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你一一告別。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樁不是閒事。
「是真的嗎?哇!太好啦!姐,這下好了,哈哈!恭喜你,姐!」
褚遙的話剛一出口,扎姆朵兒便咋呼起來,還沒等她講完便一把拉起褚遙的手,連蹦帶跳地嚷嚷個不停。
「哎呀!你小點聲,小點聲,那邊上課吶!」褚遙趕忙用手硬捂在扎姆朵兒的嘴上,阻攔她完全失控的高呼。
「嘿嘿,知道了,我小聲點,嘿……姐,我太高興了!你和韓哥能在一起,真是太好了!」扎姆朵兒臉上洋溢著燦爛無比的笑,彷彿她比當事人還要幸福似的。
褚遙被扎姆朵兒感染,這會兒也忍不住將藏在心底的快樂綻放開來。自從前一天,韓逍拜託老村長的媳婦為褚遙趕製他們怒族嫁衣的事,被老村長不小心說漏了嘴,褚遙便一直幸福難抑,整個人像抱著一團秘密的火焰,一刻也不能停止內心被燒灼的激動。
她和韓逍彼此還沒有公開關係,可一切都已經順理成章了。褚遙回來後,兩個人重新回到了原來甜蜜的日子。雖然他們要做的事更多了,還時常去縣城或者其他村寨為下一步的計劃奔忙,可兩人的心似乎一刻都不曾離開。
春暖花開的日子來了。霧裡村小學又增加了幾個新學生,那兩位新來的大學生志願者也十分盡心盡力,孩子們在他們的帶領下還學到了很多日常課程以外的東西。
通過韓逍的努力,這裡的支教情況也被更多愛心人士知曉,開始斷斷續續有全國各地的人寄來了善款和各類學習用品。
另外,再過一段時間,褚遙和韓逍辛苦奔忙換來的第一個成果就要實現了。他們要在距離丙中洛較近的秋那桶村也開設一所公益小學,把原來因為條件限制而失學的幾十名孩童都招收進來。下一批新招募的支教志願者隨後就到,可以幫助褚遙一起給孩子們上課。
即使這些事已經讓韓逍忙得團團轉,可他仍然在自以為秘密地籌劃著一件大事——要在新學校準備妥當之前向褚遙求婚!
六月,萬物生長,丙中洛又變成生靈歡騰、花草繁茂的天堂。
褚遙心頭惴惴期冀的幸福如期而至。
這一天傍晚,韓逍從外面趕回來,緊張兮兮地放下背包便拉著褚遙往外走。兩人手牽手走到怒江邊,韓逍示意褚遙坐下來。
「到底怎麼了,新學校有狀況?你別嚇唬我啊!」見韓逍表情嚴肅,褚遙也隨之不安起來。
韓逍拉起褚遙的手,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臉,艱難開口道:「褚遙,雖然我很多事都不能為你做得更好,但我願意一直陪著你,一直努力……過去我說過一些讓你難過傷心的話,也做了一些讓你失望的事,不過,你的未來我真的很想參與其中……褚遙,願意接受此刻的我嗎?」
此刻,褚遙的雙眼已噙滿淚水。平靜的怒江水彷彿在心頭變得暗潮洶湧,掀起狂瀾。
韓逍從衣兜裡掏出來一個刺繡精美的小袋子,從裡面拿出來一枚精緻的翡翠戒指,單膝跪地滿臉虔誠:「褚遙,嫁給我吧!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枕邊人,夢裡花,左手的情詩,右耳的叮嚀,是我最簡單的快樂,是我最甜蜜的負擔……讓我掌心的愛情線、事業線和生命線上都寫滿你的名字,好不好?」
在兩行熱淚的引導下,褚遙點了點頭。 隨即又微笑著拉起韓逍:「呆子,快給我戴上啊!」
韓逍輕輕地將戒指戴在褚遙的無名指上,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褚遙溶化了,就像一朵霜花,漸漸地溶進了這個男人的血液裡。她親切地流淌著,從江河流向高山,流入韓逍滾燙的心,使他的眼睛變得蔚藍,臉頰變得紅潤,愛意綿綿地幻化成甜蜜的血液。他忘情地親吻她,像一團火盤桓在廣袤的草原。幸福的暖意,瀰散至世界的盡頭,又慢慢沉入水底。
為了給褚遙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老村長夫婦真就像自己嫁女兒一樣裡外張羅。
