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反覆看著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打來電話的人確實是蘇安妮,還是在凌晨一點。我猶豫了下,接了。電話裡頭的聲音曖昧而柔情,「我就知道你還沒睡。在寫稿嗎?果然跟我一樣呢,深夜才有靈感。」
「請問,有什麼事嗎?」我客氣地問道。
「關心一下不可以呀?」
「謝謝關心……」我正要掛,那邊搶話道,「欸,出來見個面吧,我已經在你樓下了。」
二十分鐘後,當我與蘇安妮面對面坐在一家二十小時營業的糕點店時,我還覺得自己在做夢,噩夢。眼前的女人倒是很享受,端著那杯便宜但香濃的牛奶咖啡,四處打量著這家充滿情調的小店。
「不錯啊,想不到星城還有這種地方。」
我突然就後悔帶她來這了,這曾是我跟小涼單獨相處過的地方。現在,美好的回憶全毀了。我咳嗽了兩聲,想盡快結束這場鬧劇。
「請問,你……」
「我說你能別這麼生疏嗎?好歹同事這麼久了。」她拋了個媚眼,胸口微微向前傾,故意讓我看到性感的乳溝。幾秒後,她又抬了下腿,超短裙下惹火的白色大腿若隱若現。那一刻我只想問她,大冬天的,姑娘你不冷嗎?我看著都冷。
只見她自我感覺良好地開口說:「陳默,你多少年的啊?」
「89年。」
「想不到咱們還同年啊,真有緣,你小學是在星城讀的嗎?」
「不是,南水鎮。」
「鄉下?」
「嗯。」
「不過怎麼也不會比我老家差。我那個小地方啊窮死了。我家裡更窮,我五歲就被媽拉著天天去集市賣菜。後來讀書了,每天放學回家也逃不掉幫她醃鹹菜的命運,害我現在一聞到鹹菜味還會吐……」她笑了,我也跟著僵硬地笑下。
她又接著說,「小時候真是什麼苦日子都過了。記得我讀初中那會,班上有個有錢的胖子特喜歡我,天天追著我跑。我不喜歡他,但我特想吃學校小賣部的紅豆麵包,兩塊錢一個,可我媽給我的早餐錢只有一塊錢。於是我就讓那個男孩買給我吃,這樣,我就答應讓他摸一下我的手;後來我又想買新裙子,他也給我買了,不過這次要親一下我的臉……」
說到這,她狡黠地瞇起了眼,「陳默,你聽過一句話嗎?這個世界從來都是笑貧不笑娼的。我一直覺得,沒什麼比窮更可怕了。所以,我從小就學會了用自己的資本去換我想要的,大家各取所需,很公平。這些,你肯定是懂得吧。」
我沒說話。
她目光流轉著,似乎在猶豫,很快,她伸過手輕輕放在了我的手上,桌子底下的腳也開始不安分了。
「那個微電影啊,我是真的很想當女主角。你看現在這麼晚了,要不,今晚我上你家睡吧。」
「不方便吧,我家裡還有兩個大男人呢。」
「沒關係,那咱們可以去酒店。」
我失去了耐心,冷笑道,「就算你讓我睡了,也還要跟導演睡,說不定還要跟贊助商睡,跟老闆睡,這樣睡一圈你累不累啊?」
她沒想到我這麼直接,尷尬得啞口無言,我繼續說:「蘇安妮,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劣跡斑斑的黑歷史嗎?你當初刷票、抄襲、利用朋友、出賣自己的主編,就連Alen的離開也是你從中作梗吧?你以為這些我都不知道嗎?」
「不是……那個,我……」
「其實活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不容易,你剛說的這些苦,大多數人都經歷過。你若真想要一樣東西,就憑自己的真本事去拿。當然如果你一定要選擇張開雙腿也無可厚非,但別指望每次都有用,更別指望我會認可你這種做法……」我從容地掏出付賬的錢,放在桌子上,「蘇安妮,有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窮,不是一個人賤的理由。」
