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羅馬
生命的最後四年
許多人都知道古羅馬的愷撒,他征戰疆場,名揚天下;也有不少人知道西塞羅,他是古羅馬首屈一指的人文主義者,他的雄辯的演說詞被人譽為「西塞羅文體」,千古流芳。但不是人人都知道,西塞羅比愷撒年長六歲,且成名更早,曾提攜過愷撒並一度成為朋友,可是由於政見不同:愷撒志在獨裁,西塞羅捍衛共和,最後分道揚鑣,然而兩人的命運結局卻又十分相似:均死於非命。公元前44年3月15日,55歲的愷撒在元老院會堂被共和派的元老們當場刺死,圍攻者六十餘眾,愷撒身中23刀。公元前43年12月7日,64歲的西塞羅被政敵安東尼的部下殘酷殺害,西塞羅的頭顱被釘掛在古羅馬廣場的講壇上示眾,慘不忍睹。人們不禁感慨,在強盛的古羅馬背後,原來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西塞羅去世後,已經成為羅馬帝國第一任皇帝的屋大維·奧古斯都這樣讚歎西塞羅,他是「一個富有學識的人、語言大師和愛國者」。[1]在此後的兩千多年間,西塞羅在歐洲文明發展的各個不同時期都受到稱讚。中世紀時,基督教的著作家們盡量使西塞羅的一些神學思想和倫理觀念適應基督教信仰的需要,從而使西塞羅成為世俗的古代和宗教信仰時代的中世紀之間的聯繫紐帶。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們把西塞羅尊為學習的榜樣和不可超越的典範。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作為演說家和共和主義者的西塞羅更是受到特別推崇。時至今日,西塞羅在其《論友誼》、《論老年》、《論義務》、《論神性》、《論演說家》、《論共和國》、《論法律》等著述中所闡發的思想,仍然被認為是人文主義思想的最初源頭之一。茨威格在希特勒法西斯橫行霸道的1940年寫下這篇歷史特寫《西塞羅》,字裡行間流露出他對西塞羅的深深惋惜,同時哀歎一位才華橫溢的人文主義思想家在專制獨裁面前竟顯得如此軟弱無能。這無疑也是茨威格對自己的哀歎。
——譯者題記
一個才華橫溢而又不十分勇敢的人如果遇到一個比自己更強的人,最聰明的辦法就是躲避此人,同時從容不迫靜候時來運轉,直至前途再次為他自動鋪平。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2]——這位在世界之國古羅馬首屈一指的人文主義者、演說大師和法律的捍衛者,為了替傳統的法律效勞和維護古羅馬的共和政體已孜孜不倦工作了30年。他的演說詞已載入史冊,他的拉丁語著作已成為拉丁語的基石。他控告過維爾列斯[3]的貪贓枉法,怒斥過卡提利納[4]的暴動陰謀,抵制過獲勝的軍事統帥們日益逼近的獨裁。[5]而他的著作《論共和國》[6]在他那個時代則是作為理想的國家形式的道義規範。可是,現在來了一個比他更強的人——尤利烏斯·愷撒[7]。西塞羅起初曾作為比他年長、比他更有名望的人,毫無猜忌地提攜過他。但是愷撒憑借自己的高盧軍團一夜之間便成了意大利的主人。作為一個軍權無限的統帥,他只需一伸手,便可得到安東尼[8]在集會的民眾前獻給他的王冠。當愷撒率軍越過盧比孔河時,他同時也就越過了法律。此時,西塞羅曾與愷撒的獨裁統治作過鬥爭,[9]但純屬徒勞。西塞羅曾試圖號召那些最後捍衛自由的人[10]抵抗企圖用強權奪取獨裁的愷撒,也無濟於事。軍隊[11]總是比言辭更強大。愷撒——一個才智超群和行動果斷的人——大獲全勝。倘若他像絕大多數的獨裁者那樣報復心強烈,那麼他在高唱凱歌之後完全有可能輕而易舉地將這位固執己見的法律捍衛者——西塞羅幹掉,或者至少把他宣佈為不受法律保護的人。然而,愷撒看重自己的寬宏大量[12]甚於自己所取得的一切軍事勝利。愷撒饒了西塞羅——這個業已失勢的對手——一命,況且沒有任何侮辱的意圖。不過,他對西塞羅的唯一要求是:退出政治舞台。這個舞台現在只屬於愷撒一人,其他任何人都只能在這個政治舞台上扮演沉默和服從的角色。
此時此刻,對一個充滿智慧的人來說,沒有什麼能比遠離公眾生活——即遠離政治更幸運的了。[13]這種遠離把這位思想家和藝術家從一個只能憑借殘忍或詭計進行掌控的不光彩的世界,驅回到他自己的不受干擾、無法破壞的內心世界。對一個睿智的人而言,任何一種形式的流放都是一種使內心寧靜而致遠的推動力。天賜的厄運恰恰是西塞羅所遇到的最美好和最幸運的時刻。這位偉大的雄辯術家正漸漸地接近人生的晚年。他的一生始終處在政治風暴和緊張局勢之中,生命給他留下太少的時間去總結自己的創作。這位六旬老人在自己的時代的有限範圍內卻已親身經歷了多少出爾反爾的事情呵!他,一位發跡的「新人」,[14]曾以自己的出眾才能、堅韌和機智而步步高陞,他逐級獲得過所有的官職和所有的榮譽,而這一切通常和一個來自外省小鎮的人是無緣的;這一切只是令人羨慕地為貴族世家的權貴們敞開,而他卻能深得公眾中最高層和最底層的青睞。自從戰勝卡提利納之後,他在元老院[15]裡的地位青雲直上,他被民眾戴上花冠,被元老院授予「國父」的榮譽稱號。[16]但從另一方面講,他又不得不在一夜之間流亡,[17]被同一個元老院譴責,被同樣的民眾背棄。他失去了自己曾經履行過職責的官位、失去了曾靠自己孜孜不倦的努力所獲得的榮譽。他曾在元老院議事廳的圓形講壇上進行過控告,他曾作為軍人在戰場上指揮過羅馬軍團,[18]他曾作為執政官主持過古羅馬共和國的政務,他曾作為卸任的執政官管理過行省。[19]數百萬的塞斯特斯[20]經過他的手進賬,同樣有數百萬的塞斯特斯在他手下流水般地被花掉。[21]他曾擁有帕拉丁山[22]上最漂亮的府邸,但也看到過自己漂亮的住宅變成一片廢墟,被他的敵人焚燒成為瓦礫場。[23]他曾寫過重要的論著並做過堪稱經典的演說。他生育過子女和失去過子女。[24]他曾有過勇氣十足的時候,也曾有過軟弱的時候;他曾是一個固執己見的人,而後又是一個善於恭維的人;[25]有許多人讚賞他;也有許多人憎恨他。他是一個性格複雜的人,他的性格有時光彩照人,有時黯然失色。總而言之,他是他那個時代最具魅力的人,同時也是最令人惱怒的人,因為在從馬略[26]至愷撒的四十年間風雲變幻中發生的各種事件都和他有牽連。沒有另一個人能像西塞羅那樣親身經歷並感受到自己那個時代的歷史——世界的歷史;只是時代從未為他留下時光去做一件事情——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回顧自己的一生。這位為了追求功名而忙忙碌碌的人從未找到過時間:靜心地好好進行反思,並把自己的知識和思想進行一番總結。
而現在由於愷撒篡奪了政權,[27]把他排斥在國家事務之外,他終於有了機會:卓有成效地去處理自己的私人事務——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務。西塞羅無可奈何地把向民眾發表演說的論壇、元老院和最高權力都讓給了愷撒的獨裁統治。對一切公眾事務都感到趣味索然的情緒佔據了這位受排擠者的心。他對政治已心灰意冷:但願他人去捍衛民眾的權利吧。對民眾來說,古羅馬鬥士的比武和競技比他們自己的自由還重要呢。而西塞羅覺得,現在更重要的是,去尋找、找到、營造自己內心的自由。於是,西塞羅在他60歲的時候第一次默默地沉思著把目光專注於自己,以便向世界表明,他曾經為這個世界而活著,他曾經為這個世界發揮過自己的作用。[28]
西塞羅只不過是由於不經意而曾經從一個書籍世界陷入到一個險惡的政治世界,但作為一個天生的藝術家,他現在試圖按照自己當時的年齡和自己最內在的愛好明智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他離開了喧囂的大都會羅馬,隱居在圖斯庫盧姆[29]——今日意大利的弗拉斯卡蒂,他在這裡擁有一座莊園,周圍是意大利最美的風景區之一。鬱鬱蔥蔥的丘陵連綿起伏,平緩地伸向坎帕尼亞平原,[30]淙淙泉水使山野更顯幽靜。這位富有靈感和善于思索的人的以往歲月,都是在古羅馬的廣場上、在元老院的圓形論壇上、在戰地的帳篷裡和在旅行的馬車上度過的。如今,在這一片幽靜之中,他的心智終於完全開啟。那座既具誘惑力而又令人疲憊不堪的城市——羅馬,宛若一縷雲煙,遠在天邊,但也可以說離得並不太遠,以至還常常有朋友到這裡來進行談話,以啟迪思想,其中有親密的知己阿提庫斯[31]、年輕的布魯圖斯[32]、年輕的卡西烏斯[33],有一次竟然來了一位危險的客人[34]——不可一世的獨裁者愷撒本人!儘管羅馬的朋友們不在身邊,但身邊卻始終有另一些高尚的、從不會令人失望的陪伴者:書籍,不管它們是沉默不語還是參與談話,均悉聽尊便。西塞羅在自己的鄉間別墅佈置了一間非常雅致的藏書室。如果說智慧是蜂蜜,那麼藏書室就是真正取之不盡的蜂房了。這裡整齊地排列著希臘賢哲們的著作、羅馬人的編年史和各種法律手冊。和這樣一些來自各個時代和各種語言的朋友們生活在一起,不可能還會有哪一個晚上感到寂寞無聊。早晨的時間是工作。那個有學問的奴隸總是畢恭畢敬地伺候著,為西塞羅的口授作筆錄。心愛的女兒圖利婭替他為膳食節省了許多時間。[35]每天對兒子的教育[36]是他對自己生活的一種很好的調劑,並不時帶來新的慰藉。此外還有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最後的生活經驗:這位六旬老人幹了一件老年人最甜蜜的傻事——他娶了一位年輕的妻子,[37]年齡比自己的女兒還小,以便作為一名生活的藝術家用最性感和最銷魂的方式享受美,而不是在自己的大理石雕像中或者在詩句中享受美。
