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聰從法國度假回來時給每個人都帶了禮物。這裡的每一個人並不僅限於我們編輯部,而是幾乎公司絕大部分人。當然,這其中沒有姚麗華的份,知道這點後我們非常解恨。我拿到的是一瓶法國原產男士香水,尷尬的是我不識貨。周小野一臉鄙夷地搶過去,結果支吾了半天也沒有把那個英文拼出來,不過他還是裝模作樣地打開聞了聞,然後評價道:「不錯,好貨。」
「你從哪看出來的?」
「四位數的價格。」
我當場就給他跪了。
彼時,我的新書第二章連載,跟著《橙》A第六期上市了,時間是11月中旬。而B版也發行到了第三本,據說這一本吳彥尊開始連載他的最新力作,儘管我很懷疑一本花了一個月時間炮製出來的長篇有什麼力度可言。
到如今,《橙》A版B版的製作,雖然大體風格在雯姐的制約下依然是朝向初高中女生的青春影像閱讀刊物,但內裡的欄目細節卻徹底分離開來。AB兩本雜誌的實際關係就像我們兩組編輯團隊一樣,貌合神離,競爭激烈。引用郭愛卿嘴中那句歹毒的話說就是:知道你最近過得不好,我也就安心了。
而其他的,依然按部就班地發展著。
沈聰換了一輛新車,果然是之前她跟我提過的白色路虎,雖然她的生日還沒有到,不過她以「提前透支生日禮物」這種借口讓她爸給她買了一輛,相信也只有富二代才能跟自己的老爹提這種要求,不過周小野不愛叫她富二代,更喜歡喊她白富美。與之對應的還有高帥富吳彥尊,女神梓雯。
「我呢?那我是什麼?」當任南希興奮地問起時,周小野鄙視了他一眼,「屌絲,咱們都是屌絲!」
說到「屌絲」任南希,他在第N次家庭風波過去後終於勸住了他爸媽今年拖家帶口來星城的決心,好讓他可以心無旁騖地努力工作,趕緊賺錢買房。
而「偽屌絲」周小野也從倉管升職到了運營部的小組長,不過更讓他春風得意的是跟雯姐的關係進展。為此他煞有介事地跟我一條條現象例舉跟分析:「上次我找她看電影,她答應了。上上次,我給她做的愛心蛋糕,她雖然沒吃但是拿給了她家伊麗莎白吃了。你懂什麼?這叫要攻陷一個女人,就得先攻陷她家的狗……還有上上上次,我跟她說嫁給我吧,她居然沒有直接脫高跟鞋扔我臉上!哥們,這是赤裸裸的進步啊!」
看著周小野沉浸在這種幼稚的喜悅中,我有些難過。很多次我都想把雯姐跟吳彥尊的真實關係告訴他,可一看他那麼開心又放棄了。
我希望自己做了對的事。
11月底的某天晚上,我、周小野,還有任南希三人在家裡吃火鍋,自從冬天來臨,我們就愛上了這項簡潔方便還持久的活動。大家一邊吃得熱火朝天一邊乾杯,順便檢討2011年裡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又有什麼遺憾。周小野比較激動,一手舉著啤酒杯,一手端著一碗魚丸,那叫個意氣風發慷慨激昂。
「2011年,哥結實了好基友、找著了工作,還遇見了傳說中的女神……2011年,是豐收的一年,是崢嶸的一年,是舉國歡慶的一年……」
「我怎麼有種看《新聞聯播》的感覺啊。」
「陳默你丫閉嘴。」他打了個酒嗝,繼續說道:「不過還是存在很多內憂外患的,內憂是梓雯還是沒有追到手,外患是姚麗華跟吳彥尊那對狗男女還活得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這對狗男女還在開跑車住洋房荼毒祖國花朵我就蛋疼菊緊……總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來來,乾杯!」
我倆哭笑不得地被他拽起來,舉著酒杯瞎折騰。
這時,我媽突然打來了電話,我立馬起身去了陽台,電話裡我媽的聲音有些擔心。
「默默啊,最近還好嗎?」
「還好,放心,天冷了我會多加衣。」
「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還知道你接著要說,多吃點,別餓著自己了。」