蘇安妮徹底被激怒了,她突然起身狠狠扇了我一耳光,破口大罵:「陳默,別他媽給臉不要臉。你算個什麼東西啊?別以為一本書賣得不錯就牛逼了。咱走著瞧,看老娘不弄死你……」
不等她說完,我抓起咖啡朝她臉潑過去。她尖叫一聲,頹唐地坐回了沙發上,這下扯平了。
「晚安,好夢。」我說。
事情發生在三天後的下午,當時我正要提前下班,任南希卻突然發給了我一個帖子,說出事了。當我點開這個短短兩天點擊率就破五萬的帖子時,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幾個所謂的「內部知情人士」在網上瘋狂爆料詆毀我,內容大概為三點。
1.陳默是靠抱富二代女(沈聰)的大腿才坐上《橙》的主編的位置的。
2.陳默跟《橙》幕後策劃人(梓雯)的關係也不清不楚,非常可疑。
3.陳默最近大賣的新書是代筆。
看到這些污蔑時我哭笑不得,而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幾個所謂的「知情人士」說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聽口氣簡直就像是每天睡在我床底下,頭頭是道地捏造我如何發家的黑歷史,全是無中生有。當然並非所有人都盲目地聽信了煽動者的言論,很多讀者提出要拿出證據,吵架升級,「知情人士」便以去搜集證據的理由突然消失了,我看到的帖子便在這裡中斷。
「要不就趁現在清靜點了,咱們把這帖子刪了吧。」中午大家一起吃飯時,郭愛卿提議。
「不行,那就正中下懷了。」雯姐否決。
任南希點頭贊同,「雯姐說得對,陳默是貼吧的吧主,如果他刪帖,只會讓大家覺得他心虛。到時就算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難道就任由他們血口噴人,我們卻什麼都不做嗎?」郭愛卿氣不過,她看向雯姐,希望她說點什麼。這時雯姐放下飯勺,欠身從包裡拿出了煙盒,「先靜觀其變吧,下午兩點公司還有場會議,大家做好準備。」
「準備什麼?」郭愛卿天真地問。
雯姐手中的煙已經懸在了嘴邊,苦中作樂地笑道:「準備挨罵。」
「最近一些有策劃的網絡團隊在攻擊我們公司的作者跟雜誌,這件事情在網上造成了很負面的影響,公司的網絡公關部門已經採取相應的補救措施,並積極調查到底是哪一家同行的惡劣競爭。不過對方能有預謀地攻擊和抹黑也不可能全無根據,希望當事人好好檢討下自己的行為,不要讓對手有機可趁……」
下午主持會議的人是王總,而我們團隊則完全成了批鬥對象。
姚麗華坐在幾位高層身邊,佯裝成了毫不知情的旁聽者。直到大家私底下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她才站出來說話了,「我自然是願意相信《橙》編輯部的每一位同事都是清白的,網上那些言論多是扭曲和捏造的事實。不過考慮到影響頗為嚴重,在事情得到徹底澄清之前我可能會做一些相應的調整,希望大家理解。」
我真恨不能衝上前撕碎她的臉,卻只能在大家期許的目光下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整張臉僵得就像打了玻尿酸。
雯姐在這時「刷」地一聲站起來,「這次的網絡攻擊事情裡的幾個所謂知情人士,讓我不得不懷疑是公司內部員工所為的可能性,如果策劃這起事件的真是在坐的某人,我奉勸他最好趕緊停止這種惡劣行徑,不要再利慾熏心,否則一經發現嚴懲不貸。姚總監,對不對?」
姚麗華的臉上連一絲稍縱即逝的心虛都沒有,好像事情真的和她完全沒有關係。不但如此,她還一臉公正地回答,「當然。」
本來以為雯姐的警告能讓姚麗華適可而止,可事情才不過剛剛開始。