看來,西塞羅在他60歲那一年終於回歸到他原來的本色——他只不過是一位哲學家,而不再是民眾的領袖;他更是一位作家,而不再是演說家;他僅僅是自己閒情逸致的主人,而不再是民眾利益的忙忙碌碌的公僕。他不再在古羅馬的廣場上面對可以賄賂的法官們振振有詞,而是更願意在自己的著作《演說家》[38]中為他後來的所有模仿者樹立榜樣,闡明演說家藝術的本質,同時在他的著作《論老年》[39]中勉勵自己:一個確實有智慧的人應該學會老年人的真正尊嚴——老年生活中的戒欲斷念。他的那些最優美、最體惜他人的書信[40]也全部出自那段心境寧靜的時間。縱使是自己心愛的女兒圖利婭的去世給他帶來莫大的悲痛,他仍然是以一種富於哲理的生活藝術治癒自己心靈的創傷:他寫下了《論安慰》,[41]這篇散文在經過了數百年後的今天還曾安慰過成千上萬有相同遭遇的人呢。這位昔日忙忙碌碌的演說家此時成了一個偉大的作家,後世把這種變化歸功於他遠離了紛擾的故鄉。他在這安安靜靜的三年[42]中所撰寫的著作和為後世留下的英名,比他此前為國家事務碌碌無為而獻身的三十年還要多呢。
他的生活似乎已成為一個哲學家的生活。他幾乎不重視每天來自羅馬的消息和信函,他已經是那個永恆的精神王國的公民,而不再是被愷撒的獨裁統治篡權的羅馬共和國的公民。這位人世間法律的導師終於明白了每一個獻身於社會的人最後必定會知曉的苦楚奧秘:一個人從不可能長期捍衛民眾的自由,而始終只能捍衛自己的、內心的自由。
西塞羅——這位世界的公民、人文主義者和哲學家就這樣在遠離——如他自己所說,是徹底遠離——世俗的和政治的喧囂之中度過了一個天賜福分的夏天、一個創作豐碩的秋天和一個震撼意大利的冬天。[43]他幾乎不注意來自羅馬的消息和信函,他對一場不再需要他作為參與者的博弈[44]漠不關心。他似乎已完全沉浸在一個文人追慕名聲的慾望之中,他只願意自己是一個靈感世界的公民,而不再是腐敗、險惡、卑躬屈膝於暴政的羅馬共和國的公民。直到三月某一天的中午,一名滿身灰塵、氣喘吁吁的使者急急匆匆走進他的寓所,使者剛剛報告完這個消息:獨裁者愷撒已在元老院的會堂被刺死,使者就屈膝倒在地上了。
西塞羅頓時臉色煞白。幾星期前,他還曾和這位慷慨大度的勝利者坐在同一桌宴席旁呢。西塞羅固然曾十分憎恨地反對過這位才能出眾的危險人物,也曾深懷疑慮地觀望著他所取得的各種軍事上的勝利,但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卻始終不得不欽佩這位唯一值得敬仰的政敵所具有的卓越的組織才能、內在的自信和人性。不過,儘管愷撒本人極其厭惡所有的謀殺者們都要為自己編造一個虛假的理由,難道他不正是由於自己的種種優秀之處和曠世的業績才遭遇到這種最該詛咒的謀殺——「弒殺國父」的謀殺嗎?同樣,難道他不正是由於自己的天才而成了羅馬人的自由所面臨的最危險的危險嗎?要是說,這樣一個人物的死很可能會令人惋惜,那麼,這次密謀行動的成功卻很可能會促使最神聖的事業取得勝利哩,因為現在愷撒死了,羅馬共和國可能會再度新生:自由的理念——最最崇高的理念可能會由於他的死而獲得勝利。
這樣一想,西塞羅也就克服了自己最初的驚愕。他原本是不願意看到這種密謀行動的;或許在他內心深處就根本不敢有這樣的夢想。雖然布魯圖斯在把鮮血淋淋的匕首從愷撒胸膛中抽出來時曾呼喊過西塞羅的名字,[45]並以此要求西塞羅——共和思想的導師能作為這次密謀行動成功的見證人,但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並沒有把西塞羅吸收到這次密謀活動中來。現在,刺殺愷撒的行動無可挽回地發生了,而這次行動至少應該被評價為有利於羅馬的共和政體。西塞羅認識到:越過這具「暴君」的屍體,將是一條通往古老的羅馬人的自由之路,他同時也認識到:向他人指出這一條路是責無旁貸的義務。這樣一種千載難逢的時刻絕不可以白白放過呵。於是,西塞羅放下他的書籍、放下他的文稿,也顧不上身為藝術家的從容不迫,為了既要從密謀者們手中又要從愷撒派復仇者們手中拯救愷撒留下的真正遺產——共和國,西塞羅在事發的當天就急急忙忙趕回羅馬去了。
到了羅馬,西塞羅遇到的是一座惘然若失、驚慌失措的城市。[46]早在事發的那一刻,就已證明:刺殺愷撒的行動本身要比那些參與刺殺行動的人更了不起,那是一群偶然糾集在一起的密謀分子,他們只知道要除掉這一個比他們所有的人都強的人,只知道要刺殺愷撒,但是到了要充分利用這一次成功行動的現在,他們卻束手無策,不知應對了。元老院的元老們猶豫不決,不知道是贊成這次刺殺行動呢,還是應該譴責這次行動。早已習慣於被一個嚴厲粗暴的人管束的民眾們,更是不敢表示任何看法。安東尼和愷撒的朋友們懼怕那群密謀分子,正在為自己的性命而哆嗦。反之,密謀分子也害怕愷撒的朋友們,害怕他們要復仇。[47]
在這樣一片驚慌失措之中,西塞羅證明自己是唯一表現出果敢的人。足智多謀和鎮定自若的西塞羅,在平時總是謹小慎微,但此時此刻卻毫不遲疑地站出來支持這次他本人並未參與的刺殺行動。他邁入元老院的會堂時,氣宇軒昂,而龐培議事廳裡的大理石地面上還留著愷撒的未干血跡。他在開會的元老們面前把這次除掉獨裁者的行動讚譽為共和思想的一次勝利。「我的民眾們,你們再次回到了自由之中!」——他慷慨陳詞。「你們,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你們完成了不僅是羅馬國家最偉大的行動,而且也是全世界最偉大的行動。」不過他同時要求:現在要給這次行動本身賦予更崇高的意義。密謀者們應該果斷地去掌握愷撒死後暫時擱置的政權,而且為了拯救共和國,為了重建羅馬人的古老的法制,要迅即充分利用這一次成功的行動。西塞羅說,安東尼的執政官職務應該被免除。行政權應該被移交給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為了迫使獨裁統治永遠讓位給自由,這位始終遵循法律的西塞羅卻在這短暫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時刻第一次打破了墨守成規的法律。
然而,密謀者們的軟弱現在暴露出來了。[48]他們只會策劃一次密謀,只會完成一次謀殺。他們僅有的力量是,把五寸長的匕首捅入一個手無寸鐵者的肉體,隨後他們的決心也就完了。他們不去掌握政權並為重建共和國充分利用政權,而是花費時間和精力去為自己尋求廉價的赦免,去和安東尼進行談判。他們給愷撒的朋友們留下了積聚力量的時間,同時也耽誤了自己最寶貴的時間。西塞羅敏銳地認識到這種危險。他覺察到,安東尼正在準備反擊,[49]不僅要幹掉這些密謀者,而且也要消滅共和思想。為了迫使密謀者們和民眾採取堅決行動,西塞羅發出警告,竭力說服,宣傳鼓動,發表演說,但卻犯了一個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錯誤——他自己沒有採取行動!很顯然,各種可能性現在是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元老院已準備支持他。民眾們原本就是只盼望有一位堅決而又勇敢的人出來控制局面——接住從愷撒強大的手中掉下來的韁繩。如果西塞羅現在執掌政權,並在一片混亂中重建秩序,是沒有人會反對他的。所有的人只會鬆一口氣。
自從西塞羅以控告卡提利納的演說詞名揚羅馬政壇以來,他熱切盼望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時刻現在終於隨著3月15日的日子來到了。要是他當時就知道如何利用這一時刻,那該多好呀!那樣的話,我們所有的人就會在學校裡學到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歷史。西塞羅的名字將不僅作為一個有名望的作家的名字,而是作為共和國拯救者的名字,作為羅馬人的自由的真正守護神的名字,在李維[50]和普盧塔克[51]的編年史中永世流傳。他的名字將會萬古流芳,因為是他佔據了一個獨裁者空下的政權並自願把這一政權重新交還給民眾。