「你長大了,知道照顧自己了。」媽在那邊笑了笑,隨後她又說:「默默啊,早前有兩個自稱是墨水的姑娘打電話來家裡了,說她們是你什麼粉絲還是肉絲什麼的……也不知道怎麼找過來的。」
我哭笑不得,不無驕傲地說,「媽,這些是喜歡你兒子的讀者。」
「那就好,那就好……對了,默默啊,出書了記得帶本回來給你爸。你呀是不知道,自從那兩個小朋友往我們家打了幾次電話,你爸現在每天都樂呵呵的,逢人就說自己兒子是作家,連樓下老百姓大藥房兩個新來實習的姑娘都不放過。每天晚上睡覺前都還硬是讓你哥開電腦上網給他看一看你的微波……」
「微博?」
「對對,就是那玩意……」
不知為什麼,那一秒,父親戴著老花眼鏡盯著電腦屏幕中那些對他而言複雜難懂的界面看上半天,明明不太懂可只要看著我的照片和個人簡介就會露出欣慰笑容的模樣,快速清晰地浮現在了我眼前。
或許他是愛我的吧,儘管多年以來他從未表現出來。可他又怎會知道,這些年,我之所以不惜與他爭吵、決裂、漂泊在外,就是為了等這一天的到來,向他證明我是值得被愛的,而不是什麼因為害怕哥哥死去而生出來的代替品。
有時候為了一個羞於啟齒的理由,人總是能找到很多荒唐的慘烈的借口。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如今我長大了,這一切都結束了。
「媽,你早點睡吧。」
「你也早點休息,今年過年了就回家吧,家裡都念著你。」
掛斷電話後我眼睛有些濕了,可我絲毫不覺丟臉。我只是仰起頭,任由它從眼角溢出,流向無邊的夜。
不多久,我又拉開了陽台的門,走進了溫暖的客廳。
我搶過周小野的酒杯,「來,今晚大家不醉不歸。」
【二】
《你眼裡的海寂靜無聲》提前結束連載,選在十二月上市。雖然雯姐認為,如果在明年三月上市效果會更好,那時候是旺季。可眼下顧不上這麼多了,《橙》A版迫切需要一本長篇代表作品來打頭陣,我的新書當仁不讓。
團隊的第一本圖書,無論是我們自己還是公司都相當重視。但儘管如此,整個製作過程中,姚麗華還是沒有少刁難。無論是封面選定、還是之後的下場印刷日程,都遭到了她的惡意拖延。
這導致的直接結果是,書正式上市時已經進入寒冬。
我在接到發行部的電話後非常氣憤,據說東三省那邊大部分地區降雪嚴重,路面結冰,很多貨都堵在途中運不過去。當晚我只好跟雯姐一個一個電話打過去,親自跟發行商道歉,讓他們把事先準備好的廣告海報不要下架,就當對延後上市持續預熱。而作為補償,每本圖書,我們再增加他們的一塊錢盈利。
「紙張、印刷、運輸這些費用原本就很高了,現在還要再多給他們一塊錢,我們還賺個屁啊。」我急得快要罵髒話了。
「總比賣不出去強。」梓雯說著,又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放心,這本書,我有信心。」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大概是因為部分地區發貨延遲,反而提高了讀者們的購買期待值,另外梓雯在網上策劃的一系列有效炒作,短短半個月內,首印5萬很快銷售一空,接著公司又緊急加印3萬,依然熱度不減,印刷廠隨時準備繼續加印。市場部的評估結果是——最少要賣15萬本。
這對一個橫空出世的新作者,已經是莫大的恩寵了。
那些天裡,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議。我無從得知、也永遠不可能得知,這些書是如何下場印刷、如何包裝、如何翻山越嶺抵達每一個銷售點,又如何被送到各大小書店,如何賣到讀者們的手中,他們在拿起這本書的那一刻又是怎樣的心情。
我只能通過市場部那邊一次又一次反饋的數據來相信:這本書賣得很好,這本書讓很多讀者記住了《橙》A版,以及一個叫陳默的作家。
聖誕節前夕,天氣已經很冷了。我帶了自己的幾本新書回了一趟家。這次我不再膽怯,搭乘在那趟幾十分鐘的地鐵上,偶爾輕微晃動時,竟有一種海外漂泊的流浪漢搭乘漁船回家的錯覺。
只是我不曾想到,當我推開家門時,第一個跟我打招呼的居然是沈聰。
