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他們有他們的理想、信仰、快樂,以及愛情。他們的人生,其實比我們想像中的更加豐滿和生動。他們的幸福,或許是你不能理解和體會的,但你不能否認,那種幸福往往更加簡單,並且純粹。
格桑花盛開的地方
◎祖文
卓瑪坐在那裡,整個人就如同一樽木雕,動也不動。
她的眼裡,盛開了一團火焰。
他站在遠處,看著她,彷彿在看一個永遠刻進了歷史畫面的人。
在卓瑪的視線裡,藍得像綢緞一樣的天籠罩著一大片開得異常絢麗的花。這些花,或扶,或立,或迎風招展,或靜立無語。在草原上,這些花就叫格桑花。它們就如同藍天與白雲的守護神一樣,到哪裡都能看見,到哪裡,都能把草原裝點得奼紫嫣紅。
他和她,是在建築工地上相識的。
那天,他一到工地,就看到了一個身體瘦弱的女孩正站在工地外面。那女孩有點靦腆,甚至還有些手足無措。他看到女孩似乎是想向周圍的人打聽點什麼,但幾次有人從她面前經過,她都是開不了口。後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過去問一下。
一問,才知道她是想來工地上找工作的。
你來這裡找工作?他看著她,語氣中滿是驚奇。女孩卻說,是啊,不知有沒有適合我的?
你這麼瘦弱的身體?他還是有些不相信。
沒問題的,她當著他的面,揮動了一下手臂,說,我很有力的!
但是……他頓了一下,又說,可我們這裡,現在只需要小工。
小工也沒問題,她又用力地揮動了一下手臂,說,我是從大草原上來的,有的是力氣!揮動手臂的同時,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渴求。
本來,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他是不可能答應的。但那天他真是太好奇了。他想,這麼柔弱的女孩子,為什麼非得來打小工呢?要知道,打小工可是工地上最辛苦的活。莫不是她的背後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故事?
這樣,抱著好奇,他終於點了點頭,說,那就先試試吧。於是,她就馬上開始扛水泥和沙漿,搬磚頭。
一天,他來工地又遇到了她。最初,他都沒認出她來。直到她向他打招呼時,他才認出了她。他看到,她全身都沾滿了灰塵,整個腦袋更是蓬頭垢面,根本看不出一點女人的特徵。她站在他的面前,說,那天感謝你啊,否則我還不能得到這份工作呢。他聽了,笑笑,說,沒什麼。她就扛著一袋水泥,準備過去。他的頭腦中突然閃現了一個問題,就連忙說,等等,你那天說你是從哪裡來的?
大草原啊。她閃動了一下眼睛,說,藏北大草原。
藏北?他覺得有意思了,就問,你們那裡有什麼好的東西?
格桑花啊,她答,我們那裡,到處都是美麗的格桑花,它們比布達拉宮廣場上的花,都還要漂亮好多呢。
真的?他問。
是啊,有時間帶你去看看,她說。說完,就有人在遠處喊,卓瑪,快點!她就連忙過去了。
那天他在工地上視察了一圈,覺得工程進度還不錯。後來,正當他要鑽進車子準備離開時,卻突然有工人過來了,說,老闆,不好,出事了!有人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
他連忙說,馬上打「120」!然後就問,是誰?
