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雖然幫助都市人逃離現實的塵囂,暫且讓一切歸零,但在更多時候,旅行更像是一場華麗的夢境,唯有生存才是生命的本質。或許,走的路程越遠,去的地方越多,就越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哪種生活。
故事要從幾個月前說起。
如果每一刻的心情會有顏色,向現實妥協一定是蒙著浮塵的髒灰,是歲月無奈的小齷齪,是看似深濃、實則空虛的霧白,是摸不到的、呼吸間躲不掉的霾!
韓逍決意離開一段時間,獨自旅行前的那一夜,心情大致如此。所以他只在床頭留了一張字條:此人已死,有事燒紙!
現在想來,他與佳嫻之間彷彿一直在上演「床頭吵架床尾和」的狗血鬧劇。莫名的爭執,霸道的指責,敷衍的道歉,莫非這就是都市人必不可少的情感遊戲?要命的司空見慣習以為常!這讓他們的生活如同未發酵的麵包,主料和營養都在,卻少了某樣讓麵包變成美味,並散發著芳香且令人垂涎的東西。
「什麼情況?兄弟!」接到韓逍的電話,得知他正在路上玩命追趕他們的許遠著實有點驚訝。
「不行了,看你們幾個發的照片,哈喇子流了一地,我得過去湊湊,都別忙著趕路,等等我啊!」韓逍故意打岔。
「別逗了嘿!能來啊,你不早就來了?肯定是又跟佳嫻鬧彆扭了吧?」
「少廢話!見了面再說,你們到哪了?找個地方等著我,哥們最多兩天就追上你們!」韓逍不想聽他的老生常談,厲聲制止道。
「得,惹不起您!那什麼,我看哈,你過了成都直接走雅安上318吧,就上回咱們說過的那條路線,我們在丹巴會和。」
「列位,擎好吧!」
半個月前韓逍就得知,平時經常一起出來玩兒的許遠和飛飛要組隊去雲南怒江,時間來得及還想沿怒江穿越丙察察線路(怒江丙中洛——察佤龍——西藏察隅縣),進藏後兜一圈再回北京。這條路線本就是韓逍一直嚮往的,要不是因為佳嫻不喜歡這種苦行僧式的旅行,早早把今年的假期安排在了海南,他肯定就跟著一起來了,本來就心存老大抱怨,藉著這次吵鬧,乾脆來個一不做二不休。
一路兼程,在丹巴的匯合點,韓逍老遠地就看著一輛精緻的改裝房車停在路邊。心中還嘀咕,誰這麼燒包?湊近了,才發現飛飛領著女友一臉壞笑地站在房車跟前,不會吧,這混蛋還真的買下了?
「我就說嘛,你不來絕對後悔!」飛飛輕佻地將房車鑰匙丟了過來。
「哇塞,這大傢伙!英文單詞兒誇漂亮怎麼說來著,彪的哄!!」
「呸!你才彪呢,你才彪呢!那叫 beautiful好不?」
「就這麼一直開過來的你們?」韓逍又禁不住問了一次,他對這類可移動、具有居家必備的基本設施的車垂涎太久了,想必「生活中旅行,旅行中生活」也是太多都市人的情愫。
「必須地啊!我們出德勝門,走清河,沙河,昌平區,南口,青龍橋,康莊子……」
「拜託,閒言碎語就不要講了!這會兒地理圖,等下就報菜名了!」許遠接過話頭,「走吧,咱們沿著318,一直到梅裡雪山。」
韓逍直奔房車而去,雙手還在迷彩褲上搓了幾下:「兄弟,我來來這個!」
「過癮啊!咱這傢伙,想停兒哪停哪兒,想吃啥做啥,想怎麼睡就怎麼睡,賓館都省……」飛飛絮絮叨叨的聲音戛然而止,想必是挨了女友的一記粉拳。
時值秋季,藏地已是濃墨重彩的大美景致。再往前走就是所有驢友稱之為進藏路途最險最難、風景最美的一條穿越線!之前,進藏的幾條線路韓逍已夥同這二位分別走過,唯獨就差這條丙察察線路,由於各種原因,誰都未曾體驗。