「哈嘍。」她朝我調皮地眨眼,彷彿早就埋伏在這。我站在門外,差點錯以為她才是主人。事後我才知道,她自從夏天第一次來訪後便經常會以准媳婦的身份來我家陪我媽,把她老人家逗得樂呵呵的。
爸在接過我的新書時,只是淡淡瞟了一眼就扔在了茶几上,假裝漠不關心。後來我去廚房幫媽洗菜,他才偷偷捎上一本回到自己房間,關上了房門。媽說:「瞧瞧你爸,越老越像個小孩。」
我表示贊同。
晚上一起吃飯,飯桌上的氣氛很好,就連平時不苟言笑的爸也跟著開起了玩笑。吃到一半時,媽突然幽幽地放下碗筷歎氣,看著大家久久地沉默了。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經哽咽,眼淚嘩啦嘩啦地流出來,我給嚇壞了,還以為洋蔥沒炒熟,要知道我已經很多年沒看我媽哭得這麼光明正大理直氣壯了。
「要是今天你哥跟你大嫂也在就好了。真好,像這樣一大家子人,真好啊。」她說。
「又怎麼呢?吃個飯也要哭。」爸責備了兩句,並沒生氣。
沈聰就在這時臉紅了,像個滿懷心事的羞澀少女,只是一邊埋頭吃飯一邊癡癡地笑,剩下我有些不知所措。
沈聰是在十點多才離開的,堅持陪我媽把一檔相親節目給看完了。而爸還呆在房間裡戴著老花眼鏡研究我的新書。我不禁感慨,像他這種從來是只看時政報紙跟醫學著作的人要啃完一本青春小說得具備多驚人的毅力啊。
我送沈聰回家,她卻說想吃糖油粑粑了。
「不知道星城有沒有。」她說。
「去找找。」我拉著她轉進家後面的一條小吃巷,如果我沒記錯這裡應該有幾家。後來我們就輾轉在幽深故舊的街頭巷尾,大概因為天氣嚴寒,這一代已經非常冷清。偶爾才能撞見一兩家點著燈的小吃店,至於在路邊的糖油粑粑,真找不到了。
沈聰放棄了,這次她少有的不再堅持。
我們決定離開。途經一面長達四米的水泥高牆,這裡本來是一座教堂的院牆,後來拆遷到一半政府計劃有變,就擱淺了,這面牆壁就殘存了下來。夏天的時候,很多約會的情侶從這經過,就會撿起小石頭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久而久之,上面就寫滿了「我愛XX」「XX,我們永遠在一起」之類的浪漫留言。其實小時候我也在這裡寫過一句話,我寫上了我哥的名字,後面是三個非常大的「去死吧」,現在應該找不到了。
沈聰被這面斷牆吸引了,她雙手插入白色鵝絨服的口袋,微微仰頭。我站在幾米開外,看著她單薄的身體跟一面靜默而蒼老的巨大牆壁對峙著,頭頂上灑下一層薄薄的燈光,把一切都溫柔地拆解開來,像蒙太奇電影裡的美麗鏡頭,我竟一時不忍心打亂這畫面。
「你在看什麼?」幾秒後,我還是問話了。
「看能不能找到你的名字!」她有點傻地笑了。
「找不到的。」
「看!找到了……」她伸出一隻手,指著左上角。
「不會吧。」我驚訝地湊過去看。
「騙你的。」她調皮地笑了,我拿她沒辦法,也跟著笑了。
隨後她收回笑容,聲音輕柔,「其實啊,我只是想看看這些人相愛的證據。陳默,你說這些情侶當中,究竟有多少人能一直走下去呢?」
我搖搖頭。
「以前我讀大學時啊,有個關係不錯的同學,她經常換男友。每次發生了新戀情,總是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證:這次是真的,這次要談一輩子。可結果要不了多久又分了。那時候我就想,為什麼她每次都要撒謊呢?後來我才發現,其實她沒有撒謊,她只是根本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
我想張嘴說點什麼,又放棄了。
「那些能輕易說出永遠的人,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愛上一個人後,永遠它有多長。」沈聰微微仰起頭,她柔軟而泛著淡淡哀愁的目光正好迎向我,「可是啊,我知道,陳默,是你讓我明白的。我喜歡了你八年,我以後可能還會一直喜歡。」
胸口泛起一陣酸楚,我幾乎差點就上前抱住她了。可我至少還明白不能把感動和愧疚錯當成愛情,哪怕它們本身的份量也是那麼重。
