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我一直猜不透上帝的某些意圖,比如,他讓人在遙遙無期的最後審判到來之前無所事事,煩惱不已,比如他對人的性器官的設計,依我所見,至少對於我來說,這一設計不方便之極,可見他對人體工程未做任何研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幹,也許他認為那東西不算重要,隨便有個地方放放便可,也許他覺得放在的身體中間最難找的地方比較神秘?也許——誰知道呢?反正這麼幹的結果給很多人造成極大苦惱,如果這件事要我來幹,我會把男女性器均放於大腿一側,就像現在的大袋褲的側兜一樣,按男左女右的方式擺放,或者,我還有一些更有創意的設計,比如,每人一邊一個?如果每個人都有雙性器,那麼所謂的兩性關係的道德問題以及所有連帶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一了百了了嗎?——或者腰際?或者臂部?
就是腋下也比兩腿間要強啊!
閒話少說,我要說的是另一問題,即性壓抑給人造成的苦悶,我是一個愛讀傳記的人,就我所知,除了居里夫人以外,還沒有什麼人在生活中不受性壓抑的困擾,以至幾千年來,幾乎所有男性人人為此愁苦不堪,怨聲載道,在人世間,就連最讓人著迷的精神戀愛都沒有市場,漂亮婦女竟可不思進取以此過上很好的生活,而不漂亮的機靈婦女最少也可以此謀生,而著名男性一生的榮耀除了贏得戰爭、財產和尊敬以外,竟然還得以贏得xx道多少來作為奮鬥目標,至於那些沒有名的男性,暗地裡也沒少為自己的xxxx而四處奔波,其中的呼號轉徙雖不太為外人知曉,但他們慘不忍睹的身影是可以想見的,多少寶貴時間就這樣白白浪費掉了,怪不得那些諸如探索人生意義、宇宙奧秘之類的正經事兒沒人幹那!
以我為例——算了,還是別說了,說了讓人傷心——我只說說後果就可以了,本來,性交的目的只是為了生產下一代,但現在,性交問題幾乎可說是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只舉上一例就夠了——目前,性交居然作為娛樂而出現社會生活當中,這與它的最初功能是多麼地風馬牛不相及啊!算了算了,還是不說了,如果有人能把我的創意付諸實施,那麼無疑對於人類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或者,他有別的招數,比如,讓性交成為一件痛苦之極的事情——其痛苦程度相當於往喉嚨裡灌進一碗微燙的辣椒水兒?更不用說更痛苦點,不用說去追求,就是讓人聽了也渾身不自在,——總之,我認為這件事很重要,為了能喚起大家的重視和發明家的興趣,方便記憶,我用北京黑板報上常見的宣傳口號概括一下——省下性交一事,帶來好處不少,男女混在一處,精神生活主導,探索世界奧秘,受受藝術熏陶,柴米油鹽傳統,仍然不能忘掉,貧困疾病飢餓,工業革命解決,根除性交飢渴,信息時代目標,兩性關係重建,任重道遠時髦,上帝一招不慎,人類代價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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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喜歡寫劇本,劇本因為要遵從某些娛樂原則,往往寫著寫著突然間會覺得十分有趣,可以讓人暫時