許遠性格豪爽,人緣極佳,上學那會兒就是班裡的精神領袖。早年間下海掙了點錢,沒啥別的愛好,就是愛玩兒,玩膩了燈紅酒綠、歌舞昇平,玩轉了極限、冒險,他由最初級的旅遊愛好者進化到骨灰級的戶外玩家也就用了短短幾年。這些年酷愛玩越野車,還加入了好幾個車友俱樂部,沒事就開著改裝的霸道越野車,尋個荒山野嶺的穿越旅行。
韓逍的業餘愛好受許遠的影響極大,如今他那些個嗜好基本上也被韓逍照單全收了。共同的脾氣秉性自然混出一樣的朋友圈子,現在韓逍經常混在一處的這些朋友基本都是通過許遠認識,大浪淘沙一起玩出來的。這群人雖說來自五湖四海、不同行業,但一次次的結伴出遊,縱橫四海、把酒言歡,都玩兒得相當愜意,他們之間的情誼是打山石裡滾出來、江海間翻出來的。
飛飛跟韓逍同齡,屬於典型的高富帥。他在父親參股的房地產公司掛著閒職,基本不用為工作勞心費神。雖然成天滿世界遊蕩,過得悠閒自在,但性格卻不自負,總是一副罡氣十足的樣子,還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主兒。
對於玩,他更專業,更極限、更高端大氣上檔次。當然也更耗費銀子。一年到頭不是在瑞士滑雪,就是在菲律賓潛水,抑或又是在尼泊爾登山,愛玩、能玩、會玩是他的標籤,如果把許遠比作玩境界的「大家」,飛飛絕對稱得上是玩花樣的全能雜家。
就當幾位熱情高漲謀劃如何征服「丙察察」時,始料未及的狀況接踵而至:先是許遠的合作夥伴急電,說有批原料出了紕漏,要他火速回去處理;緊接著飛飛女友的媽媽突發膽囊炎住院手術,這兩口子注定也沒心思繼續遊覽了。於是三人立即訂了從香格里拉飛回北京的機票,但韓逍卻堅持要一個人繼續往前走。他不想返程途中再給飛飛他們兩口子當燈泡,再者,他也實在不想剛來沒多會就回去,面對陸佳嫻,面對一言難盡的一切。
怒江,是他們一群死黨圈子裡以前誰都未曾涉足的一塊處女地。
尤其對於韓逍來說,更是心儀已久的聖地。
韓逍酷愛旅行,卻也對眼下的很多遊走嗤之以鼻。在這個大數據支持攻略滿天飛的小時代,似乎在一夜之間湧出無數旅行達人,喋喋不休地指導我們應該如何在異國他鄉吃喝玩樂。他比較贊同《窮爸爸富爸爸》作者羅伯特·清崎的冷靜批評:「太多人去旅行,其實什麼都看不見,只是從一家飯店住進另一家飯店,卻以為自己周遊了世界。」
也許還受兒時在四川藏區有過支邊工作經歷的父母遺傳,他非常喜歡感受不同少數民族的風土人情,每每到了這些少數民族集散地區,他就有種莫名的興奮,就像有一股隱形的力量潛伏在體內,一到適宜之處便會怦然覺醒,教唆他渾身上下每一根敏感神經。
見韓逍執意要單車穿越,兄弟們雖很擔心他的安全,但見其勁頭槓硬,便沒多勸阻。在他們看來,如果人生是一本華麗麗的相冊,那必須有幾張值得玩味的相片擺在上頭;任悠悠萬事都隨著流光飛逝,丟進歲月的垃圾桶裡,但經歷的美好終會伴隨行者一生。許遠把自己改裝好的越野車留給了韓逍,原本飛飛是想讓房車物盡其用的,但考慮到前路未知,只好忍痛割愛。
與許遠和飛飛他們三人在德欽縣城分手後,韓逍就獨自一人駕駛許遠的老八零越野車,沿著瀾滄江、金沙江、怒江三江並流的方向繼續向前挺進。經茨中—維西—蘭坪—老窩由北向南,一路而下正是山河起舞、峰巒料峭的地段。
身處其中,好似被深埋於3D立體的絢麗油畫中,360度環顧無死角,艷紅、暖橘、明黃、鮮綠,層層疊疊,深淺不一地細細渲染,在藍天白雲的帷幕之下,讓人感覺忽入幻境一般不太真實。
車輪下就是萬丈深淵。雨季剛過,深褐色的江水奔騰洶湧,沿著蜿蜒的河床翻躍低吼。道路崎嶇不平,峰迴路轉,鑿山而建。不過,這正是韓逍喜歡的地形。開著越野車穿越山澗公路,玩兒的就是心跳,更何況還有這如臨仙境的景色相伴。
車載CD循環播放著《彩雲之南》,讓人忍不住隨著哼唱:
