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小野眼神呆滯地躺在家裡的沙發上,左眼角淤青,下嘴唇撕破。我拿著沾過消毒藥水的棉簽幫他清洗。他似乎絲毫不覺得痛,執拗而陰鬱地緘默著。
回想起兩小時前簽售會後台的那場鬥毆,周小野像個瘋子一樣架在吳彥尊身上,簡直要把他給撕碎。保安們聞聲趕過來阻止,花了很大力氣才把他拉開,他打紅了眼,往保安臉上又是一拳,後來便成了一場混戰,周小野以一敵三,很快被壓制住了,要不是我極力阻止,被惹怒的保安已經拳腳相加。吳彥尊從地上爬起來,惡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倉皇地逃走了。
周小野還在罵:「吳彥尊,我操你媽,操你全家,操你祖宗,你個狗娘養的賤婊子……你別走,我要殺了你……」他說了很多髒話,直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罵什麼了。最後他終於累了,鬧不動了,像攤爛泥般躺在地上喘著粗氣,保安見他放棄掙扎,才小心翼翼地鬆開了他。
後來,他便再沒說過話,直到現在。
此刻我想說點什麼,周小野的目光卻渙散得找不到焦距,只是呆呆看著前方。我張了張嘴,最終歎了口氣。周小野見我不再糾纏他,起身回房間。我跟過去,他察覺了,終於在關門前回頭看了我一眼,這是兩個小時後他的第一句話。
「你早知道這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無言以對。
「你跟小涼在一起不告訴我,你跟沈聰鬧翻也不告訴我,可梓雯跟吳彥尊的事你居然也瞞著我。陳默,在你眼裡究竟還有沒有我這個兄弟啊?你究竟又有沒有想過我此刻的心情啊?像個傻子一樣,像個小丑一樣……」
他哽咽著,不願再說下去,重重地甩上了門。
捲過來的餘風扇到我臉上,像一記耳光,扇亂了我的視線。我無力反駁,我罪該萬死。可若再來一次,我依然會選擇獨自承受而不是告知天下。為什麼不呢?有些事情一旦發生了就無法改變,更不能被分擔。晚一天知道,至少還能多糊塗一天。
我關上客廳地燈,孤獨而寂靜地坐在沙發上。陪伴我的只有房間裡在傢俱輪廓邊緣遊走的微光,以及每分每秒像在凌遲我的時間。它們不再是悄無聲息地流過指縫,而是野蠻粗魯地踐踏過我腦海裡每一次悲傷的回憶。
我很想給小涼打電話,可幾秒後我放棄了。打過去說什麼呢?再一次窩囊地哭著說我遭人背叛我很無助我撐不下去了不知道要怎麼辦?算了吧,陳默,剛踏出社會那一天起,你就應該有這個覺悟。要怪只怪你太天真,怪你一廂情願地以為這世界它很美。
一道光線傾斜過來,門開了。
周小野站在逆光中,他似乎冷靜了不少,「陳默,陪我去找梓雯吧。我想當面問清楚,如果待會我做出什麼蠢事,你一定要阻止我。」
「好。」其實有些事,我也想親自確認。
抵達梓雯家時快十二點了,我跟周小野站在冰冷的防盜門外,遲遲沒有按門鈴。突然又想起了第一次去拜訪雯姐時的光景,那時候我們也是站在門口遲遲不敢敲門,因為周小野還沒想好開場白。
這次,大概也是如此吧。
最終還是我打破了僵持,門鈴響起後,伴隨著一陣略微急促的腳步聲,梓雯毫無防備地拉開了門。看到我們時,她的表情凝固了。
事實上,這些日子以來我見過梓雯的各種驚訝和詫異,但從沒有哪次像這次一樣的慌亂。她穿著鬆垮的睡衣,頭髮凌亂,不施粉黛的臉上居然帶著一絲掩蓋不住的蒼老。眼下她就像個做賊心虛的小偷迫不及待地要關上門,可這次,周小野一手擋在了門外,輕鬆堵住了。
「屋裡還有誰?」他變得異常犀利。
「沒誰……」