霧裡村的人幾乎家家戶戶都為這事開始積極準備。
褚遙的嫁衣已經做好了,是一套精美的怒族新娘服飾。之前老村長曾建議在村裡建一所木樓,然後再把褚遙娶進來,但韓逍直接就回絕了——有了這些板材,就不必為了學生們的桌椅發愁了。他們把新房直接安排在了新修繕過的教師宿舍,婚禮當天張貼下大紅喜字就算禮數到位了。
不過,這幾天韓逍的手機可一直沒消停。北京的親友團聞訊之後,再度組團驅車前來道賀。
「韓逍,一聽你要結婚,我這身子骨立馬就好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氣開五十公里沒問題!」許遠恢復得要比預想中好許多。
「大兄弟,這回我可又開房車來了!不單是我來了,瞧瞧,又給你帶來2輛。你們搞公益啊,跟我玩房車一樣,想走得快,不妨獨自狂奔;但想走得遠,就必須結伴共進。我早計劃好了,等婚禮一結束,就把村上的孩子都拉出來兜一圈兒!沒有觀世界,哪兒來的世界觀啊?」飛飛最近算是跟房車較上勁了,到哪兒都得開著。
「哥哥,這一車童書、繪本還有玩具都是今年最新最流行的!不是我充大款,既然你入股了,那必須有分紅,出資就得咱倆一人一半!」顧磊每次捐款捐物都拿韓逍「入股」當借口。
「你小子艷福不淺啊,跟祖國的邊疆都能淘到漂亮美眉?」
「鬧洞房,鬧洞房!必須表演個豬八戒背媳婦!」
……
結婚的好日子是老村長親自幫忙定的。再過三天就要到了。
這日,褚遙又去秋那桶村為新小學招生的事尋訪失學的孩子。韓逍本來要隨行,褚遙沒同意。
從午後開始,烏雲漸漸湧起,看上去到晚上少不了一場大雨。遲遲不見褚遙回來,天色又越來越暗,韓逍不免有些著急。嘗試著給她打電話,一直因為信號差無法接通。韓逍實在放心不下,便背起包去迎褚遙。剛剛穿過村外的棧道,雨點就驟然落下了。
棧道上狹窄的路已經有些濕滑,韓逍小心翼翼地走了40多分鐘才穿過去。在路口又等了半天,仍然沒見到心上人歸來,這下他徹底急躁起來,在執拗勁兒的驅使下,他又步行了近兩個小時,終於在瓢潑大雨中趕到了秋那桶村。
前前後後跑了好幾家,最後才從老鄉嘴裡得知,褚遙已經走了許久。根據時間推算,他們兩個應該是在路上錯過了。
「不可能啊!我來的路上根本就沒看到幾個人。再說回霧裡村也只有這一條路,怎麼可能碰上看不到呢?」韓逍心急如焚,禁不住當著那一家人的面喊叫起來。剛說完便覺自己有些失態,便趕忙致歉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雨勢愈發升級,如傾盆一般。韓逍緊趕慢趕又趕到了棧道口,仍沒有見到褚遙的蹤影。韓逍站在道口快急瘋了,天色已經黑了,他要這個時候穿過棧道回去太危險,要不回去呢又不知道褚遙到底是不是已經回到了霧裡村,或者,她因為天雨路滑,躲到了別的地方暫留一晚?
韓逍前思後想,猶豫不定。他折了一根樹枝,試著當枴杖往棧道上走了十幾米,又退了回來。實在沒辦法回去了。來時雨點兒剛落,棧道上還能行走,可這會兒雨量驚人,天如墨色,一路泥濘濕滑,他只好又往秋那桶的方向返了回去。
韓逍在秋那桶村的老鄉家留宿一晚,整夜輾轉反側,一直擔心褚遙到底去了哪兒。按照老鄉說的時間反覆推算了無數遍,怎麼也沒搞明白,褚遙怎麼會沒碰上他呢?她到底能去哪兒?韓逍揣摩了好幾種可能,卻怎麼也沒有猜到一個冷冰冰的噩耗,即刻就要降臨。
第二天,雨停了。韓逍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霧裡村。
扎姆朵兒見他如此狼狽便驚訝道:「姐夫,你這是……怎麼渾身都是泥?對了,昨晚你和褚遙姐去哪裡了,我們好擔心呢!」
「你姐,你姐還沒回來?」韓逍顧不上扎姆朵兒好奇的眼神,只顧著追問。
「沒啊!你不是去接她了嘛?」
「我沒接到,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韓逍幾乎要憤怒了——她怎麼能如此讓他擔心?