當晚,網上幾個「知情人士」又出現了,並且這次他們來勢洶洶地另開了一個真相帖。其中最大的真相就是我新書代筆的「證據」。這些證據主要來自雯姐跟林姐的聊天記錄(林姐的名字被塗抹掉了),內容刻意處理過。
比如其中有一段聊天原本是:
梓雯:陳默的稿子如何了,第三章要開始連載了。
林姐:還不錯,部分情節有點拖沓。
梓雯:嗯,以後他的稿子就交給你了。哪裡不好你就標記出來,打回去讓他改。
林姐:放心,沒問題。
而被貼在網上的版本變成了:
梓雯:陳默的稿子如何了。
林姐:前面的情節有點拖沓。
梓雯:嗯,以後他的稿子就交給你了。
林姐:放心,沒問題。
儘是這種斷章取義的證據,矛頭直指雯姐為我策劃代筆一事。《揭露作家陳默代筆真相帖》瞬間火了,被轉載到各大網絡社區,後來連微博也盲目轉起來,並迅速上升到了「代筆門」這種敏感的社會話題,很多甚至從沒看過我小說的網友也來湊熱鬧了。看得出來這個幕後團隊是處心積慮地想要把事情鬧大,讓我名聲掃地——如果我有名的話。
之後那幾天裡,我簡直不敢開電腦了,凡是我常去的網站跟自己的微博鋪天蓋地都是些負面消息,謾罵聲不絕於耳。雖然仍有不少粉絲為我辯護,可目前所有「證據」都是對我不利,那些辯護的聲音也漸漸失去了底氣,甚至很多轉而掉轉矛頭。
公司很快作出了決定,暫時取消我明年開春的簽售會,調整我在《橙》A版的主編權力,且限制我半年之內不再出任何新作,直到風波平息。宣佈這些決策的自然是姚麗華,她一臉忍痛割愛的表情演得非常到位。
對於會議結果,我無條件接受。
會議結束當晚,大家氣勢低落地聚在一家茶樓的包廂裡商討對策。因為話題敏感,並沒喊上沈聰。近日一些網絡公關維護讓小涼憔悴不少,她分析道:「這事應該是公司內部人所為,就算是同行競爭也不可能知道這麼多。」
「操,這不明擺著就是姚麗華干的嗎?」周小野幾乎是用吼的。
「就是!太明顯了,除了她還有誰啊。這事要不是她幹的我現在就把這張桌子給吞了。」郭愛卿更激動。
任南希在一旁不說話,只是愁眉苦臉地歎氣。
「那段被惡意篡改的聊天記錄是怎麼回事?」我問雯姐。
雯姐猶豫了下,坦白道:「當初我找林姐教你寫作,經常深夜了還跟她討論到你的作品定位,才有了那些記錄。林姐不會出賣我的,我問過她,那段聊天記錄她確實有發給過其他人,當時她正好跟一位同行朋友聊到教人寫作的話題,順手把一些記錄截圖發過去了。」
「林姐的那個朋友是誰?」我又問。
「我查過了,一個叫青嵐的作者。」說到這她頓了下,「目前在《橙》B版連載新書,跟姚麗華交情不錯。」如果說之前大家對姚麗華是幕後推手這件事還只停留在猜測階段,現在就再肯定不過了。
「雯姐你既然早知道了,今天開會為什麼不說啊?」郭愛卿急了。
「知道有什麼用?沒有證據只會弄巧成拙。」說到這,她苦笑了一下,「操,真是賊喊捉賊。」
「什麼意思?」周小野反應很快,「你是說,其實吳彥尊才是找人代筆的作者嗎?」
雯姐沒說話,但顯然是默認了。
「不是吧!雯姐,這可是猛料啊。」郭愛卿激動起來,「咱們趕緊去把這事爆出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確實有很大嫌疑,但我沒有證據。」
「都到這份上了,還證據個屁啊。再說了,他們的證據不也是假的嗎?大家還不是相信了?這年頭,民眾智商普遍偏低。」周小野叫囂著。
「他們怎麼做我管不了,但我們要有自己的底線,否則跟他們還有什麼區別?」
「是啊,咱們不能做這種事情。萬一他沒有代筆呢?這不道德。」任南希也說話了,底氣明顯有些弱。
周小野嗤之以鼻,「道德?道德值幾個錢!」
任南希被梗了,他著急地爭著,「人要不講良心,遲早會遭報應的。」
「我說哥們你真當自己包青天轉世啊?這年頭人渣太多了,報應它太忙了壓根顧不上。」
「可是……」
