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上午九點,周小野的改裝大眾轎車出現在不遠的街頭,我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謝天謝地,這次在偷偷把他手機裡的時間往前調了一小時後,他總算沒有再遲到。要知道,今天很重要,是《橙》第一次外景拍攝——雜誌的定位是青春影像類,從封面到內頁插圖全部要採用青春照片。

事實上,自從三天前雯姐告訴我吳彥尊要來擔任《橙》的平面模特時,我的左眼皮就一直在跳,光是想到姚麗華又要耍什麼陰謀詭計我就焦慮得內分泌紊亂。不過當晚電話裡的雯姐倒是鎮定自若:「姚麗華不過是想在雜誌的內核構成上安插一些自己人。」

「之前她還極力反對吳彥尊給我們寫稿,怎麼突然又這麼肯出力呢?」我還是不解。

「那是因為之前她並沒有看到全國各地發行商們的訂貨單,她沒料到《橙》這本新刊在圈子裡的關注度會如此高,所以才臨時決定安排吳彥尊進來,這樣萬一到時候我們獨自做大了她也不至於失去控制。」

「那你為什麼不拒絕?」

「你傻啊,《橙》為什麼還沒上市就備受關注?因為你之前在吳彥尊的簽售會上鬧了一場,現在大家都聽說了這本刊的新主編,也就是你。如果吳彥尊又來當封面模特,那麼事情就更好玩了,到時候再炒作一把五萬落地絕對賣空。這麼好的事,我為何要拒絕?」

「你就不怕被姚麗華反噬嗎?」

「我倒想看看她有沒有那個胃口。」雯姐說這些時已經在趕往一場外省書會的路上,「總之我現在是來提醒你,星期天的拍攝我不會在場,到時候你務必管住周小野,不要發生什麼不愉快,聽到沒?」

「放心,加入公司以來別的沒學會,忍辱負重倒是滿級了。」

「等雜誌賣起來再談忍辱負重吧,現在的你,頂多算苟且偷生。」雖然語氣嚴肅,但我感覺電話那邊的雯姐笑了。

周小野下車了,跟著一起出來的還有攝影師老李。我剛要安排行程,一輛黑色本田又停在了馬路對面,吳彥尊和蘇安妮依次從車裡走下來。隔著不算寬的馬路,吳彥尊從容地看了我一眼,半分鐘後,他非常紳士地上前跟我握手,需要仔細看才能發現那淡淡笑容下藏著的輕蔑跟敵意,一看就知道段數很高。

「陳主編,我們又見面了。」

「是啊,第一次見面我可是記憶猶新呢!」

「那完全是個誤會,還請多包涵。」

「這話應該我說才是,大作家。」

我們的第二次交鋒,沒拉開陣仗,沒吹起號角,硝煙卻肆無忌憚地瀰漫開來。事後周小野對這場交鋒做出了高度評價:瞧你倆那股虛偽勁兒,騷得快要趕上奧巴馬會見小布什了!

蘇安妮跟在吳彥尊身後走過來,明顯傲慢了許多,一邊用濕紙巾擦著額頭上的細汗一邊抱怨星城這該死的天氣,整個作態無時無刻不在強調自己作為一個大牌作者屈尊來幫忙有多麼不容易,就差沒讓我跟周小野跪下來給她擦鞋了。

「兩位帥哥美女,快往我的鏡頭看。」老李識趣地迎上去,打著試光的理由給吳彥尊和蘇安妮拍了幾張,然後掏出名片搭起話來。周小野一臉鄙夷地從老李身後經過,不動聲色地把嚼過的口香糖黏在了他的攝影包上。

與此同時,沈聰開著她的Mini Cooper出現了。

蘇安妮雙眼一亮,挽著自己的香奈兒包包小跑過去。她將沈聰堵在了車門口,掏出iPhone4S熱情地跟她合影了一張並攀談起來,慇勤得有些過分。與之相比,身為汽車發燒友的周小野可一點都沒拿她當千金。

「喲,沈大小姐,又開著你的蹦蹦車出來溜躂了呀。」

「要死啊!也不瞧瞧自己那輛破車,哪家廢品場偷出來的呀?」沈聰不甘示弱。自從這兩人認識後,就迅速發展成了一對歡喜冤家。基本上一見面就得吵,組成東北二人轉指日可待。

「所以說外行就是外行,就哥這配置,要打開車蓋還不得閃瞎你的鈦合金狗眼,更別說速度上甩你那破迷你幾條街。」

「我呸!唬誰呢,再好不也就是輛大眾嗎?姐要換上家裡那輛奧迪A6,非得甩你幾個環。」

周小野瞪大了雙眼,「哎喲,看不出你還真是風情萬種啊。你知不知道《男人車》的公開調查裡奧迪A6可是全球車震率最高的一款車,據說幾乎每一輛奧迪A6里都發生過車震門,大家懂得。」

心靈不純潔的人都笑了,很遺憾其中有我。

「你!周小野你臭流氓!」沈聰氣得直跺腳,「你才車震,你全家、全小區都車震……啊不,除了陳默,我家陳默才不會。」一提到我她又不生氣了,笑瞇瞇地摟過來,「走,陳默,今天你坐我的車。」