忘掉苦惱不堪的現實,但現實永遠是現實,有如一個在家裡不小心丟掉的電子錶,那塊電子錶是你不小心丟掉的,你以為它從這世上消失了,不幸的是,你的家就那麼大,它只是躲在一個你暫時想不到的地方,總有那麼一天,你會重新發現它,如果現實是物質的,那麼,它一定遵循物質不滅定律,如果它是精神的,那麼,它也絕對遵循精神不滅定律,如果它既不是物質又不是精神而僅僅是它自己的話,那麼它也嚴格按照「現實不滅定律」的準則行事,你無法讓它消失,如果你想讓它轉化成另一種東西,那麼你的努力最終也是徒勞,這就是我對現實的理解。
對於我來說,陳小露就是一個現實,起初,我遇見她,為她的一舉一動所影響,於是,種種千奇百怪的情感就在我的心中應運而生,我渴望見到她,渴望與她交談,渴望與她上床,為她狂喜,為她憂傷,為她頹廢,為她不安,為她對我的態度而迷惑不解,我胡猜亂想,試圖對我們的關係做出判斷,試圖對我的慾望做出分析,我思念、我渴望、我嫉妒、我多疑、我易怒、我敏感、我焦慮、我無奈,我歎息,事實上,我對她一無所知,只是道聽途說了一些她的過去,以及從她的隻言片語中獲得某些關於她現在的信息,但是,就我所知的一切,似乎與我們的將來沒有任何關係,稍一冷靜,我便會意識到這一點,然而,從我遇到她的那天起,到我在飯店裡等到她為止,我從來沒有把她當做一個現實,而是把她當成別的什麼,我用想像力把她置於另外一個世界,我把她當做我的天仙,除了得到她,還是得到她,似乎得到她,一切就會完事大吉,就像我寫的劇本結尾一樣,但是,那些結尾的後面是什麼呢?我承認,我壓根兒就沒有想這件事,我沒有想到,世上的一切事情居然沒有一個結尾,那些事情只是在不斷地發生、發生、發生,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也就是說,對於我和陳小露,我想到了很多東西,很多不著邊際的東西,就是沒有想到她與我一樣,也是現實的一部分,我想我不該忽略掉「現實」這個至關重要的東西。
93
天黑了。
我突然發現天黑了,發現自己置身於黑暗中。
我的周圍不僅黑暗,而且悄無聲息。
我感到了冷清。
於是,我打開所有的燈,順手打開電視,我感到飢餓,一下午的寫作讓我在不自覺中喝了整整一暖瓶的水,當我拎起腳邊的暖瓶時,竟發覺裡面是空的,一如我的內心。
我拎起暖瓶,來到服務台,換了一暖瓶開水,然後回到房內。我把寫完的東西存盤,關掉筆記本,再次出了房門,來到樓下的餐廳,中餐廳的菜單不錯,就是我想吃的全沒了,於是又走到西餐廳,我要了一份馬來西亞式炒飯,一杯牛奶,一份奶油沙司燴玉米,一份燜牛肉卷,然後走到商品部買了一盒三五牌香煙,回到餐廳,等著飯菜上來,時間顯得非常緩慢,菜左等右等不來,我在餐廳裡四下留達,餐廳還算大,燈光稍暗,放著大路貨的輕音樂,牆上掛著幾幅只有飯店餐廳才好意思掛出來的蹩腳風景油畫,服務員不多,男女各半,身穿制服,表情麻木,由於缺乏應有的培訓,他們竟極不禮貌地分佈在各個顯眼的位置上,叫人看上去很不舒服,彷彿他們在看守你似的,此外,整個餐廳中吃飯的人也不多,大概都趕著剛剛結束的自助餐,好多嘗幾樣菜。
我來到電話邊,給趙東平打了個電話,不出我的所料,他正在洗澡,光著身子從洗手間跑到房內接電話,通過電話,他用不滿的聲調告訴我,這已經是第二次跑出來了,剛才他媳婦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他中午走前沒注意關嚴洗手間水箱的水,以至媳婦下班回家,發現浪費了水不說,掛在馬桶邊上的除臭劑也全被沖光了,他問我在幹什麼,一會兒游不游泳,我說我正吃飯,游泳的事兒吃完再說,給他打電話的另外一件不出所料的事就是,趙東平向我誇耀他剛才吃的自助餐:「三文魚大蝦隨便吃!」——這是他的原話。