「還可是什麼啊?你醒醒成嗎!你那套《讀者》上看來的人生哲學根本行不通!要我說,這世道很簡單,有錢是爺,沒錢就孫子。有了錢誰還擔心報應啊?先說錢吧,你知道這次如果陳默被搞垮了他們能贏多少錢嗎?先不說咱手裡的《橙》A版,光是陳默接下來半年內不能再出書,吳彥尊的新書少了競爭可以多賣多少本啊?光這錢就夠你不吃不喝乾兩年了。好了,現在我再跟你談報應!什麼叫報應?你來公司這麼久,姚麗華跟吳彥尊干的齷齪事還少嗎?報應呢?你倒是跟我說下報應它哪去了?別告訴我她每天開著保時捷用LV、香奈兒,整天在公司作威作福這他媽就叫報應?!」
任南希徹底沉默了。
周小野還在氣頭上,繼續咬住不放,「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咱們一次又一次地任由他們宰割?是咱們不夠心狠手辣啊!咱要是主動出擊一次,就他們那些黑歷史早玩完了。哪還輪得到現在踩我們頭上拉屎撒尿?明天哥就找黑客黑了姚麗華跟吳彥尊的QQ,裡面還不知道藏了多少黑幕,說不定那對狗男女開房約炮的記錄都能找到,到時候讓他們身敗名裂……」
「閉嘴!」雯姐大聲制止了,她眼中閃過一絲我才能看懂的心痛。
原本還慷慨激昂差點要站桌子上演講的周小野立馬蔫了,「雯姐,你瞧我這不是在制定作戰方案嘛!」
「我看你更像在搞傳銷。」
大家苦笑了起來,原本還消沉的氣氛反倒輕鬆不少。之後大家又聊了很久,針對眼下的局勢仍然沒想到什麼有效的應對方法,最終只能不甘地決定「靜觀其變」。走出咖啡廳時周小野跟任南希去取車,郭愛卿去上洗手間,我故意讓小涼幫我買瓶水,把她支開了。馬路邊上就剩下我跟雯姐兩人,不料先開口的卻是她。
「你跟小涼在一起呢?」
「有那麼明顯嗎?」我無不驚訝。
「倒也不是,不過我能感覺出來。」雯姐掏出一根煙點上,「沈聰知道這事嗎?」
「還不知道。」
「暫時別讓她知道。為你好,也為《橙》好。」她露出一個世故的笑。
「放心,我有分寸。」過了一會,我又反問她,「吳彥尊代筆的事情,是真的吧?」
「有那麼明顯嗎?」這次輪到雯姐吃驚了。
「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而且你也有證據對不對?」
雯姐怔了下,失落地垂下眼,「我們在一起六年,他什麼秘密我沒有?實話告訴你吧,當初他代筆一事還是我親手策劃的。但我不會揭穿他的。陳默,我知道你恨他,可是很抱歉,我不能這樣做,我做不到……」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懇求,又補充道,「放心,這事我會想辦法幫你解決。」
「你誤會了,我並沒打算做什麼。我只是不理解……」我的聲音輕下來,帶著一絲不願觸犯的小心翼翼,「你這樣愛著一個人,不累嗎?你現在做的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我是說,你到底想換來他的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必須做點什麼,讓他可以不再無視我的存在。」
這時小涼從馬路對面走過來,周小野的車也朝我們亮起了燈。雯姐倉促地抽了兩口煙,將煙頭摁滅在路旁的垃圾桶。她轉身時的背影很倉皇,凌亂的長髮下是略微蒼白的側臉,在橘黃色的光線之中流露一種落寞而疲倦的嫵媚。
我本以為她不會再回答,可她還是趕在大家回來之前輕聲回應道:「陳默,你可能覺得我很賤吧?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很賤。如果哪天你想恨我,可以的。」
那一秒,我突然就決定了,不管身邊這個女人今後會做出什麼傻事、蠢事,我都會無條件原諒她。我沒法怪罪她,畢竟她只是錯愛了一個人。
【二】
