乞討的袁季,是寂寞的。終日只是一個人,聞著廟裡飄出的香火的味道,那也是一種寂寞的氣味。在這寂寥中,他開始想念普雲。他怕自己再也見不到普雲了。不過他轉念一想,普雲既然說過,她的家就在普雲巷,那麼就是在普雲寺附近了。所以說,她現在離他其實非常近;所以說,他一定會碰到她的。這個念頭讓袁季安心。有了這個念頭之後,他就開始了無比漫長的等待。歲月一點也不難熬。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耐心。無論等多久,他相信,她總是會出現的。不管是一周之後,還是一年之後,還是三年五年之後,對於袁季來說,根本就沒有差別。
可是袁季沒有等到普雲,他等來了自己的哥哥。
哥哥到來的那一天,普雲寺不知有場什麼法事。一天一地誦經的聲音,然後,哥哥就來了,踩著一地斑駁的樹影。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哥哥了,自從哥哥知道左鄰右舍都在默契地照顧著袁季以後,他就越來越少在胡同裡露面,直到蹤跡全無。哥哥站定在袁季面前,蹲下,很久都沒說話。袁季也沒說話,他本來就是不善言辭的人。
後來,哥哥終於開了口,說:「回頭,我給你的小椅子裝上四個輪子。這樣人家送你來這裡方便一點。」
袁季笑了,說:「好。」
然後他們回到了袁季的小屋,哥哥環顧著越來越破舊的四壁,問:「你知道不知道,這個胡同要拆了。」
袁季聽說過這麼一回事。大家說這個胡同拆掉之後,原來的全體街坊就要搬到一棟離市中心遠些的樓房裡。按道理,袁季也可以分到一套兩居室,五十幾平方米。他們會照顧袁季,把他安排在一樓。
袁季點頭:「聽說了。大家都要住樓房,可是就是遠一點。」
哥哥說:「她懷孕了。」看著袁季迷惑的臉,補充了一句:「你嫂子。」
袁季說:「噢。」
哥哥說:「她原本已經有一個孩子了,現在再添上這個,我們那裡也不夠住了。你沒去過我們那兒,我們是住在裁縫鋪上面,就那麼一小間。現在,現在既然分了房子,我,我就是來跟你商量的,咱們還是住到一塊兒去,反正新房子有兩間,你一個人也用不著。我們從此也能照顧你,你願不願意呢?」
袁季說:「行。」
哥哥愣住了。他沒想到,原先認為很困難的一件事情居然這麼容易就解決了。半晌,他結結巴巴地說:「居委會現在每個月能給你多少錢?夠用嗎?」
「不太夠。」袁季有點不好意思,「夠用的話,也不用上街去要了。」
哥哥說:「反正跟我們住,你不用再去要飯。」
袁季搖頭:「不,還是照舊。你們只要每天把我送到普雲寺門口就行,晚上再接我回來。」
哥哥說:「算了吧。你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進進出出地要飯,你讓人家怎麼看我。」
袁季說:「那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去住新房子。我去住你們的那個裁縫鋪。反正我只能算半個人,用不了多大的地方。不過住到裁縫鋪去就沒有這些街坊了。你們必須得給我做飯,洗衣服,送我去普雲寺。怎麼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哥哥說:「我知道,我對不住你。」
袁季說:「沒有。你也不容易。」
就這樣,袁季的小椅子下面多了四個輪子。椅子的扶手上也繫上了繩子。他的小椅子被改裝成了一個雪橇。這是這麼多年來,哥哥為袁季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袁季住到裁縫鋪的閣樓上去了。搬過去的第一晚,一隻大老鼠帶著四五隻小老鼠排著縱隊從屋子的一個牆角走到另一個牆角去。跟袁季擦肩而過的時候袁季想:「咱們現在是街坊了。」
