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米佳寧簡直就是我的噩夢,在我的傷口上面撒鹽巴撒得不亦樂乎。
我人間蒸發了幾天之後,米佳寧終於在一天早上衝到我家裡來拍我臥室門,當時我正在做夢,夢到擊鼓傳花,開始鼓聲還比較平和緩慢,後來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傳到我手上的時候大紅花突然變成了一個人頭。我一下就驚醒了,聽到米佳寧捶門的聲音。
「陸小樂!起床!」米佳寧這個辭職了的人,一時半會兒還改不掉規律的生物鐘,她踩著上班的點來我家折磨我。
我抹抹頭上的汗,光著腳踩在地上就給米佳寧去開門。
「陸小樂,你清醒一下,我有爆炸性新聞。」米佳寧的表情糾結扭曲,不知道她是有什麼樣的心情才能做出了這樣似笑非笑將哭未哭的表情。
「怎麼了啊?」我回到被窩裡,繼續轉過身準備睡覺。
「我靠,我跟你說,我昨天看到尹重城了啊!」
「他也回來得真早啊。」
「還帶了個妞呢,我靠,我昨天去博物館那邊看一個廣告設計的展覽,跟他直直打了一個照面啊!那個女的特風騷,踩那麼高的高跟鞋,整個會場就聽見她跟那兒『噠噠噠』的,也不怕崴腳……喂,陸小樂,你醒一醒,你說說話!」
我沒吭聲,裝出假寐的樣子。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有什麼好說的呢,我用什麼身份說呢。現在這個樣子,我連做個棄婦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明明是我拋棄了尹重城,我不知道是誰比較理虧。
「陸小樂!你怎麼這樣啊!你倆現在和好還是很來得及的。幹嘛非要這個樣子,好了那麼些年,說散就散啊?」米佳寧抓住我的肩膀瘋狂地搖晃,我本來就沒有清醒過來,被她這麼一晃,腦漿就跟豆腐腦一樣在頭蓋骨裡面晃來晃去,我的頭跟炸了似的。
「我頭好暈……」
「快起床。陪我去買衣服。明天就要穿呢。」
「幹嘛啊。」
「相親。」
其實米佳寧戀愛那麼多次,從來沒有一次讓家裡人知道的,能藏著掖著就是不說。我常常說她這是何苦呢,又不是小孩子了,還搞什麼地下工作者這一套。米佳寧說,條件反射,年輕的時候談戀愛都是偷偷摸摸的,改變這個模式反倒不習慣了,而且被我媽知道,還不得煩死我。
米佳寧他媽和我媽是這個院裡有名的兩個八卦女王,從各處收集各種八卦材料,我倆小的時候,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每天晚飯過後,兩個人的老媽每個人掇一條板凳就到樓下邊嗑瓜子邊織毛衣邊嘮嗑。張家長啊李家短啊。那個時候我媽還沒迷上麻將,那時候她家電腦裡也沒有QQ斗地主。兩個女人之間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挖各家的八卦,還互相挖八卦。我和尹重城的事情就是被米佳寧她媽告訴我媽的。那天是週末,尹重城送我回家,剛巧被正在倒垃圾的米佳寧她媽發現了,當天晚上我媽就在飯桌上拷問我這件事情是否屬實。
我就談過這麼一次戀愛,還被曝光了。反倒是米佳寧,她談過的男朋友不比她媽嗑過的瓜子少,可是一次都沒有被抓住過。米佳寧她媽以為她一直都沒有男朋友,最近終於開始張羅著要給米佳寧找對象了。據說對方是一個公司的高層,年齡不大,薪水不菲。
「怎麼什麼好事兒都讓你給趕上了,你媽也真行,這是從哪兒幫你釣了個金龜婿啊。」我坐在服裝店裡的椅子上,無聊地翻翻桌子上面放著的時尚雜誌,書頁上的每一個女人都畫得跟妖精似的,要跳下來為禍人間的樣子。
「誰知道她,她認識的三姑六婆那麼多,大概每個人都有點人力資源儲備吧。」米佳寧選了一件白色小襯衣,一件女式的西裝小馬甲,一頭鑽進了試衣間。