「代筆」一事在網上炒得沸沸揚揚,絕大部分言論都對我非常不利。那些天我努力避免在任何網絡媒體上露面,可大家顯然沒打算輕易放過對我的「道德譴責」,手機裡總會收到一些讀者的惡意短信。
年底時我還收到過一個包裹,是我自己的新書,不過被撕成了碎片。裡面還附上了一張全班同學聯名書寫的信,內容為:永不再買。
我看著那封密密麻麻寫滿幾十個醒目的簽名,那些包含著憤怒、失望和傷心後才寫出來的字跡,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比他們更難過。
我想是我傷害了他們,即使我也是受害者。誰讓我不夠強大呢?面對污蔑束手無策,我無法保護自己的讀者,無法保護他們因為喜歡我而感到驕傲的這種心情,這本身就是一種深深的辜負。
所以,他們有理由恨我。
偶爾也還能看到一些立場堅定的讀者給我留言——「陳默我永遠支持你」「墨水對你的愛永不變」「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相信你」。每次看到這些話我就很想哭,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害怕遍體鱗傷,卻害怕遍體鱗傷後的一個擁抱。
風波持續到年底,迫於壓力我在博客寫出一封正式的公開澄清信。那封信我寫得很簡短。當我在一個失眠的深夜寫下「相信時間會證明一切」這句話時,連我自己都感到蒼白無力。都說清者自清,可時至今日我才發現,在這個浮躁的時代裡清者根本無法自清。其實我再清楚不過,這仗一開始就輸了,無論我選擇反擊、自證,還是逃避,我這一生都無法擺脫「代筆」的標籤了。
果然,時間它也無法證明一切。但它至少足夠強大,能帶走一切。我相信,任何傷痛和不公在歲月面前都會變得微不足道。
而我僅僅希望,這段時間可以快點,再快一點。
年假十天,我暫時逃開了紛擾的煩心事,專心在家呆著。事實上我已經好久沒陪過父母了。要感謝這場名譽詆毀的災難,讓我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平靜的一個新年。
大年初一我接到了小涼的電話。
那天下午,她穿著呢子大衣,裹著一條遮住半張臉的圍巾,站在路口的廣告牌下朝我招手。暖冬天氣正好,帶著日式青春電影裡的乾淨和清新,她的腳邊是三個裝得滿滿噹噹的彩色編織袋。
「別光愣著啊,快來幫忙。」小涼吃力地拎起一袋行李交給我,我接過後才發現很沉。
「你這是做什麼?」
「其實我早想從家裡搬出來了,可她一直不同意。我只好趁她回家過年這幾天偷偷行動了。」
我剛想問她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搬走,隨後又覺得這個問題很蠢。還能有什麼理由?以小涼的性格,跟我在一起後她肯定無法再面對沈聰。我完全可以想像當沈聰毫不知情跟她事無鉅細地匯報關於我的事情時,她內心的那種尷尬和愧疚。
「你沒回家過年?」我轉移了話題。
「本來打算回南水鎮陪外婆的,結果被我媽接走了。但她的新家似乎不太歡迎我這個前夫的女兒,不過我還懶得去呢!求之不得。」她嘴上逞能,卻還是難以掩飾眼中的落寞。畢竟就算一個人再獨立,也不願承認自己是這個世上多餘的存在,這種孤獨和絕望,在我曾認為自己不過是個代替品時,深有體會。
「你昨天除夕夜一個人過的?」我語氣有些責備,「你為什麼不找我啊?可以來我家……」
「以什麼身份?同事、朋友,還是老同學……」她伸過手輕輕捏了捏我的左耳垂,眨著眼,「我希望是以准媳婦的身份,在這之前,我才不會上你家。」
「放心,很快就可以了。」我保證道。
「八年都等了,誰還在乎這幾天啊?」她俏皮地轉過身,揮手攔下一輛taxi。