「小雯,這麼晚了,誰啊?」雯姐來不及解釋,身後一個男人的聲音已經暴露了真相。幾秒後,吳彥尊赤裸著上半身,不慌不忙地出現在了我們透過門縫所能看到的視野裡。我突然就想起了現在還被寄養到小涼家裡的伊麗莎白,原來這位不喜歡狗的「親戚」是吳彥尊——他們同居了。退一萬步,至少今晚他們會睡在一起。
吳彥尊並不驚訝我們的出現,反而露出意料之中的陰險笑容,我甚至懷疑,從幾個小時前他故意惹怒我們,再到現在的這一切,都是他精心計劃好的。非常迅速地,他收回了那個笑容。
「喲,稀客呀。」
「老子他媽殺了你!」
周小野發瘋的速度太快了,之前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理智連三秒也沒有撐到。雯姐想把門關上卻被周小野輕易推開了,她被迫踉蹌後退幾步,而他已經朝吳彥尊衝上去。不同的是這次吳彥尊早有準備,並沒有吃到一點虧,兩人撞翻了桌子,扭打成一團。
「住手!快住手啊……」雯姐厲聲阻止,往日的威嚴蕩然無存。
她只好紅著眼睛看向我,我在她眼睛裡看到了哀傷跟乞求。我上前試圖拉開周小野,可他的力氣實在太大了,而吳彥尊也完全沒有要停手的意思,兩人簡直變成了一對互相撕咬的瘋狗。
忍無可忍的雯姐終於一巴掌甩在了周小野臉上。
那個耳光非常響,原本已經佔上風的周小野活生生地僵住了,他難以置信地摸著自己的臉,眼裡的光澤就那麼頹然暗淡,吳彥尊趁機翻身起來,回敬了他一拳。可這次周小野沒有再反擊了,鬥毆得以停止。
「滾!」雯姐叫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她哭。
吳彥尊慇勤地站起來給她擦眼淚,「小雯你別哭了啊,小雯你相信我,我這次是真的回心轉意了。我本不想跟他打的,剛是他先衝上來……」
「滾啊!都聾了嗎?通通給我滾啊!」她什麼也不想聽了,再次怒吼道。
「……好,我走,小雯,我現在就走,只要你能好受點。希望你能想清楚,我這次是認真的。」吳彥尊抓起自己的衣服率先離開了,與我擦肩而過時他嘴角勾起一抹陰謀得逞的冷笑。可該死的是,就算此刻他的虛偽和陰險就發生在眼皮底下,我還是無法拆穿。
周小野還沉浸在那重重的一記耳光中,整個人都失神了。
他一臉慘淡地絕望,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我沒有急著跟上去,蹲下來幫雯姐一起收拾地板上摔碎的玻璃杯,我無法看到這樣的一幕而置之不理。幾秒後,門外傳來一聲巨響,後來我才知道,周小野一拳把樓道間的消防栓的鋁制櫃給打坍陷了,代價是左手兩個指關節輕微骨折。
我和雯姐把垃圾扔進走道間的垃圾桶。這時周小野已經不見了,我明白自己得追上他,不然他很可能會做傻事。摁亮電梯後我很不甘心地轉身看了雯姐一眼,樓道間的應急燈光線昏暗,她的臉色憔悴而落寞。
「之前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對嗎?」我只問了這一句。
梓雯微微一怔,立馬明白了我在說什麼。她倉皇地張了張嘴,眼睛紅了。最終,她放棄解釋,別過了臉去承認了。
「對不起。」
「那我們沒什麼好說了。」
「陳默……」
「好自為之。」
我決絕地走進了電梯,那時我已經看不到電梯外黑暗處的她的臉,我不知道她有沒有過一絲愧疚,應該是有的吧,就如當初我跟沈聰說「對不起」時那樣,我深知被傷害和傷害別人都不會好受。可作為被傷害的人,我也只能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是嗎?否則又如何對得起她的傷害呢?
