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總。」會議上,姚麗華的聲音恭敬得有些刻意,「《橙》A版的主編還由不由陳默擔任一事,我希望您能考慮清楚,這可是直接關係到公司之後的利益。」針對最新一期《橙》A版掉量嚴重的情況,姚麗華果然還是問責了,這在我意料之中。
不過讓人意外的是,沈總卻異常堅持,說什麼也不肯撤下我的主編一職,只可惜他的話怎麼聽都更像是出於私人的偏袒,「年輕人嘛,難免犯點錯。我相信陳默以後會越做越好的,應該再給他一次機會。何況他第一本不是也賣得挺好嗎?」
「沈總,就算您個人很相信他的能力,恐怕也不能向公司保證吧。」大概沒想到往日一個鼻孔出氣的情夫會倒戈。姚麗華一臉慍怒,語氣失去了應有的冷靜,變得咄咄逼人。
之後又是打著官腔地爭吵了幾句,沈總面露難色地沉默了。
會議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既然如此,不如這樣吧。」見僵持不下,姚麗華巧妙地退了一步,「梓雯是項目策劃人,整本雜誌可以說是她一手辦起來的。我相信她才是最有話語權決定《橙》A版主編去留的。」
若換以前,梓雯會鎮定自若。可眼下這一刻,她卻露出始料未及的慌亂,她目光閃躲著。
吳彥尊在這時接話了,「我贊同姚總監的意見,梓雯是個非常優秀的策劃人,為人公私分明,對雜誌和整個團隊也最為瞭解,這些相信大家有目共睹。所以,這個決定權交給她應該再合適不過了。」他朝梓雯親切地微微一笑,如果我不計較他虛偽的真面目,這個笑確實非常迷人。
沈總不再出聲,大家也沒有異議,算是默許了這個決定。
梓雯只是略偏過頭,不敢看我。
心情卻在那一刻變得很奇異,一方面我憤怒地希望她能正視我,好好看一看我是如何被當成商品一樣爭論著是否該上架還是下架,看看她自己是如何一手將我推到了如今這種可憐而可笑的境地。另一方面我又很害怕,我希望她不要看我,否則我怕自己承受不住遭人背叛的絕望。
梓雯臉色蒼白,「我需要時間考慮。」
這是她唯一的一句話。
會議結束後,小涼陪我一起走回會議廳。不遠處,吳彥尊朝我走過來,卻不像是要路過。我讓小涼先走,她很擔憂地猶豫了會,還是在吳彥尊走近我之前離開了。
「不賴啊,學聰明了,知道搬救兵了。」考慮到周圍還有未散去的人群,他的聲音沒敢很大。
「彼此彼此。」我陰冷地回擊道。
「不過真沒想到啊,這次連從不管公事的沈總都出面幫你了,估計是因為他的寶貝女兒吧。只是我真不明白,就你這種貨色,沈聰看上了你哪點啊?」
「再爛的貨也有人要不是嗎?比如你。」我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趾高氣揚點。
「你別高興太早……」他冷笑了下,單手搭住我的肩,把頭湊到我耳邊,「陳默,要不咱們來打個賭吧!賭梓雯到時候究竟會幫你還是幫我,賭注是一塊錢。」
我的身體狠狠一怔。
差一點,我就一拳打落他的門牙了。
他察覺到了我的憤怒,退後一步,又露出了那個偽善的招牌笑容,這次他故意提高了聲音,讓旁人都聽見,「陳主編,祝你好運。」
【二】
周小野突然出現在公司是第二天早晨。原本這個時間點他應該正爛醉如泥地抱著一個女人躺在家裡呼呼大睡,可今天他居然頗有興致地呆在編輯部的辦公室裡,仰躺在老闆椅上,蹺著二郎腿玩手機遊戲。
我推開門時,他抬頭瞄了我一眼,風輕雲淡地招呼道,「來了。」
「這話應該是我說才對。還知道回來上班呢?我差點以為你醉死在酒缸裡了。」
「你的事我聽林喜薇說了。」周小野聲音懶散,早已失去了以前貧嘴的功力。
「所以呢?」
「沒什麼,聽說明天的會議上梓雯會表態吧。」
「是的。」
