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幾乎每一天我都能看到尹重城和鄭莎莎,抱著文件夾出入廣告部,商榷下個月車展的宣傳策劃之類問題,我也能看出來尹重城和鄭莎莎之間的關係絕對不是同事那麼簡單。米佳寧也少有地眉頭緊鎖,日理萬機的樣子。她不論上班下班還是逛街吃飯,都要不停地跟我說,看客戶部那兩個自以為是的人走路鼻孔都快朝天了,一定得讓他們看看咱們的實力,不然他們還真以為咱們是軟柿子,誰想捏誰捏啊,想捏成什麼就捏成什麼。
經過幾天的米佳寧說,這掉頭展,咱們不搞香車美女那一套,咱們來個香車寶馬。我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她動真格的。
於是米佳寧開始支配我聯繫市郊的馬場,還有動物園之類的地方租馬,還要各種馬。那些天我查了不少資料,什麼蒙古馬啊阿拉伯馬啊英國設特蘭矮馬我都看了一遍,還要頂著太陽在動物園和馬場來回跑。我站著都能睡著,連習性都差點跟過去。米佳寧也沒閒著,每天到銷售部那邊去研究汽車性能,筆記記了滿滿一本。
臨車展的前一個星期,她親自跟我到馬場去了,我們從那裡借了十幾匹。她一邊看一邊在本子上面記東西。還問問我每種馬的習性特徵。下午回去的時候,她自己又辦公桌上忙活了半天,我一直等到晚上八點多,她才抬起頭來說:累死我了,終於弄好了。
之後的幾天就是印海報印傳單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交待給了廣告部剩下的那幾個人去做了。米佳寧拍拍胸脯跟我說,咱們這次絕對得火了,真的,想不火都不行。我瞥了她一眼,已經懶得跟她說話了。我問她黎安揚那邊是怎麼說的,她說,他那邊也絕對沒話說的。
果然那天黎安揚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看著我們和馴馬師一起把一匹一匹馬牽到展覽中心裡,不知道是在無奈還是在吃驚。米佳寧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就在大家的注視中把高矮胖瘦各種顏色的馬讓進會場,每一匹都安排好位置。
來參觀車展的每一個人眼睛都直了,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燈光打在馬背和車子上,現場一片嘩然。米佳寧拿過來話筒,對眾人說,歡迎大家來參加我們這次的車展,為了這次車展,我們公司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策,大家看到了,每一匹馬都對應著我們公司重點推出的那幾款汽車型號。古代有香車寶馬這麼一說,馬和馬之間有不同的特性,就像我們的車一樣,在性能上面也是有不同的側重點的。希望大家通過對各種馬匹的觀賞,能夠更加直觀地瞭解到每款車子的性能,希望大家觀賞愉快,謝謝。台下掌聲一片,米佳寧在學校的時候就經常做主持人,什麼校慶啊,聯歡啊,都是米佳寧一個人獨攬大局,這次對於米佳寧來說也就是個小場面,所以她臉不紅心不跳,說完就坦然地下來了,偷偷地掐我胳膊問我她的表現是不是很好。
我看到人群之中的黎安揚,他讚許地笑著。尹重城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著一匹矮種馬發呆,鄭莎莎站在尹重城邊上,臉上寫滿了不屑。
一天下來,就接到了不少的訂單。黎安揚樂得嘴巴都合不上了,說等過兩天車展結束一定要好好地犒勞米佳寧和我。米佳寧揚眉吐氣地看著我,終於覺得自己鹹魚翻身了。