我微微閉上眼,我知道,雯姐不再是雯姐。
從今往後,我生命裡,只有一個叫梓雯的女人。
我剛坐進副駕駛,周小野便一腳油門踩下去。那晚他把車開得飛快,很多次急轉彎時我都感覺自己要被甩出去,車窗外的景色像印象派畫家筆下的作品那樣只剩下幾抹流動的色彩。那晚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迷戀速度了。因為在速度的世界裡,不會有煩惱和悲傷,只有超越一切的興奮感和死亡。
半小時後,周小野在星城郊區的江岸邊停了車,又從後車廂提出一大袋啤酒。我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準備這些東西的。凌晨一點,我們坐在了江岸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遠遠看去是漆黑一片,風很大,還能聽到細膩的水聲。
周小野在灌下第五瓶青島啤酒時開始了回憶。
他說在他小時候,每年夏天父親都會開著桑塔納載一家人來這裡游泳,他父親年輕時的夢想是做跳水運動員,不過這個夢想被爺爺澆滅了,他當上了銀行經理。六歲那年的夏天,他又跟著父親來游泳,那時岸邊的水很淺,水深處的方向也圍上了護網。周小野抱著游泳圈跟一個高自己半個頭的胖子一起玩,其實他們也是剛認識的,兩人玩得很合拍,很快就壯著膽子往深水的地方走。後來打鬧的過程中,周小野不小心弄丟了游泳圈,往水深處沉下去,胖子為了救他也跟著溺水了。
當周小野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岸邊,救護人員正用力摁他的胸膛,他吐出幾口水,意識才慢慢清醒,父親抱著醒過來的他喜極而泣。可跟他在一起的胖子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冰冷冷地躺在他身邊,無論救護人員怎麼搶救,無論他的父母怎麼嚎哭,也沒有再醒過來。
「雖然那是我第一天認識他,可是一想到半小時前他還在跟我說話,喊我『小矮子』,我就後怕得心驚膽戰。那天我很難過,但內心深處卻是開心的,因為我知道,我沒死,我還活著,活著真好啊。我熱愛生活,真的,你別看我每天都吊兒郎當的,但我確實熱愛生活……」周小野一仰頭,小半瓶啤酒又空了,第六瓶了,然後他苦楚地望向我,「可今晚,我第一次後悔了。我真希望六歲那年淹死的人是我……」周小野被酒嗆到了,劇烈地咳嗽起來,好不容易緩過來了,他繼續抓著我不放。
「陳默,你說為什麼我為她做了這麼多她還是視而不見?她剛才居然還打了我,就因為我揍了那個畜生。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心寒嗎?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可她卻那麼恨我……」
他直勾勾地看著我,雙眼濕了,「我周小野長這麼大從沒幹過什麼正經事,我就喜歡過這麼一個姑娘。課本上不是老說付出就會有回報嗎?可為什麼老子這麼努力還是搞砸了?你說話啊!陳默你倒是說話啊,愛一個人真的有錯嗎?」
我拍拍他的肩,「哭吧!大聲哭出來,然後忘了她。」
他終於還是哭了,像個孩子般抱住我嚎啕大哭。悲傷抽走了他的力氣,他的身體搖搖欲墜,他激烈地哽咽著,聲音模糊:「我忘不了!兄弟,我不行,我真的做不到……」
【二】
周小野還是挺過來了,儘管過程痛苦。
第二天下午他醒來了,並發現自己的中指和食指腫成了一根胡蘿蔔,他去醫院照X光,輕微骨折。後來他便請假沒去上班了,美名其曰在家專心養病,其實不過是成天去泡在酒吧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每天早晨當我出門上班時他還沒有歸家,每晚下班回來時他已經在床上呼呼大睡,十二點又準時醒來義無反顧地往酒吧跑。沒過幾天的星期六晚上,他居然還帶著一個身材性感的夜店妹回家了,他一邊色迷迷地摸著人家的屁股,一邊朝我得意地笑,然後把她領回了自己房間。換以前我或許會把這種不三不四的女人轟走,再抓著他一頓臭罵。可現在,我沒有這個力氣了。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工作。
我快忘了這些天自己是怎麼撐過來的了。我總是告訴自己,不就是一個曾經信誓旦旦說要帶領自己追逐夢想的女人突然跟我分道揚鑣嗎?有什麼大不了的。生活原本就是殘酷的,就連家人都不可能陪你到老,何況是那些紛紛擾擾的路人。能走一段路是緣分,走不下去,也是命中注定。