拍攝地點是城南的植物園,裡面有一片向日葵花海,非常漂亮。很多攝影工作室都喜歡來這拍婚紗照,趕上人多的時候還要排隊。幸運的是,今天植物園裡的遊客卻比預想中的要少。趁著攝影師老李找點的空閒,模特們化好妝,各自換上了拍懾服裝。不得不承認,穿上日式水手服後兩位女生立馬搖身一變成了清純可人的初中生,周小野更是給出了「這麼好的姑娘不去島國拍AV太可惜了」的高度讚譽。

我跟沈聰一組,吳彥尊跟蘇安妮一組,周小野負責打反光板。

起初工作進展得比較順利,然而沒多久攝影師老李便有了明顯的偏心。在拍我這一組時總是草草收工,有時幾乎不等沈聰擺好動作,他就隨便按兩下快門敷衍了事了,轉身跑去伺候吳彥尊跟蘇安妮,全然不顧及我臉上的尷尬。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下午,我看不下去了,上前找老李談話。

「老李,這裡有一組沈聰的單人。」

「等會兒,沒看我正忙嗎?」

「我希望你能按照拍攝表來工作,不然回頭照片跟小說內容不搭的話……」

「不用你對我指手畫腳,我是攝影師我心裡有數,你要不滿意下次別找我!」他立馬提高音量回擊我,顯然沒把我當主編。

我很氣憤,但一想到雯姐之前的叮囑,又強壓下了吵架的衝動。

我轉身去安撫沈聰,看得出她今天滿心期待,除了我們準備好的服裝,她自己還特意帶了很多套衣服,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攝影師從起初的敷衍到最後完全把我們遺忘了,她在樹蔭下快等待了兩個小時,除了忍受無聊和悶熱什麼也做不了。

「陳默,輪到我們了嗎?」她仍然滿心期待。

「馬上了。」我都忘記這是第幾次撒謊了。

「得了吧,我看老李根本沒有拍你倆的意思。」該死的周小野在這時插話了。

「不會的。」

「你丫是真傻還是喝多了成長快樂啊。這還要怎麼明顯,我之前讓他拍你倆你猜那孫子怎麼說,他說你跟沈聰沒鏡頭感,木訥,不上相!我操,你倆金童玉女搭配得多好啊。倒是那兩個貨色,這哪是在拍青春雜誌啊,簡直就是一現代版的潘金蓮與西門慶……」

我焦急地朝周小野使眼色,但他全然無視了,嘴巴就是一架自動機關鎗,扣下扳機就停不下來。最終沈聰的臉色無可挽回地黑下去,她生氣地丟掉飲料,衝上前將正歪著身子找角度的老李一把推倒在向日葵的園地裡。

「喂!你瞎眼了啊,這鏡頭好幾萬摔壞了你賠得起嗎?」老李罵起來。

「你才瞎眼了!陳默才是主編,老抓著兩個無關緊要的人拍什麼啊?」

兩位大牌作者被「無關緊要」四個字給戳傷了,但很快他們用假裝沒聽見掩飾了尷尬。反倒是老李還沒搞清楚狀況,繼續回罵道:「你算老幾啊,不就是一模特嗎?愛拍不拍,不樂意可以滾蛋。」

「你他媽不就一破拍片的嗎?得瑟個屁啊!」周小野衝去助陣了,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超能力,就是把事情越搞越糟。

「這是姚總監交代的,她讓我多拍當紅作者!就你們主編那點名氣,拍了也沒人看。」

「你再說一遍?」這番話徹底激怒了沈聰。

「我說是姚總……哎呀……」

老李來不及站穩,沈聰又狠推了他一把,這次他狼狽地滾到泥土裡。眼看沈聰的高跟鞋就要往他臉上踩,我及時拉住了她。

她氣得面紅耳赤,顫抖著拿出手機撥號並很快撥通了,然後張嘴就罵:「紅了不起啊!紅就可以瞧不起人了是吧……我什麼意思?我還要問問你什麼意思!我告訴你,現在趕緊給我滾過來解釋清楚,否則這事沒完……」

所有人都被這通電話給震住了,一時不知所措。

只是任誰也沒想到,十幾分鐘後趕過來的人居然真的是——姚麗華。

之前一臉臭屁的老李這才感到大難臨頭,臉部肌肉抽搐得像排列顛倒的俄羅斯方塊。那一刻他真應該拿相機自拍幾張,看一看自己臉上那華夏五千年歷史的繁盛興衰全過程。

姚麗華前一秒才踩著高跟鞋走出保時捷,沈聰後一秒就劈頭蓋臉罵過去:「姚麗華!你今天給我說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成心讓我跟陳默難堪對吧!」

「我沒別的意思,考慮到《橙》是新刊所以讓吳彥尊幫忙來添些人氣。」

「添個屁的人氣啊,專程來添堵吧。紅有什麼了不起啊,咱不稀罕!還有這個攝影師,我麻煩你下次找個專業點的,公司需要的是有能力的人才,而不是每天只知道跟在你屁股後面搖尾巴的哈巴狗。」