我就坐在那裡,看著店裡有一對年輕的情侶,女人不停地把衣服從衣架上面拿下來,比對在自己身上,問男朋友好看不好看,那男人一直盯著自己的手機,不停地敷衍著說好看。女人後來臉色一變,把手上的衣服都扔到男人的臉上,說「你就守著你的破手機過日子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那個女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男人不耐煩地說「你不要無理取鬧啊!」女人甩了男人一巴掌就回頭走掉了。我看得呆若木雞。談戀愛多麻煩啊,只為一晌貪歡,卻要把痛苦無限延長。兩個人都何苦呢。
「哎!怎麼啦怎麼啦?」米佳寧把門打開一條縫,頭探出來問我。
「這有什麼好看的,他們這一套都是你年輕時玩剩下的了。換你的衣服吧。」我對米佳寧擺擺手。米佳寧吐吐舌頭,重新把門關上。
米佳寧穿了那身衣服出來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熠熠生輝的。其實米佳寧要是裝起淑女來一點都不會有人懷疑她神經兮兮的本質。絕對是一裝一個准,比大街上那些跟水蛇似的纏著男朋友還嗲聲嗲氣說話的女人們強多了。米佳寧沒有問我到底怎麼樣,她看到我讚許的表情就決定掏腰包了。後來我們又在步行街逛到晚上。
回到家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腿都要累折了。
可是米佳寧一點要消停的樣子都沒有,仍然以不遺餘力地折磨我為樂。第二天她一大早就打來電話說:「陸小樂,起床,陪我一起去相親。」
我掛斷電話,偏過頭去繼續睡覺。沒幾分鐘,米佳寧風風火火地踹開我臥室的門,跟拎小雞子似的把我拎起來。我說你幹嘛啊米佳寧,還讓不讓人睡個好覺了,昨天不是都陪你一天了嗎。米佳寧說,你不去,我心裡沒底兒。我說,喲,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你說說啥事兒你沒幹過吧,相個親你竟然還跟我說你心裡沒底兒。米佳寧把冰涼的手塞到我後背,一個激靈我就從床上跳起來了。我說:米佳寧,算你狠!
天氣很好,陽光剛好打在臉上,很舒服。走在路上米佳寧不停地問我:「陸小樂,你看看我,眼影沒花吧。」「陸小樂,你看,我的頭髮沒亂吧。」我一路敷衍一路走,看到街邊互相牽著手的小情侶們,覺得他們真是勇往直前。米佳寧也一樣,這麼義無反顧地投身這麼多次戀愛,反正我是做不到這樣越挫越勇。
米佳寧和相親的對象約在市中心的一家星巴克。
店裡人不多,三三兩兩坐在那裡,有的在喝咖啡,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書。我就不喜歡來這樣的地方。總覺得太作了。拿本書你還得拿本英文原版的,《TIME》人家都嫌你庸俗。手機最好用iphone,接電話的時候用外語不停地說,眉頭緊鎖,用手帕揩揩額頭上的汗,作出日理萬機狀。米佳寧卻認為這一切都是有品味有思想有格調,每次都被我嗤之以鼻。
我和米佳寧是前後進入星巴克的,她坐在靠窗的一個角落的位置,我坐在離她不遠的一個座位上,剛好可以看到米佳寧的側臉,我看到她的睫毛很長很翹,在陽光下面一眨一眨的,很撩人。
米佳寧一開始還正襟危坐的樣子,一臉凝重。到後來就開始煩躁,不停地看表。我在邊上輕輕地提示她一定要耐心。
大概等了有十分鐘的樣子吧,突然有人推門進來,逆著光,我看不太清楚,不過從外形上看還不錯,身材頎長,這個人環顧了一下四周,我想大概是來相親的人。我朝米佳寧使了個眼色,米佳寧迅速把腰直起來。然後我看著那個男人朝我們走過來,越走越近,我覺得他怎麼這麼眼熟。
「哎,陸小樂!」
「哎,黎安揚!」
我和黎安揚互相發現了對方,坐在旁邊的米佳寧表情有點不自然。
「你們在這兒幹嘛啊?怎麼不坐在一起?」黎安揚不解地問。
「米佳寧今兒相親啊,叫我過來陪她。」
「……」黎安揚的表情很怪異。
「你來幹嘛了?」我問。
「我……我也是來相親的……」
「靠,你就是黎先生啊!」米佳寧一拍桌子,差點跳起來。