小涼租的新住所在城南的一間小公寓,屬於星城較早建的一批經濟適用房。外面看上去雖有些老舊,房間裡倒是裝修精良,家電齊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地段離公司太遠,一想到從此她要過上一邊啃麵包一邊跟上班族擠地鐵的倉促生活我就很難過。她本可以不用這樣,而是繼續住在市中心的大房間裡,一下樓就是步行街、電影院、百貨大廈,每天出門還能搭好朋友的便車。
她倒不覺得惋惜,穿戴好圍裙,扎出一個乾淨利落的馬尾,滿臉愉悅地投入到了大掃除。見我要幫忙,她又嫌棄地將我趕到沙發上,「你隨便呆著,別插手,越幫越忙。」
我很受挫地「哦」了聲。
一直忙到晚上八點,空敞而髒亂的屋子煥然一新,就像變魔法一樣。外面的天色徹底暗下來,外賣披薩已經送上了門。我將食物切好,她聞到香味,摘下了手套和圍裙就湊過來,拿起一塊放進嘴裡,吃完還滿足地又舔了舔手指,真是餓壞了。
「明天等我收拾好廚房,給你做吃的吧。」她說。
「真的假的?你會做?」我裝出吃驚的樣子。
「當然啊!沈聰捨不得我走,很大一個原因是捨不得我的廚藝。」她頗為自豪地噘起嘴,左臉頰上一道淡淡的灰塵痕跡在光線下變得明顯,應該是收拾房間時不小心留下的。
「別動。」我扯出兩張紙巾,幫她擦完臉上的灰塵。
那一刻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離得很近,沒有猶豫,我很自然地吻了她。幾秒後我停下來,小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很快又揚起下巴神秘地望著我。
「陳默,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你說。」
「其實八年前愚人節的那個放學傍晚,沈聰將你領到圖書館還親了你的事我都看到了。」她臉上透著一絲說不上來的得意,「她騙我說班主任找我,但那天下午班主任根本沒在學校,她請假回家了。所以我一早就知道她在騙我。我假裝去辦公室,其實躲在了隔壁班教室。當她拉著你跑走時,我偷偷跟過去了。」
「你究竟想說什麼呢?」我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尖,貪戀地打量著她。
「當時的心情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踮起腳親了你,然後你們還抱在了一起。我想,天啊,她居然親了你,你再也不是我心目中那個完美的陳默了。你辜負了我的想像,辜負了我的期待,你簡直差勁死了。當晚我生氣又傷心地哭了整整一晚,可第二天一大早來學校看到你,我發現,我還是無法自拔地喜歡著你……」
小涼坦誠地笑了,帶著一絲羞澀。然後她主動將臉湊過來,親吻我。我一點點撥開她耳邊的頭髮,緩緩抱住她,她真的非常瘦,哪怕冬衣再厚也裹藏不住身體的單薄。手機突然響起,我們的身體本能地彈開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如果這則電話是移動催繳話費,我立馬投訴它。
打電話的人,是沈聰。
【三】
其實會在大年初一把大家都叫上的人是郭愛卿,沈聰不過是負責傳話。關於這位姑娘的神奇之處實在太多了,比如有一個怎麼念都像古代大臣的名字,再比如她的生日居然是今天——大年初一。
然而當我趕到郭愛卿的生日派對時,更神奇的事情出現了,給我開門的居然是一個又高又瘦的陌生男人。他穿著整潔的李寧運動裝,笑容陽光,牙齒潔白,短寸頭下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歐美頭型,儼然一個斯文白淨的高帥富。
我剛以為自己敲錯門時,郭愛卿已經殺出來,她瀟灑地搭住男生的肩膀,介紹道:「這位叫小黑,我男朋友。」