沈聰似乎在我閃躲的眼睛裡看到了答案,她沒有氣餒,只是歪頭一笑,「陳默,就送到這吧。今晚我想自己回家,明天見。」
我就那麼站在許願牆的這一頭,看著她的背影靜靜地消失在另一頭。
這次,她沒有依依不捨地回頭,而那一瞬間,我似乎目睹了完完整整的八年時光,從自己頭頂憂傷地流過。
回到家時媽正在房間裡給我整理被單。
一見我她又嘮叨起來:「默默啊,你看,你現在事業有了,也快24歲了,不小啦。你哥也是24歲結婚的,其實男人啊結婚晚了不好。那天報紙上還說呢,晚結婚幸福指數低。我覺得有道理,你看我跟你爸,二十歲不到就結了,稀里糊塗過了一輩子不也挺好的嗎?我看沈聰這姑娘真心不錯,聽說她爸還是開公司的,底子多好啊!默默啊,你跟媽說實話,你考慮過沒?」
「這事以後再說吧。」
「不行,你別每次都敷衍我,今天非得跟媽說清楚。下次你再回家,都不知道猴年馬月了。」
「媽,我知道她很好。可是……」
「你另有喜歡的人對嗎?」我怔住了,剛要辯解,她又咄咄逼人地問:「是不是上次陪你一起回來的那女孩?」
我不再狡辯。
媽坐在床頭,緩緩地望向窗外。我記得年輕時她的眼睛很漂亮,明亮清澈,永遠含著微笑。忘記從何時起,她的雙眼走向了坍塌,失去飽滿的光澤,還時常隔著一層霧。可能就是在我反叛的這幾年裡她才急速衰老的吧。就在我難過時她說話了,她的聲音像一聲輕輕的歎息,帶著蒼涼的歲月的痕跡。
「感情這種事兒啊,是騙不了人的。」
不等我回答,她便以一種緩慢卻不拖泥帶水的姿態離開了房間,關上房門前她又是一聲惋惜,「只可惜,為難了沈聰這麼個好姑娘。」
【三】
短信提示,我的新長篇首筆版稅15萬到賬了。這筆錢若換成現金甩在我面前我可能會手心出汗拿都拿不穩,現在換成銀行卡裡的一串數字時卻並沒有多大感覺。
我想起自己剛輟學那會,跟家人斷絕了關係,揣著兜裡的一千多塊就出來了,時常在網吧的廁所洗漱,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喝礦泉水啃麵包。雖然之後很幸運低價租住進了周小野的房子,但起初寫稿也賺不到什麼錢,生活依然拮据。有時候周小野拉我下館子,我都會考慮這頓吃太貴了,下頓就不吃了。經常買洗衣粉和牙膏都要去等超市打特價,那種入不敷出捉襟見肘的日子確實心酸。可奇怪的是,如今我也感受不到任何富足。我擁有這些,卻失去了更多。
成長,無非就是不斷索取和不斷捨棄的過程,到頭來,想方設法得到的東西沒有多美好,曾經輕易丟棄的東西卻那麼彌足珍貴。
下班後,我宴請大家去海鮮自助餐吃飯。同事們興致高昂,端著盤子到處覓食。而我卻一個人有些落寞地坐在原位,只是看著整個大廳裡觥籌交錯歡聲笑語。郭愛卿這時端著兩盆魚翅一臉小市民地走了過來,將其中一盆送給我,「來來,我已經確認過了,這個最貴。」
「就是因為有你這種人,世界的生態環境才越來越惡劣。」我調侃。
「喲,主編你不用這麼損吧!如果真有一天世界生態崩潰了,我這種一輩子吃不上幾次的屁民頂多算個C級從犯。」說到這她不無羨慕地推了下我的肩,「欸,我說,拿到版稅有什麼打算?」
「存著吧。」
「傻逼啊,存銀行幹嘛?一年到頭利息還沒你胸毛多,當然及時行樂啊。你看Alen那賤人,自從跳到B版後現在每天都開著現代小轎車來上班了,拽得跟個牛郎店頭牌似的。主編,你看啊,你現在紅了,好歹買個大件意思下吧,不能給咱A組丟人啊!」
我有點好笑,「那你說,我該買什麼?」
「買輛車?不行不行!星成市交通都要爆了,你就別添堵了。乾脆買房吧,交個首付,老是寄人籬下多不爽啊,晚上想帶女人回家都不方便……」
「帶誰呢?難不成帶你啊。」
「主編你要潛我嗎?啊,太突然了,人家都沒準備好……」她佯裝嬌羞又興奮地摀住胸口,演得好逼真。
「得了吧,就你這種女金剛誰HOLD得住啊。」周小野神出鬼沒地殺出來,他端著紅酒用屁股撞了下我的肩,「來,哥們,今天慶祝你新書大賣,不醉不歸!」說著又朝展台上的樂隊叫嚷起來,「那邊的兄弟,來首喜慶點的成嗎?《最炫民族風》會不會?什麼?不適合……這叫雅俗共賞與時俱進懂嗎?!別磨蹭了,趕緊的……」
