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生活在腳下,還是渴望在路上,都不免一再陷入孤獨。口口聲聲說要去遠方,心事卻日復一日地在原地徘徊掙扎。如此糾結,只怕是已經去了遠方,那些現實的掙扎和徘徊仍一如既往地跟隨著,言不由衷地改變著遠方的模樣。
靜默的夜,細彎的月,幾乎可以映徹人的心,可總有那麼一個微小的角落,能藏住不願說出口的心事。
塞巴斯蒂安已經走了好些天,韓逍以為他又回到了安全的位置。可越這樣想,反倒越覺得不能心安理得。他能體察到,褚遙從知子羅回來後有話憋在心裡,可每次看到他卻又欲言又止。
他忍不住故意去惹她,讓她好在難以遏制情緒的時候,說出自己的想法,但他失敗了,這種嘗試愈發加深了兩人之間的誤解。
「褚遙,你覺得我愛你嗎?」韓逍第一次感覺到文藝片裡常說的肉麻對白,而今卻如此艱澀難言。
「……」褚遙咬著嘴唇,沒有回答。
「你,願意……跟我回北京嗎?」
停了好一會兒,褚遙才低聲說出來一句:「至少現在還不能,韓逍……」
韓逍一聽,心裡有些著急,忙不迭追問:「為什麼?你已經做了那麼多,難道還不夠嗎?再說了,到了北京,以你的能力和態度,出人頭地的機會有很多,我們能掙到更多的錢,幫助更多的人,何必非要在這種地方受苦?」
「掙錢?我也知道,我懂!可你真以為錢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嗎?讓這裡的孩子走出大山,需要多少錢?真正幫助他們改變命運,需要多少錢?從根本上改善整個地區的生活現狀,又需要多少錢?這些問題你都想過嗎?這裡不需要帶有施捨的捐贈,必須在基礎工作上身體力行!那些心血來潮、異想天開的作為,其實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
褚遙被偏頗的發言刺痛,忍不住說了一大通自己內心的想法,卻不知這些話字字句句如刀子一般戳痛了韓逍。
「異想天開?心血來潮?你是在說我,還是說我們?」韓逍有些被激怒了。
「不是你,也不是我們,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整天這樣!教學相長的前提是耐心細緻,不可能像工業流水線一樣有批量的成果。只顧著給好的、好玩的,沒有靈魂的教育,這與馴獸有什麼分別?」她不知道怎麼表達才更準確。為了韓逍,為了孩子們,她拒絕了塞巴斯蒂安的盛情邀請,甚至都沒把那件事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在她看來,韓逍肯放棄都市優渥的生活來到這裡找自己,已經足夠勇敢了。只不過,勇敢就意味著要直面重重阻礙,也因此更容易遭受挫折。
「我還能怎樣?為了你,為了我們,我真是想破了頭啊!褚遙,難道我真的給不了你更多的信心?」
「韓逍,請你冷靜些!難道我們兩個不都是為了孩子們才在這裡的嗎?」
韓逍忍了幾秒又問:「那如果,這裡都安排妥當,你願意跟我走嗎?」
「這麼說,不是我對我們的未來缺乏信心,而是你自己根本沒有信心留下來!」
「不是!我看你這麼辛苦,我想替你把很多事情都分擔下來!」
「韓逍,你能到這裡來找我,我真的很感激,但是請你理解我,我有我的目標和計劃,而且,在這件事情上不存在一蹴而就的捷徑!」火塘搖曳的炭火裡,褚遙的雙眼閃爍淚光。
兩人再次陷入夾雜理智與情感的混亂交錯中。
這讓韓逍更加難抑心口如刀絞的痛,他不敢往下設想,莫非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給她平添煩惱?
黑暗,無情地攥住了這渺小、沉默的小木屋。
突然,韓逍又強詞奪理地問了一句:「難道我在你的心目中還不如那個德國人,還不如那些孩子們嗎?」
見他如此抓狂,褚遙既心疼又無可奈何。
事到如今,韓逍覺得自己說什麼也不是。而且他那些心煩意亂的話,每字每句都顯得毫無意義、一文不值。因為在她眼裡,他什麼也沒做,什麼也做不到。
他想,該走了,該離開這裡了,即使僅僅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做到一些事。
雲,四面八方的雲,都飄到這裡,依戀山谷,纏住山腰,掛在峰巔,久久地,久久地不願離開。
而韓逍,卻真的選擇了離開。
當愛情來臨,出於害怕冒險的天性,我們總是妄想用肉體的距離逃離心靈的顫動。其實,這樣很傻。
他始終也沒有說出一個足以安慰褚遙的理由。他想要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還會理直氣壯回到這裡的決心,也如同撲面而來的霧氣,遠遠看,那麼真切,可一旦走近它,卻難覓蹤影。
站在怒江險峻的棧道上,他為這迷戀的峽谷、動物們的聲響、草木的氣息混合而成的「力場」,迫切地想從懸崖上飛身而下,躍入激流——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的內心衝動,一種將自己投身於毀滅之中的強烈慾望。
這種慾望讓他時時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奈。
他要獨自駕車穿越丙察察——褚遙對此沒發表任何意見。只是,淡淡地道別,淡淡地微笑,並淡淡地說:「短信聯繫。」
她的反應太平淡了,淡得可怕。讓人不得不去猜想,這天衣無縫的淡然下面掩蓋著多麼恐怖的悲傷和失望!