他無奈地扯了下嘴角,「估計這應該是你最後一天當主編了,作為好兄弟,總得過來陪陪你。」
雖然我早接受了梓雯不再是自己陣營的人,也早猜到就算是沈總出面幫忙,徹底失去《橙》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可是當這話從周小野嘴中說出來時,還是讓我很受傷,受傷到就連偽裝輕鬆也變得那麼難。
這時周小野又開口了,「陳默,你會恨她嗎?」
「誰?」
「梓雯。」
「會吧。」我故意回答。
「我就知道,所以我今天才過來了,萬一你要對她做什麼我還能阻止你。」他很認真,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可我被逗笑了。好吧,周小野,原來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原來你還是放不下她。
突然的,我就很難過。我該怎麼告訴周小野,其實他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傻的那種人。看似輕浮,卻又比誰都專一。不知為什麼,後來每當我想起周小野時腦海裡總會浮現出《唐伯虎點秋香》中那個瘋瘋癲癲的唐伯虎,所有人都因為他的搞笑和耍寶開懷大笑,卻很少有人看到他的用情至深和黯然神傷。
難得今晚下班後我不再是一人,可以搭上周小野的便車。本以為他會直接將我送回家,事實上他也正有此意。他明確告訴我,這幾天他會盯著我,怕我在徹底落敗滾出公司之前做出什麼報復梓雯的事。
我說:「你想多了。」
可他卻搖搖頭:「這叫防範於未然。」
其實他不過是自欺欺人地給自己找存在感吧,他太愛梓雯了,以至於死性不改地還想為她做點什麼,哪怕只是像現在這樣愚蠢地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但他大概想不到,當然我也沒想到,很快他就有了其他可以為梓雯做的事情。
周小野一腳剎車踩住時,我慶幸自己繫上了安全帶,沒從窗口飛出去。周小野都顧不上拉手剎就下車了,我順著他走過去的方向看,那家金牛角王的門口站著吳彥尊,他正在跟兩個公司同事興致高昂地攀談著什麼,並一起走進去,我趕緊下車追上周小野。
「周小野,我警告你,別做蠢事。」真諷刺,現在輪到我監管他的一舉一動了。
「放心,我不會對他做什麼的,如果要做白天在公司我早做了。」他無奈地笑了,憂傷地低下頭,「我只是去吃點東西,順便聽聽他會說什麼話。我只是想著,或許從他的話裡,我能知道梓雯最近過得好不好。」
我被這個荒唐的理由給惹惱了,「有意思嗎?周小野,把自己搞得這麼卑微這麼下賤有意思嗎?」
「沒意思,是挺沒意思的!可是不然我還能做什麼?陳默你他媽告訴我,我還能做什麼?!繼續每天看著她的QQ簽名發呆?還是每天去酒吧喝個爛醉然後半夜摟著一個臉都沒看清楚的小姐回家上床?!」他也怒了,頹敗地反擊裡卻透著求饒,彷彿在說:陳默你就別管我了吧,讓我自生自滅吧,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
我難過地愣了很久,還是鬆開了他的手。
可後來我總是想,如果時光能重來一次,那麼我大概說什麼都不會鬆開了。我怎會知道,這一鬆手,便後會無期。
我陪周小野一起跟上了他們,感謝金牛角王的昏暗光線,才讓我們得以慢慢靠近吳彥尊時不被發現。那個做賊心虛的過程並不長,很快我們與他背對背坐下,中間只隔著一張擋住彼此視線的沙發。服務員拿著菜單過來時,我都不敢吱聲,用手隨便指了一種飲料,然後朝她比劃出「兩杯」的意思。
服務員將飲料端上來時,身後吳彥尊的聲音漸漸清晰了,「對了,沈聰那邊怎麼樣?」
