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一場突如其來的重感冒,讓我請假了三天。

然而比起身體上的病痛精神上的萎靡顯然更折磨我,我沒有把雯姐跟吳彥尊的關係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周小野,因為就在前幾天他還自我感覺良好地篤定,雯姐在一點點走出前男友的陰影並試著接受他。若現在讓他得知真相,無疑會掀起第三次世界大戰。

夏天感冒非常難受,那三天我迷迷糊糊地沉睡著,時常半夜渾身冷汗地驚醒,喉嚨燒灼難耐,起身倒水的力氣都沒有了。每每這時我就會異常地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軟弱和不堪一擊。

第三天沈聰來探病了,一大群人中,她永遠是最清閒的那個。

她幫我整理房間、洗衣服,還為我精心調製了一碗香菇雞絲粥,可能是因為味蕾被燒遲鈍的緣故,我覺得還不錯。沈聰見我吃得很香,自己也忍不住嘗了一口,立馬臉色劇變,跑去廁所吐了。回來後她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居然嘗出了一股清涼油的味道。我說沒事,就算你做出六神花露水的味道我也照吃不誤。

彼此說笑著,卻都沒再提上次瓦鎮那晚的事情。

她一直守在我床邊,不時給我換濕毛巾、量體溫,就像一個在過分認真對待病人的實習醫生。後來實在不知道做什麼了她掏出一本書,「陳默,我給你念小說吧。」也不等我答應她就聲情並茂地讀起來。

故事講一個在孤兒院長大的女孩某天被一個有錢人接走了,從此過上了貴族生活。在貴族學校裡認識了一個很有錢的王子,正要相愛時,孤兒院裡結識的青梅竹馬半路殺出來。在經過了一番慘烈的情感糾葛後,最終青梅竹馬成了炮灰,女孩坐上了王子的跑車奔赴教堂……

聽到這裡我不禁想:這不就是赤裸裸的高帥富打敗屌絲成功泡到女神的故事嗎?但我沒有力氣吐槽了,藥效上來後我緩緩睡去,耳邊伴隨著沈聰咬字認真的朗讀聲。

非常安穩的一覺。

醒來時我頭腦清醒多了,彷彿壓在身上的惡鬼離開了。

沈聰不知何時趴在我枕邊睡著了,我小心地挪動身體,卻還是驚醒了她。她一臉惺忪地抬起了頭,有些不好意思,慌慌張張地抹掉嘴角的口水,抿起兩個小酒窩,一眼迷離地朝我傻笑。

「陳默你醒啦,我剛讀到哪呢?你等下啊……」她笨手笨腳去找書。

「不用了,沈聰……」我感激地喊住她,「真的不用了,我好多了,謝謝你。」

她似乎有些意外,愣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哎,客氣什麼呀!要真感動就以身相許吧。好好,退一步,親一口總行吧……」她噘起嘴裝作要親過來。

「頭好暈,我再睡會兒。」我翻了個身。

「陳默你混蛋!!」

次日我很早就起床了,對著鏡子認真整理著儀容。換以前的絕大多數個早晨,我都是刷牙上廁所穿衣服一起進行的,兵荒馬亂得像是醒來在遭敵人偷襲的營地。但今天,至少在今天,我希望自己看上去能精神一些,畢竟沒誰想在遞交辭職信時落魄得像一條喪家犬。

是的,我決定辭職。

我很不甘心,可我沒有選擇。

公司一樓的大廳,二十歲出頭的前台小姐又朝我頷首微笑了。總是如此,每天都會用她那無害而禮貌微笑迎向每一個人,然後轉身就忘記,因此就算明天我不出現了,她也根本不會記得吧。

我滿心悲涼地走進了電梯。

回到辦公室,迎接我的卻是一切如常,大家只是關切地湊上來問我病情。「聽說你重感冒三天。」「看氣色怎麼像去度假了三天啊。」「主編你沒事就好,大家都很擔心你呢。」幾個人七嘴八舌將我圍住,我有些糊塗了。這時雯姐風風火火地推開了辦公室門,她輕快地瞟我一眼,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來了。」她說。

「嗯啊……」我有些不知所措。

「聽說你病了。」

「高燒,昨天才退。」

「你要再不來,大家都在考慮是否要買花參加你的葬禮了。」她冷酷的玩笑中帶著一絲微妙的討好,氣氛緩和了許多。

「放心,死不了。」

「那就好,歡迎歸隊。」她聲音一如既往的乾淨利索,見我愣在原地,又問:「怎麼?有事嗎?」

「……沒有。」

終於,我釋然一笑,在心底偷偷鬆了口氣。

可能小涼說得對,梓雯不是那種人,她怎麼捨得拿上一群年輕人的所有希望去賭一場注定要輸的感情?那天的她,不過是被我的針鋒相對給激怒了吧。可梓雯啊,請一定原諒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在乎《橙》。你曾說,你的生活裡除了它已經一無所有。而其實,這種感覺我一點也不輸你。