有人說,就是那個打小工的女的。
卓瑪?他聽了,馬上一愣。雖然任何人出事,他都會覺得不幸,但卓瑪出事,還是讓他感覺更為意外。
他趕到了出事地點。一看,果然是一身灰塵的卓瑪躺在了地上。她的人已經昏迷了,地上還有一攤鮮血。
送到醫院,醫生說幸好摔下的樓層不高,摔得不重,只是把一隻腿摔斷了,摔斷的腿雖說可能不會完全復原,但基本上不會有生命危險。
他到醫院時,卓瑪還一直在昏迷。他覺得有必要通知一下卓瑪的家人。問了工地上的人,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卓瑪住在哪裡,只有一個工人,說曾經看見卓瑪一天下班後,回到了北郊的某個地方。
他就讓那工人帶路。費了好大的勁,還真的在那一帶找到了卓瑪的家。
一進家門,他就被那裡面的陰暗潮濕給驚呆了。房子很小,進去後,院子裡有狗在叫,裡面馬上就有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拄著枴杖走了出來,她的手上竟然還抱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他連忙走了過去,說,老人家,你都走不動了,還抱孩子幹什麼啊。
老人抬眼看了看他,卻沒說話。他知道她肯定不懂漢語。
問了鄰居,才知道,原來,這個人是卓瑪的奶奶,一直在生病。卓瑪家沒有其他的親人了,她一直就只與奶奶相依為命。為了給奶奶治病,她才從草原到了拉薩,租了一間房子,四處找工作掙錢,只為給奶奶治病。
那個孩子是卓瑪的?他問。
什麼卓瑪的!鄰居說,是有一天早上,卓瑪帶奶奶上醫院,在路途中看到一個被遺棄的嬰兒,覺得沒人要可憐,就自己抱回來的。
他聽了,當即怔在了那裡。
兩個月後,卓瑪出院。他親自去把卓瑪接了出來,並且,專門送卓瑪回了一趟藏北的大草原。
當卓瑪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草原上盛開著的美麗的格桑花時,他就遠遠地站在一旁,看著同樣美麗的卓瑪。
從此,他就經常與卓瑪一起,來草原上看格桑花。
一個人的孩子
◎羽毛
她是個悲觀主義者,所以不相信愛情完美,所以更加小心翼翼地維護。
當男友提出分手時,彷彿早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她的悲傷和憤恨,仍然超出自己的想像。她甚至想過在他的單位門前服毒自殺,讓他永遠忘不了她。
這值得嗎?值得。對於一顆破碎的心靈,無所謂明天。
那天,她在外面呆若木雞地行走,從東二環一直走到位於西三環的家。夜快要深到黎明,母親仍在門口張望,等待晚歸的女兒。看到母親欲言又止的關注神情,負疚感油然而生,轉瞬卻被更深的厭倦代替,她不發一言,走進臥室,關門。
然後一個人蹲下來哭。哭累了睡著了,夢裡又看見他絕情的面孔,再度哭醒。
其實他並不是那麼珍貴,只是可惜了自己的初戀,可惜了三年的青春,可惜了一直薄如蟬翼的自尊和敏感,遭受了推土機般的損害。
她是母親含辛茹苦地養大的。母親常常對她說:今後好好愛一個人,愛一個值得的人。她起初不懂,慢慢懂了,便將實現這句話當成回報母親的頭等大事。
可是,她失敗了。
她哭到第二天下午才打開房門。
開門,看見母親就坐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沉默地,安靜地,疲憊地,輕輕看她一眼,問:「餓了吧?媽媽去幫你打兩個荷包蛋。」
喝完熱騰騰的蛋湯,憂傷彷彿也消化了一部分。她坐在那裡發呆,母親居然笑了:「看你這副樣子,跟你三歲那年一模一樣。這麼大了,還是愛哭。」
聽母親說,她三歲那年,父親因為救火犧牲。據說當時她哭得天昏地暗,很多天都從夢裡哭醒,叫嚷道:我要爸爸陪我玩兒,陪我開火車,爸爸去了哪裡?
