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博的小女朋友見到我的時候很拘謹,齊劉海蓋住了眉毛,眼簾低垂下去,鎖骨很明顯,校服似乎也大了一號,書包的肩帶服帖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是個瘦削得像根火柴棍一樣的小姑娘。很乖巧,一見到我的就怯生生地叫了聲「姐姐」。我實在無法想像她肚子裡還有一個孩子,那孩子還是我弟弟的。
我問她,你想吃什麼?
她試探性地問我,肯德基可以嗎?
我說,好。她就笑得很開心,這讓我覺得她還是一個孩子。
我帶著小姑娘去了他們學校附近的肯德基,正值晚飯期間,人很多。我們等了半天才佔到一個座位。我說你吃什麼呀,我去買。她說想吃新奧爾良烤雞腿堡和聖代,末了還很不好意思地問我可不可以再點一包薯條和一杯可樂。我說可以啊。其實按照她這個時候的體質,吃得根本就不算多,我那段時間胡吃海塞,自己一個人坐在那可以吃掉一份全家桶,吃完就哇啦哇啦連膽汁都吐出來。
小姑娘把飲料蓋子掀開,然後將番茄醬擠在上面,能看得出來她是個心思細膩的女孩。她跟我說她叫方芳,比林嘉博小一歲,早上學一年,初中的時候就已經是同學了,高一才在一起。
「那時候我爸媽剛離婚,我心情不好,一直是他陪著我的,帶我去吃好吃的,帶我出去玩,講笑話給我聽,變著法地逗我笑,我真的特別感動。我們在一起之後,他也沒有讓我失望,我們感情一直很好。偶爾也會吵架,但不管是誰對誰錯,都是他主動跟我道歉。」方芳一邊說一邊把插在可樂裡面的吸管咬得扁扁的。這個習慣跟我一樣。
「他今年生日的時候,我把自己給了他,我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這些都是水到渠成順其自然的事情,就算以後我們不能在一起,我也不會後悔我把第一次給他。」從方芳的眼睛裡,我彷彿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一樣的堅定,並且隱忍,以及不去計較一切後果的勇氣。
「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一開始也很害怕,很擔心,我想過要把孩子打掉。但是後來我想了,既然它已經來了,我就不應該拒絕它,我沒有權利這樣做,任何人都沒有,包括林嘉博。家長會那天我告訴他這件事情,他跟我吵了一架,我真的很難受,他從來都沒有這樣過,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理我,我不知道我做錯什麼了。」方芳說著說著,眼淚就吧嗒吧嗒掉下來,我遞給她一張紙巾,她的樣子特別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惹人心疼。我的鼻尖也酸酸的。
我說你們誰都沒錯,有些事情根本不是弄清楚誰對誰錯了就能解決的,而且你們還太小,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你確定這個孩子生下來不會跟著受苦嗎,不要說把孩子打掉是不負責任的,難道你把這個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卻讓他飽受非議就是負責的嗎?你們以後的路還長,也許你不一定會和林嘉博走到最後的。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都把我和尹重城之間發生的事情都告訴她了。我說當時我真的一個人把所有事都扛下來了,你好歹還有林嘉博跟你一起扛著呢。我都快把自己的眼淚說下來了,才看到方芳有些動搖。
她問我,做那個疼不疼。我說不疼的,因為現在它還比較小。方芳捏著一根薯條,又哭了。其實我跟她撒了謊,不管怎麼樣,從身上掉下一塊肉,心還是會疼的。我不知道我做的這些對不對,我只是希望他們能比我幸福。
我帶著林嘉博和方芳去了那家我曾經去過的婦幼醫院。他們兩個都很緊張。我幫他們付好錢之後就走了,走之前我跟林嘉博說,好好對她,女孩子做這個對身體特別不好,別惹她生氣,別讓她傷心。林嘉博點點頭。這個時候我覺得他長大了。每個人都會有迫使自己長大的人和事情,而我的,就是尹重城。
這個時候突然有電話打進來,是大時代廣告公司的,通知我下午過去複試。我前一天下午剛剛去了那邊,是高姐面試的我,她說讓我叫她高姐就行了。我們隨便聊了一些關於廣告文案的問題和看法。她跟我說,只要過了初試基本上就差不多了,複試只是一個走過場的,主要是總經理那邊要再確認一下,把把關,順便認認人。
我坐在門外的椅子上,還是有點緊張,高姐沒一會兒就出來叫我進去,我心裡忐忑不安。坐好之後,抬起頭,看到總經理對我說:「你好啊,陸小樂,我們又見面了。」我看看高姐,她也是一臉茫然的樣子。我再仔細看了看總經理,覺得這個人怎麼那麼面熟。再一看才認出來,是於浩然。他不再是一身休閒服衝鋒衣的樣子,西裝革履還架了一副黑框眼鏡,看起來無比幹練的樣子,怪不得我一下子沒認出來。