下午公司針對《橙》分刊一事開了個短會,姚麗華主持,幾位決策性的高層旁聽。原本以為只是走個程序,畢竟分刊一事勢在必行。可我還是低估了姚麗華,來公司跟她鬥智鬥勇了大半年,我深知她是多麼可怕的敵人。有時我甚至沮喪地想,能撐到現在已是萬幸。

會議上,她首先中肯地表揚了我們團隊,並提出求追加100萬的項目資金。這讓大家又驚又喜,而我很清楚,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果然,她很快習慣性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那個醞釀陰謀的動作讓我心頭一緊。

「陳主編,你提交上來的分刊策劃我看過了,想法非常成熟,領導們也一致覺得可行。不過以後新增的《橙》B版,將由吳彥尊來擔當責任主編。」

……

底下一陣騷動,郭愛卿和周小野差點沒忍住飆髒話了。我比想像中的要鎮定,其實我隱約猜到姚麗華會來這一招。

我試著分析她的心理——《橙》現在勢頭正猛,再一味打壓是下策,坐享其成才是更好的選擇。既然幾天前「吳彥尊找老情人敘舊」這條暗奪的路走不通,那麼她只能明爭了。不過若要一下全盤調換團隊肯定會授人以柄,她也沒這個權力。所以她勢必會選擇溫水煮青蛙,不著痕跡地一點點削弱我們的力量,直到最終拿下主導權。而首要的第一步,就是利用我們自己提出的分刊策劃,安插吳彥尊來當B版主編。

「這樣的安排主要是從三方面考慮。首先客觀上你們組人力資源有限,做兩本刊太勉強。第二方面是考慮到,兩個主編的話對於雜誌本身的進步能起到更好的督促作用。第三是雖然《橙》目前銷量不俗,但一直沒有主推作者,一本雜誌平台若不以打造作者為前提,影響力怕不會長久。吳彥尊作為公司的一線作家本身具備很大的影響力,他擔當B版的主編勢必會給雜誌銷量推波助瀾更進一步。」

理由無懈可擊,雯姐的眉頭緊蹙,欲言又止。

沒多久,會議沉悶地結束了,我們組帶著滿腔怨言率先離席。回辦公室的一路上周小野都在罵娘,越罵越難聽。我只能安慰他,同時也安慰自己,「算了,就當B版從來沒有過,至於這麼生氣嗎?」

周小野瞪大了眼睛,「能不生氣嗎?你好不容易把一個姑娘玩到高潮,突然殺出一個人要跟你一起玩,你問為什麼?他說:怕你一個人玩姑娘不用心,所以特意來督促你!我督促他妹啊,這他媽是人話嗎?」這個世界上恐怕再難找到比周小野打比喻更粗俗的人了。

我無言以對,我該怎麼告訴他,眼下的結果算很仁慈了。因為就在昨天我還差點以為,整個團隊的勞動果實都會被他們空手套白狼。我們應該慶幸,至少梓雯還站在自己一方,她沒打算為了老情人而出賣我們。而只要有她在,團隊就不會輕易輸。

剛想到梓雯,她就出現了。

「周小野,你乾脆再大聲點讓全公司都聽見吧。」

「雯姐,我這是氣啊!」

「氣也沒用,該幹嗎幹嗎去。」她看了我一眼,「陳默,你跟我來一下。」

雯姐單獨把我領到了安全消防通道的樓梯間,昏暗的聲控燈被她的高跟鞋聲踩亮了,她倚著護欄不慌不忙地吸著煙。沉默了大概一分鐘,她終於抬頭看向我,「B版的事,對不起。」

我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要知道,認識她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她說「對不起」這三個字。

「沒什麼,這事又不是你說了算,況且我們還有A版。」

「你能這樣想最好。」她的目光柔軟下來,「還有,上次在咖啡廳裡,我跟吳彥尊的事……」

「放心,我會保密。」

她愣了一下,有些詫異我回答得這麼乾脆。最終她有些落寞地笑笑,不再說話。她丟掉煙頭,在擦肩而過時輕拍了下我的肩。很奇妙,那一瞬間我居然有些莫名地同情她,儘管我知道自己沒資格。人們總說,一個女人,就算她再成功,若感情失意,那也是失敗的。而若感情美滿,就算她活得再平凡,也是幸運的。

梓雯,顯然不夠幸運。

【二】

第二天吳彥尊帶著他手下的團隊過來了。

我們坐在一起討論雜誌發展,以及今後A、B版的區分。當他提出以後A版封面模特採用女生而B版封面採用情侶時,我差點沒忍住摳鼻屎彈他臉上。難道我還不清楚對初高中女生來說,情侶像的封面要更有吸引力嗎?再加上一想到他就是那個傷害雯姐的渣男,現在卻道貌岸然地跟我談「合作愉快、任重而道遠」時,我就渾身雞皮疙瘩。整個過程中我只是「呵呵」地假笑,內心卻在咆哮:蒼天啊,看在世界已經夠齷齪的份上,趕緊收了他吧。