不知道母親是怎麼過來的。且又下了崗,白天推著餛飩攤子忙活,晚上還要講故事扮七個小矮人當中的一個,安撫那個愛哭的孩子。她也模糊地記得,或許是失去父親的緣故,自己非要坐到母親的肩膀上逛街,非要母親像爸爸一樣抱著她「蕩鞦韆」,非要母親給她做彈弓捏泥球,母親一一照做,耐心又細心。
7歲生日,她想要一把鐵絲挽成的小手槍。母親收攤回來,就拿出鐵絲認真研究做法。細細的鐵絲不小心劃破了母親的手,她呀地驚呼起來,趕緊說:「我不讓您做小手槍了!我讓明明爸爸給我多做一把,好不好?」母親搖搖頭,纏好手指,繼續將鐵絲彎來彎去,折騰到很晚。第二天她醒來,發現枕頭旁邊放著一把鐵絲小手槍,漂亮到完美。她拿著那把槍,在小床上又蹦又笑,衝著母親喊:「您對我真好,比明明的爸爸媽媽對明明還好!」母親一邊剁餛飩肉餡一邊說:「因為你是媽媽一個人的孩子。我要加倍地愛你。」
十七年後,她坐在那裡,突然想起這句話,心裡很疼。她知道,她的疼,在母親那裡也是加倍的。於是,她努力說,我會好的,不要擔心。
療傷卻是個漫長的過程。三個月了,她的情緒幾度反覆,人瘦得飄飄的,難以擺脫被拋棄的孤苦感。
那天,她下班回到家,看見一個陌生男人。修長,白淨,戴著做工考究的眼鏡,兩鬢斑白,仍風度怡人。他正和母親說話,看到她進來,放下茶杯,定睛看了幾秒,神色怪異。
他很快告辭走了。母親送他回來,拍拍圍裙,平靜地對她說:「那是你爸爸。你三歲時,他愛上了別人,留下一紙離婚申請就走了。你當時不懂事,天天哭著要爸爸,鬧得我頭疼。原諒我騙了你。不過,他也的確是救感情的火,把父親的責任和權利都犧牲掉了。」
說著,母親笑了。她也想笑,把淚水都流在心裡,像母親一樣。
母親又說:「他良心發現,想來認女兒。我把權力交給你,由你做主,只是讓他給你時間考慮。」
她問:「您不恨他嗎?為何不乾脆拒絕他?」
母親說:「你一直是一個人的孩子,現在可以是父母兩個人的孩子。不是一種幸福嗎?再說,恨也是一種感情,恨他也是記掛他,那不便宜了他?」說著嘴角又翹了起來。
這次,她跟著母親笑了。那一刻,她如夢初醒———被拋棄有什麼大不了的,何苦一再惦記呢?不過是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罷了,父親也好,前男友也罷,消失就消失,她還有眉眼舒泰的母親,還有更多理由感到幸福。
於是,她一邊走向廚房一邊挽起袖子說:「我就當您一個人的孩子,您也是我一個人的母親。今後我會找個人一起愛您,所以現在要多吃點兒,好有力氣等到真正的王子。我來下雞蛋面,我一大碗,您也一大碗,好不好?」
當她回頭時,卻看見從不曾對她落淚的母親,正用圍裙擦拭不斷湧出的淚水。
分手分出的相濡以沫
◎呂麥
結婚八年,她倆從一對鴛鴦,變成一對冤家。
這不,他帶了一身的疲憊和暑氣進門,她說,別像狗似的,在這裡伸著舌頭喘氣兒,好像幹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穿襯衣,打領帶,待在空調房裡,那才叫能耐。我真是年少無知,挑了這麼個出死力的垃圾股……
他本想裝聾作啞,可架不住她叨叨地念,反擊說,比爾?蓋茨、楊振寧找的「小太太」,咋不是你?也得虧我拿魚眼當珍珠,寶似的娶了你。
她像被捅出巢的馬蜂,隨手抓起蒼蠅拍,一邊朝他亂舞,一邊尖叫,想當初,追我的男生,如今有的是科長、局長,有的是經理、老闆,就你,還是個小職員。我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沒滋潤一天,還落了一身的臭……這日子,過夠了,離婚!