可是,在歷史上始終重演著這樣的悲劇:恰恰是一個智慧出眾的人,因為內心感到責任的重大,往往在關鍵時刻很難成為一個行動果斷的人。這種矛盾也一再表現在才華橫溢和善於寫作的西塞羅身上:正由於他對時代的愚蠢行為看得比誰都清楚,這就迫使他躡足其間,甚至也會在滿腔熱忱的時刻不由自主地投身到政治鬥爭中去。但同時他又會在面對用暴力報復暴力時躊躇不前。他內心的責任感使他畏懼恐怖手段和流血事件。而現在,恰恰是在不僅允許毫無顧忌甚至要求毫無顧忌的特殊時刻,他的猶豫不決和顧慮重重終於使他喪失了力量。在最初的一陣振奮過去之後,西塞羅以自己的洞察力憂心忡忡地觀望著局勢,觀望著昨天還被他譽為英雄的密謀分子。他看到他們只不過是一群毫無膽識的人——他們起了惻隱之心,他們退卻了。西塞羅觀望著民眾,他看到今日的民眾早已不再是他曾夢想的英勇的、古老的羅馬民族的庶民,而是一群蛻化變質、只關心實惠和享樂——只關心吃喝玩樂的芸芸眾生。這些民眾向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這樣的密謀分子僅僅歡呼了一天;第二天,他們就向安東尼歡呼了——安東尼號召他們向密謀分子報仇;第三天,他們又向多拉貝拉[52]歡呼了——此人指揮別人把愷撒的雕像打倒在地。西塞羅心裡明白,在這座已經蛻化變質的城市裡,沒有人還會真誠地獻身於自由的理念。他們都只想得到權力或者自己的安逸。愷撒已被除掉,但無濟於事,因為所有的人都僅僅是為了企圖得到他的遺產、他的錢財、他的軍團、他的權力而在討價還價和爭吵。他們都只是為了自己,而並非為了羅馬人唯一神聖的事業——自由謀利。
在倉促一時的歡欣鼓舞過去之後的那兩個星期裡[53],西塞羅的厭煩心情和疑慮與日俱增。除了他自己,沒有人操心共和國的重建;對國家的感情已經消失,嚮往自由的意識已無影無蹤。動盪不安的局勢終於使他感到厭惡。他不能再有任何錯覺:以為自己的話有多大份量。面對自己的失敗,他不得不承認,他所扮演的調解折中的角色已不起作用;他不得不承認,不是自己太軟弱無能就是自己太缺乏勇氣,以致他不能在內戰即將發生時去拯救自己的祖國。於是他就讓國家去聽天由命吧。4月初,他離開羅馬,回到鄰近那不勒斯海灣的普托裡[54],那裡有他自己的可供隱居的莊園——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書齋,但卻懷著又一次失望和又一次失敗的情緒。
西塞羅就這樣第二次從那個變幻莫測的世界躲避到自己的隱居生活之中。現在他終於明白,身為學者、人文主義和法律維護者的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涉足那個有權就有理的世界,不應該涉足那個由權勢造成更多的為所欲為而不去促進明智與和解的世界。他不得不深有感慨地認識到,他為自己的祖國所憧憬的理想的共和政體與恢復羅馬人的古老民風,在那樣一個人性脆弱的時代不可能再實現。由於他在難以駕馭的現實的物質世界中無法完成自己的拯救行動,那麼,他至少要為更有智慧的後世拯救自己的夢想。六十年的人生辛勞和知識不應該完全不起作用地失去吧。於是,這位心情抑鬱的人想起了自己原本有的才能。他在那些寂寞孤獨的日子裡撰寫了自己最後的、同時也是最偉大的著作《論義務》。[55]這是他為其他幾代人留下的遺言,是關於一個獨立的、有道德的人對自己和對國家應盡義務的教導。這是他的一部關於政治和倫理學的遺著,記載了公元前44年的秋天——同時也是他自己生命中的秋天——在普托裡的西塞羅。
書中猶如談心的語言就已顯示出,這部關於個人對國家關係的理論著作,是一個已經退職的、對社會的一切熱情都已消失的人留下的最後遺作。《論義務》是寫給他的兒子的;西塞羅坦率地告訴自己的孩子,他不是出於漠不關心而從公眾生活中隱退,而是因為他作為一名自由的有識之士和羅馬的共和派分子,[56]認為替獨裁統治效勞有失自己的身份和尊嚴。西塞羅說,當這個國家還被那些由他自己所選擇的人掌管的時候,「我一直在那麼長的時間裡把我的才能和計謀奉獻給國家。可是自從一切都處於一手遮天的獨裁統治之下以來,為公眾服務——或者說為權威機構——元老院、法庭等所留的空間已不復存在。」自從元老院被架空和法庭被終止以來,尚有幾分自尊的他還能在元老院裡——或者說在元老院會堂的圓形論壇上謀求些什麼呢?此前,為公眾服務,即政治活動已經竊取了他自己的太多太多的時間。「未曾給這位從事寫作的人予以閒暇」(拉丁語:Scribendi otium non erat)。他也從未能夠以自成一體的完整形式寫下自己的世界觀。而現在,由於他被迫不再從事國務活動,他至少打算要好好利用這種閒暇,去應驗西庇阿[57]說過的那句十分精彩的話——西庇阿曾在談到自己時說過:「當他在不得不無所事事時,他所做的事從不會更少;當他孤獨一人時,他從未感到更寂寞。」
西塞羅這時候向兒子闡述關於個人對國家關係的各種思想常常不是新的和原創的。[58]這些思想結合了從書本上學到的知識和平時接受的知識,因為一位雄辯術家縱使在60歲的時候也不會突然成為一名詩人,這好比一位辭書編纂家不會突然成為一名原創作家一樣。可是在這部著作中,西塞羅的思緒由於通篇憂傷和怨恨的語氣而獲得一種新的哀婉動人的感染力。這是一位真正富於人性的英才在流血的內戰之中和在古羅馬的權貴集團與各派的亡命之徒為權力而鬥爭的時代之中所做的一個永恆的夢:通過道德上的認知和安撫的途徑爭取讓世界贏得和平——就像在那樣的時代裡總會有不少人做這樣的夢一樣。西塞羅說,正義和法律——唯有這兩者應該是國家的堅強支柱。不是讓蠱惑人心的政客去掌握政權,而是內心正直的人一定得去掌握政權,從而保持國家中的公正。沒有人可以想方設法將自己的個人意志——從而將自己的為所欲為強加給人民;拒絕服從任何一個從人民手中奪走領導權的野心家,是一個人應盡的義務。作為一個不屈不撓有獨立思想的人,他堅定地拒絕和任何一個獨裁者結盟,[59]並拒絕在他手下服務。
西塞羅論證說,暴政侵犯每一種權利。只有當每一個人不是企圖從自己的公職中獲得個人的好處,不是企圖在社會利益的背後隱藏自己的私利,真正的和諧才能在國家中實現。只有當財富不被大肆揮霍而成為奢侈與浪費,而是得到妥善管理,並被轉化為精神文明——文化藝術等;只有當貴族階層放棄自己的傲慢,只有當平民階層不讓自己被善於煽動的政客們收買,並且不將國家出賣給某一個派別,而是要求得到自己的天賦權利時,國家才能健康發展。就像所有的人文主義者都讚美調和折中一樣,西塞羅要求對立的社會階層和睦相處。[60]羅馬國家不需要蘇拉[61]這樣的人和愷撒這樣的人,而另一方面也不需要格拉古兄弟[62]這樣的人。獨裁是危險的,革命也同樣如此。
西塞羅在《論義務》一書中所說的許多話,人們早已能夠在先前的柏拉圖的《理想國》中找到,也能夠在此後的讓-雅克·盧梭[63]和所有理想主義的烏托邦[64]空想者們的著作中讀到。然而,他的這部遺著之所以能如此令人驚訝地超越了他自己的那個時代,是因為他在公元前半個世紀就在此書中第一次用文字表達了那種新的情感:仁愛的情感。在那樣一個極其野蠻和殘暴的歷史時代,西塞羅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反對任何濫用暴力的人。在那樣的歷史時代,縱使是愷撒也還要在攻佔一座城池之後讓人把兩千名俘虜的雙手手指砍掉呢。[65]刑訊拷打、鬥劍角力、大肆殺戮、在十字架上處以死刑,在那樣一個歷史時代乃是司空見慣、不言而喻的事情。而西塞羅卻譴責戰爭是一種獸行。他譴責自己的民族窮兵黷武和瘋狂擴張。他譴責自己的民族對行省的剝削。西塞羅期盼:將別的國家併入羅馬共和國,唯有通過文化和習俗的融合,而絕不應該使用長矛和利劍。西塞羅竭力反對把城市洗劫一空,並且要求即使對沒有權利者中的最沒有權利的人——奴隸也要寬厚善待;這在當時的羅馬是一種荒謬的要求。[66]他以先知的眼光預見到了羅馬將會衰落,這是由於羅馬取得的勝利太迅速所致,同時也是由於羅馬征服世界是一種不健全的征服——因為它只使用武力。西塞羅說,自從羅馬這個國家由蘇拉開始向外征戰以來,唯一的目的就是掠取大量的戰利品,而在這時候,正義卻已在自己的國家內消逝。要知道,每當一個民族用武力剝奪了其他民族的自由時,這個民族本身也就會在神秘的復仇之中被孤立,從而失去自己的、創造奇跡的力量。
正當羅馬軍團在野心勃勃的軍事統帥們率領下,為了替擴張領土的一時瘋狂效勞,向帕提亞[67]和波斯、向日耳曼地區和大不列顛島、向西班牙和馬其頓進軍時,西塞羅卻在自己的《論義務》一書中表達了另一種不同凡響的意見:反對這種危險的勝利,因為他已看出,播種流血的征服戰爭,孕育出的收穫乃是流血更多的內戰,所以這位已失去權勢的人性守護者諄諄教誨自己的兒子要把人與人之間的和睦相處奉為至高無上的理想。這位已經當了太長時間的演說家、辯護大師和政治家——他曾經為了金錢和榮譽,以同樣出色的雄辯演說替任何一件好事和壞事作過辯護;他曾經親自為自己爭奪過每一個官職;他曾經追求過財富、追求過在公眾中的名望、追求過民眾的喝彩——終於在自己生命的秋天達到了這樣一種清楚的認識。就在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迄今僅僅是人文主義者的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成了維護仁愛的第一人。