公司的小型慶功宴是在城北一家澳門豆撈,本來黎安揚說去市中心那邊吃個飯就算了,米佳寧說不行,她想唱歌。黎安揚說,那吃完飯就去唱歌。其實我怎麼都無所謂的,只是我沒想到尹重城和鄭莎莎也列在被邀請的人之中。
米佳寧一身office小姐的打扮,小短裙小絲襪小高跟,看著特別道貌岸然,我還想這又不是什麼上班時間,還穿得這麼正式。我穿了一條小西褲,我媽給我買的,她說我穿上這衣服特精神,特像年輕時候的她。黎安揚穿著polo衫,滿臉都是笑意。後來我還看到了尹重城和鄭莎莎。他倆穿的什麼我壓根兒就沒看清楚,然後我就把頭低下,假裝在端詳我面前的那個玻璃杯。
「人都到齊了吧,」黎安揚看看我們一桌子人,右手端起酒杯,「這次的成功,都靠的大家,尤其是我們廣告部的同事,米佳寧和陸小樂。別的不多說,這杯酒我敬大家了。」
我偏過頭去一看米佳寧,已然開始往自己的小鍋裡面放羊肉片了。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她才舉起杯子,把裡面的啤酒一飲而盡。
席間,米佳寧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儼然一副女俠客的樣子。幾乎那幾盤羊肉被她吃掉一大半。我幾次提醒米佳寧注意形象,米佳寧毫不在意地繼續奮戰在餐桌上。每次她都跟我說,桌子上面點的飯菜吃不完,她就覺得很難受,覺得那些小雞小鴨小豬小牛都白死了。完了還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搞得自己很有愛心似的,其實她吃得比誰都香。
酒足飯飽之後我們步行去了附近的KTV,那家KTV是新開的,看起來還很高檔。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包下了一個大包間,然後所有人都坐在沙發上面很侷促。
「既然沒有人點,我就先點一首《屋頂》吧。這首歌,我請黎總陪我一起唱好不好?」鄭莎莎轉過頭看著正在喝著一杯啤酒的黎安揚。黎安揚接過話筒,說:好。
其實鄭莎莎唱歌挺好聽的,跟黎安揚一唱一和的,底下的人紛紛議論說這嗓子真好聽。米佳寧一臉不屑。
一曲終了,大家都鼓掌叫好。米佳寧看了我一眼,衝到點歌機旁邊。
之後米佳寧拿過話筒說:「謝謝鄭莎莎小姐和黎總給我們帶來的美妙歌聲,下面我把我最喜歡的這首歌,送給在座的鄭莎莎小姐。希望你會喜歡。不過,千萬別對號入座哦。」米佳寧笑了兩聲,我背後一涼,頓時覺得連空氣都凝結了。所有人看到大屏幕上顯示著:陶喆《王八蛋》。再偷偷看鄭莎莎的表情,更像是臉被打了一層石膏一樣僵硬。
「你這個沒有心的王八蛋,你會有一天後悔,你會有一天後悔……」米佳寧笑著對鄭莎莎唱。整個屋子的人包括我都石化了。
唱完了米佳寧還是不盡興,又點了一首阿雅的《買單》,「天殺的,該死的,你王八蛋,有誰會稀罕,馬上給我滾蛋,我還怕被你的東西污染,我發誓你一定死得難看……」一邊唱一邊往尹重城那個方向看。
「謝謝謝謝。」米佳寧自娛自樂完之後,對著大家鞠了一躬。我趕緊趁勢一把將米佳寧拉到了外面去。
「靠,你幹什麼呀陸小樂,我還有一首還沒唱呢!」米佳寧在大廳憤慨不已,還要轉頭回去接著唱。
「你這樣有點太過了!」我又把米佳寧拉回來。
「本來她和尹重城就是一對狗男女,狼狽為奸,沆瀣一氣,你忍得下去,我還忍不下去呢!」
「真的,佳寧,我謝謝你。我早就跟尹重城分手了,他跟誰在一起也跟我沒有關係。」
「小樂,你這樣我就特難過。我知道你委屈,我真知道。」米佳寧一煽情我就受不了,眼看著淚水就快衝出眼眶了。