當然我也不是省油的燈,既然他想瓜分好封面,那我就搶作者。一番討價還價後,A、B版的條約基本簽訂。本以為自此井水不犯河水,至少短時間內不會。怎料兩天後,人事部就下達了人事調動:《橙》A版編輯組文編張可可調到圖書部三組——吳彥尊做爛掉後剛剛甩手的主題書系。

張可可當場就哭了,大家勸了很久才阻止她辭職。因為如果她辭職了,那麼姚麗華的詭計就得逞了——她根本就是在一點點削弱我們的力量,而張可可只要還待在公司,就有調回的希望。

第二天上午張可可抱著紙箱在辦公室清理東西,大家不捨地圍在她身旁。她卻意外變堅強了,不再哭哭啼啼。臨走前她還盡量輕鬆地跟大家作別:「記得我剛來當編輯那會真是好天真啊,也曾有一段時間對這份工作超級失望,沒想到現在轉眼就大半年了。但我一點也不後悔,跟大家共事的這段時間雖然很累,但我學到了很多,也很開心。總之以後我也會經常來串門的啦,不就是隔了幾個辦公室嘛……」

原本以強悍女爺們著稱的郭愛卿反倒先扛不住了,她摟住張可可」哇「的一聲哭了,「可可,姐捨不得你。」

「郭姐你別這樣啦!幸好走的只是我,反正我也最沒用。」她又看了眼大家,「以後你們要加油,把《橙》做大,這樣我也會很自豪的。」

「可可你就等著吧,總有一天我們會讓你回來的。咱這個家不會輕易散掉的。」郭愛卿緊握拳頭,當她用到了「家」這個字時,一瞬間,我也被煽得胸堵鼻酸。

小涼在這時推門走進來,她很抱歉地解釋:「可可,你的事我有幫忙爭取,可人事部那邊態度強硬,還暗示我是上面有人。」

「操,一定是賤人姚,用腳丫猜也知道是她。」郭愛卿憤恨地罵道,她總是即興給姚麗華取綽號,比如什麼姚尼姑、姚嬤嬤、姚騷貨、二奶姚、子宮糜爛姚……眼下這是第幾個我都忘了。

「嗯,等有機會再想辦法吧。對了,公司過幾天要舉辦一個慈善活動,給藏區的貧困兒童捐些物資,你們組也準備點吧。」

「我家有很多舊衣服,明天給你捎過來。」周小野說。

「得了吧,就你那些惡趣味,別帶壞了人家災區小朋友。」我故意開玩笑,沉重的氣氛緩和了些。

「我說的是我真正的家。」周小野沒有鬥嘴,反而露出了一絲苦笑。

直到當晚我陪周小野回了一趟他真正的家,才知道他那絲苦笑意味著什麼。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上他家,黃金海岸的一套高級住宅區,看得出家底殷實。

周小野自己用鑰匙開門,進去了也不打招呼,連跟父母介紹我是誰都省了。當時他父母正在客廳看財經新聞,母親看上去挺年輕時髦,頭髮還染了色。父親年紀則大上一些,表情刻板許多,在家也穿著筆挺的西裝,挺拔消瘦,眼窩深陷不苟言笑。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他跟我爸肯定能成為好朋友。

周小野徑直領我去了睡房,打開衣櫃,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編織袋,抓起衣服往裡塞。阿姨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門口。

「小野,你帶朋友回家怎麼也不跟媽打聲招呼啊?」她端著熱茶送上來,「來,先喝口茶。你愛吃什麼菜,待會我去買。」

「阿姨您不用客氣。」我忙接過茶水。

「不吃了,馬上走。」周小野態度冷淡。

阿姨有些尷尬,只好把話題轉向我,「你是周小野的朋友吧?」

「對,我們也是同事。」

「他現在在上班啦?什麼工作呀?」伯母有些驚訝。

「做雜誌。」

這時伯父也出現了,他陰沉的聲音帶著一絲責備,「周小野,你究竟打算什麼時候去銀行上班?」

「我不是說了嗎,高數過不了拿不到畢業證。」周小野繼續忙手上的事,都不看父親一眼。

「畢業證的事我已經托人處理了,這個月就可以拿到。」伯父語氣平穩,卻帶著一絲緊迫盯人。

「銀行筆試我也過不了。」

「我可以給你走關係。」

「不需要。」

「不需要?!」伯父慍怒地逼上前一步,阿姨想拉卻沒拉住,「你知不知道這個機會多少年輕人擠破頭在搶啊?再過個幾年等我跟你媽退休了,你想進都進不去了。」

「反正我死也不會去銀行的,不勞操心。」

「你!」伯父氣得渾身顫抖,「簡直不知好歹!你這個敗家子是要氣死我們嗎?」

見情況不對我趕忙去勸,可周小野完全沒有要停的意思,「爸,你聽過一個故事嗎?笨鳥有三種,有的選擇先飛,有的乾脆不飛,還有的,下一個蛋,等蛋孵出來了讓蛋代替它飛。你就是第三種,想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告訴你,我有自己想過的生活,我不想過你們安排好的人生。」