正當西塞羅以這樣的方式在自己的隱居中安靜而悠閒地仔細思考著國家生活的道德規範時,羅馬政局的動盪與日俱增。元老院還始終沒有決定,民眾也始終沒有決定,是應該讚揚殺死愷撒的密謀分子呢,還是應該譴責他們。安東尼正在為反對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而擴軍備戰,而另一個新出現的要求繼承愷撒的人——屋大維也出人意外地回到了羅馬。愷撒在遺囑中把愷撒[68]指定為自己的繼承人,而現在,屋大維果真要來繼承這一筆權力和財富的遺產了。他剛在意大利登陸,就致信西塞羅,以謀求西塞羅的支持,但與此同時,安東尼也請求西塞羅能回到羅馬,還有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也同樣從各自的戰場上召喚西塞羅。他們都想討好這位傑出的辯護大師,爭取他能為他們各自的事業辯護;他們都想徵求這位著名法律導師的意見,希望他能將他們各自不合法的事情變為合法。他們就像所有想要掌權的政治家們一樣,當他們尚未掌權時,他們總會出自一種真正的本能去尋找一位智慧超群的人作為自己的依靠。——而一旦他們掌了權,然後就會輕蔑地把這位智囊踢到一邊,倘若西塞羅還像先前一樣是一個自負而又有雄心的政治家,那麼他很可能就會上當。
然而,西塞羅並未上當,一半是出於厭倦,一半是出於明智——這兩種心態常常難以互相區別。他知道,他現在真正急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完成自己的著作《論義務》——即把自己的一生和自己的思想作一番整理。就像奧德修斯[69]不聽海妖[70]的歌唱一樣,他對這些權勢者們的誘人的召喚充耳不聞,他不聽從安東尼的召喚,不聽從屋大維的召喚,不聽從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的召喚,即便是元老院和自己的朋友們的召喚,他也不聽從,而是繼續不斷地寫他的書,因為他覺得,言辭中的他比行動中的他更強大;獨自一人的他比朋黨中的他更具智慧,同時他也預感到,這是他告別人世的最後遺言了。
當他完成這部遺著後,他才舉目四望。看到的卻是一片令人擔憂的局面。這個國家——他的祖國已面臨內戰。把愷撒的銀庫和執政官的銀庫洗劫一空的安東尼正在用這筆盜竊來的錢招兵買馬。但有三支全副武裝的軍隊反對他:屋大維的軍隊、雷必達[71]的軍隊、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的軍隊,任何和解與斡旋都已為時太晚。現在必須決定的是,應該讓在安東尼領導下的新的愷撒式的獨裁去統治羅馬呢,還是讓共和政體繼續存在。每一個人都不得不在這樣的時刻作出抉擇。即便是這位最最小心謹慎、最最瞻前顧後的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他以往總是為了尋求調解而超越派別,或者遲疑地在派別之間來回搖擺——也不得不作出最終的抉擇了。
於是,現在發生了令人奇怪的事。自從西塞羅將自己的遺著《論義務》留給兒子以後,他已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彷彿渾身有了新的勇氣。他知道,自己的政治生涯和文學生涯已告結束。他該說的話都已說了。留給自己還要去經歷的事已經不多。他年事已高,該做的事他都已做了,微不足道的餘生還有什麼可值得珍愛的呢?就像一頭被追趕得精疲力竭的動物,當它知道身後有狂吠不停的獵犬在緊追不捨,它就會突然轉過身來,向追趕過來的獵犬猛衝過去,以便迅速結束這場最後的角逐一樣,西塞羅以真正不怕死的勇氣[72]再次投身到鬥爭之中,並使自己處於危險的境地。幾個月來,乃至幾年來,他做得更多的,只不過拿著一支無聲的石筆從事寫作,而現在又要再度拿起演說的石箭,向共和國的敵人投去。[73]
令人震撼的場面:公元前44年12月,這位頭髮灰白的老人又站在羅馬元老院的論壇上,他還要再一次呼籲羅馬的民眾;他要莊嚴地表示自己對羅馬祖先們的崇敬。他發表了反對——拒不服從元老院和人民的——篡權者安東尼的十四篇振聾發聵的演說「反腓力辭」。他完全意識到,自己手無寸鐵地去反對一個獨裁者將意味著什麼。——這位獨裁者已在自己身邊集結了準備進軍和準備屠殺的羅馬軍團。但是,誰要號召別人鼓起勇氣,那麼只有當他率先證明自己有了這種勇氣時,他才會有說服力。西塞羅知道,他這一回已不能像先前似的在這同一個論壇上灑脫地唇槍舌劍,而是必須為自己的信念拿生命來冒險。他從演講台上發出這樣鏗鏘激越的聲音:「早在我年輕時,我就捍衛過這個共和國,現在我已年老,但我不會把共和國棄置不顧。如果羅馬城的自由由於我的死而能重建,我已準備好,甘願為此獻出我的生命。我唯一的願望是,在我死去的時候,羅馬人民仍能自由地活在世界上。但願永生的諸神能成全我的願望,沒有比這更大的恩賜了。」他堅決要求元老院:現在已經不再是和安東尼談判的時候了。他說,元老院必須支持屋大維——他代表共和國的事業,雖然他是愷撒的繼承人和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但是現在不再是關係到人,而是關係到事,關係到一件最為神聖的事:自由。這件事已經到了決定性的最後關頭。而自由——這筆神聖不可侵犯的財產在受到威脅時,任何遲疑躊躇都是毀滅性的。所以,這位和平主義者西塞羅要求共和國的軍隊去反對獨裁統治的軍人,因為他本人,正如他後來的學生伊拉斯謨[74]一樣,憎恨內戰,超過一切。他提議,宣佈國家處於緊急狀態,宣佈篡權者安東尼不受法律保護。[75]
自從西塞羅不再為可疑的官司當辯護人,而成為崇高事業的維護者以來,他在這十四篇反對安東尼的演說「反腓力辭」[76]中真正找到了富於感染力和激勵人心的言辭。他向自己的同胞發出呼聲:「假如別的民族願意在奴役中生活,我們羅馬人卻不願意。如果我們不能贏得自由,那麼就讓我們死去。」他說,如果羅馬這個國家真的氣數已盡,那麼,主宰著全世界的羅馬人就應該採取這樣的行動:寧可正面對著敵人死去,而不願任人宰割——就像已成為奴隸的羅馬鬥士在競技場上表現的那樣。「寧可在尊嚴中死去,而不在恥辱中苟生。」
元老院的元老們和集會的民眾悉心傾聽這些痛斥安東尼的演說,莫名驚詫。也許有些人已感到,可以在羅馬廣場上公開說出這些話,對今後數百年而言,將是最後一次了。人們不久將不得不在羅馬廣場上只向羅馬皇帝們的雕像誠惶誠恐地鞠躬。在愷撒們的國度裡,只允許阿諛奉承者和告密出賣者們詭計多端地竊竊私語,而不會再允許先前那種自由的言論。聽眾們面面相覷:一半是出於驚恐,一半是出於欽佩這位老人——他竟會以「一個亡命之徒」的勇力,即以一個內心已完全絕望者的勇氣,單槍匹馬地捍衛人的精神獨立和共和國的法律。他們贊同他的話,但猶猶豫豫,因為即便是烈火燃燒般的語言也已不再能夠點燃起這根已腐朽的樹幹——羅馬人的自豪了。正當這位孤軍奮戰的理想主義者在羅馬廣場上勸告大家要為國家獻身的時候,統率羅馬軍團的幾個肆無忌憚的將領們已在他的背後締結了羅馬歷史上最可恥的政治同盟。
就是這同一個屋大維——西塞羅曾把他譽為共和國的捍衛者,就是這同一個雷必達——西塞羅曾鑒於他為羅馬人民立下了功勞而要求為他建造一尊大理石雕像;這兩個人曾為了要消滅篡權者安東尼而離開羅馬在外征戰,現在卻寧肯做一筆私人交易。由於這三個軍事首領中沒有一個強大到能夠獨自一人奪取羅馬這個國家作為個人的戰利品——屋大維不能,安東尼不能,雷必達也不能,於是這三個當年的死敵現在寧可達成一項協議,私下瓜分愷撒的遺產。於是,一夜之間,羅馬在大愷撒的位置上竟有了三個小愷撒。
這是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時刻:這三個軍事統帥不服從元老院的命令,不遵守羅馬民族的法律,聯合起來組成了三巨頭同盟,把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幅員遼闊的羅馬國家當做低廉的戰利品進行瓜分。在雷諾河和拉維諾河交匯處的博洛尼亞城附近的一個河心小島上,一座營帳被搭建起來了。三巨頭就在這裡會晤。不言而喻,在這三個不可一世的戰爭英雄中,沒有一個會信任另一個。在他們以往的各自宣言中,充斥著互相攻訐的言辭,如對方為造謠惑眾者、流氓無賴、篡權者、強盜、竊賊等,以至無法詳細知道這一個冷嘲熱諷另一個究竟是為什麼。不過,對於權力慾極強的人來說,唯有權力最重要,而不是思想品質;重要的是戰利品,而不是聲譽。這三個對手現在用各種防備措施,一個跟著一個接近事先約定的位置,當這三個未來的世界統治者彼此確信——他們中間誰也沒有為了謀害另一個最新的同盟者而隨身攜帶武器之後,他們才友好地互相微笑致意,並一起走進營帳——未來的三巨頭同盟將要在這裡締結和建立。