「小聰,看你這話,我是好心幫忙。」

「好心幫忙?陳默才是雜誌主編,他被晾了一上午,身上都長虱子了,我找攝影師理論他卻叫我滾蛋?這些就是你的好心幫忙?!」

事已至此吳彥尊跟蘇安妮的臉色早已掛不住了,老李差點直接跪了。沈聰不肯作罷,整個人變得歇斯底里:「……讓我滾蛋?笑話!我看你跟你養的這群狗才應該滾蛋。姚麗華我今天鄭重警告你,別他媽一分鐘不打壓別人抬高自己就難受,你這個處心積慮陰險狡詐的臭女人……」

雖然早知道沈聰是公司投資商的千金,但這番幾乎要逆天的辱罵還是聽得大家心驚肉跳,更不可思議的是姚麗華從頭到尾居然任由她辱罵一句反擊也沒有。很難想像這就是當初那位站在會議室對兩百多號員工呼風喚雨的項目總監。過了好幾分鐘,我才從酣暢淋漓的圍觀中清醒過來,趕忙上前拉住她,「沈聰,別說了。」

「憑什麼啊,我就要說。」

「沈聰!」我壓重了聲音,帶著息事寧人地懇求,「……算了吧。」

沈聰愣了兩秒,作罷了。此刻她臉上卻並沒有咄咄逼人後的傲慢,反而很悲傷地雙眼通紅,似乎要哭了。就在我說不上是詫異還是心疼的時候,她拉過我的手,「陳默,咱們走。這地方我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二】

我坐在沈聰的車上,看著她把一輛迷你當法拉利開。在闖過第二個紅燈時我決定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我輕輕歎息了一聲,開始思考另一件事——雯姐回來要如何跟她解釋這場意外,才不至於被她劈頭痛罵。

「對不起,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沈聰察覺到我的焦慮,道歉的聲音還有些哽咽。

「這不怪你,確實是姚麗華跟老李欺人太甚。」

「幸好剛才你在,不然我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人生氣的時候難免衝動,現在你有沒有好受點?」

她沒急著回答,慢慢減速將車停在了南林師範大學的正門口。她臉上的淚早已風乾,弄花了精緻的眼妝。她緩緩側過頭,「陳默,陪我去大學裡走走好嗎?」平時老愛用命令口吻的她此刻卻變得小心翼翼。我無法拒絕。

「好。」

「無論我做什麼你都陪著嗎?」

「嗯。」

她破涕為笑,像個輕易被哄開心的哭鼻子小孩。

下車後沈聰拉著我的手,我覺得不太合適,想掙脫卻找不到機會。我們就那樣穿過了長長的香樟樹林蔭路,經過了掛滿T恤和裙子的女生宿舍,最終來到足球場。我們在乾淨的水泥台觀眾席上坐下,夕陽下的操場上一群不知疲憊的大學生在踢著球,像一群馳騁沙場的戰士。

沈聰去便利店買來一打啤酒,她有些吃力地打開一瓶,遞給我,自己又拿起另一瓶,看樣子要不醉不歸。她抿了口酒,下巴微微揚向綠茵場地上,「喏,看到沒,阿根廷10號球服,那個很瘦很白的男生。」

「嗯,看到了。」

「他是我的學弟,新聞系的,低我兩屆。以前我在校時老覺得自己喜歡上了他。經常會一個人待在這裡什麼也不做,就看他踢球。」

「你喜歡他什麼?」其實我只是想找個話題。

「因為他很像你。」

「是嗎?」我似笑非笑地躲開她的目光,內心卻很詫異。

「你別笑我,那時我真的覺得若干年後的你就是這個樣子,高高瘦瘦,不太愛說話,笑起來很靦腆。正在某所大學無憂無慮地生活著,每天踢踢球,晚上跟幾個同學吃大排檔,凌晨再去網吧打遊戲。我常常就那麼看著他,把他幻想成你,然後就會很開心。只可惜後來當我認識了他,才發現感覺根本不對。那一刻我才終於明白,他不是你,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代替不了你……」說到這,沈聰停下來,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卻感到很慚愧,我說:「沈聰,讓你失望了,若干年後的我並沒有學會踢足球,也從沒跟同學吃過大排檔,在認識周小野跟南希之前我幾乎沒有朋友,可能他們覺得一個成天只知道在寢室寫些發表不了的文章的人,很難相處吧。」

「那是他們不理解你。」

「誰都沒有義務非得去理解誰不是嗎?再說,我都習慣了。」

「陳默,你說這個世界上,是不是什麼事都能習慣啊?」

「嗯,很多無法接受的事情雖然你永遠無法接受,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習慣。」

「聽起來好深奧,仔細想想又覺得好無奈。」

「當然啊。不過你很幸運,你出身好,很多不想接受的東西都可以隨心所欲地拒絕。」

「不,你錯了。」沈聰微微仰起頭,夕陽柔軟的光澤跳躍在她眼中,凝結成一塊憂傷的鵝黃色琥珀,「你知道當年我為什麼要突然轉學嗎?」

「不是因為要跟你爸出國嗎?」

「是的,但那也是因為我媽在那年死了。」這個突如其來的秘密讓我錯愕在一旁,而她已經陷入了往事的漩渦。

「從我懂事起,我媽身體就不好。那時每星期都會有一個醫生來我家,跟我媽長談一下午。有次我送醫生出門時問她,我媽得的是什麼病?醫生告訴我是心病,還囑咐我要乖,別惹媽媽生氣,這樣她的病才能好。我居然天真地相信了,我覺得媽媽之所以有心病一定是我不夠聽話,那之後我便無論什麼事情都會做好,考試也永遠考進全班前三名。如果小學你跟我同班你就會知道,我並不是個乖女孩,我一點都不愛學習,還經常跟班上的女生打架。