離就離,走。氣頭上的兩個人,衝動得像啤酒瓶裡洶湧的氣泡,一前一後走進民政局。人家問,協議離婚?點頭。有孩子嗎?有。跟誰?跟我。她搶著說,寧跟討飯的娘,不跟當官的爹。何況這爹就快討飯了。他瞪她一眼,張張嘴,卻沒吱聲,使勁把話嚥了回去。人家又問,財產分割好了嗎?一起搖頭,只是搖得不在一個節拍上。那不成,回去,財產分割好了再來,還得帶上結婚證。撅著嘴,怏怏回到家。
其實,家裡也沒什麼可分的。既然孩子跟你,那房子和傢俱,就歸你。他說,去年買的那輛車,歸我吧。拿去吧。一個破奧拓,我還不如坐三輪呢。她不屑地說。他揶揄,我沒用,我無能,等你傍個大款買寶馬,好了吧。她得意地說,那是。不過,那個豆漿機,你不能拿走。還有什麼?沒什麼了吧。那……明天,民政局見,我去我媽那兒住。他說完,轉身出門,又折回來,說,那個……我的結婚證,在哪呢?得拿上。
她去房間,抱出一個小小的籐匣,撣去灰,打開,取出兩本結婚證,他拿了自己的一本,揣進兜裡。轉身要走,她忽然說,等等。還有這個——籐匣裡,躺著兩本手掌大的日記本,塑膠面,一本橘紅色,透著暖意,一本天藍色,像清澈的海水。他拿起藍色的,隨手翻開,看了兩眼,念起來:2002年4月12日,天氣,陰。
天氣預報說有雷陣雨。早上出門,我給她包裡放了雨傘,又給她10元錢,叮囑她,下班,打車回家。可是,晚上,我騎車到家,等了40分鐘,她還沒有回。我不放心,去接她,在離家50米遠的地方,看到像落湯雞的她。我怪她,雨這麼大,為啥不打車?她打著噴嚏,說,大雨中行步,詩人的感受。隨後,將10元錢舉到我眼前,說,還給你。明天早上,去吃一碗餚肉鍋蓋面,有一年不吃了吧?饞的你……
她翻開橘紅色的筆記本,怔怔地看,情不自禁地念起來:2002年4月20日,天氣,晴。
淋了一場雨,我感冒了半個月。那段日子,吃什麼都沒胃口,就想喝一碗濃香的甜豆漿。他用暖壺買來豆漿,我卻不想喝,摻水太多,沒味兒。要是自己有個豆漿機,該多好啊。
他沒吱聲,愣了一會,對我說,可能,最近回來晚,單位要加班。那天,我一個人悶得慌,去單位找他。可傳達室大爺告訴我,他在對街的大排檔幫忙。我在煙霧瀰漫的人群裡找到他,他正在低頭刷碗。刷一個晚上的碗(7點到11點半),20塊錢。面對愕然的我,他得意地笑說,老婆,我相種一款398的九陽豆漿機,刷20天碗,錢就夠了。不會超出家用預支,房貸正常還,兒子的牛奶正常訂,你甭擔心!那個月,我胖了,白了,他瘦了,黑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有些哽咽。
他小聲嘀咕,這麼多年,我容易嘛我。那一陣,我坐夜車回家,人家抱孩子的媽媽,對孩子說,兒子,咱起來,給這位爺爺坐。我納悶呢,我三十小几的壯漢,咋就成爺爺了?仔細一照鏡子,我才發現,我都瘦成人干了……你今兒要換房,明兒要買豆漿機,後天又要買倆車,我樣樣滿足你。可你……我就那漁夫,你就那漁夫老婆。
她揮拳打他,說,討厭!他恨恨地說,我恨你!