話音還沒落下來米佳寧又說:「陸小樂,你放心,一會兒我回去一定點一首《狗男女》唱給他們聽!」於是我硬生生地把那些眼淚重新憋回到了淚腺裡。米佳寧從小就是一個讓我哭笑不得的人。但是我知道,她是從打心眼兒裡心疼我的。小時候我因為被別的小孩惡作劇推倒摔在地上摔破了膝蓋,米佳寧愣是抄起板磚追了人家五條街。
我放米佳寧回去之後,她不再像之前那樣張牙舞爪的。米佳寧落寞地坐在沙發一角,自斟自飲。我看著黎安揚在她身邊坐下,在她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大概是講了一個笑話,米佳寧就開始笑。接著兩個人就一起擲骰子喝酒,但我看得出來黎安揚總是在故意輸掉。
尹重城和鄭莎莎坐在一起,鄭莎莎自然地伸出手來幫尹重城整理整理領子,尹重城有點侷促的樣子,我在他看向我的時候,趕緊把頭別過去。
大概十二點多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唱歌唱得疲憊不堪,昏昏欲睡。於是有人就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大家圍坐在那張大理石桌子周圍,撲克牌攤在桌面上。然後黎安揚來講遊戲規則,摸到大王的是國王,摸到黑桃A可以選擇真心話或者大冒險,但是必須服從國王的命令。
我第一局摸到了國王,尹重城是黑桃A。
「我選真心話。」尹重城定定地看著我說。
「你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我問。彷彿我在質問一個負心的人,為什麼要拋棄我。
「沒有盡力去挽留一段感情。」尹重城回答。我想如果沒有周圍那些人,我肯定會眼淚迸發,緊緊抱住尹重城。
這個時候所有的人就開始起哄。只有鄭莎莎臉上青一塊紅一塊的,表情特別不自然。
然後米佳寧就摸到了一個黑桃A,她說:我選大冒險。然後就狠狠盯著身為國王的我。我從來就沒什麼損招,於是說,把你杯子裡面的酒喝完。米佳寧笑了一下說:好說好說。一口氣把啤酒都喝光了。
「再來再來!」米佳寧說著,打亂了撲克牌的順序,開始給大家發牌。
這一次是鄭莎莎摸到黑桃A。米佳寧陰笑著翻開自己的牌,是國王。
「我選大冒險。」鄭莎莎說。
「那你就把衣服掀起來讓大家看看今天你的幸運色是什麼啊。」米佳寧笑著說。每次米佳寧都有本事把現場氣氛搞得特別緊張。鄭莎莎旁邊坐著的是尹重城,臉跟鄭莎莎一樣黑。在場的人都面紅耳赤。
我拽了拽米佳寧的袖口,米佳寧甩開我,說:「遊戲麼,大家開心就好了嘛,玩不起就別玩,不然你就自罰兩瓶啤酒吧。」
鄭莎莎一點都不示弱地從桌子上面抄起一瓶啤酒就對著嘴「咕咚咕咚」喝起來,喝到一半的時候我就看她面露難色,當她把剩下半瓶喝完的時候,滿臉已經通紅了。米佳寧把第二瓶遞給鄭莎莎的時候,被尹重城擋下來了。
「我替她喝吧。」尹重城說。他眼睛都不眨就把酒都灌下肚了。我就想起來尹重城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一有飯局他就喝得特別多,回到家就吐得七葷八素,都是我在他後面給他拍背,給他拿水,扶他到床上,幫他拖鞋,蓋好被子。如果今天他也喝多了,回到家是不是鄭莎莎要幫他換好衣服,遞給他一杯蜂蜜綠茶解酒呢。
黎安揚出來緩和氣氛,說,哎呀,現在中場休息一會兒,我給大家變個魔術吧,佳寧你來跟我配合一下。米佳寧斜睨了他一樣,老大不情願地點點頭。
他們兩個到底在表演什麼,我也沒看清楚。我的頭很暈,只聽得到其他人在邊上嘖嘖稱奇。
「不好意思,黎總,我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家了。」鄭莎莎對黎安揚說。
「我送她走吧。」尹重城說。
米佳寧「啪」地把撲克牌拍到檯面上,說:「我也不玩了,陸小樂,我們回家。」拉著我就往外走。