韓逍清楚地記得,他剛來到霧裡村找到褚遙時,發現她所在的環境是多麼粗陋、艱苦。這裡手機信號很不好,只有在屋外幾個空曠的高地才可以收發短信、撥通手機。當初,他在京,褚遙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與他聯繫,互訴心事的。
褚遙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難字,卻一直在默默為他迎難而上。
他不知該如何讓這份感情變得平衡,只知道僅僅在一起是不夠的。他這次離開,真的無法預料未來的日子,褚遙還會不會願意不分時間、不知疲倦地到特定位置等他的短信,回他的信息。
可是,腳步已經邁出,還能回頭麼?
對於褚遙來說,做事靠的就是她骨子裡那種堅韌,所以無論多難的事,她始終相信只要有耐心,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總會實現目標。
她自幼便與父親相依為命,也不是沒有過豆蔻年華的天真爛漫,但在艱辛生活和殘酷現實的一次次提醒下,她變得成熟溫和。她開始熱衷參加各種義工和志願者活動,並從中得到了極大的快樂與滿足。也正是那個時候她認識了塞巴斯帝安,他幫她找到了人生另一種追求。
褚遙從這種簡單的付出中漸漸體會到了幸福的滋味。她開始懂得,一個人的強大不是獨立與堅定,而是懂得如何培育自己豐饒的內心。
若是讓生活簡單到了極致,那種本真的守候,便是天人合一。
她很高興能再次回到母親的故鄉,能在這裡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支教老師,能像木樓中那永遠不滅的火塘一樣,給這些普普通通的孩子們帶來溫暖與光亮。
去察瓦隆的路上,韓逍彷彿又做回了初來丙中洛時那個樣子,又彷彿決然相反。一輛越野車,一顆不確定的心,一路瘋狂、掙扎的搖滾——
除了陽光沒有什麼可以籠罩世界
除了雨沒有什麼可以劃出彩虹
除了雪沒有什麼可以潔白大地
除了風沒有什麼可以吹動樹葉
你有沒有看到自己眼中的絕望
你有沒有聽見痛徹心扉的哭聲
你有沒有感到心如花朵般枯萎
你有沒有體驗過生命有多無可奈何
除了你沒有什麼可以讓我眷戀
除了悲傷沒有什麼可以值得忘卻
除了寬容沒有什麼可以讓你釋懷
除了愛沒有什麼可以改變生命
你有沒有看見手上那條單純的命運線
你有沒有聽見自己被拋棄後的呼喊
你有沒有感到也許永遠只能視而不見
你有沒有扔過一枚硬幣選擇正反面……
這是他車裡單曲循環的歌,歌詞比任何時候都適合自己,反覆,反覆,直唱入骨髓。
行駛到簡陋的滇藏界牌前時,望向對面山崖上的瀑布,韓逍第一次覺得,以往對穿越這條夢想越野線路的強烈願望已經變得不值一提。內心只剩下繼續前行還是轉身回頭的兩個念頭,拚命地徘徊掙扎著。
他像歌裡唱的那樣,從衣兜裡摸出一枚硬幣,準備拋到空中,讓科學與心理學都無法下定論的,超出百分之五十的那一點點概率來決定自己下一步的命運。
他甚至有幾秒鐘,都想像起當他義無反顧回到霧裡村時,褚遙會是怎樣的表情……但是,他忽然又覺得自己這樣十分可笑。
他用拇指和食指摸索著硬幣的正反兩面,眼睛透過車窗望著黃色的寫明「嚴格禁止外國人進入」的標牌,自嘲地搖了搖頭,未改方向,再次發動了車子。
他無法回頭,如何回頭?回頭又能怎樣?