不管怎麼說,相濡以沫走過了這些年,你……恨我?她惶恐地住了手。他說,是是是。我恨你,就像老鼠恨貓咪。她抬起雙手,粉拳如雨,撲向他懷裡,說,喵嗚……
他摟住她,低頭,對著她的耳朵說,吱,吱吱……
那些你不知道的幸福
◎衛宣利
我書房的窗戶,正對著一幢新建的樓房。樓蓋到了第五層,搭得很高的腳手架上,每天都有幾十個民工在上面忙碌。在那群民工中間,有一個電焊工。是個瘦瘦的女孩子。每天上午,當我在電腦前寫字的時候。會看到她握著焊槍,彎著腰貓在樓的鋼筋架上,手裡的焊槍火星四濺。她穿著藍色工作服,戴著黃色安全帽。之所以認定她是女孩兒,是因為她腦後長長的髮辮上,繫著一根紅色的絲帶。絲帶很長,在身後悠悠地飄著,那抹鮮艷的紅,在一片灰色的鋼筋水泥中,顯得格外醒目耀眼。
我常常在寫字的間隙,站在陽台上,遠遠地望著那女孩兒。我猜想,她家裡一定很窮,父母年邁,體弱多病,還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要讀大學。雖然她的成績也很出色,或者她已經收到了某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卻悄悄地藏了起來,到城市裡來為弟妹掙學費和家用……我把自己的假想告訴QQ上的朋友,他笑,也許並不是你想像那樣呢。
有一天中午,我買菜回來,路過那幢樓。民工們正在吃飯,每人端著一隻大海碗,狼吞虎嚥。我一眼就看到那個繫著紅絲帶的女孩兒,她端著飯盆,和一個魁梧英俊的男人並肩坐在一起。她從自己的碗裡挑出什麼往男人的碗裡夾,男人推著,又往她的碗裡夾。旁邊便有人起哄:二魁,看紅丫多體貼你,放著家裡好好的日子不過,千里迢迢跟著你一起來打工。你將來可不能虧待她……那個叫二魁的小伙子憨厚地應著。兩個人都笑,臉上泛起幸福的紅暈。
我羨慕地看著這一對相愛的人兒,第一次,我為自己貧乏的想像力而慚愧。
一天中午,我下班回來,在街口,遠遠地聽到悠揚的樂聲。循著聲音找過去,一個很高很瘦的年輕人,在吹薩克斯。他的音樂在空中迴響盤旋,一串串的音符,絲絲縷縷地漫過心底,在風中糾纏、飛舞、飄遠。我駐足去看那個男孩子,他穿著磨得很舊的牛仔褲,上身是淺灰色的棉布短袖,頭髮很長,掩蓋了半張臉,旁若無人地微閉著眼睛,嘴角有淺淺的笑意。他面前有一個用細竹籐編成的心形小筐。做工很精緻.裡面有一些零碎的硬幣。旁邊圍了不少人。有人和著節拍搖擺擊掌,有人輕聲地哼著曲調。
我前面的兩位老太太,低低的聲音在議論,一個說:「這孩子,這麼年輕就出來賣藝.真可憐。」另一個歎息著:「看樣子是大學生,是想掙點兒學費吧。」然後兩個人便擠過去,一人往筐裡丟了五塊錢。
我知道老人誤會了。人們一貫的印象是,到街頭賣藝,無論如何是淪落。但男孩兒絕不是以此為生的街頭藝人.也不是貧困大學生,他身上穿的范思哲要三千多塊一套呢。所以,只有一個原因:那是他的興趣所在。我看見男孩兒的臉上有狡黠的笑意滑過,卻並不說破,只是很恭敬地對著兩位老人深深一鞠躬。
在網上認識一對年輕的夫妻,妻子因患紅斑狼瘡,十四年裡不停地做化療、腎臟穿刺、脊椎穿刺、活體檢查,從一個溫柔秀美的女孩兒,變成一個必須依靠藥物生存的病人。而且,因為激素的副作用,造成兩側股骨頭壞死,只能依靠輪椅行走。