我掛下電話,回到飯桌邊,炒飯上來了,味道還可以,後來上的牛肉卷令人失望,為了沖掉牛肉卷的怪味,我又要了一小瓶日本生力啤酒,啤酒全喝了,牛肉卷卻剩下一大半,接下來的燴玉米情形更加不妙,還好有一杯牛奶,我喝掉牛奶,結束這頓晚飯,出了餐廳,回到房間門前,突然,我感到自己是那麼不情願進去,不願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候在裡面,於是走向趙東平的房間,到了門口,聽到裡面音量巨大的電視聲,好像是一個談論經濟形勢的專題節目,伴隨著主持人的說話聲,隱約還有刺耳的電動刮鬍刀聲,一想到要看趙東平刮鬍子,我頓時打消了進去的念頭,於是轉身徑直下樓,來到電子遊戲廳。
在遊戲廳前台,我買了一百元鋼蹦,去玩一個開飛機的遊戲,這個遊戲我不會玩,根本找不到敵機,我開著開著就結束了,再次起飛,依然如此,於是換到一個外國武俠遊戲上,只玩了一會兒,由於手指要不斷地迅速地敲擊按鈕,很快就酸了,只好換到一個開槍的遊戲上,我打著打著,居然摸到竅門,每發必中,看著敵人「嗷嗷」慘叫,一個個斃命槍下,不禁感到十分有趣,可惜敵人太多了,打著打著,不覺眼睛累得冒出淚花,敵人一片模糊,擦去淚水之後,卻再也打不準,終於把手中的遊戲幣用光,於是出了遊戲廳。
我回到客房,用房門鑰匙開門,電話鈴響起,我三步並做兩步衝進屋內,拿起電話,卻是忙音,片刻,電話再次響起,我接了,原來是趙東平,他問我吃完沒有,我說吃完了,他說要過來看看我寫的劇本,我只好答應了,一分鐘後,他進來了,頭上散發著洗手間配給的水果香波味,進來後一屁股坐到我的椅子上,打開筆記本,看了起來,剛看一秒鐘,就高聲叫喊:「你丫瘋了吧,都寫了一集了,寫那麼快幹嘛呀,咱還要在這兒多享受享受那!」話音剛落,又喊起來,「啊!第二集你都寫那麼多了——你丫完全神經病一個!」
我笑了:「一個星期完成,我保證。」
「那我怎麼辦?」
「你——你自己在這兒享受吧,要不把你媳婦接來?」
「廢話,她還得上班呢!」
「那你自己混吧,我可不想在這兒呆那麼長時間。」
「別,別——慢點寫,慢點寫——我剛才打電話踩點兒了,這兒有姑娘,貴是貴,可不知道長得怎麼樣,一會兒我們去歌廳看看。」
「成啊你——剛離開媳婦就想操別人,我給你媳婦打電話了啊——」
「我才不怵呢——再說咱就是去看看,還不定怎麼著那,我話說前頭,難看的不要,太貴了不要,事兒多的不要——哎,你喜歡什麼樣的?」
「又不是選美,管她呢。」
「我不行,我就是衝著漂亮去的,要連我媳婦都不如,我不操,叫她們丫沒生意。」
「這要求不高,估計那兒的姑娘能滿足你——」
「我告訴你,我喜歡那種瘦瘦的,白白的,小小的,軟軟的,皮膚嫩嫩的,眼睛大大的,屁股圓圓的,頭髮黑黑的——」
「小腿兒細細的,xx道緊緊的——去你媽的,不就是幼女型的嗎?」
「對啊——我就喜歡小逼——」
「你丫真夠禽獸的。」
「我操,你丫裝什麼正經呀——」
「我不是裝正經,我是對你那愛好不感興趣,這樣吧,要是有你說的那種姑娘,你操她,我把她媽叫來——」
「我操!」趙東平眼睛裡猛地閃出興奮的火花,「我——操!——咱們走吧。」
「我不去,沒興趣。」
「又裝!」
「我沒帶那麼多錢,要不你先借我點兒?」
這句話總算刺中了趙東平的要害,他立刻化興奮為沉默,化沉默為顧左右而言它,化顧左右而言它為看我的劇本,化看我的劇本為匆匆離去——真是太棒了!