不禁感歎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小。
「比起在西藏的時候,瘦了不少啊。」於浩然打趣地說。
「開始出來給人賣命了,想不瘦都不行啊。」我想起在黎安揚公司裡面前兩個月我和米佳寧都是優哉游哉混吃混喝過來的,覺得有點心虛。
「所以,山不轉水轉,你終於轉到了我手底下了。」於浩然一臉小人得志的樣子。
「那就請於總以後多多指教吧。」我說。
於是我就這樣突兀地開始了新公司的新生活。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倒兩次公交車才能剛剛好保持打卡時不遲到。因為大時代在我們這裡是新的分公司,剛剛起步的時候,自然比較忙碌。忙得我走路虎虎生風的,幾乎腳不沾地,常常一個人同時做了創意部和客戶部的兩份工作。不過這樣的生活很充實很好,我根本就碰不到那些讓我頭疼的事情。比如米佳寧。
我記得我和米佳寧吵架最凶的一次,是因為高中時她要和她的小男友私奔,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我卻帶著她爸媽到火車站去,在她進展之前截住了她。當時她在火車站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哭,一邊哭一邊罵「陸小樂你他媽個混蛋」,我去哄她她就把我推開。我傷透了心。一個星期之後,米佳寧跟她的小男友分手了。然後她就開始跟我沒話找話說,說水忘記帶了,能不能喝我的,數學作業不會做了,能不能讓我教教她。之後我們很快和好。我們能夠保持冷戰的最長時間是一個星期。
可是這次已經半個月了。發生過那件事情之後,我只見過米佳寧一次。那天沒什麼事情我就提前下班回家了,剛好的在小區門口看到米佳寧穿得花枝招展地走出去。我本來想開口打招呼,米佳寧故意把頭別到一邊去,裝作沒有看到我的樣子。然後踩著小高跟一路走到停在小區門口的奧迪車上,我認得出來那是黎安揚的車。他們似乎已經在一起了。我沒有和他們聯繫,我覺得我必須一個人靜一靜。
後來我乾脆搬了出來。我媽平時看我呆在家裡煩,等我真的決定要搬走的時候,她還很不捨得的樣子。她說,過幾年你就嫁出去了,也沒幾天能呆在家裡了。我不知道說什麼,然後我媽自己一邊念叨著一邊幫我整理東西,末了還幽怨地看我一眼。我說這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的,只是為了節省路上的時間早上可以多睡一會兒嘛。整理東西的時候,翻到尹重城曾經送給我的小熊,我把它放到了衣櫃最下面。
房子是於浩然幫我一起找的。其實我知道這挺不合適的,所以開始的時候還拒絕他。他說他有個朋友剛好要去外地工作一段時間,所以想把房子租出去,還可以給個最便宜的價錢。雖然覺得不好意思,但還是過去看了看,裝修得很對我胃口,於是當即決定租了下來。
作為答謝,我請於浩然吃了頓飯。於浩然挑了一家上海菜館,裡面裝潢不錯,吊燈的亮度也剛好,不夠刺眼,也不是很暗,人不多,但是感覺很舒服。於浩然點的菜,看來是經常過來吃的樣子,也沒有問服務生招牌菜是什麼,篤定地一個一個說出菜名。末了問我要不要什麼甜點,我說好啊,他點了一份香芋卷。
於浩然問我,從西藏回來之後,生活是否有什麼改變。
我回答說,生活沒變,大概心情變了吧,每次出去之後再回來,看人看事都是不一樣的心情。
所以我喜歡旅行,於浩然說,喝了一口茶水。於浩然不喜歡喝飲料也不喜歡喝酒和咖啡,平時在公司的時候,都自己泡茶喝,出去吃飯也要自己帶一小包,囑咐服務生把自己的茶葉泡上。他這回帶的是白茶,我喝得出來,我爸在家常常喜歡喝這種茶,有時候我也湊個熱鬧沏兩杯喝。
於浩然還煞有介事地端起茶杯跟我說,讓我們為了我們的重逢,以茶代酒,我先乾為敬。我心想這官腔打得,讓我寫草稿都沒他現編的好。
菜上來了,除了梅菜扣肉有點甜,其他的味道還不錯的,一份香芋卷我吃了一大半,後來還剩了一些,我想著如果米佳寧在的話,就不會產生這種情況了。恍然我又看到米佳寧揮舞著她的手在飯桌上面化身饕餮的樣子。在我眼神放空的時候,於浩然問我怎麼了,我才回過神來,我說沒事,想起一個朋友。
「是米佳寧嗎?」於浩然問我。我很驚訝他還記得米佳寧的名字,如果她知道的話,一定會很得意。
我說,是啊,好久沒見她了。
「你好像就沒有怎麼跟我提過她的名字。她還好不好?」於浩然夾了青菜放到嘴巴裡面。
我回答他,挺好的,就是很忙。是啊,米佳寧很忙,我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我甚至不知道她現在還好不好。突然一陣陣的心酸,以前我們下班都一起吃飯一起逛街。
於浩然看話題接不下去了,就開始跟我說他後來在西藏的事情,他說他後來發了燒,在醫院裡面掛了好幾天鹽水,病得死去活來,後來趕緊從高原上下去了,整個人瘦了一圈。他去西藏的幾次經歷裡,只有這次最讓人感覺到無所適從。
「早知道就和你們一起走了。你們也沒對我說過要回這個城市。」於浩然感歎地說。
「你也沒問過啊。」我反駁。
「吃菜,吃菜。」於浩然夾了一塊肉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