屋大維、安東尼和雷必達在這座營帳裡停留了三天,但無人見證。他們有三件事要做。他們迅速聯合起來要做的第一件事:他們將怎樣瓜分世界。最後,屋大維得到了阿非利加和努米底亞[77],安東尼得到了高盧,雷必達得到了西班牙。縱使是第二個問題也沒有使他們太發愁:如何籌措到錢,把欠了黨徒和軍團士兵幾個月的軍餉發下去。按照歷來常常倣傚的辦法,這個問題巧妙地得到解決,那就是直截了當地搶掠國內最有錢的人的財產,同時把他們消滅掉,免得他們大聲抱怨和控告。三巨頭在桌面上慢慢悠悠起草了一份有兩千名意大利最有錢的人的黑名單,其中有一百名是元老;後來還公佈了一份不受法律保護者的名單。每個人都提出自己所知道的人,其中包括他本人的私敵。這三個新結盟的巨頭在解決了領土問題之後又用匆匆的幾筆就完全辦妥了經濟問題。
現在要商討第三個問題。誰要建立獨裁統治,誰就必須首先讓那些永遠反對任何暴政的人——人格獨立的人,即那些捍衛根深蒂固的空想:自由的人永遠閉上嘴,以便自己穩當地留在統治的位置上。安東尼要求把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作為這最後一份黑名單的第一人。[78]安東尼認識到西塞羅的真正本質,並直言不諱地說出西塞羅的名字。西塞羅確實比所有的人都危險,因為他具有精神力量和要求獨立的意志。他必須被幹掉。
屋大維感到很吃驚,並予以拒絕。作為一個年輕人的他,畢竟還沒有被政治的奸詐完全毒害,還沒有完全冷酷無情,他對用殺害這位意大利最著名的作家來開始自己的統治,還有疑慮。西塞羅曾經是維護屋大維的事業的最忠誠的人。西塞羅曾經在民眾和元老院面前多次讚譽過他。就在幾個月前,[79]屋大維還曾恭恭敬敬地徵詢過他的建議,尋求他的幫助呢。屋大維早先曾尊敬地稱這位老人是自己「真正的父親」。屋大維覺得不能昧著良心做事,他堅持自己的反對態度。出於對西塞羅真正崇敬的本能,他不願把這位最顯赫的拉丁語大師交給收買的兇手們去殺戮。但是安東尼非常堅持,他知道,在思想精英和暴力之間存在著永恆的敵對;對獨裁統治而言,沒有人會比這位語言大師更危險的了。為了西塞羅的這顆人頭的鬥爭持續了三天。最後,屋大維讓步。於是,西塞羅的名字結束了這份黑名單——它也許是羅馬歷史上最可恥的一份文件。隨著這份不受法律保護者的名單的確定,對共和國的死刑判決才真正生效。
就在西塞羅獲悉先前的三個不共戴天的仇敵已聯合起來的那一刻,他已知道自己輸了。[80]西塞羅心裡十分明白,自己已落在海盜安東尼的手掌之中。他曾公開揭露過這個不顧一切圖謀私利之徒——安東尼身上的那種貪婪、虛偽、殘忍、不知廉恥的卑鄙本能,實在是太不留情面和太傷人啦,以至他不可能希望從這個凶殘的暴君身上得到像愷撒那樣的寬宏大量。——而莎士比亞卻毫無道理地把安東尼美化為具有高貴精神。[81]西塞羅知道,如果他要拯救自己的生命,唯一合乎邏輯的做法,就是迅速逃跑。西塞羅必須橫渡大海,逃到希臘去,投奔布魯圖斯[82]和卡西烏斯,[83]或者投奔小加圖,[84]逃入追求自由的共和派分子的最後軍營,他在那裡至少可以得到安全,免遭已被派出來的刺客們的殺害。而且事實上,這位不受法律保護者似乎已經下過兩三次決心,準備出逃。他已準備好一切。他通知了自己的朋友們。他已經登上了船。他已經啟程。可是,總是在最後一刻,西塞羅一再中斷他的行程。誰曾經感受過流亡的淒涼,那麼即便在危險之中,他也會覺得故土的溫馨,並覺得在永遠的逃亡中生命多麼黯淡。這是在理智另一面的一種神秘莫測的意志——甚至可以說是對理智的一種逆反,它迫使西塞羅直面等待著他的命運。這位已經變得十分疲倦的人只是渴望從已經了結的一生中再歇幾天,只是還想靜靜地稍微思考一下,只是還要寫幾封信,還要讀幾本書,[85]然後就讓已經為他注定的事來吧!在這最後的幾個月裡,西塞羅一會兒躲藏在這個莊園,一會兒躲藏在另一個莊園,每當危險臨近時,他就立刻啟程,可是從未完全逃離。就像發燒的病人把頭埋在軟枕頭裡不時地變換姿勢一樣,西塞羅也不時地變換自己的半藏匿之處,他既沒有完全下定決心去接受自己的命運,也沒有完全下定決心去躲避自己的命運,他彷彿要以自己靜候死的來臨來實踐自己在《論老年》中寫下的座右銘:一個老人既不可能尋求死亡,也不可能延遲死亡,而只有當死亡降臨時,去從容接受:對視死如歸的人而言,沒有可恥的死亡。
已經在前往西西里島途中的西塞羅正是以這樣的心態突然命令他手下的人再次掉轉船頭,折回到四處是敵人的意大利。他在卡伊埃塔——今天的加埃塔[86]登陸。他在那裡有一座小莊園。他已感到十分疲倦——不僅僅是四肢的疲倦、神經的疲倦,而且也是對活下去感到疲倦;除了這樣一種疲倦,還有一種對末日來臨的神秘嚮往和對人間生活的眷戀:他只是還想再歇一歇,再呼吸一下故鄉清新的空氣,並向故鄉告別,向世界告別,他還想再休息一下,再歇一歇腳,哪怕只有一天或者一小時也好!
他剛一回到自己的小莊園,[87]就畢恭畢敬地向守護家的諸聖神[88]祝禱。他一個64歲的老人確實累了。海上航行的顛簸之苦已使他精疲力竭,於是他在一間墓穴般的臥室裡躺在床上,伸開四肢,閉上眼睛,要在永眠之前先享受一下溫馨睡眠的甜美。
可是,西塞羅剛一伸開四肢,一個忠誠的奴隸就已急急忙忙走進房間,告訴他:附近已出現形跡可疑的武裝人員。一個畢生得到西塞羅許多恩惠的管家為了得到報酬已將西塞羅的逗留處洩露給了來行刺的兇手。西塞羅還有可能出逃,但必須趕緊逃走。一頂轎子已準備好。他們自己——在家中伺候的幾個奴隸打算武裝起來,將在他去上船的短距離中保衛他。他上了船就安全啦。可是,這位疲憊不堪的老人拒絕了。他說,「何必呢,我已經累得不想逃走了,我也已經累得不想再活了。就讓我死在這個我曾拯救過的國家吧!」不過,這位忠誠的老僕人最終還是把他說服了,佩帶武器的奴隸們抬著西塞羅的轎子,繞道穿過小樹林,向救命的小船走去。
不過,自己家中的那個告密者為了他的一筆不義之財不致落空,便急急忙忙召來一個百人隊隊長和幾個武裝人員。他們像狩獵似地在林間追蹤搜尋,並及時地找到了他們的獵物——西塞羅。
手持武器的僕人們立刻聚集在轎子周圍,準備抵抗。然而西塞羅卻命令他們離去。他自己的一生已經活到了盡頭。何必還要讓更年輕的不認識的人去作無謂的犧牲呢?就在這最後一刻,一切懼怕都從這個總是動搖不定、缺乏堅定和僅僅難得有勇氣的男子身上煙消雲散了。他覺得,他作為一個羅馬人,只能在最後的考驗中——當他神態凜然地面對死亡時——證明自己的勇氣。僕人們聽從他的命令散開了。而他則將自己白髮蒼蒼的人頭交給了殺害他的兇手們。他手無寸鐵,沒有任何抵抗。他只說了一句滿不在乎的話:「我從來就知道,我不是一個永生不死的人。」不過,殺害他的人要的並不是他的哲學思想,而是要自己的軍餉。那個百人隊隊長用一把巨大的軍刀把這個不作任何反抗的人擊倒在地。
馬爾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最後一位維護羅馬人自由的人——就這樣死去了。[89]他在自己的這最後一個小時中的表現比他在自己一生中所度過的數以萬計的小時中的表現更英勇、更有男子氣概和更堅決。
緊接著這幕悲劇後面的是血腥的群魔亂舞的醜劇。西塞羅如此緊迫地被殺死,正是安東尼所指使。兇手們從這種緊迫性中揣測到,這顆人頭必定有特殊的價值——當然,他們不會預先想到這個頭腦在世界和後世的精神領域中的價值,而只是預料它對這次血腥行動的指使者必定具有特殊的價值。為了使自己沒有爭執地得到獎賞,他們決定把這顆人頭作為完成使命的確鑿證據交給安東尼本人。於是,這個匪徒們的頭目從西塞羅的屍體上砍下頭顱和雙手,把它們塞進一個大口袋——從口袋裡還滴著被害人的鮮血——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匆忙趕回羅馬,以便用這樣的消息使獨裁者安東尼高興:這位羅馬共和國最優秀的捍衛者已經用通常的方法被幹掉了。
這個小匪徒——這群匪徒們的頭目估計得完全正確。而那個大匪徒——指使這次謀殺行動的安東尼現在卻要把他對這次行動成功所感到的高興轉換成豐厚的報酬。由於他已讓人去搶掠並殺害意大利兩千名最有錢的人,現在的安東尼終於闊綽到能夠為了這一隻裝著被砍下來的西塞羅的人頭和雙手的鮮血淋淋的口袋支付給這個百人隊隊長一百萬光燦燦的塞斯特斯。但是,他復仇的慾火還一直沒有因此而冷卻。刻骨的仇恨終於使這個嗜血成性的兇手想出了要讓這個死去的人蒙受一種特別的羞辱,安東尼萬萬沒有料到這樣的羞辱卻使他自己遺臭萬年。安東尼命令,把西塞羅的頭和雙手釘掛在羅馬廣場的演講台上——西塞羅當年為了捍衛羅馬人的自由,就是從這同一個講台上呼籲民眾反對安東尼。
第二天,羅馬的民眾看到了這幅可恥的場面。從這最後一位捍衛自由的人身上砍下來的慘白的頭顱正掛在西塞羅曾作過不朽演說的講台上。一根粗大的生銹的鐵釘穿過他的額頭——這額頭曾思考過無數的想法;蒼白的雙唇緊閉著——從這雙唇中用拉丁語說出來的鏗鏘有力的言辭,比所有的言辭都美;發青的眼瞼緊閉著,蓋住了眼睛——這雙眼睛在六十多年的時間裡守望著共和國。無力的雙手張開著——這雙手曾撰寫過那個時代最華麗的書信。