可郭愛卿顯然受不了這個打擊,起初我不想告訴她的,是她自己察覺不對不停地來問我,我回答不出為什麼周小野突然不來上班了,為什麼雯姐越來越冷漠了。我架不住她的反覆追問,只好坦白了。
整整一個下午,她都沒再說話。
下班前,她收拾東西時甩出了唯一一句話,「沒意思。」
是的,沒意思,真沒意思。什麼友情,什麼夢想,都是假的。可即使如此我也還得咬牙撐下去。我不甘心眼睜睜看著自己親手辦起來的雜誌被姚麗華跟吳彥尊奪走。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還要賺錢還房貸,賺錢吃飯,我還得生活,哪怕這種生活已經越來越接近麻木和毫無尊嚴。
梓雯的突然離開,或許,在對我蓄謀已久的利用和拋棄後,終於讓我這個雜誌主編徹底地孤立無援。幸好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乳臭未乾的愣頭青了,我可以在大部分工作時間放下私人感情,保持頭腦清醒地獨立應付這個爛攤子。
今晚我又被迫留下來加班了,當我審完《橙》A一週年合集的三審稿後,身體異常疲憊。如今咖啡對我都沒用了,就在我一邊用力揉著太陽穴提神一邊考慮著明天要不要買瓶墨水來喝時,門開了。我驚喜地回過頭,卻沒有看到小涼——真蠢,我明知道這幾天她正在西安出差。
門外沒有站人,是被風吹開的。
我試圖站起身來,卻精神恍惚地摔回了椅子上。就在那一瞬間,壓抑已久的脆弱毫無徵兆地侵襲過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陳默,你看,終於還是走到了今天,山窮水盡、四面楚歌,真可悲啊!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在為什麼而堅守。快醒醒吧,別再去想曾經那段時光了,就當Alen、任南希、張可可、周小野、梓雯這些同事都是一場夢。
我摸了摸冰涼的臉,居然摸到了淚水。
突兀響起的手機鈴聲挽救了我,居然是小涼打過來的。
「陳默,我回星城了,你人在哪兒?」電話裡,她的聲音很焦急。
「我在公司。等等,你不是在出差嗎?」
「我請假趕回來了,你現在能陪我回趟老家嗎?」
「可以,怎麼呢?」
「我外婆過世了。」
我本以為,總有機會能跟小涼一起回南水鎮探望她的外婆,那個因為把小松鼠養死了而哭上好幾天、身體硬朗得還能每天種菜的八旬老人。可如今,我永遠沒有機會了。生活就是這樣,我們總以為自己還有時間,然而有些事情如果當下不做,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去做了。最終這些錯過的事情只能埋葬在記憶深處的土壤中,在經年累月的滋養下開出一朵又一朵名為遺憾的花。
小涼的外婆死於一場意外。幾天前的南水鎮下了一場大雨,雨水沖亂了老房子屋頂上的瓦片,她便藉著鄰居家的木梯爬上去整理。她確實很矯健,對她而言這種活兒不過是家常便飯。可她小瞧了歲月的力量,在她直起身來伸個腰時,大腦供血不足而陷入短暫眩暈,她從屋頂上滾落下來。鄰居發現時,這個躺在血泊中的老人已經奄奄一息,她抓住鄰居的手,只說了一句話:「告訴小涼,外婆走得很輕鬆,不要掛念……」
當晚我顧不上跟公司請假,直接去汽車東站跟小涼會合了。她的臉色憔悴成了一張白紙,見到我後她並沒有哭,只是平靜地告訴我,東站最晚一班車半小時前已經走了。我轉身攔下一輛出租車,把錢包裡的幾百塊錢都塞給了司機,讓他連夜開回去。
上車後她的身體一直在顫抖,她似乎還沒意識到自己慌得有多厲害,還努力鎮定地想跟我說點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了。我伸手將她抱在懷裡,她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租車司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平頭大叔,他識趣地打開了電台,響起的音樂蓋過了小涼的哭聲,也衝散了滿車廂的憂傷。諷刺的是,正在聽的歌是曹格的《爺爺》。
——你牽我走過彎彎的小巷,風吹過落葉的地方。
——你說孩子勇敢的去闖,去看看世界的模樣。
——我又踏上彎彎的小巷,今天陪我的是月光。
——我終於懂得時間的重量,你卻不在我身旁……
凌晨五點趕回了南水鎮,那已經是老人家守靈的最後一晚,小涼獨自回家,我在KFC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才收到她的短信:我外婆要出葬了,你過來吧。