「好一些了,但似乎還是沒走出陳默的陰影。」居然是任南希的聲音,周小野的臉色明顯沉了下去。
「慢慢來,女人都是聽覺動物,多說點甜言蜜語。她現在正是傷心的時候,需要人陪。你跟他又正好同是天涯淪落人,以我的經驗,很容易得手的。要知道,現在咱們唯一的阻礙就是沈總了,看他那麼堅持幫陳默,八成是沈聰還在暗地裡幫她。所以只要你把沈聰給搞到手,陳默就完全孤立無援了,再有本事也遲早被我們踢走。」
「嗯,明白。我會盡力的。對了,梓雯那邊呢?明天就要開會表態了,她看上去似乎很猶豫,不知道要幫誰?這一年來,她其實跟陳默也是有感情的,我擔心她不會那麼輕易幫你搶《橙》A版的。」
「那個臭婊子……」
周小野憤怒地顫慄起來,我趕緊壓住他。
「操,當年老子干她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騷,現在居然跟我玩起了矜持,前幾天我想碰她一下她居然有些閃躲。也難怪,當年我甩她的時候估計傷了她的心。不過沒事,女人都蠢,今晚我約了她出來看電影,她已經答應了,到時候氣氛好就直接帶去酒店。等我把她給上了,就什麼都聽我的了……」那邊傳來一陣淫笑,「你們沒聽過這樣一句話嗎?任何跟女人談不攏的問題,在床上都可以談攏。哈哈……」
「看到沒,任南希你學著點。哈哈……」
「啊……」
這聲尖叫來自吳彥尊。
周小野幾乎頭都沒回,直接抓起一杯果汁舉起來就往身後倒,應該正好澆到了沙發另一面的吳彥尊的頭上。我還沒反應過來,周小野已經跳起來直接翻過去。當我跟著起身時,他已經將吳彥尊壓在了沙發上。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他第三次狠狠揍吳彥尊了。
只是這一次,他拳還沒揮下去就被對方給制止了。尤其是高大的任南希,直接揪住了周小野的衣領,將他給甩在了地上。周小野沒有作罷,立馬翻身站起來又朝吳彥尊殺過去,這次他順手操起桌上的一個飲料玻璃杯,朝他頭部砸去。
任南希卻再一次順利化解了他的攻擊,他毫不留情的一拳砸在了周小野的臉上,周小野重重地倒地了。我將他扶起來時他已經一嘴的血了。可他整個人還在發瘋,我架住他,連喊了幾聲「冷靜點」才把他給喊醒。這時二樓的兩個服務員聞聲趕過來,見有人受傷,立馬慌慌張張下樓了。
「真沒想到,你們居然在這偷聽我談話。」吳彥尊接過任南希遞上來的紙巾,擦著被弄髒的頭髮,好一會他才揚著下巴走向我們,似乎害怕周小野隨時會撲上去,又下意識地退開了一步,「怎麼,老子剛說的你聽清楚了沒?要沒聽清楚我可以再說一遍!一會我就要去跟梓雯開房,我會把你心目中的女神騎在身下,我會聽她很享受地大聲叫著我的名字而不是你的……」
「吳彥尊你個狗日的雜種……陳默,你放開我!放開……」周小野徹底瘋了,我感覺此刻自己的雙手鎖住的是一頭暴怒的公牛,幸好及時趕來了兩位保安,才跟我一起把他給制住了。
作為一個小人,吳彥尊徹底勝利了。
此刻他站在勝利的制高點過癮地大笑著,笑了老半天他才伸手指向我,「陳默,你真以為你鬥得過我啊?做夢吧!你算什麼東西啊?就你這種自以為正義清高其實幼稚無知的蠢貨,老子他媽早看不慣了。實話告訴你吧!從去年簽售會上你對我說過那番話開始,我就記住你了,發誓早晚有一天要弄死你!」
他明顯激動了起來,臉都漲紅了,「我犧牲了多少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啊!你試過為了討老闆開心在包廂裡把自己脫得只剩內褲嗎?你試過把一杯十多人吐過口水的酒一口喝光嗎?你他媽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我,就你這樣一個什麼都沒經歷過的小癟三憑什麼可以當著我的讀者羞辱我?當初你就應該想過得罪我會是什麼下場。陳默,要怪就怪你自己吧,是你的無知和猖狂造就了現在的一切……」