然而,他的默默無聲、被殘殺的頭顱此時此刻卻是一種對「暴力永遠無理」所作的控訴,它是如此意味深長,是此前這位偉大的演說家從這同一個講台上為反對殘忍、反對權力的淫威、反對無視法律所作的控訴無法比擬的。民眾膽戰心驚地擁擠在講壇周圍,他們心情壓抑,深感羞愧,然後又退縮到了一邊。沒有一個人敢說一句反對的話——這就是獨裁統治呀!不過,他們的心都在震顫,看到自己的共和國已被釘在十字架上這幅悲慘的象徵畫面,他們都戰戰兢兢地垂下了眼簾。
【註釋】
[1] 王煥生著:《〈論共和國〉導讀》,四川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9頁。引文源自普盧塔克:《西塞羅傳》,第49頁。
[2] 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公元前106年1月3日,出生在羅馬東南方——古代拉丁姆地區的一座小鎮阿爾庇努姆(Arpinum, 今阿爾庇諾Aipino)。這座小鎮在公元前303年獲得羅馬公民權,公元前188年獲得選舉權,在西塞羅的青年時代,它是享有自治特權的城邦。西塞羅的祖父務農,且嚴守傳統。祖父生前在家鄉一直反對平民主張的秘密表決法,因而受到貴族派的讚許。在西塞羅的父親獲得騎士稱號後,這個家族才進入騎士等級,但父親健康不佳,因而一生未曾追求在政壇發跡,卻更喜愛鄉間生活和做學問。顯然,這樣的家庭環境對西塞羅以後的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有潛移默化的影響。西塞羅的母親出身於阿爾庇努姆小鎮的一個古老家族,在西塞羅童年時去世。父親很關心兒子的成長,在西塞羅7歲時就帶著西塞羅和他的弟弟昆圖斯(Quintus)前往羅馬,投拜希臘教師門下求學。據說父親死於公元前64年,即西塞羅出任執政官的前一年。西塞羅的從政始於公元前76年,是年他被選舉為羅馬財政官,履職的地方是西西里,主要職責是為羅馬徵集糧食。他辦事勤謹公正,為人溫和,得到西西里人的好評。
[3] 維爾列斯(Gaius Verres, 公元前115—前43年),出身元老院元老家庭,公元前73—前71年,任西西里行省總督,任內大肆敲詐勒索,中飽私囊,掠奪該島大量藝術珍寶,隨便處決試圖反抗他的當地民眾和羅馬公民。公元前70年回到羅馬。同年1月,西塞羅當年在西西里的友人請他擔任辯護律師,控告維爾列斯。西塞羅走遍西西里,得到充分的證據和必要的證人。此案於公元前70年8月5日開庭,西塞羅揭發的罪行,令人信服,開庭的第三日,即8月7日,維爾列斯便稱病不再出庭,並很快離開羅馬,自行放逐。公元前43年因拒絕向「後三巨頭」之一的安東尼交出所掠奪的藝術珍寶,被安東尼下令處死。他被處死是在西塞羅被殺害後的幾天。
[4] 卡提利納(Lucius Sergius Catilina, 公元前108—前62年,一譯:喀提林,在中國史學界長期沿用),出身破落貴族世家,現傳史料將其描繪為貪婪狡詐、心術不正,公元前68年任羅馬司法官,公元前67—前66年任阿非利加行省總督,並於公元前66年返回羅馬,多次競選羅馬執政官,但由於其人揮霍無度而負債纍纍,大肆搜刮而犯有大量不法行為,屢屢落選。為擺脫自己的經濟困境,卡提利納決定在公元前63年的選舉之年競選公元前62年的羅馬執政官,並糾集一群破產的貴族子弟,陰謀策劃一旦競選失利便舉行武裝暴動,奪取政權。但時任公元前63年執政官的西塞羅,事先買通了陰謀者庫裡烏斯的情婦富爾維婭作為臥底,對陰謀者的行動計劃瞭如指掌,挫敗了這次陰謀。在事變過程中,西塞羅先後在元老院或在羅馬廣場上四次發表《控告卡提利納的演說》,成為西塞羅演說詞中的名篇。結果是卡提利納逃出羅馬,留在羅馬的五名主要陰謀分子被處以絞刑。這次事件(史稱「喀提林陰謀」)使西塞羅聲名大振。
[5] 公元前60年秋,愷撒、龐培和克拉蘇三人秘密會晤,瓜分權力,結成史稱「前三巨頭」的政治同盟,這是對抗元老院權力的力量大結集,是三人聯合的獨裁,危及羅馬的共和政體。愷撒曾派人與西塞羅聯絡,希望西塞羅參加他們的同盟,但遭西塞羅婉拒。
[6] 《論共和國》(De re publica)寫於公元前54年,模仿柏拉圖的《理想國》的形式,採用對話體,全書共六卷:第一卷《國家概念與國家體制》,第二卷《羅馬國家體制的優越性》,第三卷《國家管理的正義理念》,第四卷《國家公民的道德理念》,第五卷《理想的國家管理者》,第六卷《西庇阿之夢》。第三卷最後一節的小標題是「結論:國家靠正義維持」。
[7] 愷撒(Gains Julius Caesar, 約公元前101—前44年),古羅馬共和國末期著名軍事統帥和政治家,出身貴族世家,但他本人支持民眾派。公元前68年任財政官。公元前65年任市政官,在公元前63年西塞羅任執政官時,愷撒被元老院選為大祭司,公元前62年任司法官,公元前61年任西班牙總督,公元前60年與龐培、克拉蘇結成「前三巨頭」同盟,公元前59年任羅馬執政官之一,公元前58年出任山南高盧總督,大舉向山北高盧(法國、比利時一帶)擴張,時至公元前50年春返回山南高盧。愷撒在征戰高盧不到10年的時間內佔領800多座城池,征服300個部落,與300萬人作戰,其中約100萬人被殲滅,約100萬人被俘,掠奪大量黃金、財富及奴隸送往羅馬,權勢日重。公元前53年克拉蘇陣亡後,龐培與元老院合謀,企圖解除愷撒的兵權。愷撒聞訊後於公元前49年1月率13個軍團渡過山北高盧行省和意大利交界的盧比孔(Ribikon)河向羅馬進發。龐培偕大批元老院元老逃往希臘。公元前49年2月愷撒佔據羅馬,被宣佈為非常時期的獨裁官,但11天後他交卸了這一官職而競選公元前48年的執政官。競選成功。此後破例五次任執政官,公元前45年被元老院宣佈為終身獨裁官和終身保民官,兼領「國父」尊號,成為名副其實的獨裁者。
[8] 安東尼(Marcus Antonius, 公元前82—前30年),公元前43年和屋大維、雷必達結成「後三巨頭」同盟,曾作為部將隨愷撒征戰高盧,公元前49年任保民官,公元前48年助愷撒打敗龐培,公元前44年與愷撒共任執政官,愷撒被刺殺後,安東尼在羅馬政壇扮演重要角色。
[9] 愷撒率軍於公元前49年1月渡過盧比孔河後,羅馬告急,龐培偕同元老院的元老們撤離羅馬,西塞羅也和他們一起離開羅馬。但他對龐培的前途持懷疑態度。在愷撒與龐培之間發生內戰時,西塞羅站在龐培這一邊,以遏制愷撒成為獨裁者,同時仍存在和解的幻想。期間,愷撒曾親自致信西塞羅,希望他能從中斡旋,西塞羅經過猶豫後於公元前49年3月19日覆信愷撒,但為時已晚,因為此前兩天,龐培已率領軍隊離開意大利。而愷撒也於同年2月下旬佔據羅馬。
[10] 在愷撒出征西班牙討伐駐紮在那裡的龐培軍團期間,西塞羅於公元前49年6月7日離開意大利,前往龐培在希臘的軍營。但到達軍營後,他目睹指揮的軟弱和軍紀的渙散,非常失望。
[11] 原文Kohorten, 詞義為古羅馬的步兵隊,一隊約五百至六百人。
[12] 愷撒於公元前49年2月下旬率領軍隊佔據羅馬後,並沒有像人們預料的那樣大肆殺戮對立派和沒收他們的財產,而是顯得寬厚大度,對待留下來的元老們也相當溫和。
[13] 公元前46年末,西塞羅完全脫離政治事務。當時羅馬政局動盪,愷撒已成為實際上的獨裁者,共和派人士則在醞釀推翻愷撒的獨裁統治。西塞羅沒有參與推翻愷撒的實際活動,而是埋頭著作。是年西塞羅60週歲,故而茨威格在文中多次稱西塞羅為六旬老人。
[14] 西塞羅並非出自名門貴族世家,他是自己家族中第一個擔任高級官職的人,因而他一再聲稱自己屬於「新人」(homonovus)。
[15] 原文Kapitol, 古羅馬城堡,元老院會堂所在地。
[16] 公元前63年11月8日夜裡,卡提利納悄悄離開羅馬,第二天,即11月9日,西塞羅在羅馬廣場西北側的集會場南面的講壇上向民眾發表了《第二篇控告卡提利納辭》,宣佈卡提利納「逃跑了」,受到民眾歡呼。但是留在羅馬支持卡提利納的陰謀分子加緊行動,據說包括焚燒城市、殺死西塞羅等。12月2日晚至12月3日凌晨,陰謀分子的人證、物證被截獲,並搜出大批武器。12月3日,元老院開了一整天的會,決定監管主要陰謀分子,決定授予西塞羅「國父」稱號。會後,西塞羅在天色漸黑的廣場上向民眾發表了《第三篇控告卡提利納辭》,不時響起歡呼聲。