一個陽光明媚的四月天,微風拂面,柳絮紛飛。葬禮很傳統,一路上敲鑼打鼓,小涼披麻戴孝,抱著相框跟在後面,見到一個出門來送終的鄉親父老,就得跪一次。幾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抬著棺材在鎮上象徵性地走了小半圈,最後往山上去。
我遠遠跟著,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直到傍晚時分,老人家的棺材才被幾個年輕人拿著鏟子安葬好了。這時原本簇擁在一起的親戚們都如釋重負地離開了,所有人都把這當做一道非做不可的程序,沒人願意在這座新挖起來的墳墓邊過久逗留。只剩下了小涼,她繼續跪在墳前,寂靜得快要跟漫山遍野的春色融為一體。
我走過去,從身後緩緩抱住了她,她並沒有回頭,溫熱的淚水卻滴落在我的手臂上。
「本以為今年就可以把她接到星城來的。說不定你還有機會嘗一嘗她的廚藝,真的非常棒……」
「別說了。」
「爸媽還沒離婚時我就跟她相依為命了。對我來說,她就是我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親人。工作這些年來,每當我感覺自己撐不下去時我就會想到外婆,想著總有一天要讓她過好一點的日子,於是再大的委屈也咬牙熬下去了,我總是告訴自己要懂事,要堅強……」她深深呼出了一口氣,身體像一個慢慢漏氣的皮球,「現在一切都不需要了,突然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陳默,你懂這種感覺嗎?終於不需要為了什麼而努力了,終於可以停下來了……」
我並沒在她的話中聽出任何輕鬆。
我很想安慰她,卻失去了言語能力。我只能笨拙地慢慢加深擁抱的力度,我試著從她的角度看她所看到的風景,前面是一座簡陋的墳墓,新挖出來的黃色泥土散發著清新的草木香味,再遠一點,是茂密的松樹,像一群無言而肅穆的老人。視線越過山嶺,是一座更大更遠的山,就那樣,一座一座,延綿起伏,沒有盡頭。
我想起了謝老師。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就非常想念她,想念八年前那個雷雨交加的星期四夜晚。她坐在沙發上,一邊摸著我們的頭髮,一邊跟我們講著她年輕時的故事。那時我們老愛插嘴,問這問那的,而她總會微微一笑,慈愛而縱容的溫柔目光輕輕掠過我們的臉,她說:「你們還小,不懂。」
【三】
事情往往會向你所想到的不好的方向發展,只要有這個可能性。知道莫非定律的存在是在我初三那年,糟糕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沈聰跟小涼的相繼離開、成績下降、得知自己代替品的身世、跟父親關係急劇惡化、離家出走……越害怕什麼就越會發生什麼。
似乎正因如此,當郭愛卿告訴我她要辭職時,我並沒有感到很突然。事實上當她得知雯姐的背叛後不再破口大罵時我就隱約猜到了這種可能,畢竟比起怒罵,沉默才是最徹底的失望。
星城的延綿雨水還未退卻,四月份的尾巴上,她遞給我一張辭呈表,還努力打起了一個笑臉,「喂,別這樣看著我。我可沒有像他們一樣背叛你,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了。」
「休息可以請幾天假的。」我試著挽留。
「不行呀,太累了。這次要休息很長一段時間。」她吐了下舌頭,「皇上你大好人,就恩准了愛卿吧!」想不到這種時候她還有心情拿自己的名字開玩笑,記得以前辦公室裡,她可沒少給大家帶來歡樂。我不免一陣傷感,更多的卻是悲涼,終於還是到了這天,剩我一人孤身行走。
「接下來呢,有什麼打算?」我問她。
「哈哈,就知道你會這麼問。」她笑得更開心了,手中突然變出了一張金色喜帖,上面用馬克筆寫了幾個醒目的大字——郭愛卿女士單身告別會。
「主編,我要結婚了,下星期三。」
「不是吧……」這個消息倒是讓我吃驚不少。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啊?總之,到時候你一定要來啊。」
「當然來,先恭喜啦。」
「沒什麼好恭喜的,就是結個婚而已……」她有些落寞地垂下雙眼,「我真沒用,不知道能做什麼?又害怕自己辭職了會閒著,會胡思亂想,必須找些事情幹。想來想去,不如把婚結了。」
「也只有你會有這種怪想法。」我拍了拍她的肩,像個看著妹妹出嫁的哥哥。
星期三,我跟小涼準時趕赴了郭愛卿的婚禮。婚禮那天她穿著一套裹胸的塑身白色小婚紗,非常漂亮,作為新郎的小黑也很帥氣,兩人郎才女貌地站在門口迎接來賓。