我關上他慌慌張張走時沒有關上的門,回到椅子邊坐下,重新面對筆記本,我點上一支煙,看看表,已經快十點了,陳小露的電話還沒有打來。
我來到電話前,抓起電話,只按了幾個鍵就放下,然後回到筆記本邊,準備把剛寫的看一遍,洗手間的門開了,傳出陳小露學趙東平的聲音:「我操——你丫裝什麼正經呀——我操——咱們走吧——我操——又裝!」然後是她略帶沙啞的出自天仙之口的笑聲。
我回頭,眼前的情形叫我大吃一驚,陳小露一絲不掛,光著腳,右手捏著她的真絲胸罩兒和內褲,左手拎著她的漆皮小背包,帶著墨鏡,從洗手間晃晃悠悠走出來,先是鎖了房門,然後走到我面前:「你信不信,我就是這麼來的?」
我盯著她,熱血上湧,幾乎癱在椅子上。
陳小露走到我面前,經過我,走到床邊,把手裡的東西扔到床上,墨鏡也摘下,又走到窗邊,把留有一條縫兒的窗簾拉嚴,然後轉過身,再次學著趙東平的腔調說:「我告訴你,我喜歡那種瘦瘦的,白白的,小小的,軟軟的,皮膚嫩嫩的,眼睛大大的,屁股圓圓的,頭髮黑黑的——小腿兒細細的,xx道緊緊的——小逼!」
她一邊眉飛色舞地說著,一邊把手做成蘭花指的式樣,拿著戲曲份兒(她以前學過),依次指著自己身體上被說到的各個部位,迎著我火辣辣的目光,走到我近前,在我向她伸出手去,就要夠到她的一剎那,抬手給了我一記耳光:「去你媽的,看什麼看!」
我剛要說什麼,她用手一指洗手間:「你去對著鏡子看看,看看你那一臉饞相兒,像作家嗎像作家嗎?你的嚴肅呢,你的深沉呢,你的話語權呢,你的靈感呢,我告你,今兒你非得給我做出個才氣橫溢的樣子才行,要不老娘就不讓你近身——」話音未落,一頭栽到床上,迅速鑽進被單,只露一個腦袋在外面,「別怕,你消費得起——今晚我大減價,來吧——」
對於這樣的姑娘,你能說她什麼呢?說她可愛?說她特別?說她聰明伶俐?說她漂亮迷人?說她妖裡妖氣?說她令人興奮?說她不同凡響?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我無法用語言形容,這是另一種花朵,鮮艷奪目,亮麗無比,就像炸開的五光十色的焰火一樣叫人歎為觀止,她所展示的大膽粗俗和下流是那麼得體,所有經她表現出來的一切都自然而然,生動有趣,完美無缺——除了叫她天仙以外,我想不到還有更恰當的稱呼。
以後的事情我記不住了,但有一件我記得,在她說完最後一句話後,我由於心慌意亂,差點接著問出「多少錢」這句話來。
94
「你必須給我表演坐懷不亂,必須表演,現在就演,馬上就演,立刻就演——來來來——別構思啊別構思,再構就假了——」
已經是後半夜了,陳小露還在跟我逗,她似乎是一台永不休止的發動機,可以沒完沒了地飛速轉動,這是另一個迷人的陳小露,說實話,我早就被她完全弄暈了。
但是,光把我弄暈對她來講還遠遠不夠,她還要與我談論別的東西,因此,天濛濛亮的時候,我們每人都兩眼佈滿血絲,卻一點睡意也沒有,還在沒完沒了地聊天,我躺在床上,抽著煙,她躺在我旁邊,頭枕在我胸前,手指不是擺弄放在我肚皮上的煙灰缸,就是在我胸前劃來劃去。
「你知道嗎,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慾望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這是誰說的?」她問。
「TS艾略特。」我答道。
「風吹得很輕快,吹送我回家走,愛爾蘭的小孩,你在哪裡逗留?——這是誰?」
「TS艾略特。」
「去年你種在花園裡的屍首,它發芽了嗎?今年會開花嗎?——這是誰?」
「TS艾略特?」
「今晚我精神很壞,是的,很壞,陪著我。跟我說話。為什麼總不說話。說啊。你在想什麼,想什麼?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這是誰?」
「不知道。」
「還作家呢——這都不知道,告訴你吧——還是TS艾略特。」
「我也喜歡過艾略特。」
「又裝。」
「我討厭女詩人。」
「你騙我。」
「寫東西的女的裡面我喜歡吳爾夫,她後來瘋了,跳河自殺——」
「還有女的自殺嗎?」
「我記不得了。」
「女的就是不行,連自殺都比男的差——你說是不是?」
「我不知道,會自殺也不一定會寫文章。」
「同性戀呢?」
「我喜歡的作家大多是同性戀。」
「誰是同性戀呀?有誰呀?」
「毛姆就是。」
「還有呢?」
「紀德。」
「還有呢?」
「多了去了——普魯斯特。」
「普魯斯特是同性戀?」
「當然了,不僅同性戀,還是受虐待狂呢,據說,他晚上老找紀德聊同性戀的事兒,也許在王爾德快死的時候還去看過王爾德。」