一群人裡面有他在,永遠不需要擔心冷場,以及不夠丟人。
第二天下午四點我醒了,每次宿醉後都會有個艱難的起床過程。如果不是手機裡的幾條未接收的祝福短信,差點忘了今天是聖誕節。隔壁房間的兩位都還沒醒,看來昨晚大家都喝得很瘋。
我穿著鬆垮的睡衣,光腳走到客廳的冰箱。我拿出土司麵包跟酸奶,在關上冰箱門後,很突然的,就決定了一件事。首先要感謝讓我萌生了這個念頭的郭愛卿。人真奇怪,總會在毫無徵兆的一瞬間就決定一件原本猶豫很久的事,並且無比堅定。
我決定買房。
我說不出理由,但我清楚這很重要。
半小時後我出門了。如果沒記錯,河西有個新樓盤在搞預售活動,據說可以減免頭一年的所有物業費,裝修費還能打七折。之所以這麼清楚是因為任南希上個月還跟我一起研究過,他推薦我有錢了首選這。
其實要感謝那兩位慇勤的售樓小姐,當我來到售樓大廳時,幾乎沒時間猶豫,就被她們拽了過去。從聽售樓小姐遊說到看樓盤再到刷卡預付定金,整個過程並沒有比挑選一件大衣慢多少。
事情結束後我還覺得不可思議,像一個背著父母跑出來的小孩,悄悄地,就驚天動地地幹了一件大事,事實也的確如此。
這時售樓大廳外面已經下起了雪,今年星城的第一場雪來得稍微有些早,注定會是一個難忘的聖誕節吧。我這麼想著時,手機響了,來電顯示上「小涼」的名字讓我很奇妙的慌亂了。
「陳默,我有事跟你說。」
「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說。」我笑了笑,「不過,還是你先吧。」
「嗯,是關於工作的,我有些擔心你。」
——我有些擔心你。
就是這看似平淡卻常被她說起的一句話,此刻扎扎實實地觸動到了我。
有時我常會想,沈聰單純勇敢,她眼中的愛情,應該是一道奮不顧身去燃燒去綻放的璀璨煙火,美麗卻虛幻。而小涼恰恰相反,她像一道柔軟而恬靜的月光,只在夜深人靜時才悄悄落進你的窗,那麼不動聲色卻又不可或缺。
喉嚨有些堵塞,我答非所問,「我這裡下雪了。」
「……嗯,我這也下雪了。」對方顯然有些驚訝。
「今年的第一場雪。」
「是啊。」
「小涼,我想見你。」
「什麼?」
我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重複了一遍:「我們見面吧,就現在。」
我以為她會拒絕的,至少,會問我想做什麼?可她沒有,電話那邊遲疑了幾秒,然後淺聲地笑了,「你在哪?」
我在哪?我仰起頭,一個不算太熱鬧的街頭,雪越來越大了,帶著輕盈的重量和微涼的溫度,飄滿了視線。在我回答之前,我又想起了今早醒來時那個真正促使我買房的原因,那是藏在手機裡很多垃圾短信中的一條未接短信,它來自凌晨,在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時某個人依然保持著溫暖和清醒,默默發送過來的一聲問候:聖誕快樂,晚安。
發信人是林喜薇。
我說過,人真奇怪,總會在毫無徵兆的一瞬間就決定一件原本猶豫很久的事,並且無比堅定。
比如,愛一個人。
【四】
小涼出現時我站在原地有半個多小時了,人行道上蓋上了一層稀薄的積雪,她穿著雪地靴小心翼翼地朝我走來,不時歪頭笑,眼裡飄著一抹淡淡的氤氳。她打量了下我,用手輕輕拍掉了我肩上的積雪,又把自己的圍巾取下為我裹上,上面是獨屬於她的髮香。
「你傻啊!不會找家店嗎?還真在這裡乾等。」
「沒事,不冷。」大概真是凍僵了,我的表情和言辭都笨拙無比,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
她接過,滿臉的好奇,「這是什麼?」
「剛交了定金,這是收據。」
她很快反應過來,卻比我想像中的要平靜,「你買房呢?」
「嗯。」
「恭喜咯,不過你給我幹嗎?送我聖誕禮物嗎?」
「是的。」