他顯然沉醉在自己那套無恥的黑暗美學裡,說得慷慨激昂。可我不屑再聽了,他的嘴臉讓我噁心。
我必須反擊,狠狠地反擊。
我一把揮開他的手,「得了吧,少把自己美化了。你當初經歷了什麼那都是你自己選的。你之所以活得賤,是因為你從出生那一刻起骨子裡就是下賤的。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賤種,人類基因的失敗品,我要是你爸,當初就應該把你射牆上。你今天給我聽好了,別以為可以輕易把我踢出公司,鹿死誰手還不一定。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一定會向你證明,你是錯的。像你這種玩弄別人感情的賤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卑鄙小人,遲早會付出代價的。總有一天你會身敗名裂肝腦塗地,你的讀者最終會知道你的真面目,你將摔得粉身碎骨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你將永無翻身之日!」那種把壓抑已久的歹毒詛咒一次性罵完的過癮感,就像坐上雲霄飛車被甩到最高點的感覺。
全場都安靜了,就連一直叫囂著要殺了他的周小野也愣住了。
吳彥尊杵在原地,眼神裡的光澤因為憤怒而無限凝聚著,變成了一面幽冷的刀片。隨後他又樂不可支地笑了,「哈哈哈哈……我卑鄙?我賤?對,我就是這樣的人怎麼著?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拿什麼跟我鬥!你現在在這裡叫囂得再大聲,也改變不了你輸給我的事實。你,陳默,會徹底輸給我吳彥尊,會被我踩在腳底下,直到死!!」說完他繼續大笑,身後的兩人也跟著笑了。
就算我輸給你了,我也贏了我自己。
我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因為他不配聽。我只是在拉著周小野離開之前,往他的方向狠狠吐了口痰。
【三】
回家後我翻出醫療箱,拿出了消炎藥水,又用濕毛巾給周小野清理臉上的血漬。他的嘴唇有兩處地方被撕破了,但更嚴重的是下巴處有一道很深的口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傷著的,皮肉都裂開了,觸目驚醒。看到這一幕我更加確定了,今晚自己做的最正確的事就是在周小野徹底失去理智之前將他拽走了。
「不行,我得帶你去縫針。」
「我沒事。」他倔強地搖著頭。
「這還沒事?你要放任不管傷口會潰爛的……」
「爛就爛啊,整個人都爛了才好!」他情緒失控地叫出聲。過了幾秒,自知失言的他又一點點退回到了沮喪和絕望,他沉沉地靠在沙發上並閉上了眼睛,只為了阻住憋屈的淚水,「對不起,你就別管我了,讓我一個人靜靜吧。」
我胸腔之中卻是一股無法言說的憤怒。是的,憤怒。我好想大喊,好想問問誰,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去悲傷,去逃避,去歇斯底里,而我卻還要假裝一切都好地在這裡維繫著一切,可笑得像個小丑?可明明我也過得很辛苦啊!我也每時每刻都在痛苦啊!我也很想不顧不管地歇斯底里自甘墮落啊!誰又能給我這個出口呢?生活真可笑,就因為起初我選擇了一個堅強的角色扮演,所以便真的會越演越像,直到最後連軟弱的能力都被剝奪呢!可是,憑什麼啊?