其實袁季並不在乎自己住在什麼地方。他自己也說不好從什麼時候開始,普雲寺門口的樹蔭才是他真正的家。雖然那裡沒有屋頂,沒有牆,沒有可以開關的門。可是那裡讓袁季安心。那裡集結著袁季跟這個世界所有的聯繫:他的營生,他的朋友,他的恩人,他認識的可以跟他閒聊解悶的人,他熟悉的氣味,還有他的牽掛,統統聚集在普雲寺門口那一小塊樹蔭的下面。
有一天,袁季跟打掃寺廟門口的小和尚閒聊,他裝作漫不經心地說起,他見過一個小姑娘,也叫普雲,真是巧了。小和尚問:「是住在普雲巷的那個小姑娘嗎?」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小和尚說:「她的名字是我們方丈給起的。」袁季於是知道了,他的朋友普雲是個幾年前被扔在普雲寺門口的棄嬰。鏡通方丈於是給她起了這個名字。後來她被住在普雲巷的一對夫妻收養了。最後小和尚說:「他們好像是搬走了。」袁季心裡一驚:「搬到哪裡去了?」小和尚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然後,很多年過去了。
這些年中,普雲寺的門口慢慢聚集了一些身體有殘疾的人。最開始來的是一個算命的瞎子,他是袁季的第一個同事。他非常熱情地要幫袁季免費摸骨算命,袁季道著謝拒絕了,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命沒什麼好算的。後來,又來了只有一條腿的人和脊背彎曲得像駱駝的人。他們和袁季一樣,都是乞丐。這下有人陪袁季聊天說話了。其實袁季依然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個旁觀者都看得出來,他是這群殘缺不全的人的中心。他不倒翁一樣的身體和沉靜的臉龐,就像塊磁石一樣,讓瞎子、瘸腿、駝背都愉快地和他團結在一起,狀如兄弟。
那是1999年的年末。為了迎接一個新千年的到來,那幾天,龍城的夜空中總是蒸騰著絢爛的煙花。袁季固然對新千年沒有任何的概念,但是他依然是欣喜的,他知道無論如何,這是個喜慶的時候。特別是,有一天中午,一個推著自己的爐子在普雲寺門口賣烤紅薯的小販給了袁季一個又大又軟,烤得恰到好處的紅薯。他說:「我沒有錢,只能給你這個,要過陽曆年了,圖個吉利。」這個紅薯讓袁季維持了整整一天的好心情。
那天晚上,袁季在普雲寺門口待到很晚。瞎子、瘸子、駝背他們都走了。普雲寺的門也關了。可是哥哥一直都沒有來接袁季。大概是因為年底裁縫鋪的生意太忙了,哥哥忘記了。小和尚說:「師傅交代過,實在不行你今天晚上就睡寺裡。」袁季慌忙地道謝,說:「我再等等看。」
夜深了,萬籟俱寂。袁季覺得很冷。這個時候,清冷的路面上傳來了一陣高跟鞋玲瓏的聲音,一張臉從慘白的路燈下面浮出黑夜的水面。袁季看清了,那是普雲。
多少年過去了,袁季不知道。雖然他一眼就認出了她,但是從她那張長大了的臉上,袁季才驚慌地發現,歲月如梭。
她完全地出落成了一個女人。濃妝艷抹,短短的皮裙,長長的靴子。頭髮染成了麥穗的顏色,鬆鬆垮垮地綰在後面。一臉憔悴的氣息,但是她的眼睛其實一點都沒有變,還是清澈的。突然間,袁季覺得害怕了。他害怕她會像個路人那樣走過去,可是他更害怕她把他認出來。
「是你?」普雲終於發現了他,她猶疑地瞇起眼睛,仔細地打量他,這個簡單的表情漾起了她滿身的風情,「真沒想到會遇上你。」她笑了。
袁季想說,我等了你很多年。可是沒有說出口。他只是說:「這麼巧。」
普雲蹲下來,兩手攏著她的皮裙,她的兩個美好的膝蓋離他這樣近。普雲說:「這麼多年你一直在要飯啊?」
袁季點頭。普雲也點頭:「苦了你了。」她輕輕地說,「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才五歲。現在我已經十七歲了。」