她在網上有一個博客。記錄生活中的快樂、憂傷、痛苦、掙扎。偶爾,她的先生也會露面,是個儒雅英俊的男人,照片上多半是陪她一起做家務時沾著麵粉的一雙手,或者推她出去看風景時平靜溫和的笑臉。他是一家外國銀行的部門經理,兩個人結婚十年。十年裡他默默地陪著她,看病,吃藥,檢查,病危,恢復,再發作,接受她必須坐輪椅的現實,推著她去旅遊,抱著她上上下下,點頭哈腰地請求護士給她輕些扎針……
一個健全的男人,十年如一日地照顧一個被病痛反覆折磨的人,這是常人無法承受的苦役吧。很多人在她的背後,看到了一個男人的付出、犧牲和堅守的愛心故事。有網友留言,對男人的犧牲表示敬佩和同情。
可是他說:不,那都是愛,不是犧牲.我們很幸福。
是的,不必去費心揣測他們會有怎樣的幸福,幸福是上帝的妙手偶得,它在每個人身上幻化出不同的模樣,有些幸福,你無法想像。
每一個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他們有他們的理想、信仰、快樂,以及愛情。他們的人生,其實比我們想像中的更加豐滿和生動。他們的幸福,或許是你不能理解和體會的,但你不能否認,那種幸福往往更加簡單,並且純粹。
面對豐富真實的生活,我們除了感歎自己貧乏的想像力,便是深深的感動和熱愛。
最美的聲音
◎衛宣利
好好的,她突然就發不出聲音來了。
晚上他下班回來,她照例開門,接過他的包,拿拖鞋。桌子上是熱騰騰的飯菜,滿屋子香味四溢。他洗手,吃飯,她坐在他的對面,不時為他夾一塊紅燒肉,再給他添一勺蛋花紫菜湯。他心不在焉地吃著飯,想著前天剛買的股票,已經連續跌了兩天;單位裡新來的小王,鋒芒正漸蓋過他,將成為他競爭科長的有力對手;下周考駕照,他的書還沒來得及翻一下……吃過飯,他把碗一推,轉身進了書房,打開電腦寫材料。寫完後已經是午夜,洗澡上床,她已睡熟。
除了安靜一些,這一天似乎和往日沒什麼兩樣。結婚三年,日子漸漸像流水線上的程序,單調,乏味,按部就班。她不是很漂亮,但是人溫婉細緻,做得一手好菜,除了有些嘮叨之外,基本上沒有什麼大的毛病。像所有凡俗的夫妻一樣,他們的日子過得波瀾不驚。
第二天,一切照舊。晚飯後他坐在餐桌旁抽煙,她在廚房裡收拾碗碟。他看著她在小小的廚房裡來來回回地打轉,水龍頭嘩嘩地響著,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又想不出是哪裡不對。睡覺前,他在床頭櫃上看到一張紙條,她纖弱的筆跡寫著:明天有雨,記得帶傘。他拿著紙條,兀自發笑,這事兒也值得寫個條,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呢?
他是在第三天才發現她不能說話的。他把一份急要的文件忘在了家裡,回去取已經來不及,只好打電話讓她送來。電話打到家裡,響了三聲,接起來了。他直截了當地說:「我有份文件忘在家裡了,就在書房的桌子上,急要,你幫我送過來。」電話那端,沒有聲音。他又說:「是你嗎?你在家吧?」還是沒有聲音。他急了:「你怎麼不說話?出什麼事了?……」不待他問完,電話已經掛斷了。
他趕緊請了假,回家拿文件。在離家兩公里的地方,他看到了她。她騎著自行車,正使勁地往前蹬著。他從車上下來,攔住她。天正下著雨,她沒有打傘,衣服和頭髮濕淋淋的。他正要埋怨她在電話裡為什麼不說話,她已經從懷裡掏出他的文件遞過去,文件用塑料袋子封得嚴嚴實實,封面上有一張紙條:我失聲了,所以不能接你的電話。
他一下子就呆了。她失聲了,他居然都不知道。他只感覺這兩天家裡格外安靜,就沒問問她是怎麼了,他怎麼這麼粗心?