憑什麼。
我回房,鎖門,關燈。
想哭一場,卻流不出淚,迎接我的只是體內深沉的悲傷和寂寥。我甚至聽到自己的艱難的呼吸在黑暗中遊走。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了開門聲,我胡亂抹了把臉,神經質地開門追出去,周小野已經站在了門口。
「你要去做什麼?」我問。
「傷口好疼,我下樓去找個醫務室縫針。」他疲倦地答道。
「我陪你去吧。」
他愣了下,笑笑,「行,幫我把房間裡的PSP帶上,我怕一會無聊。我在樓下等你。」
「好。」我轉身進他房間,可找了兩分鐘才意識到不對勁。我這才記起來了,周小野的PSP一個月前就壞了,送到外地廠商處去維修根本還沒有寄回來。周小野騙了我,他不過是想支開我。
「該死!」我大叫一聲,顧不上換鞋就衝出了門。趕到樓梯間時,電梯已經在往下走,我見來不及了只好走樓道。樓道間的應急燈隨著我的奔跑而緩緩亮起,我心中的燈卻一盞接一盞地滅了。
果然我還是晚了一步,下樓後周小野的車已經開走了,我焦急得來回走動,又掏出手機打他的電話,他不接。
我不死心,繼續打。關機了。
很突然的,我想起了去年夏天的廣州之旅,那晚喝醉了酒的周小野被我跟小涼送回酒店。大半夜的,他又跑來敲我的房門了。他失眠了。當晚我們擠在了一張床上,他雙手枕著頭,看著天花板發呆。
「你說,梓雯會原諒我嗎?要不,我明天再去道個歉?」
「還是別了吧!讓她冷靜下。」
「我知道她最需要的是冷靜,可是我冷靜不了。」周小野翻身側過臉,單手撐著腦袋認真地盯著我,眼中的光澤誠懇而堅定,「喂,你有過這種感覺嗎?每次只要一看到她,就特別想為她做點什麼?哪怕明知道這很多餘。比如在看到她加班時就特別想給她泡一杯咖啡,看到她頭髮亂的時候就特別想伸手去幫她把頭髮弄好。」
我猶豫著要不要跟他分享心情,可他沒有耐心聽了,繼續說,「陳默啊,你知道嗎?在遊戲裡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命運,比如有些人注定為了打敗大BOSS而存在的,有些是注定要炮灰的。我時常覺得啊,梓雯就是那種要拯救世界的女主角;而我呢,我就是要為她死掉的炮灰。有時候我甚至期望那一天的到來,因為這樣,她就會知道我有多愛她了,她會一直記得我。」
……
回憶戛然而止。
這一刻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感覺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可我卻只能站在這裡,捧著一個手機束手無策。
我是在一個小時後才接到周小野的電話,這一個小時裡我在星城幾家大點的電影院附近轉了幾遍,又去步行街走了一圈,還是沒找到他。途中我打了很多人的電話。小涼、沈聰、梓雯,甚至是任南希跟吳彥尊,可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彷彿都約好了般,不是關機就是占線,或者沒人接聽。
直到現在,周小野的電話主動打過來了。
我抓起電話就罵,「周小野,你個傻逼。我警告你別做蠢事!你聽著,不值得!你聽到沒?不值得!你現在人在哪?我馬上過來……」
「先生,喂,先生。」陌生男人的聲音打斷了我,「請問你是他的家人嗎?」
「我、我……我是……怎麼呢?發生什麼事呢?」我慌了,話都說不清了。
「那麻煩你來一趟芙蓉南路的警察局吧。」
「……」
手就那麼懸在半空中了,心臟是一個脆弱的玻璃球,它終於還是從小丑的手中跌落,並破碎成一地,迎來的是觀眾們的奚落和嘲笑。我蹲下了身體,有那麼短暫的幾秒幾乎無法呼吸。天地開始旋轉,四周的高樓大廈朝我投來不懷好意的冷笑,整個世界都在傾斜,而我正跟著傾斜的角度慢慢下滑,卻沒有一個人能來抓住我。
「喂,還在嗎?還在嗎……」
「在。」
「你務必盡快趕過來。」
【四】
二十分鐘後,我見到了周小野,隔著一面巨大的玻璃牆。