「我媽的病其實是抑鬱症,她曾經還試圖自殺過。我以前問她手腕上的傷口是怎麼回事,她騙我說是切菜割傷的。我真傻啊,切菜怎麼可能切到手腕呢,可我從沒懷疑過。那時候我爸忙於生意,每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來我媽都很開心,至少比她獨自跟我待在一塊要開心。我也很期待爸回家,他每次都會給我帶很多新衣服。

「直到有一次,他把助理也領回家了,一位剛大學畢業不久的大姐姐。我爸本來是開食品加工廠的,後來賺錢了便涉足了一些年輕人的生意,所以找她來當助理。大姐姐很有禮貌,晚上她還主動下廚,給我們做飯。她的廚藝很好,每道菜我都愛吃。當晚一起吃飯時爸讓我給她演奏了一段鋼琴曲,我彈了貝多芬的《致愛麗絲》,她拍手誇我彈得好。你知道麼,她是那種很漂亮很溫柔的人,當她對著我眨眼微笑時,我覺得像是得到天使的讚賞,臉都紅了。

「那晚大姐姐沒回家,跟我睡在了一塊,我們躺在床上聊天。我說到你,說到小涼,還有很多事,我還從沒跟誰說過那麼多秘密。可是在我們聊到深夜時,客廳卻意外傳來了爸媽的爭吵聲,記憶中他們從沒吵過這麼凶,單薄的房門彷彿要被這些聲音給震碎了。我害怕得險些哭了,想出去阻止這一切,大姐姐卻抱住我,跟我說大人的事讓大人自己去解決吧。她不停地安慰我,我這才安心了些。

「第二天一大清早,爸跟大姐姐就倉促離開了。爸說工作忙,但我知道他是在生媽的氣。當晚我跟媽一起吃飯,媽把菜做得非常鹹。我於是問媽,爸下次什麼時候回來,還帶不帶大姐姐回來?她做的菜好吃多了。媽聽了非常生氣,當場就扇了我一耳光。我簡直不敢相信她居然會打我。陳默,你還記得嗎?我轉學前的一個月曾有一次深夜偷偷來找過你嗎?」

我當然記得。

八年前的那晚,沈聰在深夜十二點多偷偷跑到了我家樓下,用小石頭砸我房間的窗戶。我下樓問她怎麼了,她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捂著臉哭。記得當時我家樓下那盞破敗的路燈線路接觸不良,光線總是明明滅滅,而沈聰就那麼蹲在路燈下,一直哭到了凌晨兩點。最終我只好鼓起勇氣牽起她的手。我說,沈聰,我送你回去吧。

她卻哭得更凶了,拚命地搖頭說不要回去。

我無計可施,又不敢領她回自己家。只好帶著她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家影碟店,那時候還很流行那種小店,只需要交10塊錢就可以隨便拿兩張影碟在一個小包廂裡看通宵。我拉著她的手,在中年男老闆不懷好意的注視下,牽著她去了小包廂。後來我們就一直在那間逼仄的小空間裡待到了天亮。我坐在冰冷而僵硬的破沙發上,而沈聰就枕在我的懷裡。半夜時她偶爾會突然驚醒,然後哭著說害怕,求我帶她走。然後哭著哭著又再次睡過去。一直到天亮,她家的保姆跟班主任才找了過來,其實直到現在我都不清楚,他們是怎麼找到的。班主任生氣地差點扇了我一耳光,保姆什麼都沒說,只是態度強硬地將她帶回家。她被大人拽走時,仍在哭天喊地,還一個勁地喊我的名字。

一個星期後,她正常返校後,又變回了以前的乖學生。那晚的事也絕口不提,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然後半個月後的愚人節,她轉校離開了。

「其實當年我並沒有把真相告訴你,我跟我媽吵架後,當天晚上,她就偷偷服安眠藥自殺了。她靜靜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表情安詳,胸前還抱著我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她死後的第三天,我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精神幾乎要崩潰,我當時只能想到去找你。我好想你帶著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此刻的沈聰有些醉了,似乎是為了強迫清新,她咬著下嘴唇,直到被擠壓的唇色由紅變白。

「後來我爸把南水鎮的房子賣了,將我送到了新加坡。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爸早在外面有人了,已經幾年了。我媽明明知道卻還要假裝不知道才因此患上抑鬱症。而更諷刺的是,我爸的情人就是他的助理,那個大姐姐。那是在我去了新加坡之後才慢慢知道的。可是無論我如何反對,爸還是沒有跟她斷絕關係,因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從起初的情人關係滲透到了事業上,變得糾纏不清。