[17] 公元前62年的善良女神節慶祝活動在時任司法官的愷撒府邸舉行,突然,貴族青年克洛狄烏斯(Publius Clodius Pulcher, 約公元前93—前52年)不請自來,據說是為了會見他的情婦——愷撒的妻子。公元前61年5月克洛狄烏斯因褻瀆善良女神節而受審,西塞羅提供了對克洛狄烏斯非常不利的證詞。克洛狄烏斯最終被判無罪,但卻和西塞羅結下怨仇。公元前58年,克洛狄烏斯擔任保民官,他提出了一項特別法案:凡是未經審判而處死羅馬公民的官員應當被放逐。這項法案是針對西塞羅的,意在報復,因為當年處決卡提利納暴動案中的五名主犯是由執政官西塞羅和元老院在一天之內決定的,並未經過法庭審判。西塞羅四處奔走,尋求幫助,未果,眼看無力挽回的局勢,西塞羅不得不主動離開羅馬。在公元前58年3月20日該法案最後通過的那一天,西塞羅在羅馬的住處被焚燒,莊園被劫掠。此後還通過一項明確針對西塞羅的法案,規定在距羅馬500羅馬裡(1羅馬裡約合1.5千米)內任何人不得給予西塞羅以庇護。西塞羅於5月經希臘流亡到馬其頓。公元前57年7月,元老院在龐培支持下通過提案,肯定西塞羅揭露「卡提利納陰謀」是拯救了國家。在417名出席會議的元老中,只有一票反對決議草案,那就是克洛狄烏斯。8月4日召開公民大會,決議順利通過,龐培來到廣場,把克洛狄烏斯趕走。西塞羅聞訊後,於第二天回到意大利。9月4日,大批人群在羅馬城門口歡迎他進城。9月5日,他在元老院發表演說,向元老院和人們致謝。國家出資為他修復了被毀壞的羅馬住宅和鄉間莊園。
[18] 約在公元前90年,青年西塞羅曾在軍中服役,起初在龐培·斯特拉博(Pompeius Strabo, 古羅馬「前三巨頭」之一龐培的父親)麾下,後受蘇拉統率,但西塞羅對軍旅生涯不感興趣,不久又回到羅馬,繼續學業。在愷撒和龐培發生內戰期間,西塞羅站在龐培和元老院一邊,於公元前49年6月前往龐培在希臘的軍營,統率龐培的騎兵。
[19] 公元前52年,龐培作為無同僚的執政官,在羅馬獨攬大權。是年通過一項法案,5年內停止給新卸任官員分配行省,由以前卸任而從未領受過這項任命的高級官員去管理。西塞羅在這類官員之列,於是在公元前51年4月末離開羅馬,去管理小亞細亞的基裡基亞行省。任職期滿後,西塞羅於公元前50年11月末回到羅馬。
[20] 塞斯特斯(Sesterae),古羅馬的一種貨幣,初為銀鑄,後為銅鑄。
[21] 公元前69年西塞羅任市政官(一譯:營造官),市政官的職責是監督羅馬本城和城牆之外一里範圍內的社會秩序和福利設施,關心城市的市場供應狀況,舉辦公共的娛樂(競賽)。為履行後一項職責,市政官從國庫領取一定的款項,但國庫的錢遠遠不足以舉辦能滿足城市群眾趣味的娛樂(競賽),因而市政官必須把自己的財產補貼進去,但這是一條取得民心、走上仕途的必由之路。愷撒曾因擔任這一官職而把整個家當花光,還負了很多債。西塞羅則自稱在這一任上沒有花很多錢,但普盧塔克認為這是因為西塞羅得到感恩的西西里人的幫助。
[22] 帕拉丁山(拉丁語:Palatium, 又譯帕拉提烏姆),羅馬城內一座略呈方形的小丘,離台伯河不遠,是富人住宅區。西塞羅和卡提利納的住宅都在這裡。
[23] 公元前58年3月20日,克洛狄烏斯提出的針對西塞羅的法案被通過,當天,西塞羅在羅馬的住處被焚燒,莊園被劫掠。
[24] 公元前77年(也可能是公元前79年去希臘之前),西塞羅和一位年輕的貴婦人特倫提婭(Terentia)結婚,生有一女一兒。女兒圖利婭(Tullia),出生於結婚之初,兒子馬爾庫斯(名字和西塞羅的名字完全一樣)出生於公元前65年。公元前51年至公元前50年,西塞羅出任基裡基亞行省總督時,把15歲的兒子帶在身邊。公元前49年6月,西塞羅前往龐培在希臘的軍營時,小西塞羅一同前往。公元前48年,龐培在法爾薩洛斯(曾譯名:法爾薩利亞或法薩羅)戰役中失敗後,西塞羅父子於公元前47年回到羅馬。公元前46年,年輕的小西塞羅任故鄉阿爾庇努姆的市政官。西塞羅期望兒子能學好哲學,以利於在政壇的陞遷,於公元前45年3月,把兒子送往雅典求學。西塞羅非常愛他的兒子,西塞羅寫於公元前44年秋的最後一部著作《論義務》,就是獻給兒子的,是西塞羅根據自己一生的經歷對兒子提出政治方面和倫理方面的勸告。書的形式也是以父親教誨兒子的口吻寫的。在《論義務》第三卷的結尾中寫道:「吾兒馬爾庫斯,這就是父親給你的禮物,並且在我看來是一件有價值的禮物。……但是現在你在遠方,我也只能這樣從遠方和你說話。親愛的西塞羅,再見吧,你要相信,你是我最親愛的人,不過如果你能喜歡這些指導和教誨,你會更令我喜愛。」(王煥生譯:《論義務》,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65頁)西塞羅曾於公元前44年7月21日離開意大利前往希臘,但是逆風和羅馬的政治形勢又使他返回,於8月31日回到羅馬。後來西塞羅於公元前43年12月7日被殺害,從而一直未能和在希臘的兒子晤會。小西塞羅在愷撒被刺後,中斷了學業,參加了以布魯圖斯為首的共和派軍隊。公元前42年共和派失敗後,他投奔龐培之子塞克斯圖斯·龐培。公元前39年小西塞羅獲大赦後站在屋大維一邊。公元前30年任執政官,公元前29—前28年任亞細亞行省總督。
[25] 公元前46年至公元前45年愷撒實施個人統治期間,西塞羅曾應愷撒的要求,發表過一些辯護演說,在那些演說中,西塞羅稱讚愷撒在對待政敵方面所表現的仁慈和溫和。其實,在朋友之間互相稱讚對方,是古羅馬的一種習俗,愷撒也曾以「高」與「可貴」盛讚西塞羅:「你的功績高於偉大的軍事將領,擴大人類知識的領域比擴大羅馬國家的版圖,在意義上更為可貴。」
[26] 馬略(Gaius Marius, 公元前157—前86年),古羅馬著名軍事統帥和政治家,公元前157年出生於西塞羅出生的阿爾庇努姆小鎮附近的切雷亞塔埃。出身平民家庭。曾七次出任羅馬執政官。公元前107年首次任執政官,次年偕部將蘇拉進兵(北非)努米底亞,打敗該國國王朱古達。公元前88年,蘇拉當選執政官,在蘇拉率軍東征亞洲本都王國(今土耳其一部分)的國王米特拉達梯(Mithridates)時,馬略欲解除蘇拉兵權,蘇拉聞訊反戈,佔據羅馬,並宣佈馬略為「公敵」,馬略歷盡艱險逃到非洲。公元前87年,蘇拉出征希臘時,馬略趁機攻佔羅馬。公元前86年馬略第七次任執政官,上任後處死不少他認為背叛過他的人。公元前86年1月13日在任內病逝。是年西塞羅20歲。馬略的業績對其外甥尤利烏斯·愷撒有深遠影響。
[27] 公元前46年7月,愷撒在北非徹底擊潰龐培的殘餘部隊後凱旋羅馬,從這時起,愷撒的個人統治已實際形成。同年歲末,西塞羅完全脫離政治事務。
[28] 在公元前46年和公元前45年期間,西塞羅以難得的閒暇和避開政界紛擾的寧靜心境從事寫作。寫於公元前46年的《布魯圖斯》和《演說家》是演說理論方面的著作(《論演說家》和《演說家》是兩部著作,前者寫於公元前55年),《布魯圖斯》介紹羅馬演說術的發展歷史。《演說家》採用第一人稱筆法,談及對理想的演說家的要求,詳細談到各種專門的修辭學問題,包括演說詞結構、語言表達、詞語結合、音韻節律等。寫於公元前45年的哲學著作有《學園派哲學》、《論善與惡的界限》、《圖斯庫盧姆談話錄》、《論老年》、《論友誼》、《論神性》等。
[29] 圖斯庫盧姆(Tusculum),古羅馬城市名,故址在今日意大利的弗拉斯卡蒂(Fmscati),在羅馬東南24公里處。在公元前1世紀至公元4世紀古羅馬共和國晚期和羅馬帝國時代,那裡是古羅馬富人們的療養勝地。在公元1191年的一次戰爭中,該城被羅馬人完全毀滅。公元前45年,西塞羅在此完成其哲學著作《圖斯庫盧姆談話錄》。
[30] 坎帕尼亞(Campagna),意大利西南部平原地區,羅馬周圍的平原。
[31] 阿提庫斯(Tihis Pomponius Atticus, 公元前109—前32年),富有的羅馬騎士,比西塞羅年長三歲。公元前90年,16歲的西塞羅到達羅馬,在著名法學家斯凱沃拉門下學習法學,和阿提庫斯是同窗,從此兩人結為終生摯友。阿提庫斯信奉伊壁鳩魯學派,長期客居雅典,故有「阿提庫斯」別號,意為「阿提卡人」。他一生迴避政治,最重要的著作是整理出版西塞羅寫給他的書信。西塞羅在自己的對話體著作《論法律》中,把阿提庫斯作為對談的人物之一。
[32] 布魯圖斯(Marcus Junius Brutus, 約公元前85—前42年),出身名門貴族,相傳是推翻古羅馬王政、創建古羅馬共和國的著名領袖琉烏斯·尤尼烏斯·布魯圖斯的後裔。公元前46年任山南高盧總督,公元前44年任羅馬司法官(Praetor urbanus),反對愷撒獨裁,志在恢復共和政體。公元前44年3月15日,與卡西烏斯一群共和派分子一起,在元老院會堂裡刺死愷撒,旋和卡西烏斯等人逃往希臘,準備抵抗愷撒的繼承人。
[33] 卡西烏斯(Gaius Cassius Longimis, ?—前42年),古羅馬將領,主張共和制,刺殺愷撒的主謀之一。事後赴敘利亞組建軍隊,旋至希臘,同布魯圖斯會合。
[34] 公元前45年10月愷撒由西班牙回到羅馬,是年歲末愷撒曾去圖斯庫盧姆莊園看過西塞羅,此後西塞羅也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大部分時間住在羅馬,重新去參加元老院會議。
[35] 公元前46年末至公元前45年,西塞羅靜居在圖斯庫盧姆的莊園從事寫作。女兒圖利婭經常往返於羅馬和這處莊園之間,不時照顧父親。期間,圖利婭正面臨分娩。這孩子就是後來的小倫圖盧斯,即已與她分居的多拉貝拉的兒子。那孩子不久夭折,圖利婭在公元前45年2月中旬去世,西塞羅悲痛萬分。
[36] 小西塞羅自公元前45年1月至3月,和父親一起住在圖斯庫盧姆莊園,3月前往雅典繼續求學。