「畜生!」伯父沒忍住,一巴掌扇過來。

周小野被這一耳光給扇怒了,他擺正頭將臉迎上去,「你打啊,打死我得了!反正每次只要一不如你意你就打我!」

見伯父揚起手又要打,阿姨哭著擋在了中間,「別吵了,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別吵了行嗎?」

她回頭抓住周小野,哀怨地哭起來,「小野,算媽求你了,聽你爸這一次吧。我們做父母的難道還會害自己孩子不成?!我跟你爸怕的不是你沒出息給咱家丟臉,我們怕的是,等有一天我跟你爸老了,沒人管你你會餓死啊!」

周小野深深埋下了頭,我以為他至少會道聲歉,可他只是扛起衣袋奪門而出。我要追出去時伯母拉住了我,「孩子,你勸勸他吧!我們就這麼一個兒子,不能眼睜睜看他毀了啊。阿姨我在這裡求你了……」

「阿姨您別這樣,我會好好跟他說的。」

「滾!滾!永遠別回來!」伯父氣急敗壞地朝門外吼。

直到在電梯口追到周小野,我才發現他哭了。見我過來,他忙抹掉眼淚鼻涕,朝牆角的垃圾桶啐了口痰,彷彿這個看似瀟灑的動作可以掩飾掉一切。

下樓後周小野把裝舊衣服的編織袋扔進汽車後備箱,沒急著上車,而是蹲在小區路燈下抽煙,一口接一口。我從沒想過他有一天也會像現在這樣愁容滿面,這個總是單純開朗還時常犯蠢犯2的大男生,此刻憂傷得像一首詩。

「周小野,你剛怎麼能這樣跟你爸媽說話?」我知道,這句說並不適合用來打破沉默,可我不吐不快。

「我知道我該死……」周小野歎了口氣,有些悔恨地揪住自己的頭髮,「這幾天心情實在太糟了。」

「張可可的事?」

「嗯……也不全是,還有《橙》分刊的事。」

我啞然失笑,「不是吧!我們這群人裡面,我以為你是最不在意雜誌死活的。」

「那是以前,現在,它早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哥們你別笑我,真的,起初我也以為自己只是為了追梓雯才來湊熱鬧的。可後來我發現,我愛上了這份工作。怎麼說呢?會有真正活著的感覺。每天早上一醒來會幹勁十足,就連窗外的空氣都特新鮮,人生充滿了希望和期待。」

「得,你的形象真不適合煽情,還是講相聲比較親切。」好朋友之間總是如此,明明很感動,卻又恥於承認這份感動。

他扯起嘴角笑了,掐著半根煙遞給我,仰頭瞇起狹長的雙眼,「這個世界真是太操蛋了,雖然老早就知道,可自從跟你們一起做雜誌後我才發現原來它比我知道的還要操蛋一千倍。但是兄弟啊,咱一定得幹出點什麼。最近我越來越堅定這一點,咱得讓這個世界好好瞧瞧,咱能幹出點什麼!」

接過煙頭的那瞬間我莫名感動,我聽到自己體內的孤獨正慢慢燃燒成一抹溫暖。

【三】

Alen一反常態是在星期四的早晨,他很意外地比我更早出現在辦公室,看上去卻心事重重。我坐下打開電腦,都來不及輸入開機密碼Alen就走到我身邊,極不自然地躊躇著,欲言又止。

「怎麼?又要找我換水?」我調侃。

「不是。」他搖搖頭,遞上一紙文件,「主編,你在下面簽個字吧。我要走了。」

我很驚訝,聲音提高了一倍,「你要辭職嗎?大寶,沒這個必要的,雖然現在情況對我們不利,但B版畢竟是橫空多出來的一本雜誌,有A版我們一樣可以做好,不會輕易……」

「不是,你誤會了。」Alen打斷了我,他的臉上透著一種不忍,「陳主編,我並不是辭職,從今天起我要去做《橙》B版了。」

「你是說,你要去與吳彥尊為伍?」我難以置信地盯著他。

「是的。」

我完全語塞了,甚至有點眼暈,差不多過了十秒鐘才找回神智。我壓著怒火問:「介不介意說說,姚麗華給你開了什麼條件?」

「主編,不要這樣……」

我一把擋開他伸過來的手,「別叫我主編,從你作出這個決定起,我就不再是你主編。」

「對不起。」Alen垂下頭。

「你的解釋就是『對不起』三個字嗎?」

「總之,真的很對不起……」

「算了,既然如此,以後大家就是敵人了,好自為之吧。」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我別過臉,決絕地簽下了名。