「陳默,你能想像那種感覺嗎?如今只要一想到那晚她躺在我的床上跟我說的那些話,一想到媽死時的樣子我就感到噁心,彷彿很多條蟲子在我的頭皮上鑽孔……我永遠也不會原諒她的,我發誓,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些痛苦都加倍還給她。」

我無言以對,可更讓我震驚的真相還在後面。

沈聰冷冷地笑了,「這個奪走我一切的女人,就是姚麗華。」

不遠處的球場上,一個中鋒把球射進了球門,一群人的歡呼聲劃破了沉沉欲睡的黃昏。面對這狗血的世界我一陣恍惚,沈聰別過臉去擦乾眼淚,賭氣般地又灌了兩口酒,她難受地皺著眉,彷彿流入身體的是悲傷與屈辱。

「陳默,你千萬別覺得我幫你爭取到那幾十萬所以你欠了我什麼。敗光我爸的錢,跟姚麗華那賤人作對,不過是我每天都在上演的事情。」她試著用戲謔的笑掩蓋悲傷,卻失敗了。

「對不起,我不太會安慰人。」我難過地低下頭。

「沒關係,我本來也沒打算告訴你這些的。不過啊……」她突然張開雙手抱住我,下巴輕輕擱在我的肩上,「還能見到你,真好。」

「我也是。」

「來,乾杯吧。為了咱們的重逢。」她鬆開我,又拿起一瓶酒。

沈聰完全醉了,渾身柔軟得像一條漂浮的水草。當晚,我只好冒著無證駕駛的危險開著她的車將她送回家。站在高級住宅區的防盜門外,我反覆確定了三遍地址沒錯才摁響門鈴。片刻的等待後,我扭過頭問沈聰:「602,你確定是這裡嗎?」

「嗯,就……這……沒錯……」沈聰胡亂揮舞著手,又勾住我的肩。在我還要說話時她已經藉著酒勁開始為所欲為了。

「來,陳默……親一下……」她噘起了滿是酒氣的嘴湊上來。

「別鬧。」我是真沒力氣折騰了,光是扶著她灌鉛般的身體就夠嗆,現在還要騰出一隻手托住她亂動的下巴。

「不!我就要!親我,親一下嘛……」

「快停下,一會兒被你家裡人看到了多不好。」其實我倒沒有真的擔心過這個問題,想必現在的她也不可能跟她爸住一起,她那麼恨他。於是這讓我不禁對門後面的人產生了好奇,一會兒開門的會是誰呢?一位金髮碧眼的外國男朋友,又或者慇勤淳樸的菲律賓保姆?

但很快我不用再思考這些了,因為門開了。光線像金色的流沙般傾瀉出來,逆光的瞬間,沈聰的嘴順利親在我的左臉上。

門內站著的人,是林喜薇。

【三】

「快進來吧。」一秒鐘,小涼便迅速而自然地笑著替所有人解圍了。儘管那一秒內,我卻想到了很多。比如十幾天前的深夜,當我問她的合租者是不是她的男友,她沒有回答只是微笑。現在看來,這個謎團已經揭曉了,我很開心。但另一方面,沈聰用嘴貼了我一臉口水這個不那麼浪漫的親暱瞬間,相信小涼也已經盡收眼底,這又讓我焦慮。而這些紊亂的情緒最終只是化作了一句乾巴巴的回答:「啊,好。」

我們一起把沈聰扶進了屋。

我想找時機解釋剛才發生的事,沈聰卻不給這個機會。她突然跪倒在地,弓著背,慘不忍睹地嘔吐起來,吐完之後她雙腿打顫地爬到了兩米外的沙發上躺下了,任性地把爛攤子留給了我們。

小涼聳了聳肩,一副幼兒園阿姨般的無奈表情。她轉身去陽台拿拖把時還不忘招待我,「想喝飲料的話,自己去冰箱拿吧。」

「好,謝謝。」我正考慮著要不要過去幫忙,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我一看來電顯示是我媽,立馬迴避開來。我坐回沙發上,懷著很複雜的心情接通了電話,聽到的卻是我哥的聲音,「陳默,是我。」

我應該說過的,我瞧不起我哥。因為我覺得他現在的生活是軟弱者的選擇。不過他大概也常嘲笑我,在他眼裡我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就算撞了南牆也不懂回頭的傻子。我們之間沒有共同話題,通常只是最簡潔的交流。就更別提那些人生的理想啊生命的意義,我情願對公司食堂打菜的大嬸說。

「什麼事?」

「媽病了。」他盡量簡潔。

「怎麼呢?」我心被提了起來。

「不知道,中午說沒胃口不想吃東西,下午就臥床不起了,一直說胸悶,剛爸幫她檢查了下,說沒大礙。」

「哦,沒事就好。」

「要不,你還是回家一趟吧……」哥頓了一下,「你已經一年沒回來了。」

聽到這裡我又釋然了,我大概猜到了這是我媽的計謀。我不想回去,至少等我向他們證明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那天之前,我不會回去。可我說不出這種話,我情願把內褲外穿去步行街遛一圈。