「講講,講講。」
「我都記不得了。」
「他們怎麼同性戀呀?」
「我又不是,怎麼知道?」
「你想想,想想嘛——普魯斯特怎麼同性戀?」
「據說,他弄幾個男妓關在他的房間裡,白天也不許走,誰要是走,就得向他請假,講明理由,有的小男孩受不了跟他在一起,賬也不結,就跑了,他就會感到非常悲傷,於是就把悲傷寫在小說裡,據說,為了寫出真情實感,他才這樣做的。」
「真的?」
「我是在他傳記裡看的。」
「你愛看王朔嗎?」
「王朔的書我看過一半吧。」
「怎麼樣?」
「夠貧的。」
「你說王朔是同性戀嗎?」
「不知道,沒聽人說起過。」
「我上學的時候,特愛看王朔小說,我們宿舍有一個女孩,睡我上鋪,看王朔簡直看瘋了,一會兒哭一會笑,跟個瘋子似的,她長得挺漂亮的,那時候她要是遇上王朔,肯定會跟他睡覺,你信嗎?」
「我不知道。」
「你以後不許寫王朔那種書騙小姑娘,聽見了嗎?」
「我不會寫他那種書。」
「我告訴你啊——你應該寫村上春樹那種,你看過村上春樹嗎?」
「看過《跳跳跳》。」
「《挪威森林》你沒看?」
「我有,還沒來得及看。」
「回去看,回去看,特來勁,真的特來勁。」
「我現在很少看小說,我寫劇本,小說寫的很少。」
「別寫劇本了,寫劇本不好,你應該寫小說。」
「寫小說無法生活。」
「你真沒出息。」
「沒辦法。」
「沒辦法也要寫小說。」
「錢怎麼辦?」
「借呀——笨蛋。」
「開始還可能有人借你,時間長了,就沒戲了。」
「我借你,只要你寫小說——他們說你會寫小說。」
「我想想吧。」
「我從小就想跟作家混,看著他寫小說。」
「你夠怪的。」
「我告訴你,要是你寫小說,我就幫你找編輯發表。」
「你想什麼呢——編輯怎麼會聽你的?」
「笨蛋,我跟他睡覺呀!——他要是不發,我就跟他睡覺,看他發不發——」
「要是編輯是女的呢?」
「笨蛋!找男編輯啊!」
「我覺得你幹得出來。」
「是——我幹得出來,這對我太容易了。」
「你別這樣——你要是跟編輯睡覺,我就不寫小說了。」
「那好吧,你要是覺得用不著我,就自己跟他們睡吧。」
「我?——算了吧。」
「你放心吧,我就是跟編輯睡了,也不會告訴你。」
「你——你為什麼要讓我寫小說呢?」
「如果連小說都不寫,那活著還有什麼勁呀!」
「要是你願意跟我一起混,我就寫小說。」
「真的?」
「真的。」
「你說話算數啊。」
「我不會騙你。」
「現在我告訴你為什麼第一次見到你就跟你睡覺吧——我讀過你的小說,你寫的長篇我在大慶家看過,是我讓大慶把你介紹給我的——不知為什麼,看了你寫的小說就想跟你睡覺。」
「你這人太怪了。」
「你是怎麼開始寫小說的?」
「說起來話長。」
「說說。說說。」
「我上高中時,和外校的一個女孩混,我給她寫詩,後來,開始寫小說,有一天,她對我說,現在你小,是我的小作家,你屬於我,以後等你長大了,成了大作家,就不屬於我了。她的話雖然聽起來很酸,卻讓我很感動,就開始寫了。」
「她呢?」
「誰?」
「跟你說這話的女孩?」
「早跟我掰了。」
「為什麼?」
「看不上我唄。」
「是你甩的人家吧?」
「不是。」
「又騙我——你能不能對我說點真話。」
「我沒騙你。」
「哎,我問你,她是不是你寫的阿萊呀?」
「不是。」
「那她後來怎麼樣了?」
「一上大學就掰了。」
「那阿萊呢?」
「那是我上大學認識的。」
「她漂亮嗎?」
「一般。」
「你喜歡她嗎?」
「那當然。」
「她為什麼不跟你好了呢?」
「是我甩了她。」
「又騙人。」
「我沒騙你,我說過,我不會騙你——」
「那麼,以後我也不會騙你。」
「……」
95
那個在飯店客房裡的夜晚,我認為是個了不起的夜晚,我永遠不會忘記。
96
一切都是偶然的,就像是願望達成,就像忘記失望,就像被踩死在行人腳下的螞蟻,就像與行星相撞的彗星,就像盛開的紅玫瑰,就像被風吹散的晚霞,就像被雲遮住的月亮,就像身邊的地獄。
如果我不會回憶,不會閱讀由文字書寫的歷史,不會觀察現實,就會認為一切都是必然的,偶然便失去力量,多少次,在夢中,我彷彿置身於一團飛速旋轉的火球之內,突然之間,火熄滅了,我被燒成了一股隨風飄揚的輕煙,我洋洋灑灑、我茫茫然然,我不知所終。
我自己有一本字典,隨著年齡增長,很多字詞都被我從其中——劃去,這些字詞對我不再具有意義,天長日久,我的字典越來越薄,終於變成一頁,而那一頁也被我一分再分,最後只剩下一個詞對我具有意義,那就是「煩惱」,它是我的朋友,每天與我竊竊私語,即使在夢裡,也從未止息。與陳小露度過飯店裡的一夜後,我的朋友突然不辭而別,渺無音信,這反倒讓我惶惶不安起來。