「……彩雲之南 我心的方向
孔雀飛去 回憶悠長
玉龍雪山 閃耀著銀光
秀色麗江 人在路上……」
韓逍故意把音量調到了最大,趁機讓窩了好久的心也痛痛快快地放飛,隨著甜美的嗓音,飄忽繚繞,緩緩深入群山腹地。
這一刻,正是他想追求的自在逍遙。也只有置身於這種至美、至烈,尤為震撼的景色中才能幡然領悟,自己到底是誰。旅行雖然幫助都市人逃離現實的塵囂,暫且讓一切歸零。其實在更多時候,旅行更像是一場華麗的夢境,唯有生活才是生命的本質。或許,走的路程遠,去的地方越多,就越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哪種生活。
茨中距離德欽大約三個小時車程,這裡位於梅裡雪山的東麓。韓逍驅車來到這兒不為別的,就為了這裡獨有的紅酒。因為這裡的氣候特別適宜釀酒葡萄的生長,土法培育的葡萄粒小、糖度低,紅酒又是經由多年前來傳教的法國神父傳承下來的木桶工藝釀造,絕對不輸給他們平日在三里屯酒吧喝的任何一種標價高昂的進口紅酒。
有此佳釀,韓逍必不會放過。他不但專程繞道去當地的教堂痛飲一番,還買了滿滿兩塑料桶裝在後備廂,打算帶回北京饞死那幫酒友。
其實,這條繞山公路全程不過六百公里,雖然道路時有塌方和破損嚴重的渣石路況,顛簸不平,但韓逍車速並不慢。
玩了兩年的越野車穿越,他對這種複雜路況的駕駛已經相當有把握。從德欽過來,完全是順著山勢走了一個長長的回轉路線,先由北往南,再折返由南而北。不過,反正是獨行,他隨意穿鄉越寨,走走停停,又能好好欣賞路上的景色,還可以沿途拍攝,每次見到道邊、田間身穿不同民族服飾勞作的村民,他都會停下車,跟對方聊上幾句,所以這段路他足足嘎呦了三十多個小時,才在第三天的午後趕到六庫。
江對岸炊煙裊裊,少數民族的村寨和梯田錯落有致,家外是田,田中有家,恬靜而寧適。有一度他甚至覺得,那就該是仙人們居住的地方。
韓逍先到六庫城區找了家規模大些的汽修廠,把車子做了保養,又仔細檢查了一下輪胎和電路。許遠的老八零已經跑了三十多萬公里,這次進川入藏,著實得花不少氣力,加之讓他們這幾位「不走尋常路」的傢伙一路造弄,開起來動靜已經越來越大了,後面的路還不曉得會遇上什麼考驗,這點慎重還是必須要有的。
收拾好車子,韓逍便在縣城找了家乾淨能上網的賓館住下,忙不迭拿出筆記本做起了旅行功課。要是許遠或飛飛在,韓逍是不用費這個腦子的,現在看來,只有靠自己了。其實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一次探險,永遠不知道等在未來路上的究竟是什麼。唯有與那些美麗的風景相逢,心靈的洗禮才算如期而至吧。
即將獨自踏上神秘之旅的韓逍,並沒把接下來的行程規劃得太過詳細刻板。他默默自許,索性既來之則安之吧!再次在網上看了下怒江各個景區的評論帖子,心裡大概對後面幾天的行程有了數,便洗澡休息了。
只是往床上一躺,好些該來不該來的心事又一股腦兒湧了上來,攪得他睡意全無。
對韓逍來說,這次自駕川藏,絕對是一次瘋狂的舉動。不過,這也都拜他那位玉立婷婷的女友所賜——令他夜不能寐、懸而未決的感情。
或者說,他這次衝動之下跑出來,更像是一次情場博弈戰的肇事逃逸。
事實上,那件事說起來也不是什麼重大變故,無關原則,是非難辨。
韓逍跟陸佳嫻已經戀愛兩年有餘。該冷該熱的過程也都經歷了,只剩下共同面對未來的坎兒。這種時候彼此都到了不得不認真考慮結果的時期,即使表面上相安無事、假裝美好,可內心總會暗暗掂量、坦誠對照——她(他)真的是自己認定的那個人嗎?