「男朋友?!」
「就是我男人!」她粗俗地解釋著,我的下巴已經掉落在地。我多想告訴她,作為一個女人,下次介紹自己的男友時可不可以小鳥依人一點,而不要像個爺們一樣搭著他的肩。不過顯然她有男朋友這個事實更讓我震驚。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的相遇非常神奇。去年過中秋節時,郭愛卿在回老家的火車上接到母親的電話。電話裡母女倆為了相親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什麼髒話都飆出來了。坐在一旁的男生看不下去了,似乎是老鄉,忙用方言跟她搭話了。
「這位小姐……」
「你才小姐,你全家都小姐!」
「對不起,對不起……這位同學,聲音小點好嗎?你影響到大家了。」
「小聲個屁啊!我怎麼小聲?我肺都要氣炸了!」
「再氣你也不用吼啊。」
「我就吼怎麼著?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怎麼又扯到我們男人了?同學你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我怎麼好好說!我都要被我媽逼瘋了,今年回家又要拉我相親。」
「不就相個親嗎?我都好多次了。」
「你不懂!我媽眼神不好使,不是給我介紹身高一米六不到的三級殘廢就是給我介紹下半身埋土裡的謝頂老頭,你說在她心目中自己女兒究竟是有多滯銷啊!」
「哈哈,那你挺可憐的。」
「笑屁啊!不准笑!咦……,哥們,你瞧我怎麼樣?」
「挺好的。」
「你看,我討厭相親,你也討厭。要不,咱倆湊一塊吧。」
男生一點也沒被這個提議嚇到,想了想,「行唄。」
……
「就這樣,我們在一起了。」
當郭愛卿輕描淡寫地講完整段戀情的來龍去脈時,一群人算是大開眼界了,大家沉浸在不可思議的震撼中,並帶著一絲無地自容的慚愧,久久地沉默了。就連一向處事不驚的雯姐都露出了甘拜下風的驚訝。
打破沉默的是周小野,「你們這也太迅雷不及掩耳盜鈴響叮噹吧,動物交配市場也沒你倆快啊!」
「周小野你找死是吧。」郭愛卿叫起來。
他男朋友倒不生氣,柔聲道,「愛情這種事情真是不可思議,其實以前我也很慎重,但那天在火車上也不知怎了,像著了魔,看愛卿的第一眼我就覺得沒錯了,這姑娘是我要找的人……」
他這番話感動了在座所有人。除了郭愛卿,她瞪了小黑一眼,「得得得,少噁心我,咱倆不過是有共同的革命目標而已。」
對於郭愛卿這種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可恥行為,大家恨不能直接一叉子飛過去戳瞎她。
吃完晚飯大家便圍坐在沙發上看春晚重播,一直到十點多才開始切生日蛋糕,一個三層水果蛋糕,關燈點上蠟燭後非常漂亮。聽說蛋糕還是小黑親自做的,小黑的工作原本就是羅莎店的蛋糕師。多麼浪漫的職業啊!沈聰跟張可可羨慕得都要哭了。郭愛卿卻依然沒有半點被感動的意思,攢足一口氣吹滅了蠟燭,許願都直接免了。
隨後她切下一小塊蛋糕,甩手就丟在周小野臉上,然後捧腹大笑。這一舉措無疑於自掘墳墓,大家原本就攢了一肚子的怒火徹底爆發了,瘋狂的蛋糕大戰就此開始。最可憐的莫過於小黑,看著自己精心準備的傑作漫天飛舞,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不停地喊道:「別浪費呀,食材很貴的,大家嘗一口啊,很好吃的……」
「啪。」一塊黃色奶油堵住了他的嘴。
蛋糕戰結束後大家玩起了真心話大冒險,不願意講真心話的就統一罰喝酒。結果真心話沒套出幾個,酒倒是喝掉了兩箱。可能好久沒聚了,當晚大家都很盡興,肆無忌憚地喝到醉。