我說過,我一直背對生活,我的一切存在於生活的背面,我喜歡生活的背面,我站在那裡,把生活變出的戲法逐個拆穿,並從中獲得無聊的快樂,但是,那個夜晚,使我激動的夜晚,卻讓我寧願相信假相而不顧真實,那一夜,我與陳小露來到窗前,拉開窗簾,一邊亂搞一邊遙望夜空,夜空黑暗而寧靜,漂亮得難以形容,一輪絲毫沒有缺損的圓月懸浮在空中,顏色澄黃,如同一滴巨大而混濁的眼淚,陳小露的兩隻柔軟的Rx房就趴伏在冰涼堅硬的窗台之上,而她望向月亮的眼睛則比月亮還要清澈明亮,我聽到她輕聲呻吟,如泣如訴,就像從天空中落下的音樂一樣虛無飄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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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個避孕套使完了,十集劇本寫完了,用了十五天,這是我在那個郊外飯店住的所有時間,十五個白天和十五個黑夜,比白紙還要潔白的白天以及比墨還要黑的黑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它自己的重量和體積,每一分每一秒都放置恰當、都精確無誤,如同一首樂曲的每一個四分八分音符,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從天堂降落的會舞蹈會嬉戲的精靈,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都長著的透明而清新的翅膀,都念著可愛而迷人咒語,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無論是廉價的化纖地毯,還是洗得不乾淨的床單,還是怪裡怪氣的飯菜,還是電視裡刺耳的聲音,還是服務員的不合身的制服,還是玩不過去的電子遊戲,還是溫度過低的游泳池的池水,還是土裡土氣的花園,還是每日配給的淡而無味的劣制茶葉,還是酸倒金牙的情話,還是荒唐騙人的許諾,都無法讓我抹去對快樂的感覺——十五天,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秒組成的十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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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天後,我結束工作,收好東西,領到報酬,打道回府。
陳小露開著車,我帶著她的小而又小的墨鏡,錄音機裡放著王靖雯的歌,後備箱裡裝著我的行李,我們就這樣一路駛回北京,就如同從彼岸駛回此岸,就如同從夢境駛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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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停在我家樓下,我剛要下車拿行李,陳小露一把拉住我,我停止動作,回頭望向她。
「我就不上去了。」
「為什麼?」
「我還有點別的事。」
「要我幫忙嗎?」
「不要,我自己的事。」
「那麼,我等你電話。」
陳小露一愣,轉眼笑了起來。
「你還真想跟我同啊?」
她說話有很多習慣,比如把同居說成同,把學英語說成學英等等。
「你什麼意思?」
陳小露再次笑了起來:「算了吧,要不了幾天你就煩我了。」
「我忍著行不行?」
「那我煩你呢?」
「你也忍著點兒。」
「我問你,這半個月操我操沒操夠?」
「沒有。」
「看我看沒看夠?」
「沒有。」
「去你媽的吧,騙誰呀?」
「去你媽的——沒騙你。」
「得了吧,十五天!一個作家,就是操艾瑪紐。貝阿也操夠了——要不你就不是作家。」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作家,但我會開始寫作。」
「你把我話當真了?」
「我自己想寫。」
「回去寫吧,我真的要走了。」她看看表,突然做出一種不耐煩的樣子。
100