是的,他嫌她嘮叨。結婚三年,她越來越像個嘮叨的老太婆。每天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今天吃什麼飯?排骨要紅燒還是清燉?熱水器要開40分鐘才能洗澡,這件襯衣要配那根領帶……她說話的聲音尖銳,凌厲,聽起來總像跟人吵架。他不明白,結婚前那麼溫言細語的一個女孩兒,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庸俗嘮叨的婦人?他曾經看到一句話說:一個女人等於五百隻鴨子。他深以為然,他想哪天她要是不嘮叨讓他耳根清靜,他就幸福了。
現在,她真的不能說話了。她在紙上「告訴」他:醫生診斷說是聲帶囊腫引發的暫時失聲,需要好好調理,不久後就會恢復的。
可是,聽不到她問他要喝番茄蛋湯還是青菜豆腐湯,聽不到她絮絮叨叨地講韓劇,聽不到她抱怨用電太費、小區的垃圾無人清理……他覺得很不習慣。每天,他自問自答,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的聲音,單調而寂寞。他忽然發覺,她那讓他厭煩的聲音,其實才是他們的生活中最動聽、最和諧的音符。
為了盡快找回她的聲音,他見人就問有沒有治療失聲的偏方。他帶著她去找有名的老中醫針灸;他買了綠豆和百合,堅持熬粥給她喝;每天晚上,他拉著她的手去散步,回憶他們戀愛時的事情……雖然通常都是他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但是從她亮晶晶的眼睛裡,從她越握越緊的手上,從她沉靜的笑容裡,他知道,那些被他丟失的幸福,又被他重新找了回來。
那天晚上,他睡醒一覺後,看見身邊的她正大睜著雙眼望著他,眼角有淺淺的淚痕。他詫異地攬過她的肩,問:怎麼了?她不答,淚卻越流越凶。然後,她忽然開口說:「對不起。」
那三個普通的字,在他聽來,簡直如同天籟之音。他「騰」地從床上跳起來,像個孩子似的語無倫次地嚷著:「你會說話了?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句給我聽……」
她把頭伏在他的懷裡,她說:「原諒我,其實我沒有失聲,我只是想試試,你還愛我嗎?我一直以為,你對我,對我們的婚姻,已經厭倦了……」
他愣著,忽然緊緊地抱住她。他的心柔軟而酸疼,這個柔弱的女人,動了如此的心計,不過是為了挽救他們的婚姻。而他卻因此,不但找回了他們的幸福,還聽到了世界上最美的聲音。
曾經一燈如豆
◎漆宇勤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佩服一些語言的傳神精準。比如說——「一燈如豆」。一盞只有豆粒那樣大光線的燈,是怎麼樣的一盞燈光闇弱的燈呢?這個問題我其實並不好回答你。但是如果我們翻開那些與夜晚有關的文學作品,會發現這個詞語使用頻率並不低——在我的印象了,「一燈如豆」甚至可以說是文學作品中很常用的一個詞語。
我甚至也多次在作文中使用過這個詞語。
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家裡用來照明的是一種簡易煤油燈盞,小小的玻璃瓶裝上半瓶煤油,用棉繩做個燈芯,在我童年的夜晚中散發出濃郁的氣息。燈光當然是昏黃、暗淡的,但於我的記憶來說,卻是溫暖的。我記得當時家裡到處是蚊子,於是我每天晚上熱衷於一個殘忍的遊戲:掌著煤油燈,對著棲在牆壁上的蚊子晃一下過去,焦灼的味道,兩三隻蚊子落在地上。有好幾次,我甚至成功地將落在蚊帳上的長腳蚊消滅而沒有給燒壞蚊帳。