她嬉笑著揮揮手,一臉「別開玩笑了」的表情,我卻搶過了話,「挺不錯的,首付才十萬,按揭十年可以還完。三室一廳,朝南,第六層,不算高,回頭把你外婆接過來,就算小區停電她也不至於爬不上去。不過買房手續很繁瑣,估計拿到房產證再住進來要等明年夏天了……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可以考慮如何裝修,這個你說了算吧。至於分工,以後希望你每天給我做早餐,我不會讓你白做的,我會洗碗,修電燈泡、通下水管什麼的也很拿手……」好吧,我承認自己語無倫次了,第一次表白,我有點緊張。
「你究竟想說什麼?」她哭笑不得地瞪了我一眼。
「我們結婚吧。」
她被嚇得後退了兩步,怔怔地盯著我。
兩秒後,她「噗嗤」一聲笑了,眼裡卻泛著淚光,「哈,你倒是想得挺美呀,表白也沒有,約會也沒有,鮮花、戒指、燭光晚餐這些通通都沒有,突然莫名其妙就把我喊過來,讓我跟你結婚?!你倒是真省事啊……」
「小涼,我知道這很突然……」
她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我,我蒼白的解釋就那麼跟隨自己的身體一併僵住了。
「我……」
「別說了。」小涼墊起腳,下巴輕輕枕在了我的肩上,「一點也不突然。陳默,你不會知道我等這句話等了多久?久到……連我自己都不抱任何期待了。可是你想清楚了嗎?我是說,你真的決定跟我在一起了嗎?天啊,這不是在做夢吧,我怎麼覺得像是在做夢。」
我顯然也沒自信,騰出一隻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臉,然後疼得咧開了嘴,「應該不是吧!」
「白癡。」小涼笑了,把頭埋在了我胸前的大衣上。
我不再說話,只是疲倦地、深深地鬆了口氣。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感。整整八年,抗日都該勝利了,而我總算邁出了這一步。
喜歡一個人很容易。
可想在一起,這並不容易。真的。
我跟小涼走過夜晚安靜的街頭,記得上一次牽手還是八年前,在我即將離開南水鎮的前一天。那個深秋的下午,我拉著她走在幽靜的小石路上,通往半山腰的菩薩廟。那時她的手比現在還要涼,微弱地顫抖著,那是少女應有的羞澀跟矜持。可現在,這雙手不再猶豫,來自掌心的力度變得堅定無比。
我們在一個露天廣場停下,很多守夜的情侶在放飛孔明燈。我們也買下了一盞,在點燃之前寫上各自的願望。我寫上的比較俗套,希望家人身體健康,希望自己生活工作感情都順利。我側頭看小涼寫下了什麼,她卻趕忙遮住。
「等它升空了我再告訴你。」她信誓旦旦地保證。
後來我們便一起仰頭目送著孔明燈騰空而起,它像一隻獨自飄零的小船,慢慢飛向了黑夜的星光中。當我再次問她許下的願望時,她卻一臉無辜地看著我笑,輕易地就躲過了我的追問。後來想起,那大概是我生命中很多遺憾之中的一個,因為直到最後,我都不清楚她究竟寫下了什麼。
十二點整,廣場的四周不約而同地放飛了煙花,當它們帶著驕傲的五彩斑斕點燃整個夜空時,我正跟小涼往回走,和很多情侶一樣,我們被這意外的浪漫留住了,留在這座煙火編織成的森林中。流光溢彩下,小涼的臉格外靜美,她回頭看我時眼中卻帶著一絲我捕捉不到的悵然若失。
「如果明年我們還在一起,再來這裡看煙火吧。」
我點點頭。
她心滿意足地笑了,她說:「走吧,我餓了。」
凌晨一點,老闆把關東煮端上來時還很熱情地送了我們半瓶自釀米酒,為我們滿上了一小杯。小涼皺眉喝了一口後臉就紅了。隔著稀薄的水霧,我久久而貪戀地看著她,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把配菜扔進湯裡,看著她搗鼓自己碗裡的魚丸,再像個什麼事情大功告成的小孩一樣滿足地抿嘴。
「陳默,」她抬起頭,迎向我的目光,語氣輕了一些,「現在你要後悔還來得及,真的。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我為什麼要後悔?」
「不知道,總覺得我們在一起是錯的。其實你也這樣覺得吧,你以前每次看我時閃躲的眼神都在表明這一點。」