「那今天就散了吧。各位路上都小心點啊。」黎安揚撂下這句話,追著我們過來。我回頭看到尹重城的臉,不知道我是不是酒喝多了,看著尹重城的時候我覺得他格外憂傷格外惆悵。米佳寧把我的頭扳過來,說:別看了,回家了。
坐上黎安揚的車,米佳寧就開始破口大罵:「鄭莎莎那個婊子,什麼玩意兒,裝什麼純潔裝什麼林黛玉裝什麼弱不禁風。我看她那個表情我就想抽她。其實剛才那張黑桃A我做了記號,故意發給鄭莎莎那個賤人的。看她抽中黑桃A,又發現我是國王的時候,那臉黑得……」說到這裡,米佳寧就樂。
「那個尹重城也太不是人了,還當著你的面幫鄭莎莎呢,」米佳寧又把矛頭指向尹重城,「你看吧,這就是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你對他們就得狠著點兒,不然他們就挑著軟柿子捏。那個女的怎麼就找你麻煩,從來不找我麻煩呢。你能受得了那個窩囊氣,我就受不了……陸小樂,你給我長點出息行不行啊,怎麼從小到大都是誰想欺負你誰就能欺負得了啊!」米佳寧又開始了忿忿不平。
「我都放下了你怎麼還放不下,我跟你說了我現在跟尹重城什麼關係都沒有了,叫你以後不要管這個事兒了,你還有沒有完了米佳寧!」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心裡躥出一股無名火,就沖米佳寧喊了起來。
米佳寧特別不可思議地扭過頭來看我:「我操,陸小樂,我他媽這樣是為了誰啊!你別狗咬呂洞賓行不行?」
「米佳寧你能不能不再這麼幼稚了?這麼大的人,怎麼還整天整天跟小孩子似的?」
「行!陸小樂,我告訴你!以後你的事兒我不管了!」
「誒……你們……這是吵什麼啊,我的姑奶奶們,今天還不夠亂嗎?」黎安揚頭疼地按了兩下汽車喇叭。
「黎安揚!當初你已經把那兩個人挖到你公司裡面了,為什麼還叫我和陸小樂去?!我看最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是你!」米佳寧惱羞成怒地逮著誰都罵,她小時候就是這樣,生氣的時候就找離她最近的撒火。黎安揚無奈地搖搖頭。
「對不起,安揚,你送她吧,我自己打車就行了。」我說完就推開車門出去了。出去的時候,被高跟鞋崴到了腳,我脫下鞋,狠狠往遠處扔過去。鞋子落在地上,在夜裡發出鈍重的聲響。
夜晚街燈的色調挑逗而曖昧,鼻腔裡都是這個城市在一天之中最寂寞的時候散發出來的荷爾蒙,我情緒失控,光著腳在街上跑,腳底的石子硌得我生疼,稀稀拉拉的人驚詫地看著我。如果我當時能想像得到我的一時衝動會造成現在這樣長足的痛苦,我一定不會跟尹重城說分手的,我跟他都覺得,我們還有回頭的餘地,可是回了頭,發現對方都消失在街邊拐角處了。是的,儘管我不想承認,可我是真他媽的後悔了。
回到家的時候爸媽都睡了,豆丁特歡快地把我推倒在地上,就它什麼時候都沒心沒肺的。我在廁所洗了把臉,全身都軟塌塌的。我倒在床上就睡了,一整夜都沒有做夢。
醒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我起床刷牙洗臉,我媽正在看電視,扭頭看到我還在家,驚呼一聲:「我以為你上班去了!你怎麼還在家啊!這個敗家閨女,又辭職啦?!」
我說,沒有,我累了,想歇兩天。
「那你正好替你小姨給林嘉博開家長會去吧,你小姨和姨夫今天都上班呢,讓我去給林嘉博開家長會,我現在可見不了那場面,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心慌。」我媽扭過頭來跟我說。我心想你就想守著電腦玩斗地主還給編出這麼堂而皇之的理由。
「行。」我說。