果然沒多久,那邊的電話裡換人了,是我媽。

「默默啊,你別擔心啊。媽沒事,就是人老了心臟有些不好。今天上午我找人幫你算了一卦,他說你今年在外面會很不順,所以我回家後就老擔心,就不舒服了……」

「媽,說多少遍了,別迷信那東西。」

「那老先生很靈的,街坊鄰居都算過。」

「下次你再去算時直接抽兩百塊砸他腦門上,看他不把你兒子算得前程似錦。」我發誓我真沒有要堵她的意思,可一提到那個裝神弄鬼整天像得了帕金森的老頭就來氣。

「不許瞎說!」那邊急了,「他還說,你必須盡快結婚,越早越好。結婚是喜事,能消災。」

「媽您有這份閒心還是專心養病吧。」

「哼,你要能給我帶個媳婦回來,我就什麼病都好了……」

這會兒小涼已經把地板上的嘔吐物整理乾淨了,她端著兩杯熱茶走過來,我忙壓低了聲音,「媽,我現在沒有女朋友,也沒想過這事,你等我……」

沈聰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醒的,她一把奪過手機,嚇我一大跳。然後她捧著手機開始甜膩地說起來,死也不鬆手,「媽,陳默他撒謊啦。我就是您兒媳婦!陳默現在工作忙,等有時間了他就會帶我回家來看您的。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啊,不然我跟陳默都會擔心的……」

當我拚死奪回手機時,沈聰一口氣把不該說的都說了。我媽早已欣喜若狂了,完全聽不出前一秒還是個孱弱多病的老婦人,「默默啊,剛才那位是你女朋友嗎?哎喲,你這孩子,真是不老實……」

「您聽我說……」

「什麼都不用說,年輕人的事嘛,自由戀愛對不對,我懂。慢慢來啊媽不急,好好培養感情,等你覺得合適了就帶回家。一聽這聲音我就知道準是個好姑娘,絕對不抽煙不喝酒愛做家務活對不對……」

我看了眼沈聰,這位「不喝酒」的姑娘已經醉得連她親爹都不認識了。媽還在繼續嘮叨,我趕忙結束了通話。沈聰這會兒又倒下呼呼大睡了。我看了她一眼,又瞧了瞧一旁淡定圍觀的小涼,問:「她每次都這樣?」

「嗯,每次醉了就這樣。會間歇性地醒來,跟詐屍一樣,嚷幾句話又倒頭睡了。」彷彿為了應證她的話,沈聰果然又唰的一下站起來了,大喊道:「共產黨萬歲!共產黨萬歲!」

「好好,萬歲……快睡吧。」我簡直要哭了。

「不,領導沒批准,我……還不能睡。」

「咳咳……沈聰同志,鑒於你近日表現出色,組織上已經批准你馬上入睡了。」我幾乎是掐著嗓子說完的。

沈聰愣了幾秒,終於死而無憾地倒下了。

我跟小涼在一旁笑起來,直到我笑得沒力氣了,才靠在沙發墊上沉沉地舒了一口氣。此刻的小涼也安靜下來,她披著頭髮,沒有化妝,淡淡的黑眼圈讓她整個目光看上去更加柔軟了。她的鼻尖處還泛著一團白色的光暈,我不確定那是因為日光燈的照耀,還是自己體內酒精的作用。她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輕輕啜了一口茶。「那時候你跟沈聰在一起就有說有笑。想不到八年過去了,你們還是那麼般配。」

「有嗎?」我略微無奈地笑笑。

「有。」

小涼歪著頭,不再微笑,而是以一種說不上懷念、羨慕還是祝福的眼神盯著我。我卻變得不敢直視,生怕再多看她一眼自己就會失去分寸,說一些不該說的話,做一些不該做的事。

我很想告訴她:小涼,八年了,其實你也一點都沒變。你的內心還是那麼敏銳而纖細,總是一語中的切中我的心情和想法,卻又會以最舒服的方式表達出來。比如現在吧,你又一次及時為我解圍了。

「剩下的交給我吧,不早了,你也快回家吧。」

「好,那我先走了。」

「等下,喝了這杯蜂蜜茶吧,解酒。」

【四】

「你的照片為什麼只有一組,現在是想怎樣?要把《橙》改成吳彥尊的寫真集嗎?」

「我不要聽什麼理由,事實就是你沒把事情辦好!」

「你到底還是不是主編?一個攝影師都可以踩你頭上!」

「再給你兩天時間,交不出照片雜誌不用做了,團隊乾脆也解散吧!」

……

星期三的那個早晨,雯姐在辦公室裡把我當兒子一樣罵的訓話聲有如虎嘯獅吼,震耳欲聾。幸好我有先見之明在來公司之前啃了兩個老面饅頭,才得以保證有足夠體力熬過眼下這一劫。

當我灰頭土臉地逃回自己辦公室時,周小野跟郭愛卿幸災樂禍地笑得直不起腰了,顯然公司牆壁的隔音效果不佳。一看周小野這蠢貨的嘴臉,我就想抓起身旁桌上的仙人掌盆栽扔過去,虧他還有臉笑,要不是他,事情怎麼會鬧成這樣。