「我沒覺得錯,我只是一直在怕。可是前幾天回家時,我媽告訴我,感情這種事情是騙不了人的。我覺得她說得對,其實不管我如何逃避,答案一直在那。」
「這麼聽媽媽的話,真是好孩子。」她微微瞇起了眼。
「我若真聽她的話,現在對面坐著的人估計是沈聰了。」本想開玩笑緩和下氣氛,反倒自作聰明地把氣氛弄僵了。
兩人在一陣尷尬中沉默了,各自埋頭吃著東西。過了好一會,小涼才想到了什麼,叫起來,「啊,差點忘了,我今天原本有事要告訴你的。」
「對,我也差點忘了,什麼事?」
「你最近千萬小心點,你現在的風頭慢慢蓋過吳彥尊了,吳彥尊是姚麗華的王牌,傳聞他們私底下其實還是情人關係……反正,以我對姚麗華的瞭解,她不會任憑現在這個局勢發展下去的。」
「她興風作浪又不是一兩天了,放心,我不會再輕易被打垮的。」
小涼很不安地搖頭,「你錯了,她的手段遠不止你看到的這些。以前公司有一位作者叫今楚,你應該聽過吧,當年也是公司重點簽約作者,他跟姚麗華不是一個陣營,後來就被擠走了。那次的事情鬧得很大,公司很多老員工都知道。當時今楚在負責一個重點項目,但他擅自挪用了公款,因為他手底下一個編輯家裡出事了,急著要錢,他才不得已挪用公款的。原本只要等項目盈利再偷偷把錢補回去,這筆賬目就不會有問題。可姚麗華卻死揪住這一點,今楚一開始怕連累手下的編輯,死不承認。可讓今楚心寒的是,他手下那位編輯居然反咬他一口,主動站出來幫姚麗華作證。後來今楚就被公司封殺了,搞得很嚴重,還差點追究刑事責任坐了牢。」
「這事我當時也聽說了,很好奇那個反咬他一口的編輯是誰?」
小涼眼裡的光澤一閃而過,「我就知道你會問,是蘇安妮。」
我的背脊一陣發涼,本以為蘇安妮只是一個為了虛榮可以出賣肉體跟尊嚴的拜金女,可我沒想到她居然連人格和良知都一併拋棄了。現在想來,比起今楚的遭遇,Alen對我的打擊簡直不值得一提,如果他是蘇安妮那種人,我的下場還不知道多難看。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永遠不要以為你看到的就是一切,當你篤信足夠瞭解一個人時,就是被欺騙的開始。
「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唏噓道。
「蘇安妮一直是這樣的人,利用身邊的人一步步爬上去。當初她幫姚麗華扳倒今楚後立馬出書了,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編輯變成了公司的重點作者。不過我現在告訴你這些,不是讓你為今楚抱不平,而是希望你明白,他們什麼事都可以幹出來。可你不行,所以你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按你這麼說,姚麗華是不是已經打算對我下手了。」
「我不清楚,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今天上午我打電話找她去商談你明年開春在新華書店開簽售會的事宜,她態度曖昧,暗示我暫時別管這事。感覺她話裡有話,像是你的簽售會根本開不成。」
見我沉默了,她又說,「要不你趕緊去找沈聰吧,或許她能幫……」
「不行。」
「可是……」
「沒什麼可是,我欠她的夠多了,這點你比誰都清楚。」我很堅定地抓住了她的手,「雯姐曾告訴我,不用急著做決定,總會有答案的。我想今晚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答案,哪怕這會讓我接下來的生活如履薄冰。小涼,你知道嗎?我曾害怕選擇,因為我覺得選擇會有對錯,而我害怕選錯。可現在我明白了,選擇並沒有對跟錯。選擇的,都是對的。」
小涼愣了愣,失聲笑了,眼裡卻閃爍著淚光。
「我沒太懂,不過,聽上去真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