林嘉博是我表弟,上高中。從小也是一不折不扣的頑主,他一到我家來就要死乞白賴纏著我和米佳寧,我和米佳寧都不稀罕帶他玩,他就一邊在後面咆哮一邊追著我們滿院子跑,試圖把鼻涕甩到我們身上。我和米佳寧就分開跑,一個人被林嘉博追殺,另一個人趕緊去收集路邊的小石頭,然後我們在小區門口會合,一人一把小石子,一邊跑一邊往後面扔,扔得林嘉博滿頭都是大包。他哭著跑回家跟我媽告狀,我媽就狠命地罵我,還把我關到小屋裡罰站。這小混蛋就抹了眼淚跟門口邊陰笑著看熱鬧。
我們一起在我姥姥家的時候,林嘉博總是欺負院裡的小孩,人家要找我小姨,我小姨很剽悍,打林嘉博的時候從來不用手,直接上雞毛撣子,掃把,拖把,有一回還抄起椅子打。林嘉博從小就特別怕我小姨。一聽那孩子要告訴我小姨,他就趕緊飛奔回家把我拉出去,還是我連哄帶嚇把那個小孩騙回家的。我估計我編小說的本事就是從這些林嘉博的突發事件中練出來的。
我在家看了一天電影,下午吃了點餅乾我就打車去林嘉博他們學校了。
林嘉博在我們市裡一家重點高中就讀,當初是我小姨用錢砸進去的。那年暑假林嘉博被我小姨軟禁了一個暑假,請了好幾個家教幫他補習。他天天給我打電話說,姐,人生為什麼如此苦痛。我說你苦痛個屁啊,你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你知不知道全世界多少人還掙扎在溫飽線以下啊!說是這麼說,我有空就到林嘉博家去,以為他補課的名義帶他出去玩。所以這孩子的關係跟我瓷實得不得了。
我小姨和姨夫是在我們這裡開傢俱城的,家裡挺有錢。當初我家搬家的時候,我家的傢俱從衣櫃到床到書櫥到沙發,整個都換了一套新的,是我小姨送的。平時她給林嘉博的零花錢也是一百一百地給,林嘉博的錢包常常是鼓鼓囊囊的,看得我很是眼紅,我還上學的時候就經常讓他請我吃飯,還在網上訂一堆書讓他幫我買。我媽總是罵我光佔人家便宜。其實作為回報,他假期作業的一大部分是由我幫他完成的。
林嘉博的學校離我家不是很遠,打車大概十幾分鐘就到了。我下了車,放眼望去,學校門口的保時捷寶馬賓士一字排開,各種穿著華麗的男男女女聚集在那裡。我看了看地上沒紅地毯啊,不然我真以為這是什麼電影頒獎典禮。我給林嘉博打電話讓他到學校門口接我。
「誒,姐你怎麼來了?我媽呢?」林嘉博看著我,很困惑的樣子。我覺得他又長高了。自從他上了初三,個子就就開始猛躥。
「你媽有事,我今天來幫你開家長會。」我說。
「太好了!」
「好什麼?你是不是要被表揚了?」
「不是啊,我前幾天去網吧打魔獸被班主任抓住了,這回考試也退了幾名。」林嘉博回答我。
「我靠,你都倒數第幾了,還有退的餘地嗎?你這回是不是倒數第一名?!」我抓住林嘉博的衣領,這小子現在已經比我高一頭了。
「沒有啊,你忘了我們班還有一靠關係進來的弱智呢嘛?」林嘉博甩開我的手。
「林嘉博啊林嘉博,你現在已經淪落到與弱智比智力了嗎?」我無奈地數落他。
林嘉博他們班是在離校門口最近的教學樓裡,二樓。我們剛說了幾句話就到了林嘉博班裡。這個時候他一個同學朝我們走過來,那孩子一直盯著我看,我就朝他笑了笑。
「阿姨好,」我剛想著我不會那麼面老吧,那孩子又立刻轉過頭就跟林嘉博說,「林嘉博,你媽真年輕。」然後我就看見林嘉博在旁邊捂著嘴巴樂。
「姐,你看,那是我女朋友。」林嘉博指指在一張課桌上正收十書包的女孩子,悄悄跟我說。我一口氣沒喘上來,被噎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
「靠,你個不學好的小東西,你搞早戀!」我拍了一下林嘉博的後腦勺。