後來我們才知道,黎安揚的嬸嬸是個熱愛牽線搭橋的大媽,這回黎安揚也是被強拉來的。黎安揚的嬸嬸常年斡旋於各個寂寞單身大齡男女青年之間。只要有她覺得合適的就拉到一起,安排雙方見面。還事先不讓兩個人聯繫,說這樣可以保持神秘感,見面之後才能促進對對方的瞭解。這樣的結果就經常導致兩個青年男女在餐桌上就不歡而散。不過也有經過黎安揚他嬸嬸介紹之後成功結婚的。成了的那兩對,其中一對已經在去年年底的時候離婚,還有一對正在為財產和孩子的事情而展開拉鋸戰,分居已經小半年了。但是黎安揚的嬸嬸仍然樂此不疲,對婚戀事業的前景抱有美好的希冀。
「那現在怎麼著啊?」我問他們兩個人,「我是不是該閃人了,我怎麼想怎麼都覺得自己當了燈泡。」
「你不許走。」米佳寧拉住我。
「我說你倆就好了唄,你們這麼有緣分,相親都相過來了,天底下哪有這樣巧的事兒啊,你們是天作之合你們是比翼鳥連理枝,你們紅塵作伴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我就這毛病,看見熟人我就想貧兩句。
「好馬不吃回頭草,」米佳寧不屑地瞥了我一眼,「你以為我跟你似的。」
「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了啊,我什麼時候吃啦?」米佳寧就是這樣,事兒到了自己身上就立馬往我這邊推,從小就這樣,屎盆子都往我腦袋上扣。
「我知道你想吃來著……」米佳寧又反咬我一口。
「哎……我們去吃飯吧……」黎安揚看我倆這樣,趕緊在邊上打哈哈,外人看著那情況就像男人與小三見面,卻被老婆當場捉姦了似的,「你們看都到了飯點兒了,我請你倆吃川菜吧。我上次去吃的那家川菜館很不錯。」
「行!」我和米佳寧轉過頭,異口同聲地說。然後三個人都開始樂。
外面依然天氣晴朗,黎安揚的奧迪A8還是珵亮珵亮的,車頭的四個大圈在陽光下面閃閃發光,熠熠生輝。我推了推米佳寧,小聲說:「跟他和好,這就是你的了。」米佳寧慍怒地瞪了我一眼。
我和米佳寧坐在後座上之後,我才發現,車前面還掛著那個醜陋的小老鼠鑰匙扣。我們上大學的時候,十字繡曾經在我們學校裡面瘋狂地流行過一陣。繡出來的作品有鑰匙扣,有卡套,有表盤。那個時候,幾乎每個女生人手一根針一卷線,上課的時候老師在上面講,下面就有人繡,搞得跟古代繡莊似的。下課之後在食堂裡也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女生,吃完就利用茶餘飯後的一點點時間坐在那裡繡。我和米佳寧也一人買了一套,我準備給尹重城繡一個小幅壁畫,我覺得繡完了裱起來掛在牆上很好看。米佳寧買了那種繡鑰匙扣的。我沒日沒夜地一針一針把各種顏色的線縫在一起,還期盼堆疊出美好的希冀,經常繡得我眼睛都花了。米佳寧也就三分鐘熱度,新鮮勁兒過去了,就懶得再碰了。
米佳寧繡了一個小老鼠,紫色的,中間還錯了好多次,線跟線之間攪得亂七八糟。那時候她在跟黎安揚談戀愛,黎安揚過生日的時候,米佳寧把那個小老鼠送給了他。說起來我都覺得特別不好意思,黎安揚生日那天,他爸給他在國富大酒店擺了幾桌,去的都是我們這兒有頭有臉的領導啊有錢人之類的。黎安揚拉我和米佳寧去的時候,我都不想去,米佳寧為了那幾口吃的,非要拉我一起過去。
我們從學校門口搭公交車,還轉了一趟車才到的,保安和迎賓小姐都是斜眼看我倆的。黎安揚在門口朝我們揮手,米佳寧大大咧咧地就過去了。黎安揚給我們找了比較安靜的一桌坐下來,米佳寧屁股還沒挨著椅子,就開始拿起筷子在飯桌上面揮斥方遒了。我往不遠處的一個桌子上面看過去,都是大大小小的包裝盒,還有一疊疊厚厚的紅包。我送了黎安揚一根鋼筆。我碰碰米佳寧告訴她該送禮物了。米佳寧一手捏著紙巾擦嘴,一手伸到自己包裡面,掏了半天掏出來了一個鑰匙扣,跟黎安揚說:「送你的。」
我仔細一看,是那只被米佳寧繡殘疾了的老鼠。我當場覺得很尷尬,手足無措。但是黎安揚特別開心地把它掛在手機上面,笑得很燦爛。那表情讓我想起了我做煳了的第一頓飯,尹重城依然笑著把它們吃掉了的樣子。那麼一下,我就知道了,黎安揚是愛著米佳寧的。
當我看到掛在黎安揚車上的醜陋小老鼠時,我才知道,原來他的愛還在。我回過頭看看米佳寧,她的眼睛看著窗外,面無表情。