我正想罵他,一雙手突然從背後伸出來並摀住了我的雙眼。對方的聲音很奇怪,故意捏著嗓子在我耳邊發問。

「猜猜我是誰?」

「沈聰,別鬧。」

「哇,你怎麼每次都能猜對呀。」她一臉天真地跳到我前面,我真不忍心告訴她,全世界只有她還會找我玩這種弱智遊戲。

見我一臉煩悶她又問:「怎麼呢?不開心。」

「還不是你害的,上次拍照那事鬧崩了,沒出什麼照片。今早雯姐回公司氣炸了,差點沒把陳默給剝皮生吞了。」周小野趕忙不要臉地插話了,把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

「這是真的嗎?」

我無奈地點點頭。

「哈哈,我就知道,其實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事來的,我已經幫咱們約好了攝影師。」沈聰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衝上來一把抓住我,「咱們走。」

第二次,沈聰開車把我帶去了植物園。

而她說的那位攝影師,已經站在門口等候多時了,對方還是個很年輕的大學生,胸前掛著尼康單反非常大,應該挺貴的。下車後我仔細一看他,才發現,原來他就是之前沈聰在南林大學的球場上指給我看過的那個她「暗戀」過的新聞系學弟。

我正要說什麼,沈聰忙上前幫忙介紹:「這位是我的學弟,叫謝飛。」

「你好。」我忙說。

「這位是我的男朋友,叫陳默,青春雜誌的主編,待會兒你幫我們拍的照片風格記住要盡量清新一點喔。」她說著得意地挽住了我的胳膊,將我拽到了一旁,「喂,演好點,一會兒可千萬別穿幫啊。」

「這到底怎麼回事?」我不明所以。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嘛,起初我覺得他跟你很像,才去認識他的。結果現在變成了他一直在倒追我,但我不喜歡他,沒答應。今天喊他出來幫我們補拍照片,正好也讓你當我的擋箭牌。」她笑意盈盈,一點都不像在應付什麼麻煩事。

「這樣不太好吧。」

「欸,這你就別管了。」她調皮地眨了下眼睛,繼續拉扯著走在前頭,「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問,為什麼你們的雜誌要叫《橙》啊?而不是其他顏色,我就覺得紫色也不錯啊。」

一談到工作,我就容易變得一本正經。我解釋道:「橙是暖色系中最溫暖的顏色,代表著陽光。我和雯姐都覺得,這個時代太冰冷了,沒有一點人情味,而大部分小孩們的生長環境更是如此,他們普遍缺少家庭的溫暖,朋友的關愛,時常感到孤獨。所以我們要為他們做點什麼,哪怕只是一本薄薄的雜誌。」

「聽上去真厲害。」她有些崇拜地看著我,突然雙眼一亮,「陳默,你答應我一件事吧,就算是作為這次我幫你的報答。」

「你先說說看。」

「把我跟你的事寫進小說裡。」

「理由呢?」

她認真地抿了抿唇,「其實直到現在我都挺後悔,如果當初我能早點認識你,說不定我就有勇氣不跟著我爸離開,也不會跟你分開這麼久了。陳默你千萬別笑我傻,其實當年我真的想過,那晚在影碟屋的小房間裡,我就一直想,等天一亮就跟你走,隨便去哪裡,就我們兩個……」說到這她有些遺憾地垂下了眼瞼,「所以,說不定小說裡的我們可以這樣做,怎麼說呢?就像是平行世界裡的另一個我和你。」

我胸口一哽,說不出的難過。

「好,我寫。」

「那一言為定咯,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沈聰抬起頭,這次,她開心地伸出了小拇指。

補拍完照片後,我又陪沈聰看了場電影,回到家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周小野跟南希都還沒睡,他們兩個人居然並肩坐在一起打遊戲,這番景象簡直就像姚明跟貝克漢姆在一起打乒乓球那麼神奇。不過眼下我沒力氣再表達自己的驚訝,而是疲憊地一頭栽進沙發裡。周小野不打算放過這個八卦的機會,忙追著我問後來沈聰把我帶哪去了,我如實交代。

「不可能!這麼晚才回家,你丫要沒帶她去開房哥跟你姓。」

「謝了啊,這麼大歲數一兒子我還真受不起。」

「我呸,瞧你那腎虛樣,肯定帶她做了什麼不純潔的事。」

「少用你那不純潔的大腦臆斷我高尚的情操……欸,我懶得再跟你貧,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煩。」