林嘉博特不屑地看看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高中時跟那個誰誰誰談戀愛來著,都送你到家門口了,我都看見你倆親嘴了。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啊你。」我又一次被他頂得臉紅脖子粗。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林嘉博帶我到他的座位上,我坐了下來。
「那我先到學校門口的那個奶茶店等你吧。」林嘉博說。
「嗯。」我回答。
然後我就看著我弟弟拉著他的小女朋友雙雙出了班門口,這一幕真是讓我無話可說。現在的孩子們都變成這樣了,想當年我和尹重城在一起的時候,並排走都覺得全世界的眼睛都在注視著我們,一點安全感都沒有,生怕被老師看到。
林嘉博的座位在教室的後排,桌子上面大摞大摞的教科書,我上學的時候也喜歡摞得很高,然後上課的時候就躲在後面跟米佳寧傳紙條,不然就看小說,或者睡覺。以前總是覺得畢業的日子遙遙無期,晃著晃著,我就只能以學生家長的身份坐在教室裡面了。
我一個人坐在林嘉博的座位上,翻著他那些書,竟然很意外地發現有一本是我寫的。我剛畢業那會兒寫過一個長篇小說,阿了幫我出版了。我媽天天沒事兒就拿著我的書到處跟人顯擺。還得過一筆稿費,對那時的我來說不算少,我偷偷跟尹重城到青島玩了一個星期,現在只記得那時的天真藍海真藍,海天一線的真好看。真沒想到林嘉博自己還買來一本珍藏起來,讓我很是感動。
林嘉博他們班主任都已經上了講台,準備開會了,有的家長才陸陸續續地從班門口進來,有西裝革履的,有穿職業裝小高跟的,有的胳膊下面還夾著筆記本電腦,有的一邊走進來一邊接電話,眉頭緊鎖日理萬機的樣子。只有我旁邊的座位是空的,直到家長會開始了十分鐘,才有一個女人從門口朝這邊走過來坐下。台上的班主任不滿地輕輕皺了皺眉頭。
我暗自打量這個女人,看起來要比在座的很多家長都年輕,應該是常常到美容院去做保養那種,臉上的毛孔細緻得跟剛剝了皮的熟雞蛋似的。眉毛尖利,表情剛毅,嘴角輪廓清晰一看就是個女強人。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像她的人一樣一絲不苟有條不紊。她朝我這邊看了一下,然後一直盯著我,我看了看她,對她笑了一下,覺得莫名其妙。
林嘉博班主任在台上講話,我困得差點睡著。旁邊那個女人還是在偷偷瞄我,我看回去,她又把目光看到別處。我找出來小鏡子看了一下我臉上也沒有髒東西啊。
「唉,你是不是昨天舉辦車展那個公司的啊?」女人問我。
「啊……是啊。」我回答。
「挺不錯的。」
「謝謝。」
「你……挺年輕的……」女人細細打量著我。
「啊?」我一下沒反應過來。
「孩子都這麼大了……」
「我幫我舅媽來開家長會的……」
「哦,是這樣啊。」
「這是我的名片。」女人遞過來一張金色的卡片給我,上面印著「大時代廣告公司創意總監高娜」。我趕緊也把前兩天米佳寧剛剛幫我印好的名片發了出去。
「有機會多聯繫吧。」女人看著我笑了一下,不再說話。
果然幫林嘉博開家長會就像批鬥會一樣的,整個家長會下來,不知道被拿來當了多少次反面教材,所有的家長都往我這邊看,連我這麼臉皮厚的人都覺得面紅耳赤的。怪不得我舅媽一給他開家長會就叫苦不迭,回去要打他一頓洩憤。
之後我就去學校門口的奶茶店去找林嘉博算賬,我一推門就發現林嘉博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裡,正咬著奶茶杯子裡面的習慣發呆,見我來了低聲叫我一句「姐」。我說,喲,你的小女朋友呢?他無奈地搖搖頭,說,剛吵架來著,氣走了。我說你看吧,早戀就是不好,倆人都不成熟,你看你姐姐我戀到現在不也是以悲劇收尾了嗎。林嘉博低著腦袋沒說話。我說,我靠給你開個家長會累死我了,快請我吃飯去。林嘉博抬起頭,眼眶紅紅的,他認真地跟我說,姐,她懷孕了,我不能要這個孩子,可我真的喜歡她,怎麼辦。