那天儘管我極力推辭,還是被她邀請在了上座。後來客人滿了便開始走儀式。煽情的音樂放起了,主持人念著倒背如流的台詞,兩個人如何相愛,如何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這個神聖的殿堂。我當時好想插一句,人家就是在火車上講了幾句話就私定終身了,沒你描述的那麼紅塵滾滾策馬奔騰。
果不其然,郭愛卿不耐煩地搶過了主持人的話筒,「我說這位大哥,演偶像劇呢?沒看底下的大老爺們都趕時間嗎?少說幾句工資照發,別磨蹭,趕緊的。」
台下人笑成了一片。
後來便是喝交杯酒,接吻,最後開始拋繡球。所有人都歡呼起來,可郭愛卿卻依舊沒走尋常路。事實上她一直就是這麼脫線的姑娘,她拿著繡球直接走到我身邊,遞給了我,也不多解釋,只是說:「接著吧,我就想給你。」
我哭笑不得地收下了。
大家鬧成一團,鬧了好久才開始吃飯。中途我跟小涼提前退場,快走到門口時郭愛卿追上來,她脫掉了奢華亮麗的婚紗,換上了便衣。她開口便是:「操他媽的,老娘再也不穿婚紗了,腰都差點給繃成了粽子。你們等下我啊,我送你們。」她轉身跟正在人群中敬酒的新郎小黑說了幾句,便陪我們出了門。
一路上我勸她快點回去,婚禮現場怎麼能少了新娘呢?可她還是堅持把我們送到了附近的車站,然後很突然的,她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對不起,主編,我食言了,沒能陪你走到最後。」她一點也沒發現自己的一本正經把我嚇到了,繼續說,「我媽總說我是個瘋子,把日子過得稀里糊塗,做什麼事都不經大腦,想不到連結婚也這樣。其實她說得沒錯,可沒辦法呀,我就是這樣的人,改也改不了,說不定沒幾個月我就突然離婚了呢?誰知道啊?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我一點也不後悔認識了大家,儘管這裡面有很多人還傷害了我。我想我會永遠記得這一年的。你別笑……我是認真的,我會永遠記得的,這是我最好也最糟糕的一段時光。」
「我也會。」我哽咽著咬詞不清了。
「陳默……」很意外這次她沒再叫我主編,她上來給了我一個擁抱,這個擁抱很輕巧,她把下巴湊到我的耳畔,「你是個好人,你和他們都不一樣,你應該比我們更好。所以請你一定要堅持下去。以後不管我在哪裡,都會一直支持你的,一直。」
她鬆開我掉頭跑走了,甚至沒來得及跟我揮手再見。
可如果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一定會好好跟她說聲再見的。後來我們偶爾也會用郵件通信,卻再也沒有見過她,聽聞最終她跟小黑回了老家,開了一家蛋糕店,生意紅火。而她站在陽光下大大咧咧的笑容,她騎著摩托車戴著墨鏡送蛋糕時的拉風模樣,也只能出現在我的想像中了。
我看著郭愛卿緩緩消失的背影,突然感到無比蒼涼,我轉身剛想說話,小涼趕在這之前抓住了我的手,「不,陳默,別說你想放棄。郭愛卿說得對,你是個好人,你沒有錯,你要向這個世界證明錯的是他們。別忘了,還有我,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見我猶豫,她雙手捧住了我的臉,強迫我看著她堅定的雙眼,「聽到沒?絕不能放棄,否則今後的你一定會後悔的……你別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而我不想看到那樣的你,對自己深深失望的你。所以,答應我好嗎?」
「好,我答應。」
「謝謝你。」她笑著踮起腳,微微前傾,在我額頭上深深一吻。
【四】
五月份,微電影上映後火了一陣,直接受益者是男主角吳彥尊,這位決定跨界演藝圈的美男作家人氣再次飆升。作為幕後編劇的我,無論個人還是雜誌掀起的炒作熱度卻差強人意。值得欣慰的是,同一時間推出的《橙》一週年合集上市後反響倒是不錯。
目前《橙》A版的銷量保持在十四萬,勉強達到了公司目標,本應該還有繼續上漲的空間,可從發行部的報數來看卻呈衰退現象,來自發行商的反饋意見基本一致——圖片越來越粗糙,稿子也沒以前好看了。
其實走到這一步也是無可奈何,任南希的叛離讓雜誌視覺空出一個大缺口,合適的美編遲遲找不到,只能讓外面的三流美編先頂替。梓雯跟我徹底劃清界限後,大部分優秀的寫手資源也失去了,雖說她並沒有明顯地撕破臉,但我又何苦再自討沒趣?更要命的是,如今責編郭愛卿也離職了,別說提升雜誌質量,光是為了保證雜誌能按時出片就已經讓我分身乏術。那段時間我筋疲力盡,每晚都被折騰得嚴重失眠。
這天沉沉醒來時,發現自己正伏在辦公桌上,夜已深。