「這麼說,是十二年。」袁季不敢相信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對的。十二年。」普雲的臉上風情萬種,她說到底不是個尋常女子,就像多年前,她根本不是一個尋常的小姑娘。
「你還記得嗎?」袁季說,「你最開始的時候,以為我在賣錢。」
「記得。」普雲點頭,「你現在還是在賣錢,可是我,我在賣身。」
「大家都不容易。」袁季平淡地微笑。
「跟你說話真好。」普雲伸出手,像拍小狗那樣拍拍他的腦袋,「我什麼都可以說。你什麼都見過了,你什麼都看得慣。」
「客氣了。」袁季有些羞澀,「我最多只能算是半個人。人家都看不慣我。我還有什麼是看不慣的。」
普雲孩子氣地仰望著灰藍色的夜空,她呵出的長長的白氣在寂靜的街道上都是漂亮的。普雲說:「你不冷嗎?我又冷又餓。」接著她就看見了袁季放在鐵盒子的盒蓋上的烤紅薯,她驚喜地說,「你有這麼好的東西呀。怎麼不早說。」
「你拿去吃。你儘管拿去吃。」袁季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激動跟心急,他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他說:「可惜了,真糟糕,都冰涼了。」
「我們一起吃好不好?」普雲瞪大了眼睛,「我住的地方離這兒很近,你跟我回去,我把它烤熱了,我們來分。」然後她甩了甩頭,自我解嘲地說,「我真是沒救了。我居然和乞丐搶吃的。」
袁季用力地說:「好。」
1999年年末,凌晨的普雲巷不再是白日裡那個堆著一排排火柴盒一樣的房子的陋巷。它那麼光滑,平坦,一望無際,跟沒有盡頭的天宇相連。普雲拉著小椅子的繩子,帶著袁季在黑夜的普雲巷裡歡樂地奔跑。袁季覺得有點害怕,他從來沒有試過這麼快速地移動。耳邊只剩下了四個小輪子吱吱嘎嘎的聲響,還有普雲靴子的清脆的聲音。她一邊跑,一邊笑。她其實一直都是當年那個五歲的孩子。袁季在這疾速的滑翔中閉上了眼睛。他想,原來天上的鳥的滋味不怎麼好受。
普雲的家就和袁季的裁縫鋪一樣狹窄破舊。這個房子跟她那身絢麗的衣服一點都不搭調。她把冰涼的手貼在臉頰上暖暖,嫣然一笑,然後生上了爐子。一九九九年的龍城,已經沒有多少人生蜂窩煤的爐子了。可是這樣的爐子有個好處,就是可以烤出非常香的紅薯。普雲一邊生火,一邊跟袁季絮叨,就好像袁季是常常來這裡做客的。
「好啦。」普雲把熱好的紅薯一分為二,把紅彤彤的半截舉到袁季嘴邊,「趁熱吃,多香呀。」
「不,不。」袁季幾乎是驚慌失措了,「你先吃你的那半。不用管我。我自己能吃的。我可以。」
「少囉唆。」普雲瞪圓了眼睛,「你連手都沒有,你怎麼吃?我替你拿著,趕緊吃完。不然我的那半就要涼了。」
袁季只好聽她的,狼吞虎嚥地開始吃她白皙的手擎著的紅薯。耳邊,她細聲細氣地說:「哎呀,又沒人跟你搶。等一下,你要把皮也吃到肚子裡去了,我替你把皮去掉。你怎麼這麼笨,你咬了我的手了——」
紅薯很燙,很甜。熱氣蒸騰起來,袁季知道自己在一邊吞嚥,一邊流眼淚。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除了母親,世界上還是有人可以這樣對待他的。還是有人想得到,沒有手沒有腳的袁季吃東西的時候需要別人幫一把。原來還是有人知道,袁季自己其實不願意像貓像狗一樣地吃東西,袁季也願意自己能像個人那樣,堂堂正正地,尊嚴地進餐。袁季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這個願望。因為他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可是普雲知道,普雲怎麼會知道呢,他們失散了這麼多年,可是普雲似乎什麼都知道。