這個問題,或許對於佳嫻來說並不難。可韓逍卻有些不敢直視,他很害怕透析自己內心的答案。
這份摻雜了太多複雜因素的愛情,就如拋出去再也收不回的賭注,時間越久越讓他無所適從,沒處躲藏。
他不喜歡陸佳嫻整天像個製造精良的監督儀器一般,除了工作,每天下班去哪兒,幹什麼,和誰在一起,必須一一報備,不得有半點差池。
韓逍是一匹散養的烈馬,永遠無法忍受圈養的恥辱。有時候他真感覺已經到了忍無可忍,不能再忍的地步。可當他看到風情裊裊、笑靨可人的佳嫻,便無計可施了。
其實,他倒也不是想瞞著佳嫻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只是很難適應這種被約束被控制的生活,所以時不常打著陪客戶的名義,找那幫死黨去喝酒。這些自然都瞞不過在他身邊早已埋好眼線的佳嫻,搞得他每次撒謊都能被戳穿,情況好了是被弄得尷尬狼狽、下不來台,情況壞了兩人就為此大吵特吵,非鬧翻天才算完。
這一次,就是因為前些天給許遠送行,宿醉未歸,把佳嫻氣得半死,又找他大吵一架。佳嫻也是自幼被寵慣了,狂怒之下的大小姐,驕橫跋扈、口不擇言,那脾氣耍出來只怕是絕大多數男同胞都難以抵擋、消受不起。
韓逍每次遭遇她盛氣凌人、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就琢磨著如何撒腿就跑。這一次「離家出走」,他甚至連招呼都沒打。佳嫻賭氣回自己家住,他實在提不起臉皮,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為這種破事兒登門,在未來岳父的眼皮子底下向女王妥協。
等佳嫻回來後,打韓逍手機已關機,又給許遠撥通,叫韓逍接電話,韓逍還在氣頭上,當著許遠更不想丟面,硬是沒接。
許遠見如此情形,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故意氣人地跟電話那頭說:「陸大小姐,您就高抬貴手,把相公借我們使上幾天,待我們對他嚴加管教以後,一定全須全尾兒、一毛不少地給您送回來哈!」說完不由佳嫻多嘴便掛了電話,還故意把手機拿到韓逍面前,讓他眼看著關了機……
我就想自己信馬由韁隨心所欲地走一趟,難道也是罪過?!
只有人在旅途,才會真正理解何謂世界之大。在地球的不同角落,永遠有著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物與風景,也總有精彩絕倫的故事發生。假如一輩子只困守在一個地方看日出日落,又是否還有抬頭眺望的勇氣?比衰老更可怕的,是逐漸失去激情、熄滅熱情、弄丟心情,成為人群中面目模糊的一分子吧。
罷了,罷了,何必胡思亂想自尋煩惱?從明天開始,這世界最長、最神秘、最美麗險奇、最原始古樸的怒江大峽谷就將橫亙自己眼前:充滿生命靈動的東方大峽谷、自然地貌博物館、世界級生物物種基因庫;「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高黎貢山;還有,聚居萬種風情的少數民族,常年與世隔絕、令人神往的獨龍族村寨;三江並流、高山雪峰、峽谷險灘、林海雪原、冰蝕湖泊……
哪一處,不是銷魂蝕骨?
不管了,睡覺!愛誰誰去吧!
韓逍深吸一口氣,長長呼出來。閉上眼,默默叮囑自個兒,一定要徹底放下心情,輕裝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