也不知道是何時睡著的,又睡了多久?我有些茫然地發起了呆,恍惚中聽到背後響起了鍵盤敲打聲,那是任南希正在嫻熟地操作排版軟件;旁邊又傳來一陣苦中作樂的笑聲,郭愛卿在抱怨工作;再接著是「砰」的一聲,周小野用腳踢開了門,並聒噪得非把所有人都煩上一遍;最後才會是張可可溫柔地走到我身後,輕拍我的肩,問道:「主編,要我幫你沖一杯咖啡嗎?」
我轉過頭,「好。」
沒人回答,一瞬間辦公室又空空如也,寂靜得可怕,而我不過在對著空氣說話。門被推開了,這次不再是錯覺,儘管我多希望它是。我愣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要作何表情,恭敬地喊了一聲:「沈總。」
他大腹便便地點著頭,沒有解釋自己突然出現在這的原因,彎腰湊上來看了一眼我的電腦桌面說:「這麼晚了還在工作呀?」
「嗯,明天《橙》還急著出片,今晚必須趕完。」我如實回答。
「真拼啊!跟年輕時的我真像。」他呵呵笑起來,那個意味不明的笑容似乎在醞釀著什麼。我糊塗了,莫非是他的情婦姚麗華讓他今晚私底下來辭退我?正當我考慮著這種可能性有多少時,他說話了,第一個問題就完全出乎我意料。
「陳默啊,你的第二本長篇創作得如何啦?」
雖然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我也只能繼續陪他聊下去,「嗯,寫了一半了。如果沒意外,夏天結束之前能寫完。」
他滿意地點頭,「很好,加油寫。」
這句不明不白的鼓勵讓我非常驚訝,而更讓我驚訝的還在後面,他上前拍了拍我的肩,又說:「據我這段時間的觀察,你是個很有潛力的作者。你放心,公司一定會好好打造你的。至於A版的主編你也繼續做,我這邊會全力支持。」
「謝謝沈總,那個我……」
「行啦,你今天就到這吧。年輕人別太拼了,工作是做不完的。」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轉身走了。
他離開很久後,我依然愣在原位,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印象中,這位每次開會都巴不得快點散會的大股東,可從沒如此關心過公司的哪一位作者,當然,漂亮的女作者除外。我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有做過什麼讓他印象深刻的事,非得說,可能就是去年夏天那場飯局結束後,我暗中打林喜薇手機幫她解圍,壞了他的好事,而且他也根本不知道。
於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沈聰——他的寶貝女兒,掌上明珠。
本以為她徹底離開了自己的生活,現在看來,原來她一直都在,且依舊默默做著她認為值得做的事,一如她當年的口頭禪:陳默,我喜歡你,跟你沒關係。
想到這,胸口又拉扯著疼痛起來,鬼使神差的,我撥打了她的手機。要說點什麼呢?感謝的話?問候的話?還是僅僅只是一陣沉默?我找尋著開場白,手機那邊卻先說話了,是一個男聲,我很意外,一問才知道對方是個熱心的酒保,他告訴我,這會手機的主人在酒吧跟幾個男人喝得爛醉,而手機落在吧檯上。
「你朋友現在情況不太好,你最好趕緊過來一趟。」
「她人在哪?」我忙問。
「帝不落酒吧。」
「好,謝謝你,我馬上到,麻煩你先幫忙看著她。」掛斷電話,我十萬火急地衝出辦公室,一路上我都非常擔心。要知道,帝不落酒吧在星城非常有名,它是一個人群最為複雜的聚集地,很多黑社會勢力也經常會在這裡進行各種違法買賣,曾被短暫查封過兩次,最終依然營業得如日中天。
趕過去時,情況果然比預想中的還要糟,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簡直無法相信眼前的人會是沈聰,性感妖嬈的打扮,火紅色頭髮,在閃爍的霓虹燈下已成焦點,圍著她的是一群不懷好意的陌生男人,她正仰頭喝著扎啤,眉頭明明蹙成了一個「川」字,還要強裝豪邁地一飲而盡。
她把空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想要博得大家的喝彩。可是她不明白,根本沒人在跟她拼酒了,所有人都巴望著她醉。這時一個男人又送上來一杯酒,他身體壯實,穿著黑色短背心,整個左手臂都是彩色紋身,隱約看得出是一隻豹子頭。他猥瑣地笑著,手已經掐住了沈聰的臀部,但她全然沒有察覺,儼然一隻待宰的羔羊。
我忙擠進了人群扶住沈聰,她渾身都在不動聲色地顫慄著,分明是在硬撐。我轉身想帶她走。眼看到手的獵物要溜走,紋身男擋住了我,「等等,你誰啊?」
我忍住掄他一拳的衝動,堆砌出討好的笑容,「這位大哥,我妹妹已經醉了,這樣吧,今天的酒錢我付,下次我再帶她來喝……」