他渾身是血,雙手放在黑色的桌沿上,被銬著手銬,我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他已經這麼瘦了,遠遠看去就像一棵剛經歷過寒冬的枯木。他對面坐著一個凶悍的刑警,正朝他大吼著。而他目光呆滯,瞳孔之中儘是死灰色,對一切都無動於衷。被激怒的刑警繞過桌子狠狠揪住了他的衣領,將他從座椅上拎起來,推到了牆角,再用膝蓋頂住他。可他依然不為所動,甚至連「疼痛」的反應都沒有,只是軟綿綿地任由對方擺佈著,彷彿警察一鬆手,他整個人就會蒸發不見,變成一堆乾癟的衣服。
目睹了這一幕後我想進去,一個年輕的警察攔住了我,「我同事正在審問他,可他什麼話都不說,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我一臉茫然和不解,「什麼怎麼回事?我還想問你是怎麼一回事。你幹嘛把我朋友抓起來啊?」
警惕敏銳地看了我一眼,「原來你不是他家人。」
也是後來我才知道,在周小野的手機裡他爸媽的號碼都是直接存的姓名,警方才沒及時找到,正好手機裡我有二十多個未接來電,於是他們順著號碼打過來了。
警察遲疑了下,還是坦白了,「他撞人了,兩小時前。在萬達影院樓下。被撞的人站在路旁的人行街道上,他是加速把車開上去的。當時有不少目擊者,剛才我們調出了交通錄像,確認了犯罪性質,基本可以肯定是蓄意殺人。受害者當時被撞飛兩米高、六米遠。現在人還在醫院搶救,你朋友如果一直不說話拒絕配合的話,日後的判刑會對他很不利。你最好勸下他,並盡快幫我們聯繫上他家人。」
「等等……他撞誰呢?」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勇氣才問出這句話,胸口都快裂開了。
「你等下。」他轉身去辦公桌上,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摞現場照片,畫面中的人非常慘烈,血肉模糊四肢扭曲地躺在血泊中,很難辨認,「我們趕到時,人已經被救護車抬走了。這是當時一些目擊者用手機拍下的,你看看,認不認識照片中的人。」
「認識……」我剛開口,卻沒忍住吐了出來。絞痛的胃部分泌出大量的胃酸,再把體內那些我說不上名的物質席捲著一起帶出了身體。可能是深深的絕望吧!我希望這只是一場極度真實的噩夢。我試著閉上眼睛,再睜開,卻沒有用。
警察扶我走到了垃圾桶旁,我拚命地吐。
我的腦海中想像著那一幕。
周小野開著他那輛被改裝後的大眾轎車,在幾百米外的馬路上便看到了目標——吳彥尊。他正手捧著一大束玫瑰花,嘴裡是一籮筐的甜言蜜語,等待著獵物的出現。周小野憤怒地一腳將油門踩到底,汽車像脫韁的野馬飛馳起來,在汽車足夠快的時候,周小野猛打方向盤,拐上了路邊的走道。
路旁的行人開始慌張地叫喊,當吳彥尊後知後覺地發現危險時,他已經來不及作出反應,大腦一片空白。在他目光失焦的瞳孔中,車頭飛快地逼近自己。兩秒、也可能一秒,他就要被汽車給掀飛了,然後再像一個斷線木偶那樣歪歪扭扭地跌落在地。
可這時,一個身影殺出來將他撞開了,他滾向了一旁的馬路上。
車最終還是撞上去了,很短促的一聲悶響後是一陣急促的剎車聲。兩米高、六米長,遠遠看去會是一條很優雅的拋物線。大概是背脊先著地,伴隨著脊椎骨折斷的聲音,身體像一架折疊起來的手風琴,很快又張開來,並順著慣性滾出了兩米,最終不再動彈。鮮血開始從嚴重損壞的體內流出來,洶湧地、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周小野打開了車門,連滾帶爬地衝過去。他跪在血泊中,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他很想大喊、大哭,可喉嚨卻被濃烈的悲傷堵住了,發不出一絲聲音。慢慢地,路邊的行人總算從這華麗而震撼的一幕中回過神來。有人尖叫,更多人用手機打了120跟110。
「我認識她……」我終於不再吐了,單手扶牆站起來,「照片上的人,叫梓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