Alen 接過文件,語氣並不愉快,「上次開會時我們說到的那些選題策劃和促銷方案我不會帶過去的。陳默,你是個好主編,謝謝你長久以來的照顧,我雖然過去了,但我不會在你背後使陰招的,這點請放心。」

「真諷刺,你第一次說話像個男人的時候,居然是背叛我們的時候。」我很想用這句話重傷他,轉念又放棄了,我佯裝風輕雲淡地笑笑,「再見。」

「再見。」

門被關上後,難以言喻的悲涼浸透了我的身體。那些曾跟他一起共事時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其實我早該察覺到了,從何時起他不再跟我們一起講姚麗華的壞話,從何時起他工作越來越心不在焉,就連張可可離開前的那天他也表現得無動於衷……可是我自問一起共事這麼久,並不曾有半點虧待他。我甚至以為一路以來我們共同挺過了那麼多的難關,情誼本應該更加牢固。

我該怎麼告訴他,我難過的不是團隊失去了一名好編輯,也不是背叛的突如其來。我難受的是,曾經那麼多的同甘共苦,依舊抵不過一句人走茶涼。

比起張可可的被動調離,Alen的主動背叛對團隊動搖更大。

郭愛卿聽到這個消息時抄起凳子要找Alen拚命,被任南希死活勸住了。之後她氣不過,跟同樣是爺們外表玻璃心的周小野一拍即合,當晚就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雙雙請假。希望這兩位大神,不要一覺起來發現彼此都赤裸地躺在酒店的雙人床上。

可能早就經歷過太多風浪,雯姐對於這件事倒沒有多意外,她拍拍我的肩,「算了,人各有志。」

歸根結底,最受打擊的還是我。如果說精神上面的背叛我尚且可以催眠自己不去多想,可Alen作為責編,走後給我留下的巨大工作空缺卻讓我分身乏術。那幾天,為了趕上雜誌進度,我每天晚上都要加班。

今晚陪我一起加班的郭愛卿又抱怨起來,「前幾天我去送文件時明明看到Alen電腦裡打開一篇蘇安妮的稿子,寫著《遇見你,在明尼蘇達》,結果今天蘇安妮就把這個稿子給了我,還有臉保證絕對是新寫的!臥槽,我就說最近怎麼她的稿子都跟狗屎一樣,原來我們一直在吃人家的剩飯……」

「以後B版的作者盡量不要去碰,只會分散我們的讀者。我手上還有一些不錯的資源,回頭整理給你,今天你先回去吧。」我單手揉著額頭,語氣疲倦。

「哦。」郭愛卿見我臉色難看,不再多說,「那主編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

郭愛卿關上門的那一刻,我內心就那麼突然地軟弱下來。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整個團隊真的要垮了?是不是正義最終還是戰勝不了邪惡?可悲的是很多人並不知道——更多時候,正義不過是勝利者的附屬品。

如果,我是說如果,A版從此一蹶不振,以後穩當兩本刊主編的吳彥尊會如何告訴讀者們呢?我想,他一定會顛倒黑白,他成為堅持夢想的勝利方,而我的團隊,則淪為中途出走背信棄義的失敗者。

失敗者,多麼潦草而心酸的一個歸類。

離開公司時已經是晚上11點,下樓才發現外面正在下大雨。不愛看天氣預報就是這點不好,不過影響也不大,乾脆就再等等吧,反正就算馬上回家等待我的也是無止境的失眠。我這麼想著,身後傳來腳步身,我欣喜地回過頭,可惜這次不是小涼。

「該死,最近怎麼老下雨。」雯姐抬頭看了眼雨簾,抱怨道。

「是啊,真煩。秋天要來了。」

「找個地方坐坐?」她還是老樣子,任何邀請跑到她嘴裡都會變成命令。不過最近我們確實很久沒一起吃飯了。自從知道她的秘密後,彼此之間的關係還是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怎麼說呢?我還是很信賴她,可是在我的潛意識裡卻會變得更加獨立而有所保留。因為我明白,就算再如何厲害,某些時候她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行啊。」我欣然同意。

我們在上島咖啡坐下,雖然光線柔和,但我憔悴的臉色還是無法掩蓋。雯姐打量我的時候眼裡流露出來的柔軟光澤讓我感到不安。如果換以前,她一定會罵我沒出息,才多大點事兒。可此刻她居然露出了不忍。

「陳默,你最近有沒有寫什麼新作品?」她問。

「你是指長篇?」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哪怕過去這麼久還是讓人尷尬,「有倒是有篇稿子,寫了個開頭,但我現在還不想出。」