「哦,你別擔心,我姐之前也常常好幾天回不來的。這邊的山路,一遇到大雨總被阻斷。」
可是,接下來的兩三天,他心裡這份憤怒與擔憂,被絕望和崩潰代替。
褚遙失蹤了。他問遍所有能問的人,跑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一點她的蹤跡都找不到。最後見到她的那個失學孩子的家人,始終肯定地跟韓逍說,那天下午褚遙就離開了,說是回霧裡村,沒說去別的地方……
韓逍報了警。整個丙中洛都陷入惶恐之中,男女老少幾乎都自發地出來幫忙搜尋。
就在預定的結婚日,韓逍得到了褚遙的消息。有人在霧裡村下游,江水緩流的地方發現了她。
那天,就是在她去秋那桶村回來的時候,不小心從棧道上跌了下去,掉入了濤濤的怒江。
他們兩人就在棧道的兩端錯過了,從那一刻起,生死兩隔。
命運之繩彷彿系錯了方向,一個高尚美麗的靈魂就這麼被輕而易舉地奪走,美滿似乎還未開始就戛然而止,生命一如死神唇邊的微笑。
韓逍怎麼也不肯相信,這就是自己用盡所有努力換來的結局。曾經浮躁的心緒正被淡淡的幸福撫平,世事紛爭在風和日麗的生活下如南柯一夢。還記得那晚褚遙問他:「婚姻是什麼?」
「一日一生,歲月靜好。」他甚至覺得自己愈發充滿了詩意。
我們熱衷於探討生命,包括生命的起源,生命的本質,生命的形式,生命的意義等等,但我們往往忽略了生命消逝所帶來的傷痛。悲劇,果然是將最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褚遙葬在了與霧裡村相望的山坡上。
整整五天,韓逍都失魂落魄地坐在褚遙的墳旁發呆。夜夜都喝很多酒,直至醉倒。老村長去勸,他不言不語。扎姆朵兒看到他就忍不住流淚,所以學校另外兩個志願者老師都不讓扎姆朵兒去找他,生怕韓逍見到她心裡更難受,扎姆朵兒再也控制不住大哭起來。
都說眼淚是人內心的悲痛難以用言語去表達時,心靈醞釀出的代替物。可這些天,沒人見到韓逍流過淚,也沒人聽到他哭聲。只是見他一直那樣可怕地沉默著。
上午,一個人爬到山坡上呆呆地坐著;太陽落山了,便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回到宿舍。
老村長知道此刻勸說無用,便安排了孩子們輪流去山上探查,然後回來報告。
有孩子說,韓老師一整天都在摩挲墓碑;
有孩子說,韓老師拿著相冊自言自語;
還有孩子說,韓老師好像是在哼著歌,還自己打著拍子,看上去挺嚇人的……
第七天。班裡最小的阿都妞和哥哥負責去看韓逍。
兩個孩子走到距離韓逍不遠處時,哥哥小心翼翼地拉住阿都妞,低聲說,「噓!我們別往前走了,就在這看著韓老師就行。」
「為什麼?」阿都妞小聲問。
「老村長說的,讓我們不要打擾韓老師,就悄悄看著他沒事就行了。」
「那好吧。」兄妹倆手拉手站在韓逍的身後,靜靜地等了好一陣子。見韓逍只是坐在那兒,低頭不語,偶爾抬起頭,頭髮被微風吹亂,整個人好像有種變成草長在那兒的決心。
「我們走吧,回去跟老村長說他沒事……」哥哥輕輕說一聲便拉著妹妹往山下走。
「哥,再等一會兒吧?」
哥哥沒說話,只是拉著她往回走。妹妹跟著哥哥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然後停下來。她放開哥哥的手,走到一旁,從一片開得正盛的雛菊花中採了幾支,轉身朝韓逍走過去。
阿都妞慢慢地走到韓逍的身旁,試探性地望著他。韓逍扭過頭看了看阿都妞,沒有說話。相比韓逍自己來到霧裡村,給孩子們分發禮物的那時候,阿都妞已經又長高了大半頭,原來羞怯也褪去了半分,歌唱得更好了。
山風吹拂著阿都妞手裡的雛菊,搖搖曳曳,白色的花瓣輕輕顫動著。
阿都妞猶豫了片刻,從一旁拽了拽韓逍的衣襟,慢慢地把花遞到了他的面前,一直等著他默默地伸手接了過去。然後,才貼著他身旁坐下來。
韓逍用一隻胳膊將嬌小乖巧的阿都妞攬在臂彎裡,讓她可以親暱地將小小的頭斜靠在自己的腿上。