我想我應該算是當中比較清醒的,至少在周小野一邊抓著撐衣桿跳鋼管舞一邊大喊「明年《橙》要賣1000萬本」時,我硬是愣了兩秒很認真地思考了下這個問題,然後非常嚴肅地告訴他,「1000萬是不是有點多了?不現實啊。」
他想了想,覺得有道理,「那就900萬吧。」
說完他就栽倒在了沙發上,接著又從沙發上滾在了毛地毯上,最終抱著任南希的大腿打起了呼嚕。沒人管他,還能保持清醒的人沒剩幾個,就連千杯不醉的雯姐也敗下陣來,吐過之後跟張可可一起去客房躺下了。
我胸口難受,卻睡不著,醒來時整個客廳沒有任何改變,滿地狼藉橫屍遍野。這時陽台上的燈亮著,並站著一個人。我以為自己在做夢,跌跌撞撞地推開陽台上的玻璃門,刺骨的冷風立馬將我體內的醉意驅散了不少。
「沈聰?你站外面做什麼?」
沈聰沒有反應,她雙手扶著鐵護欄,雙眼迷離地看著遠方,風越來越大。我又喊了一遍,她這才驚醒過來,回頭朝我笑,眼裡卻泛著掩藏不住的憂愁。
「你怎麼呢?你沒事吧?」
「沒事,我睡不著,難受,想站會。」
「那也別站在外面啊!多冷啊!」
我堅持把她拽進了屋,並扶到了另一間房的床上,給她蓋上被子。整個過程她都安靜得有些過分,與其說醉了,更像是病了。
「好好睡一覺吧!如果一會還是想吐,你就喊我。」我將她額前凌亂的髮絲整理了下,起身要離開,她卻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怎麼呢?」我轉過身。
她沒有說話,雙手卻勾過我的後頸,試圖將我拉入她的懷抱,並順勢吻我。我及時抓住她的雙肩把她摁住了。我們就那樣兩相對望,時間靜止得有些殘忍。她原本勾住我的手臂最終失去了力氣,滑落下來。
「對不起……」她的聲音開始顫抖,害怕得哭出來,「對不起……對不起……」她不停地重複這句話。
「你到底怎麼啦?是哪不舒服?」我不知從何安慰。
「陳默,我感覺你最近一直在避開我。小涼今天也突然搬家了,為什麼大家突然都離開我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我做錯什麼惹你們生氣了啊?我真的好害怕,你告訴我好嗎……」她淚水很快溢滿了眼窩,愧疚以一種長驅直入的方式折磨著我,幾乎要撕毀我的胸口。
我想我必須告訴她了,一秒也不能再隱瞞了。
「沈聰,對不起,其實……」
門在這時被推開了,雯姐臉色蒼白地扶著門樑,聲音透著疲倦跟難受,「還有清醒的人嗎?張可可不太對勁。」
「有。」我起身了。
張可可臉色慘白,她意識昏迷地蜷縮在床上,嘴中不斷呻吟著。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臉,又摸了摸她的額頭。
「酒精中毒了,趕緊穿好衣,我們送她去醫院。」
「大年初一,醫院開門了嗎?」雯姐擔憂道。
幾個人面面相覷,沒人清楚這事。最終我沒有去醫院,而是把車開往了自己家,醫院有沒有開門我不清楚,但我爸跟我哥都是醫生,而我很確定我有自己家門的鑰匙。張可可躺在汽車後座上,仍舊在痛苦地呻吟,雯姐在一旁抱著她不停地安撫。
「喂,快點開。她看上去很難受……別,還是別開太快,一會要是出車禍我倒是無所謂,你要死了,兩位姑娘該有多傷心啊。」她也有些不清醒了,眼神迷離,語無倫次。
我通過後視鏡與雯姐對視了一眼,「我倒是真希望自己死了,一了百了。」
「我說陳默,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抱怨啊?你至少有得選。可我呢?我沒得選……」顯然她是真醉了,醉成了一個憂愁而話多的女人。而其實她也有選擇的,比如身邊一個那麼好的小伙子周小野。她只是看不見,就像現在的我,除了眼中緩緩延伸向馬路盡頭的小光源,什麼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