我想我還能再倒霉嗎,我到哪裡都有一堆爛攤子等著我。我什麼都沒說,拉著林嘉博去飯店,我們倆人在雅間點了一桌子東西,還有兩瓶白酒,我用筷子夾了一大片肉送到嘴巴裡,又用勺子舀了一碗魚湯,魚的肉質鮮美。林嘉博忐忑地看著我,不知道我要幹什麼。其實我他媽的也不知道自己想幹嘛,我只知道我很累,又很餓,我要把自己的肚子先餵飽,其他什麼事情都不重要。
吃得八成飽的時候,我才打開白酒,斟了兩杯,一杯給我一杯給林嘉博。他很猶疑地望著我,我跟他碰了碰杯,一口喝掉了,辣得我眼淚都快出來了,我跟林嘉博說,是男人就給我幹了。林嘉博也一口喝完了。我說好,然後又給自己和他滿上了,接著那麼一人一杯喝。又喝過了三圈,林嘉博實在扛不住了,還沒來得及跑到廁所,就吐地上了。我拍著他的背,差點也吐到他身上。看他好點之後,我趕緊跑到衛生間去,抱住馬桶一陣狂吐,吐得五臟六腑翻江倒海。
等我回去的時候,林嘉博的煙已經抽了半截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學會的抽煙,我突然覺得小時候那個拖著鼻涕在後面「姐姐姐姐」叫我跟他玩的那個小男孩終於長大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我不知道,是時間太快,還是我們察覺得太晚。
「給我一根。」我跟林嘉博說,我高中的時候就學會抽煙了,如果說一個女人會抽煙不是因為男人,多半是撒謊,跟尹重城分手之後,我總是想起來就有一搭沒一搭地一包一包抽,還專門挑晚上的時候坐在臥室窗台邊看天邊抽,不然就趁爸媽不在家的時候,跑到廚房抽油煙機底下抽。後來有一天我媽因為家裡有煙味跟我爸吵架,我才有所收斂,當時我爸的眼神真委屈。
林嘉博遞給我一根中南海,我捏著煙把過濾嘴放到嘴巴裡,眼睛已經找不到焦距,點了好幾次才把煙點著。
我說,林嘉博,你知道一個女人肯為你做到這樣一個地步有多難麼,心也給了你了,身體也給了你了,自己什麼都沒有了。林嘉博點點頭,哭了,他說,我知道,姐,我都知道。我說,你真的喜歡她嗎?林嘉博說,真的。我說,行,我幫你勸勸她,但是不代表你們兩個之間會像以前那樣,畢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林嘉博說,我不是怕承擔責任,我是覺得我現在沒有能力……我說,行了別說了,這種話我聽多了,只要你還喜歡她,那就好好的。林嘉博說,嗯。
然後兩個人暈暈乎乎的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我就記得林嘉博在邊上嘮嘮叨叨一直在講他和他的小女朋友怎麼在一起的,在一起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心想,姐早戀的時候你還拖著鼻涕花揪小姑娘辮子呢。不過,年輕真好。我眼前開始不斷浮現出高中時期的尹重城,穿著白色的校服襯衣,袖口有點起皺,笑容溫暖。忍不住開始號啕大哭,可是這些都已經回不去了。
迷迷煳煳睡著了,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只記得半夜有人把我扛到車上,似乎是我小姨,之後又聽到我媽大聲抱怨的聲音,我爸提醒她小點聲,以防擾民,被我媽罵了回去,我爸再也不吭聲了。再之後,我就沉沉睡去,毫無知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