黎安揚在一家名字叫「中國紅」的川菜館前面停下來了。大片大片黑紅色進入我們的視界。我看米佳寧的眼睛立刻就直了,這家餐館絕對合她的胃口。黎安揚知道米佳寧愛吃什麼,他們戀愛的時候,他就門兒清。米佳寧就是喜歡那種很徹底的感覺,吃飯也是,好吃會吃到撐死,但是很令人氣憤的是她不管怎麼吃都吃不胖。我一直都覺得對食物過度渴求的人,對愛情也是如此。我總是說米佳寧缺愛,她不承認。
「剁椒魚頭,麻婆豆腐。東坡肘子。夫妻肺片。水煮魚。川味糯米飯。拔絲香蕉。」米佳寧抱著菜單眼睛不眨一口氣就把要點的菜報完了,服務員是個年輕的姑娘,在點單紙上奮筆疾書。我在旁邊小聲提醒米佳寧要不要少點一點,三個人肯定吃不完。米佳寧斜了我一眼,說:有我在,沒有吃不完的飯。
她這句話我倒是相信,想當年我跟米佳寧一起去吃自助餐,從中午吃到的下午,我都快歇菜了,米佳寧依然一次次不停地在添匹薩加果汁。看到我目瞪口呆。後來還是米佳寧扶著我出去的,在路上的時候褲子的扣還繃掉了。這件事情被她嘲笑很久。
「唉,佳寧最近在做什麼啊。」黎安揚問米佳寧。
「我最近在兼任很多職業嘛。比如說,待業青年,無業遊民,自由職業之類的。」米佳寧心情一好就開始貧。
「哎,原來的工作怎麼辭掉了?」黎安揚好像是明知故問的樣子,因為關於米佳寧的八卦我隔段時間就會向他匯報。
「不順心唄,就把老闆炒魷魚了。又不是非得看那些爛糟人的臉色去掙那點錢。」米佳寧把一塊魚肉塞到嘴巴裡面,漫不經心地說,看來她已經把江遠的事兒置之度外了。我想我要是有她的度量,也不至於把自己搞得這麼撕心裂肺的悲慘。
「那有沒有興趣到我那邊去?」黎安揚說。
「沒興趣,你一個搞進出口的公司,又不怎麼打廣告的,跟我的專業一點都沒關係。」米佳寧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你可以考慮一下,我們公司剛剛成立了一個廣告部,高層職位可都空缺著呢啊,你來了可以試試創意總監。」黎安揚不緊不慢地把一筷子青菜送到嘴裡,笑著。
「啊……我想想啊……」米佳寧手一抖,把拔絲香蕉掉到桌子上面。我似乎感覺到他們兩個會像拔絲香蕉一樣藕斷絲連了。絕對會有點什麼發生的,我這樣想。
「嗯,好好想,我給你一周的時間。」
黎安揚向來就是一個雷厲風行指哪兒打哪兒的人,我跟他說過米佳寧為什麼辭職的事情,以前也跟他說過米佳寧其實挺喜歡廣告這一行,但是一直都在做最基層的事情,決定權不在自己,上面還是比較保守的,接受不了米佳寧那些太過於先鋒的策劃案。因此米佳寧總是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我跟黎安揚說這些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準備在他們公司成立一個廣告部門,我當時以為他就是說說而已。
黎安揚話音落下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說這件事情,但是我看得出來米佳寧已經開始了內心的無度糾結,她一糾結,就體現在臉上,眉毛微微皺起來,嘴巴撅起來猛吹劉海。
然後我就在飯桌上活躍氣氛,聊各種八卦。中學的某某同學和某某同學上個月結婚了,大學的誰誰誰和誰誰誰分手了,當初還我非你不嫁你非我不娶情比金堅的,就是因為那女的被她老闆看上了,她就立刻倒戈了。這世道,理想啊愛情啊總是那麼豐滿,現實卻那麼骨感,原來以為堅不可摧的東西,其實不堪一擊,嘖嘖嘖嘖。米佳寧也不說話,把頭埋在碗裡,猛往嘴裡扒拉飯。
中間我去了趟廁所,米佳寧跟了過來。我說,你有事啊。米佳寧嚴肅地看著我,說:我準備去黎安揚他們公司看看,你得跟我一起去。我說,我就知道你扛不住,要擱到戰爭年代,根本就不用給你灌辣椒水,直接給你塊饅頭你就當漢奸了。米佳寧說,我不管,反正這事兒是好事兒,我又沒做雞鳴狗盜的事又沒草菅人命的。
回去之後我從黎安揚的表情就能看出來,他已經知道米佳寧的心理防線開始崩潰了。說實話,黎安揚真的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追女生這麼下血本的人。也該著他倒霉,誰讓他看上的人是米佳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