「為什麼?」

我停頓了一下,「不為什麼。」

「陳默,你要是有吳彥尊一半放得下身段都不會搞成這樣!不就第一本書被編輯改了個爛名字嗎?你到現在還介意!你也不瞧瞧網上那些挖空心思想紅的人,找名人掐架、爆艷照、虐小動物,什麼曬下限的事情做不出來?」

「又要教育我呢!」我無力地笑笑。

「不是教育,是事實。程石你認識吧,每本書都拿來改編拍電視劇的那位大腕,拍一部火一部。哪怕是他這麼有才華的人,當初寫的東西也是求著人家去看,據說他拿著手寫稿一家一家的出版社找都沒人要,最後還是娶了一位出版社副社長的女兒才有今天。現在的社會就是這麼浮躁,像你這樣,一本狗血的書名就羞愧得像被強姦了似的,永遠會被人踩在腳底下。」見我不說話,她乾脆下命令,「今晚回家你把稿子發我,就算是為了這個團隊,你也必須出書。」

「還有什麼團隊?都散得差不多了。」我自暴自棄道。

「陳默。」雯姐緩緩抬起頭,目光如炬,「別讓我看輕你。」

「……」

直到後來我都說不出那句話的力量來自哪,它像一隻大鎯頭狠狠地砸碎了我的胸腔,伴隨著一陣劇痛胸口被鮮血淋漓地撕開了。我忽然就清醒了,其實一直以來我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這句話嗎?不讓人看輕自己,可又是何時起,連我自己都在看輕自己了?

我側頭看了眼玻璃窗外,雨停了。

它也是時候停了。我想。

回家後,我將寫了四萬字的小說發到了雯姐的工作郵箱。這篇稿子的誕生說來慚愧,純粹屬於一篇發洩文。最近經常失眠,半夜醒來無事可幹只好對著電腦碼字,零零散散地記錄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勉強看,確實也可以當成是一個孤獨少年的成長故事,充滿隔閡和誤會的親情,遙不可及的夢想,以及懵懂無知的愛情。

凌晨五點我剛睡下,雯姐的電話就響了,想不到她還沒睡。

「稿子可以,繼續寫。」

簡潔的七個字,掛斷了。

可就是這七個字,讓我徹底清醒了。明明滿身疲憊卻又充滿著莫名的能量。我以為自己早過了因為一句鼓勵和認可就渾身小宇宙爆發的年紀,現在看來似乎沒有。我起床,喝下一大杯水,走到房間的落地窗前,「嘩」一聲拉開了窗簾,天亮了。

也好,既然如此就拼上一次吧。書上不是總這樣說嗎,只要你還活著,只要你願意相信,那麼一切就沒有結束。垂死掙扎也好,背水一戰也罷,有時候一個人不逼一下自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優秀。

【四】

我是在陪沈聰跟小涼逛街的某個週末,看到人們幾乎是一夜之間都換上了溫暖的毛衣和圍巾,才意識到:秋天來了。

星城的秋天總是格外冷清和蕭索,如果選在上班時間出門的話,城市像一座被清理得過分乾淨的大迷宮,無論是冷色調的店面裝潢,還是那些光禿禿的蒼老樹幹,都透著一種被漠視的孤獨。事實上我們跟它們一樣,時常就被這個世界輕易漠視了,有時面對孤獨,除了強大別無選擇。

而在這段密集而緊張的時間裡,雯姐先後找來了兩位實習編輯。儘管在我眼裡,這種一開口就問你的QQ等級多少,吃飯時要搶著戳破所有真空包裝碗的人完全就是還沒長大的小孩,不過分擔一些基礎工作足矣。

郭愛卿頂替了Alen的責編位置,也是自那之後,她便更加憎恨Alen了。雖然她時常抱怨工作繁重,但執行能力還是相當叫人放心,我對她唯一不滿的地方是,她總喜歡在稿件二審意見裡出現「臥槽啊這稿子碉堡了!」「禽獸啊,這CP是要逆天啊!」這種二次元措辭,我真怕哪天領導審核時會以為是自己的文檔中毒了。

《橙》A版第五期上市,銷量順利破10萬。吳彥尊主編的《橙》B版也在一星期後聲勢浩大地上市了,借助著明星作者、《橙》A版姐妹刊、微電影開拍等一系列炒作,第一期銷量輕鬆突破7萬,眼看很快就會追上A版。

當然,為了鞏固A版的地位,梓雯也採取了相應措施——我的全新長篇《你眼裡的海寂靜無聲》,開始了兩萬字超長量的促銷本連載。

這個煽情且透著無限蒼涼的書名是雯姐欽定的,大家都很滿意。周小野也很喜歡,儘管他聽了四遍才聽清楚不是「米鹽裡還有雞精五升」,他差點以為我在寫一本食譜。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一切依然像在做夢。