普雲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丟掉了紅薯皮。用手指輕輕在他臉上抹了一把。「可憐。」普雲歎息著,聲音輕得像是耳語,「可憐呀。你只不過是手和腳是殘廢的,可是其他的地方沒有毛病對不對?」
然後普雲就笑了,雙頰微微泛紅,像是微醉。眼睛裡波光瀲灩的,嘴唇也鮮紅。普雲問他:「你從來,就沒有嘗過做男人的滋味吧?」
袁季愕然地搖頭:「不行。我,我沒有錢給你。」
「我不要你的錢。」普雲笑了,「你是我的老朋友。你還分給我紅薯吃。我怎麼能跟你要錢呢。」
「你賺的也是辛苦錢。」袁季很堅持。
「好了,少囉唆。」普雲似乎特別喜歡說「少囉唆」,她堅定地對他笑著,「聽我的。把你的眼睛閉上。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可是,不行,我身上髒得很。」袁季的臉紅了,「我,我一年也洗不了一次澡。我不能弄髒你。我——」
普雲忍無可忍地微笑著,說:「你有完沒完?我說了,把眼睛閉上。」
於是袁季知道,這是命令。他閉上了眼睛。
窗外的北風不緊不慢地在陋巷裡面呼嘯著。可是袁季覺得,爐火一路蔓延,不聲不響地把他這個人當成了另外一塊蜂窩煤。溫暖,似曾相識的溫暖,就像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行乞的那天黃昏的夕陽,水波蕩漾地,讓微不足道的小椅子和殘缺不全的袁季都漂起來了。這種溫暖讓袁季不自覺地想起遙遠的,童年的時光。他小時候,母親給他講故事書的時候,最讓他興奮跟激動的,不是每個故事大同小異的情節,而是母親不緊不慢的那一句:從前呀。這簡單的三個字讓他汗毛直豎,全身上下都漾著緊緊的,就要破土而出的快樂。從前呀。從前呀。從前呀。從前呀。從頭皮,到大腿下面的殘肢。有那麼一個瞬間,袁季覺得,自己的手和腳從那四個肉團裡面不管不顧地,莽撞地長了出來。老天爺,從前呀。
他大汗淋漓地睜開了眼睛,普雲安靜地告訴他:「從現在起。你算是真的長大成人了。」
那個夜晚之後,袁季再也沒有見過普雲。
一晃,又過了一些年。這些年中,普雲在龍城銷聲匿跡,普雲巷一如既往地嘈雜和蕭條,可是普雲寺的香火,倒是越來越旺了。發財的人越來越多,求財的人也就越來越多。普雲寺整日車水馬龍,小和尚們也總是忙忙碌碌的。所以,這些年,袁季的收入,一直都還不錯。當然,不像大家口耳相傳的「丐幫幫主」那麼傳奇般地富,但是,能吃飽穿暖了。
普雲寺門口的這幾個殘疾乞丐變成了這個寺廟的風景。這些年中,不是沒有一些四肢健全的乞丐看中普雲寺這塊總是出入善男信女的風水寶地的,但是,一個四肢健全的乞丐,在這裡,總也待不長。不用袁季和他的夥伴們自己動手,普雲寺周邊的一些小店主就不會給他們好臉色,然後普雲寺附近的派出所也總是有大蓋帽來請這些健康人離開。也不知道為什麼,袁季他們算是牢牢地在這裡紮下了根。
袁季依然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依然是他的殘疾夥伴們的中心。這些年,袁季多少胖了一點,有了肚子。眉宇間漸漸地有股安逸的氣息。似乎沒有什麼事情能激怒他,也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大驚小怪。下雨了,他就那麼安穩地在雨地裡待著,他知道反正天總是會放晴的;有過路的壞孩子往他的衣領裡扔蘋果核,他照樣紋絲不動,當他的夥伴們義憤地咒罵這些喪良心的行為時,袁季會笑笑說,算了,小孩子不懂事。有人往他生了銹的鐵盒子裡扔錢的時候,他會怡然自得地抬起頭,深深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說:「阿彌陀佛。」他漸漸地變成了普雲寺在這個紛亂的俗世裡的眼睛。廟門口一家新開的素齋館的老闆娘經常給袁季送點吃的過來,因為這個老闆娘覺得,沒有四肢、肚子鼓鼓的袁季看上去像是個羅漢,或者金剛。袁季心裡竊笑著,對,我是變形金剛。