這樣的遊戲持續了好多年,之後道具被換成了蠟燭。換成蠟燭的原因不知道是出於價格還是方便。我只記得當蠟燭代替煤油燈時,我再不用忍受煤油的氣息,也不用擔心一不小心碰翻燈盞而招致的打罵了。更重要的是,看書寫作業的時候可以隨著蠟燭的自然燃燒而不用再小心翼翼將煤油燈芯偷偷拉長一些以緩解「一燈如豆」的狀況了——點煤油燈是要小心注意節約用油的,不能將燈芯撥拉得太長,否則雖然光線更亮,卻要費更多的油。我記得鄰居家有四個孩子,最大的那個比我大10多歲吧,特別用功學習,晚上一直看書到深夜。可是因為家裡窮,父母捨不得煤油。於是,其中兩個就在父母睡覺後偷偷躲在樓上披著被子,拱出一個小小的空間掌著煤油燈看書。直到兩年之後做母親的才發現這個秘密。那時,他們其中一個已經成了村裡第一個大學生了,另一個也已經露出了准大學生的端倪。後來我自己有了類似的經歷。用廢紙將房間門框上的空洞糊住,在父母責令我睡覺後一個人小心趴在床上用背和胳膊肘拱起一個小小的空間,胸前舉著燭芯被盡可能剪短的蠟燭,有滋有味地看一些教科書以外的書籍。然而被子裡的空間很快就熱氣瀰漫,喘不過氣來。於是又小心地掀開被角透透氣,之後繼續,常常是燒掉將近兩寸蠟燭後才睡覺。故事幾乎是雷同的,母親後來發現了我蒙在門框上方的紙,進而發現了我浪費大量蠟燭的事實。怕我不小心將被子給點燃了,她終於准許我每天在老式座鐘響十二下以前睡覺。
回頭繼續說煤油燈。那個時候家裡的房子當然是簡陋的,牆壁上到處是孔隙。逢到哪天沒有煤油了,祖父就綁幾根竹篾,點燃後插在牆壁上照明。那個場景,讓我想起舊小說中那些插在牆壁上的火把。這個時候,祖父就給我講故事。故事說:一個人家的漂亮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媒人上門了。介紹了一個小伙子,小伙子不錯。家境呢?鹽船兩艘河中走,每晚點著銀燈盞。這樣的條件好啊,於是應下來了。等到過門,卻發現不是那麼回事。男方窮得叮噹響。於是問,鹽船呢?門前河裡遊走著的兩隻鴨子不就是嗎!家裡的鹽全靠它下蛋去換來呢。銀燈盞呢?你聽錯了,是晚上點著「人燈盞」呢,就是自己舉著用松枝或者竹篾紮成的火把啊,照得整屋子通亮。
故事估計是落魄的文人們編出來的,祖父轉述時已經帶有明顯的錯漏了。但是在祖父的時代,用松枝竹篾火把照明倒是常事。不但家裡用,走親訪友天色晚了,也是拿跟木棍綁紮些乾透的松枝竹篾,帶著照路。那時候的路當然是崎嶇的山路或小路,不是這樣的話,也不會經常出現走親訪友時路上耽擱太久而致於天黑的情況了。
祖父的故事還沒講完呢,牆壁已經被火把燻黑一大片了。好在在祖父的1940年代和我的1980年代,房子基本上是沒有粉刷的粗坯牆壁——否則,火把確實不太好用。
煤油燈和蠟燭的片斷到我再大一些就有些凌亂了。家裡開始用上了電燈。多年以後我一直很懷疑自己的記憶,當我更小的時候,就算是五六歲吧,那個時候我所在的小山村難道竟然還沒有電燈嗎?為什麼我記憶裡全部是煤油燈盞和蠟燭呢?不想這些吧,總之我的記憶回到十多歲的時候,家裡用上電燈了。燈光當然比一燈如豆的煤油燈亮多了,但事實上依舊是昏暗的。也許是因為電壓的原因,加上鄉村處於用電末端,照到我書本上的燈光依舊是淺而淡的,或者,我還可以重複一下那個叫作「昏黃」的形容詞。可是即使是這樣昏黃的燈光也無法保證,隔三差五的要重新點燃煤油燈和蠟燭照明,逢到重要節日更是如此。我記得最初村裡用的是「三類電」,之後終於升格為「二類電」了,電價比城市用電更貴,遇到任何供電不足的情況,總是「優先」斷了農村這些「二類三類」電。所以即使那些有台黑白電視機的人家,想將《西遊記》、《霍元甲》劇情連貫看懂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敘述該結束了,離「一燈如豆」的主題已經越來越遠了。當遠到我開始讀大學的時候,農網改造了,電燈終於回歸「電」的亮度,夜晚的農家房屋也亮如白晝,「一燈如豆」徹底成為了往事。最近在市區某個跳蚤市場上看到,幾盞煤油燈竟然已經被擺在那裡作為古物出售!
這個場景幾乎又勾起了我對同年鄉村夜晚的種種記憶片斷。氤氳的夜晚氣息,溫暖的被子,對面村落低矮的物資漏出淺淡光線,喁喁的蟲鳴,昏黃的煤油燈光。漆黑的夜,一燈如豆。這種情景,竟然有了幾分詩意的味道。
而現在,這個詩意的「一燈如豆」再找不到合適的放置位置了。與之類似的,還有更多的詞語正在日漸遠去。可是,少了一個詩意濃郁的詞語,遠去了更多曾經熟悉的詞語,多了新的生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