我對不耐煩的樣子十分敏感,可以說,不耐煩的樣子是我最討厭的樣子,第一次看到這種樣子也是從一個姑娘臉上,當時,她離我而去,而我卻不識時務,跑到她那裡去找她,於是我看到了這種被我稱之為「不耐煩」的表情,這種表情告訴我,姑娘對她們已經不感興趣的男人是多麼地殘酷無情,無法容忍——從此,只要我見到這種樣子就會憑空裡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無法自制。
對方可能沒想到,這種強烈的反應有一大半是對我自己的,因為這種表情總是提醒我,我是多麼地不會察顏觀色、多麼地不通情達理,提出的建議或要求多麼地令人尷尬,而我的判斷失誤又是多麼地令人難堪,特別是,我突然會察覺到自己居然竟敢再一次偷偷摸摸地對別人對生活生出幻想!我簡直無法原諒自己這樣做。
在我小的時候,我認為生出幻想非常可憐,因為幻想無法實現,長大後,我對幻想的態度更加惡劣,沒有任何可以通融之處,簡直是厭惡得無以復加,這是因為,對於自尊心來說,根本無法接受來自幻想的侮辱,這是因為,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除了自尊心,他其實一無所有,如果接受侮辱,就要放棄自尊,如果連自尊也要放棄的話,那麼這個人頓時降格為奴隸,身為奴隸,便沒有人格,沒有人格,則變成別人的工具,也就是失去了存在的任何價值。
最不幸的是,人受侮辱,主要是來源於幻想,幻想要求人對自己有新要求,於是產生希望,為了希望,為了那個最不值錢最不要臉的希望,人們竟然就會去為其奔波,接受侮辱,這樣做的結果通常是,極不可靠的希望終於破滅,人在為其奔波的過程中,由於習慣於侮辱,終於喪失人格,淪為物質,淪為工具。這是我的一個小小的經驗之談。
也正是因此,我把不耐煩的表情同這許多東西聯繫起來,於是頓覺心中一空,眼前一黑,立刻感到如坐針氈,我不再看陳小露,說了句「好吧」,下了她的車,她拔下車鑰匙,跟過來,為我打開後備箱,我取出行李,放於地上,把墨鏡摘下來,還給她,對她招招手:「那麼,再見了。」
「再見。」她說,戴上墨鏡。
我頭也不回地走進樓中,來到電梯間,按了一下電鈕,等著電梯下來,心中既憤怒又萬分沮喪,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點燃一支香煙,吸了幾口,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在電梯就要到的一瞬間,扔掉香煙,提起手提箱,離開電梯口,走到樓梯間,一階階地爬上去。
我飛快地爬著樓梯,一層又一層,中間幾次喘不過氣來,幾乎虛脫,但我就像正在被鞭韃的牲畜一樣不停地向上爬著,我感到暈眩,雙腿無力,胸口發悶,但我仍不停止,一口氣爬上十二樓,我打開樓梯間的門,來到家門前,我放倒箱子,坐在上面,從口袋裡掏出鑰匙,突然,我聽到房間裡面傳來電話鈴聲,出於直覺,我感到是陳小露,也許她忽然感到我有些不對勁,或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總之,我覺得這個電話一定是出自陳小露,因此,我手一摸到鑰匙,就本能地想去開門,就在鑰匙接觸鎖孔的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是多麼地迫不及待,這讓我的自尊心無法接受,於是動作戛然而止,手垂下來,一切半途而廢。電話鈴仍在響著,一陣緊接一陣,為了不讓自己去開門接聽電話,我走到樓道中間的一扇窗子前,打開窗子,看了一眼下面空蕩蕩的花園,隨手把一串鑰匙扔到樓下,我探頭向下,只見鑰匙在空中只一閃便不見了,落地的聲音也聽不見,我把頭收回來,關上窗子,回到家門口,再次坐到手提箱上,長長吐了一口氣,電話鈴徒勞地響著,五六分鐘光景,如我所願,終於消失。
我來到電梯邊,按響電鈕,電梯隆隆而上,電梯門打開,我走進去,電梯門關上,我下到一樓,走出樓門,陳小露的車不見了,我來到花園,在一片雜草叢中尋找我的鑰匙。
鑰匙很快找到,我在花園裡漫步到心如止水,方才上樓,回到家裡,把手提箱放到廳裡,然後走進屋,坐到寫字檯前,一層細細的汗珠突然間從身體各個部位冒了出來,我再次長出一口氣,即而歎息再三,直到汗珠消失。我環顧四周,還是那天我走時的樣子,寫字檯上,陳小露一直說倒未倒的煙灰缸還擺在上邊,裡面的一支留有她口紅的香煙看起來竟彷彿還未完全熄滅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