某個深秋的清晨,打掃院子的小和尚推開大門,跟寺廟門口的袁季說:「袁季,我們方丈,就是鏡通法師,昨天夜裡,圓寂了。」袁季當時愣了一下,因為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小和尚說:「就是說,鏡通法師走了,不在了。我們出家人不說死。我們出家人死了的話,我們就說圓寂了。」袁季驚訝地說:「那,不是和我的名字一樣嗎?」
小和尚搖頭,彎下身子,拾起一根木棍在一棵樹下面的土地上慢慢地寫下了「圓寂」兩個字,告訴他:「你看,是這兩個字,和你的名字音一樣,可是不是一樣的字。」袁季的手開始顫抖,舌頭也開始不聽話了:「真不好意思,我,我讀書讀得太少,我沒有文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我第一次聽說。」
是湊巧嗎?袁季問自己。袁季。圓寂。一定是碰巧了。鏡通法師教了自己那麼多的東西,臨走的時候,還給他揭開這麼個天大的秘密。圓寂。真好,袁季長歎了一聲,真好啊。
2008年。鼠年,大年初一。大吉大利。
普雲寺在每年的大年初一都熱鬧得不得了,今年尤甚。因為這個大年初一的普雲寺要開法會,為南方雪災祈福。並且募捐善款給佛祖釋迦牟尼重塑金身,功德無量。成捆成捆的高香像年貨一樣被搬進搬出。廟門口停了很多輛閃閃發光的汽車。也有很多人拖家帶口地來進香,男女老幼的臉上都充盈著希冀。當然,掙扎在苦難和困頓中的人,也是有的。他們在佛祖和菩薩面前像個委屈的孩子那樣長跪不起,進行著沒有外人知道的傾訴。
誦經聲響起來了。為了祈求佛祖保佑那些在大雪裡掙扎的人們,保佑冰天雪地裡的中國南方,保佑所有正在忍耐苦痛的一切生命。
只有袁季旁觀著這一切。
快到正午的時候,一輛寶馬730停在寺門前。從上面走下來一個裹著銀灰色輕軟的裘皮大衣的年輕女人。她神色肅穆,身段卻是裊裊婷婷。袁季目送著她走進敞開著的朱紅色的大門,目送著她給了負責收善款的小和尚一個大大的紅包,然後低下頭認真地寫下自己的名字,目送著她上了幾炷最普通的香,在佛祖面前,深深地,寂寥地磕頭。
然後,她走了出來。她停在袁季面前,把一張鈔票輕輕地放在袁季的鐵盒子裡。袁季抬起頭,他們在短暫的一秒鐘的對視裡認出了彼此,也找到了彼此。袁季微笑,他沒有像平時一樣說「阿彌陀佛」,他說:「過年好。」
「過年好。」女人笑笑,上了車,絕塵而去。
寶馬730里面,張普雲的眼淚不知不覺間,流了一臉。八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回到她愛死了也恨死了的龍城。八年過去了,現在她有了錢,她有了很多的錢。這錢多到會讓八年前那個十七歲的,在深夜裡跟一個乞丐分食烤紅薯的小妓女尖叫。沒人知道為了這些錢她都做過什麼。現在的她總是毫無節制地一擲千金,可是就算這樣她也沒法忘記這些年來深藏在心中的所有屈辱和羞恥。不可能。可是現在,她似乎可以釋懷了。她覺得她往後可以試著讓自己平靜地生活下去。因為,因為她又見到了她的老朋友袁季,因為她的老朋友袁季眼睛裡盛著滿滿噹噹的安詳,因為她總算是知道了,那個曾經跟她同甘共苦的老朋友,袁季,現在是幸福的。
2008年2月 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