「我沒醉!沒醉……」不省人事的沈聰快站不穩了,嘴巴卻還在逞能。
「聽聽,她說她沒醉。」紋身男趁機摟住了沈聰的腰,另一隻手推開了我,「你他媽少管閒事!」
「這位大哥,我……操你媽!」
我發誓,如果可以我也很想繼續裝孫子,可當他的左手已經從沈聰的低腰牛仔褲縫隙口往裡塞時我情緒失控了。我一頭將他撞倒在地,拽著沈聰就往外跑。可很快,我們便被其他同夥堵住,他們強行分開了我跟沈聰。紋身男這時從地上站起來,他大吼一聲一腳踹向我的腹部,我感覺自己的小腸被狠狠拉了個死結,痛得跪在他腳下,弓成了一隻蝦。
「你他媽找死啊!敢撞老子!」他不解氣,又是一腳蹬向我的胸口,我滾向了一邊,來不及咳嗽,拳腳便雨點般地落下來。
我以為今晚難逃一劫了,外面卻傳來了警笛聲,這時有人叫起來,「條子來啦!快走!條子來了……」
一聽有警察,幾個人立馬作鳥獸狀散了,後來我才知道,確實有一輛警車停在了酒吧樓下,但他們是收到報案前來緝拿毒販的。我強忍著疼痛,趁亂將沈聰帶離了酒吧,走的是後門,剛跑出骯髒的小巷口她就扶著牆吐起來,吐了好一陣子才總算清醒了些。
「陳默?」她認出了我,先是驚訝,隨後露出了戲謔的笑容,「咦?這不是陳默嗎?我們的大主編大作家陳默……」
「沈……」
我剛想說話,她卻衝上來雙手扯住了我的頭髮開始吻我,滿嘴的酒氣,狂吻了幾秒後她又鬆開我道:「不,你不是陳默。是陳默的話一定會推開我的,他根本不喜歡我……哈哈,他不喜歡我……」她雙眼迷離地打量了我幾秒,失望地轉身了,因為醉得厲害,她身體搖搖晃晃像是在走平衡木。我上前扶她,她暴怒地甩開我。
「沈聰,你醉了……」
「滾!」
「我送你回……」
「滾啊!給我滾!!」
我怔在原地,她又吼道:「陳默,現在你滿意了嗎?看到我這個鬼樣子你是不是滿意了!」原來她一直清醒,她並沒有真醉。
「我沒這個意思,你誤會了。」
「我誤會?我誤會呢?」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一臉的傷心和憤怒,「對,我還真是誤會了!我誤會了你整整八年,我一直自作多情、一廂情願,只怪我傻得可以,現在我就跟你道歉,對不起!我馬上滾,我消失,我保證不再打擾你的生活可以了嗎……」
她的雙腿打顫,沒走幾步就摔倒在地,她試著站起來,卻很快放棄了。然後她開始哭,像個小孩那樣賴在地上放聲大哭。這一幕讓我說不出的心疼,我問自己,如果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當初我是否還能那樣堅定地作出選擇?然而沒有如果。我決定不再去扶她,陪她一起坐在了馬路邊。
後來她哭累了,才一點點平靜下來,臉上卻是數不盡的倦意和淚痕。又過了很久,她才說話了,她說:「你走吧。」
不知為什麼,我居然有些失望,我本以為她會再說點什麼。
「你走吧。」她又平緩地重複一遍。
「我走可以,但答應我以後別再糟蹋自己了。」
「我怎麼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
「以後別來找我了。」她很認真地望向我,眼中儘是荒涼,「……就當我求你了,放過我吧。你明知道我根本忘不掉你,我每天都痛苦到只能用酒精來麻痺自己,你卻還要跑來告訴我,讓我愛惜自己,別糟蹋自己。可是陳默,你究竟想過沒,你能為我做什麼?你能跟林喜薇分手嗎?你能真心誠意地喜歡我嗎?你不能,你除了站在這裡虛情假意地對我說幾句安慰話好用以減輕自己的愧疚什麼也做不了,你真的、真的很自私……」
那一刻,我看著她破碎而荒涼的雙眼,我知道她變了,儘管我說不上變在哪裡,就像秋天離去冬天降臨時那樣悄無聲息。
很及時的,路邊傳來了張揚的汽車喇叭聲,一輛本田轎車停在了眼前。當玻璃窗降下來時我看到了一張傲慢而冷漠的臉,任南希。
「沈聰,出什麼事呢?要上車嗎?」他直接無視了我。
沈聰沒有猶豫,搖搖晃晃地起身上了車。我想挽留,可終是沒能說出口。車開走前,任南希探出頭朝我投來一個冷笑,然後將一枚硬幣拋在了我的腳邊,他嘲笑道:「你知道嗎?你現在的樣子真像一個乞丐。要是沒地方住了上我家吧,怎麼說我們好歹也是朋友,我不會讓你睡天橋底下的。哈哈哈……」
真厲害啊,這才出賣朋友多久就已經買房買車了!可他一定不知道,他更厲害的地方在於,他居然可以在短短兩個月時間裡,把自己從一個我曾那麼欣賞和信賴的人,變成一個我所深深不齒的人。
但此刻我放棄了反擊,我甚至懶得再回話。只是平靜地任由他揚長而去。我想,可以傷害我的人,都是我在乎的人。而下一秒開始,這個叫任南希的人,已經不配我去在乎了。儘管我曾以為,他會是我一生的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