在我把幾萬字初稿發給雯姐之後的週末,我跟家裡兩隻貨窩在沙發上重溫經典電影《大話西遊》。經典電影最經典之處莫過於見智見仁。比如周小野吧,就純粹把它當成了一部喜劇片,從頭笑到尾都不帶歇口氣的,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他哮喘病發作。

任南希則明顯視它為一部悲情片,當看到紫霞仙子說「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的雲彩來娶我,我猜中了前頭,可是我猜不著這結局……」時,一個硬朗的東北男人動容了,眼裡閃爍著淚光,周小野不懷好意地遞上紙巾時被他一把推開:別鬧,看電影,嚴肅點。

而我,喜歡的是電影裡的最後一句台詞,至尊寶的轉世抱著紫霞仙子的轉世站在城牆上,指著悟空的背影說:「他好像一條狗耶。」每次看到這,我都特別難過。大笑、流淚、妥協、自嘲、沉默,這就是整部電影的過程,而似乎也是我們整個青春的過程。不過那天,我並沒有等到這句台詞,雯姐打來了電話。

「韶山北路有一家花時間咖啡,知不知道?」

「去過幾次。」

「很好,下午一點半,不見不散。」

「現在已經一點了啊!」

「不見不散。」

「……」

20分鐘內我洗臉刷牙穿戴整齊,然後一路狂奔下樓攔車趕到了花時間咖啡。雯姐並沒出現,其實這早在我意料之中。因為她非常不能忍受約會時對方遲到,可至於自己什麼時候出現,那得隨緣。

就今天的情況,顯然我跟她緣分不夠。

我靠窗坐下,點了杯拿鐵,開始履行「不見不散」的承諾。

下午兩點雯姐還是沒有出現,我隨手翻完書架上的幾本雜誌,正考慮要不要打個電話,一直坐在離我不遠處的一個打扮貴氣的中年女性突然起身了,並朝我慢慢走來。其實我之前就感覺到她一直在觀察我,還以為是自己自作多情。

「在等人嗎?」她很優雅地在我對面坐下,言談舉止當中透著讓人舒服的氣質。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眼袋深得有些過分了。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解釋道:「沒辦法,經常熬夜,眼袋就出來了。我還想著,要不要去做個去眼袋手術呢!不過聽說很疼,一直在猶豫。」

「失眠嗎?」我問。

「那倒不是,經常要到半夜寫作才有靈感。」她淡淡一笑,「職業病。」

我很驚喜,差點脫口而出「我也是作家」,又覺得不妥,忍住了。

「你是同行吧?」該死的,我簡直懷疑她有讀心術。

「啊,算吧……」我尷尬地承認,「不過你怎麼知道?」

「看你翻雜誌就能猜出來,外行一般會翻圖片,再順便看文字。而同行會喜歡先看版權頁,再看目錄,最後再翻內容。」

「哈哈,似乎真是如此。」

「我還能例舉很多……」她也來了興致,又找服務生點了杯飲料後開始跟我攀談。後來我們聊的話題也越來越廣。看得出她非常博學,充滿內涵,短短時間就讓我很燃起一股敬佩之情。

但後來實在聊得太久,我又有些擔憂了,我心想:初次見面未免也太熱情了吧?難道是富婆出來搜尋獵物?她似乎有所察覺,笑而不語地從包裡拿出來一沓複印出來的稿件,上面批注了很多紅色的修改筆記。我只一眼就認出來了,是我自己寫的那四萬字。

「你的故事還不錯,這是修改意見。」明明是很突兀的轉折,她卻一臉從容。

「你、這究竟是……」我一時不知所措,尷尬得恨不能掘地三尺。

她顯然樂在其中,朝我伸過手以示友好,「我是雯姐的一個老朋友,你可以喊我林姐。」

「你好、你好。」我忙跟她握手。

後來我才知道,林姐是圈內一位當紅的古言作家,她之前寫的一部穿越宮廷劇還拍成了電視劇,收視率爆紅。不過她為人低調,很少在媒體上露面。林姐早前曾捲入一場被人污蔑的「抄襲」風波,多虧了雯姐的一些公關手段才幫她解圍,後來兩人就成了不錯的朋友。這次雯姐托她幫忙,她欣然答應了,這才有了今天這場見面。

「我之前跟你聊天是在觀察,其實一個作者有沒有天分,具不具備寫暢銷書的潛質是可以看出來的。總之,年輕人,我挺看好你的。」

「啊,沒有……謝謝。」喜悅又羞愧的情緒一時竟讓我言語混亂了。

她掏出筆,在一張便箋寫下一串數字,「這是我的QQ號,以後我們可以網上聯繫。你每寫兩萬字,就傳我一次,我看了再跟你討論下情節。」

我還沒來得及點頭感謝,雯姐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我趕忙起身去接。

「喂……」我壓低了聲音。

「談得還愉快嗎?」

「還行……不過你這樣玩,我壓力很大啊。」

「怎麼?別告訴我你們已經在賓館了,她可是最愛潛你這種文藝小青年了。」

我差點口吐鮮血,「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就不能事先通知一聲嗎?搞得在演電影一樣。」