「怎麼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讓哥倆開心一下?」

我白了他一眼,「剛回來的路上,我媽又來電話了,非得讓我找時間回家一趟,還賭氣說什麼不回家她心臟病就不會好。」

「你媽話都說這份上了,你就回去唄。」

「可她還要我帶個兒媳婦,你說我上哪給她找媳婦啊?她老人家以為兒媳婦都長地裡,需要的時候帶著鏟子挖一個就行。」

「這事還不簡單!去紅燈區拉一小姐啊,個個胸大臀肥一看就是會生兒子的品種,保證你媽見了樂呵呵。」

「別鬧了,到時候要問起什麼工作人家張嘴就是『一次200包夜800』,我媽還不給嚇癱過去。」

「哎!」任南希歎了口氣,插話了,「說起這個我也鬱悶。上星期我爸打電話來,說有親戚來星城辦事,要我接待。」

「挺好啊。」

「好什麼啊?他們現在都以為我在這邊有房有車年薪20萬呢。到時我該怎麼去火車站接他們啊。」

「你可以去同城網淘輛寶馬牌自行車,也很拉風的。」周小野一秒鐘也不放過損人的機會。

南希倒不生氣,只是愁眉苦臉地丟掉遊戲手柄,回房睡覺去了。

公寓安靜下來後我去洗了個冷水澡,又站在陽台上吹了會風,酒醒後反倒沒了睏意,索性回到房間打開電腦看稿子。其中有一篇稿子挺有意思,講述的是一個大齡剩女為了逃避父母給她安排的相親,在淘寶上租了一個男友,然後假戲真做最後相愛。看完稿子後我突然想,或許自己也可以「租」個女朋友應付一下。

我打開手機翻看通訊錄,才發現異性朋友少之又少,最終目光停留在了「小涼」兩個字上。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如果要做這種事情,只有她合適。我猶豫了會兒,還是撥通了號碼,很快,電話接通了。

「喂,是我。」

「我知道。」

「你睡了嗎?沒吵到你吧。」

「還沒呢。」她恬淡的聲音微微透著欣喜,「怎麼,找我有事啊?」

「其實那天晚上我跟沈聰真的沒什麼,她拉我喝酒結果自己醉了,我只好送她回家……」

電話那邊,小涼意外大方地笑了,「你打電話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

「不是,其實是有件事想拜託你。」我這才想起了正題。

「你說吧?」

「做我的女朋友行嗎?就一天。」

【五】

星期六,我跟小涼約在了河西北嶺的一家商城樓下見面,那裡離我家——我真正的家,只有幾站路。我買了些日常禮品,當然,是為小涼這個假女友準備的。其實那晚的電話中我本是抱著開玩笑的心態提出的請求,卻沒想到她答應了。

她願意做我的女朋友,一天。

「為什麼?」我問。

「應該很好玩。」她說。

感謝她的貪玩,讓我在離家出走一年後,首次鼓起了回家一趟的勇氣。要知道,在這之前,我情願去伊拉克拆炸彈。

今天的小涼穿著較正式的黑色職業裝,頭髮盤起,淡妝,略顯端莊,很合適見長輩。她很開心地走到我跟前,朝我揮了揮手中的袋子,「聽說你爸愛釣魚,我給他買了一根釣魚竿,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伯母心臟不太好吧,我買了一個玉鐲,這個能促進血液循環,對心臟有好處。啊對了,我還給你的小侄子準備了禮物,不知道這幅拼圖他愛不愛玩……」

小涼的用心簡直讓我羞愧,我差點懷疑到底誰才是他們的孩子。

「怎麼呢,不開心?」她微微前傾,似乎要把我看穿。

「沒什麼,走吧。」

我把自己準備的禮品塞進了背包裡,這時她突然快步上前挽住我的胳膊,「到時候你要這樣的狀態,可瞞不住你父母。第一次帶媳婦回家應該開心點,開心中還要帶著一些緊張。懂不懂?來,笑一個瞧瞧。」

我試著喚醒了我僵硬的臉部肌肉,顯然,它們很不配合。

「你是要帶我去哭喪嗎?笑,是笑,像我這樣。」她甜蜜地彎起月牙眼,跟那些職工培訓時擺出的笑容完全不同,像香水般富有感染力,陽光下,睫毛末端彷彿都在閃爍著愉悅。有些人就是天生討人喜歡,我想。

站在家門口的那一刻,我果然還是退縮了。

小涼及時拖住了要逃的我,「喂!就算你對不起父母,也要對得起我今天的精心準備吧。」

「算了,我不行,我們還是回去吧。」

「不行,想都別想。」小涼突然強硬了態度,擅自幫我摁響了門鈴,又說,「快,準備一下。」

我無奈,只好慌張地勾住她的手臂佯裝親密,然後擺出尷尬的微笑。

幾秒後門開了,裡面站著我哥。他又胖了,下巴已經無可挽回地發展成三層。他看我的眼神有些詫異,大概不太相信,自己的弟弟一年時間裡變化了這麼多。最終他帶笑的目光落在了小涼身上,臉上的少許疑惑稍縱即逝。

「來,快進屋吧。」他說。

「好。」我跟小涼雙雙換好鞋,進門了,歡笑聲沿著客廳傳過來。

很快,我見到了我媽,她看上去消瘦了不少,也可能跟拉直的長頭髮有關係,但精神卻格外好,一點也不像個心臟病患者。她坐在沙發上,雙手緊緊攥著一位年輕女孩的手,就像我此刻正緊緊握住小涼的手一樣親密。

「媽,我回來……」

我正疑惑,話卻卡在喉間。此時媽身旁的女孩緩緩側過頭來,我立馬認出了這張無比熟悉的臉——沈聰。

《當我們的青春漸漸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