「韓老師,你在想褚老師嗎?」
「……」
「我也想褚老師,我昨天晚上做夢還夢到她了……她在教我們唱歌……就是原來教過我們的那首好聽的螢火蟲的歌。」阿都妞像女兒一樣依在韓逍懷裡,用她稚嫩又動聽的嗓音,自顧自低聲唱起來:「螢火蟲螢火蟲慢慢飛,夏夜裡夏夜裡風輕吹……」
不知不覺,韓逍已經淚眼迷離。他克制住男人胸中最不該流露的抽泣和懦弱,低下頭親了親阿都妞的頭髮。
眼淚打在她的頭頂。
他顫抖著聲音低聲說,「謝謝你,阿都妞,很好聽……我們,回去吧!」
返回學校時,扎姆朵兒正給孩子們上課,教室裡傳出孩子們熟悉的讀書聲。講台上放著褚遙的講義,扉頁用娟秀的字體寫著海明威的名言: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但到後來,那些受傷的地方一定會變成我們最強壯的地方。
一年後。
一個最值得記住的日子。韓逍帶領秋那桶村的十幾名學生、扎姆朵兒和幾位新來的支教老師帶著霧裡村的孩子們,來到褚遙的墳前祭拜。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同一天從貢山縣的中學也來了幾十名學生,他們都是褚遙以前教過的孩子,如今已經升入中學。
老村長和幾個村民帶著這些從其他村寨趕來的中學生,一起爬上了山坡。
時值春夏相接。漫山遍野都是五彩斑斕的野花。
分別從不同學校趕來的孩子們,身穿不同顏色的校服聚集在褚老師的墳前,敬禮、獻花,默默悼念她們心中那個最敬愛和欽慕的人。
「褚遙,我來了,你能聽到麼?隔了許才來看你,你不怪我吧?咱們的第一步規劃已經提前完成了,三個小學都有新老師,每個年紀都有新課本……還有,我每天都會想你……」韓逍站在一旁,面對褚遙被山花掩埋的墳,心裡默念這些準備了許久的話。
不遠處傳來怒族漢子的歌聲,餘音繚繞山間,令人心顫不已——
有一個地方很美麗,那是神靈居住的地方;
有一位姑娘很迷人,她是來自天上,天上的神仙;
阿拉喲,阿拉喲……
貢山高,喲喂!
怒水長長,喲喂!
這就是丙中洛,喲喂!
陽光燦燦,喲喂;野花香香,喲喂!
這就是丙中洛,喂……
有一個地方很神秘,那是幽靜祥和的天堂;
有一支歌謠很動聽,那是來自天籟,天籟的歌唱;
阿拉喲,阿拉喲……
貢山高,喲喂!
怒水長長,喲喂!
這就是丙中洛,喲喂!
陽光燦爛,喲喂!野花香香,喲喂!
這就是丙中洛,喂……
那一晚,霧裡村的夜色格外深邃。
十幾個大點的孩子在新老師的指導下,用樹葉和小蠟燭做了許多河燈。他們趁著月窄星稀,來到了怒江邊,把載著希望和無盡懷念的河燈一支一支點亮,放入江中,順水而下。
從上游怒吼而來,在此卻異常輕緩的怒江水,尋燈而去。孩子們窸窣的輕聲耳語,讓黑夜更顯靜謐。
「快看,快看,那邊好像有螢火蟲!」一個男孩不經意的發現,打破了寧靜。大家不約而同地朝男孩所指的方向仔細望過去,不遠處悠然自得的蟲鳴聲似乎也被這突來的關注驚擾,戛然而止。
其中兩個調皮的小傢伙已經搶先向目標靠近。
這時,另一個男孩忽然大喊:「喂!別去抓!你們忘了嗎?褚老師跟我們講過,螢火蟲是大自然的寶貝,我們要保護它們!」
說話的正是當年曾與褚老師一起在霧裡村的小溪邊發現螢火蟲的臘扒時。那兩個孩子被制止聲定住,沒敢再往前一步,螢火蟲卻早驚得漫天飛舞。
這一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好似他們的心也都隨著那點點螢光飛入夜空,久久徘徊,恍若夢境。
不知為何,越來越多的螢火蟲跟著從江邊的草叢裡飛起,星星點點地旋舞在半空,久久不肯飛落;孩子們瞪大眼睛抬頭望著它們,恍惚間彷彿都看到,那些螢火蟲在空中匯聚成一個人微笑的模樣,是他們最熟悉的,雛菊般的笑容!
此時此刻,沒有人再出聲,可心底似乎在不約而同地默默念著:褚老師,褚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