眼前的路看不出有太大的坡度,真走在上面才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緊張。這種路也只適合不守規矩、膽大心細的野路子貨!尤其是韓逍這等橫了心的境遇。
這一段山高路險,讓人望而生畏,實際上也不過二十多公里的距離。意興闌珊的韓逍沒費太大周折便開車行駛到了察瓦龍鄉境內。
他見到了粉彩鮮艷的梅裡壁畫;闖過了險象環生的大流沙;拍下了長滿整座山的仙人掌;穿越了超級原始的山體隧道;終於體會到越野人常說的那句話:走不走丙察察線,不在於勇氣,一定要量力而行。
察瓦龍至西藏察隅縣被稱為進藏最險峻、最艱難的一段路,也是各路玩家期盼挑戰的一段路。
韓逍在察瓦龍鄉稍作休息,便繼續開拔。這一段根本就不能稱作是公路,也就是在原來茶馬古道的基礎上拓寬到僅能一輛車行駛的土路。
途中隨處可見到塌方,幸好他這次遇到的情況沒影響到路面。不過,行駛沒多遠,他就被山上的飛石擊中車廂,車子並無大礙。往前走到一個地勢稍平的小村時,天色已晚,他才停下來,找地方支起了帳篷。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剛走出帳篷,還以為仍在夢中。雲層已經降到了腳下,滿山都是濃薄流轉的灰白輕霧,呼吸稍一用力便能把帶著山林氣息的霧氣裝進肺裡。
那無盡的美,總讓他感覺像被扼住喉嚨,稍稍遲疑便會窒息不前。
於是,他胡亂吃些東西,收起帳篷,又出發了。
從小村子出來沒過幾分鐘,又開始下小雨,天氣陰沉。心底僅留真情實意的那一部分,開始因為與霧裡村距離的拉長而隱隱發疼,好像某種心病的慢性復發。大約走了一小時,他的車陷在泥裡,花了好大工夫,動用了絞盤才把車拖出來,得以繼續前行。越過山頂後,他居然真的遇到了馬幫。
這一路是最險的,也是風景最美的。沿途滿山遍野的野花,色彩斑斕;接近山頂的湖,靜如天鏡;那些壯觀的景象幾乎可以讓人忘記心跳和呼吸。這一帶有種珍稀的掛須狀植物,傳說中的樹鬍子,只能生長在污染極少的地方,一旦有污染,它就會消失——韓逍第一次親眼見到了它。
經過了一段路面向懸崖邊呈三十五度傾斜的盤山路,又穿越了美麗的原始森林。韓逍這一程竟然很幸運,沒有遇上事故堵車,車也一直沒罷工,在驚險刺激的陪伴下,終於到達了西藏境內的察隅縣城。
傍晚七點鐘,韓逍獨自在察隅吃過了晚飯。後面基本算是好走的公路,他也無須趕時間,就在縣城找了住處安頓。
一夜未眠。
經過兩天多的跋涉,他總算完成了這次穿越。次日繼續向然烏進發。
來到緊鄰然烏湖的來古冰川,韓逍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冰川前,壘起了瑪尼堆,靜靜地許下了一個願望。
然後,又坐在「西天瑤池」——然烏湖的岸邊,毫無顧忌地思念起褚遙。
他就那樣,默默面對著遠處驚艷無比的冰川雪山,雙眼呆望寧靜的然烏湖,形單影隻地坐了許久。
從來古村開到然烏鎮時,他遇到了一個中途搭車的女背包客——確切地說,是個行裝、氣質都很扎眼的美女。
韓逍停了車。對方問他是否要到拉薩,他回答是。她絢爛一笑,點點頭便上了車。
不用多問,那是一種誰都無法拒絕的笑容。
從打扮就能看出,她是那種把旅行當作生活資本和狩獵武器的女人。不到半小時的談笑,這女人便已經使出猛招,向韓逍輪番「攻擊」。幸虧這般曖昧,韓逍還能招架。他在以前的旅途中不是沒有見識過,在大都市裡也不少領教。
兩人在中途的某個旅館住下那一晚,韓逍再次確信,自己儘管落花無意,卻還是招惹了一頭來自都市的獵艷「猛獸」。
「猛獸」自稱是某文藝雜誌的主編,酷愛攝影,無旅行不成活。如此一來,她和韓逍這樣的旅行者確有很多共通的話題——唾棄俗務,嚮往遠方。傳說在都市深處,人們往往會把這樣的女子奉為先鋒或標兵。她們不世故、不矜持,崇尚自由、標榜信仰;但韓逍卻覺得,她們把生活過得太「灑脫」,寧可放棄一切原則,來博取眾人的目光。
「不上去坐坐?」一番推杯換盞之後,美女主編笑盈盈地發問。
「不了!」韓逍沒絲毫猶豫地拒絕了。
「我去!你不會吧你?」她眼神無意遮攔蔑視地看著他,冷笑一聲。那樣子,活像嗤笑一個生錯了年代的偽君子。「真看不出來,還是個從封建社會穿越過來的處男!」
「抱歉,讓您失望了。」
第二天,韓逍的車裡恢復了清淨。
他獨自一個人駕車,途徑波蜜、魯朗、林芝、通麥、工布江達、墨竹林卡……直達拉薩,他漫無目的地在藏區遊走,在大小昭寺和納木錯湖畔徜徉。
終於承認,自己的心病已無藥可醫。他就算全身伏地來到佛前,也一樣無法在佛祖的面前聆聽到想要的答案。
他的孤獨,比布達拉宮外稀薄的空氣還要難以迴避。
只好,回京。
佛說,一個人要從初出茅廬,到忐忑上路;從略有所成,到幡然領悟;乃至於漫長的等待中,走到人生的終點。當天際泛起一抹微紅,才算活了個明白。
而韓逍,接下來又做何選擇呢?
像他一樣,無論是生活在腳下,還是渴望在路上,我們都一再陷入孤獨。口口聲聲說要去遠方,心事卻日復一日地在原地徘徊掙扎。如此糾結只怕是已經去了遠方,那些現實的掙扎和徘徊仍一如既往地跟隨著,言不由衷地改變著遠方的模樣。
何時何日,才能接受做一個修行者。安穩在當下,開始學習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開始微笑著不斷告別,在時光流轉之間萃取一生的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