「這叫驚喜懂不懂?好了,大神我也請出來了,接下來就看你自己了。」

「嗯,明白了。」我手捧著電話說不出的感動,不過當我再轉身時,林姐不見了。我拿起桌上的那張寫著QQ號碼的紙條放進了口袋。去櫃檯時,櫃檯小姐朝我熱情地笑,「之前那位客人已經付過賬啦。」

新小說創作期間,我跟林姐聯繫頻繁。

她時常會向我推薦一些同類型的文學作品,讓我借鑒。我們第二次見面時,她還拿出了自己早前一本青春作品的修改前後版本給我看,讓我學習其中的寫作技巧。當然,那段時間裡她教會我的還不止這些,作為一個知名作家,她用自己的經驗教我如何維護個人形象。比如微博、博客、貼吧,這些看似只是私人生活的感情宣洩處,加以利用都可以變成強化自己形象和辨識度的宣傳平台。林姐說過一句讓我感觸很深的話,她說:「陳默,記住,人們喜歡你哪一面,你就將哪一面放大給他們看。所謂真實,並不是要把你的每一面都展示出來,只要保證,你所展示出來的那一面是真實的。」

至於雯姐,如今她負責統籌A、B版兩本刊,表面上一碗水端平,只會例行來催下我雜誌流程和交稿時間。但稿件最終版出來時,我卻發現稿子的某些小細節處她有幫忙修改潤色。那種感覺很複雜,一方面我很感激,同時又為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暗自咬牙。

工作之餘我開始沒日沒夜地用來看書和創作,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有了前面八萬字的內容和第一章的順利連載。

那段時間沈聰去歐洲度假,最頻繁陪在我身邊的是小涼。事實上,幸虧不是沈聰,否則我靜心寫作會變得比登珠穆朗瑪峰還艱難,她絕對是那種可以把方丈住持的圓寂大會都搞得雞飛狗跳的姑娘。

我時常帶著筆記本電腦去省圖書館寫作,寫累了就翻一翻書,或者放空什麼都不做。小涼偶爾會煞有介事地看一看我的電腦,但大部分時候她只是坐在我身旁,靜靜地等候,耐心強大得讓我驚訝。

十月份很平常的一個週六,我緩過神時已經是晚上七點。身旁的小涼也在翻著一本厚厚的牛皮書,她托腮靜思著,時不時皺眉,白熾燈下她的鼻尖處是一團奶白色的光暈,看起來就像一隻正在研究魔法的精靈。當然,我沒把自己這個惡俗的比喻告訴她,我怕她笑我。

「陪我碼字是不是很無聊。」我試著說點什麼。

「……啊?」她從小說中回過神,「還好啦,以前一直是沈聰安排週末的日程。現在她走了我週末也不知道幹嘛,所以還不如來陪陪你,順便見證下未來大紅大紫的作家是如何艱辛創作。」

「那你最好拿DVD拍下來,萬一以後要有人污蔑我代筆,還可以用來當證據。」

「真的欸,好主意。」她笑著掏出手機,裝模作樣地開始錄像。

「喂,我開玩笑的……」我忙用手去遮。

「別躲,看鏡頭……」她故作嚴肅地清清嗓子:「咳咳,今天是2011年10月13日。我,林喜薇,正陪著我們的著名青年作家陳默,在星城的省圖書館裡創作他的新書《你眼裡的海寂靜無聲》。現在已經創作到……快說,多少呢……」

「第九章。」

「已經創作到第九章了,然後這個故事呢,主要是講一個男孩在多年後重逢他暗戀的女孩,那個女孩是她八年沒見的初中同學……」

「夠了,求你別錄了……」我起身去搶,她嬉笑著躲開。

「再等下,馬上就好了……那麼順便採訪下,在第九章的內容裡,男孩有沒有跟女孩表白呢?快,錄像要斷掉了……」

「還沒有。」

「為什麼?」

「因為他不確定女孩是否還喜歡他。」

「喜歡。」

「啊?」

「她說她喜歡。」

所有聲音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手機發出「嘀」的一聲,不辱使命地錄完了最後一秒。此刻我正抓著她的手,另一隻手騰空要去搶,肢體極不協調得像個木偶。最終小涼收回手機,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地坐下來,她撥了下耳邊的頭髮,側目看向窗外。圖書館裡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非常寂靜,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著雨,老式木質窗戶微微拍打著。

很多年後,我都沒能忘記那晚的自己在想什麼。

我在想,時間它能停止嗎?

《當我們的青春漸漸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