[37] 公元前45年,西塞羅的妻子特倫提婭和他離婚,此時西塞羅年已六十有餘,是年歲末,西塞羅和他所監護的少女普布利裡婭結婚,不久離婚。
[38] 《演說家》(Orator),寫於公元前46年下半年,採用給布魯圖斯寫信的方式,回答西塞羅在以往著作中已經提出的問題:什麼是完美的演說家?書中論及訓練演說家的五個組成部分,但重點是演講風格,佔全書四分之三篇幅。本書有一定的論戰性質,作者在書中捍衛自己的演說家地位,並為自己的演講風格辯護。全書共分71章。有學者認為,在西塞羅全部修辭學著作中,《論演說家》(Oe Oratore, 完成於公元前55年初冬)、《布魯圖斯》(Brutus, 約寫於公元前46年初,用作書名的布魯圖斯,是書中參與對話的人,即刺殺愷撒的布魯圖斯,另一位對話者是西塞羅的摯友阿提庫斯)、《演說家》三部著作構築了西塞羅修辭學基本理論的框架。
[39] 《論老年》(De senectute),全名《老加圖論老年》(Cato maior de senectute),撰於公元前45年,時年西塞羅61歲,發表於公元前44年5月,正文前有一段簡短的夾有詩句的前言,稱此文是獻給64歲的摯友阿提庫斯。正文是對話體,假借年事已高的老加圖之口來論述老年。對話的時間被移到公元前150年,地點在老加圖家裡。參加對話的除老加圖之外,還有小西庇阿和蓋烏斯·萊利烏斯。主題是批評「老年不幸論」,倡導老年人要淡泊名利、戒欲斷念,享受田園生活。老加圖(Marcus Porcius Cato, 公元前234—前149年),古羅馬政治家和作家,歷任財政官、司法官、監察官、執政官等職。他是拉丁語散文文學的開創者,反對希臘文化傳入,維護羅馬傳統,著有《羅馬歷史源流考》七卷、《農業志》等。
[40] 西塞羅遺留下900多封真實的書信,包括致弟弟昆圖斯、致好友阿提庫斯和致其他親友的書信。作為拉丁語大師的西塞羅,他的書信是優美的散文,既有歷史價值,又有文學價值。
[41] 公元前45年2月中旬女兒圖利婭去世,公元前45年3月初,西塞羅寫下《論安慰》(Conrofationes),此文今已失散。
[42] 指從公元前46年末至公元前44年3月愷撒被刺後西塞羅重返羅馬之前的三年。
[43] 指公元前44年1月至3月共和派分子密謀要刺殺愷撒的活動。
[44] 西塞羅本人並不知道要刺殺愷撒的密謀。主謀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也不想吸收西塞羅參與他們的計劃,因為他們覺得他優柔寡斷且年事已高。
[45] 據說,當愷撒看見自己的朋友布魯圖斯也在刺客當中時,驚呼道:「你也要謀殺我嗎,布魯圖斯?」又據說,布魯圖斯在刺死愷撒後曾舉起匕首呼喊西塞羅的名字,為羅馬共和國可能會從愷撒的獨裁統治下重新獲得自由而向西塞羅表示祝賀。因為當公元前45年6—7月間西塞羅在圖斯庫盧姆莊園完成其五卷本哲學著作《圖斯庫盧姆談話錄》時,正值愷撒的獨裁統治日趨嚴重。西塞羅從第五卷開始,通過對錫拉庫薩的狄奧尼修一世(Dionysius I, 約公元前430—前367年,曾征服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公元前405年起自稱僭主,以極殘酷的手段鞏固和擴充自己的權力)的描繪,把矛頭直指愷撒的「獨裁統治」,並作出結論說,獨裁者是一種病態的人,唯一的治療手段就是將其殺死。這樣一頁文字對刺殺愷撒的密謀分子來說,無疑是給他們完成這種使命的責任感注入了興奮劑。西塞羅固然沒有參與密謀活動,但密謀者們清楚地知道西塞羅對愷撒的獨裁極為不滿和對共和制日趨消亡的憂傷,因而自然而然地把西塞羅視為自己的志同道合者,視為是自己的精神支柱。
[46] 殺死愷撒的密謀者們原以為,因「暴君」之死,民眾會欣喜地擁護他們。但根本沒有發生這樣的事。事發後,元老們都嚇得逃散了。城內一片驚慌。密謀者們退到羅馬的卡皮托林山上過夜。西塞羅於事發的當天晚上,即3月15日晚上到達卡皮托林山,在那裡會見密謀者們的首領及其支持者。西塞羅建議由司法官召集元老們在卡皮托林山開會,以表明國家現在由元老院領導,但大部分人不同意西塞羅的建議,其中包括當時在場的元老們。他們認為有必要和當年任執政官的安東尼談判。第二天,即3月16日,布魯圖斯向集會的民眾發表演說,但對演說的反應是死一般的沉默。
[47] 愷撒被刺殺後,愷撒的支持者們曾一度陷人恐慌,以為矛頭也會針對他們,但他們很快發現,密謀者們並沒有獲得廣泛的社會支持,因而又從驚慌中振奮起來。安東尼從愷撒的遺孀那裡得到愷撒的所有文件,成為他同共和派鬥爭的有利武器。
[48] 元老院終於在公元前44年3月17日開會,會上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密謀者們要求宣佈愷撒為暴君,肯定謀殺行動,但安東尼反對,絕大多數元老們也不同意,因為一旦愷撒被宣佈為暴君,愷撒的一切政令和法規便應被視為無效。這必然會涉及許多人,其中包括許多與會者的既得利益。針對這種情況,西塞羅提出了一個折中議案:既不追究謀殺行動,宣佈大赦殺死愷撒的兇手,同時也肯定愷撒的政令。大家同意西塞羅的妥協辦法。西塞羅事後覺得這項決議是非常不公正的,大家之所以這樣做,僅僅是因為害怕愷撒派的報復,殊不知這樣的妥協給了安東尼捲土重來的機會。
[49] 公元前44年3月17日召開的元老院會議決定:審查愷撒遺留下的文件的事宜委託給執政官安東尼。3月19日宣讀了愷撒的遺囑。愷撒在遺囑中把自己的大部分財產給予自己的甥孫蓋烏斯·屋大維,並宣佈接受他為義子,給最貧窮的居民每人300塞斯特斯。愷撒在台伯河對岸的幾座奢華的花園以後被民眾公用。愷撒的遺囑在民眾中引起強烈反響。雖然民眾不滿意愷撒的各項反民主的措施,但當被元老院的權貴們所控制的共和國將要成為現實時,民眾又急遽地轉到愷撒派一邊去了。3月20日在羅馬廣場上為愷撒舉行了盛大的火葬儀式,爾後儀式變成了一次大規模的民眾示威。大批人群前去搗毀了密謀者們的住宅。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不得不躲藏起來,然後離開了羅馬。4月末,安東尼避開元老院,讓公民大會通過決議,承認愷撒的政令具有法律效力,必須執行。安東尼憑借愷撒文件的威力,很快鞏固了自己的地位。
[50] 李維(Titus Livius, 公元前59—公元17年),古羅馬歷史學家,著有《羅馬自建城以來的歷史》,共142卷。
[51] 普盧塔克(Ploutarchos, 約46—約120年),古希臘傳記作家,著有《希臘羅馬名人比較列傳》。
[52] 多拉貝拉(Publius Cornelius Dolabella),元老院元老,愷撒被刺殺後,他被遞補為愷撒空缺的執政官位置。
[53] 指從公元前44年3月16日至3月末的兩周。
[54] 普托裡(Puteoli),古地名,今意大利的波佐利(Pozzuoli),地處意大利西南部的坎帕尼亞平原,鄰近那不勒斯海灣。
[55] 《論義務》(De Officiis, 一譯《論責任》),撰於公元前44年秋,是一部倫理學著作,但西塞羅假借給當時在雅典學哲學的兒子寫信的形式,或者說用談心的口吻,闡釋「義務源於美德」的主題。全書共分三卷,拉丁語原書中每卷均無小標題,有的中譯本每卷有一小標題,是英譯者後來所加。在第一卷中,西塞羅首先對道德上的善的要素和特徵作了詳細的闡述。在第二卷中,主要討論義與利的關係。西塞羅認為,只有用正義的手段,才能得到真正的利。在第三卷中,主要討論義與利的衝突。西塞羅認為,義與利從根本上說,不是對立的,而是統一的,因為凡是真正有利的無不同時也是正義的,凡是正義的無不同時也是有利的。「道德上的正直與利攜手同行。」而我們平常所見到的那種與義發生衝突的利僅僅是徒有其表的利——「貌似之利」,所以義與利的衝突只是一種表面的衝突,而不是真正的衝突。為了使人們充分認識到,凡是不義之事都不可能是有利之事,西塞羅列舉了歷史上和神話傳說中的許多故事,並對它們作了透闢的分析,以此教導人們履行自己應盡的義務,過一種合乎「自然」的有道德的生活。
[56] 西塞羅在政治上宣揚君主、貴族和騎士相結合的國家制度,反對擾亂現存的奴隸主國家的秩序。
[57] 小西庇阿(Publius Cornelius Scipio Aemilianus Africanus Minor, 約公元前185—前129年),古羅馬統帥,著名演說家,大西庇阿長子的養子。公元前147年任執政官,率軍進攻北非,次年攻佔迦太基,第三次布匿戰爭結束,羅馬人授予他「阿非利加征服者」稱號,公元前142年任監察官,公元前134年再任執政官。愛好希臘文藝,庇護希臘學者文人。
[58] 在西塞羅的哲學思想中,倫理學佔有重要的地位,他的絕大多數哲學著作都是討論善的本質,以及社會生活中為人的道德準則和人與人之間應盡義務的問題。西塞羅非常熟悉當時希臘哲學的四個主要學派(即伊壁鳩魯學派、斯多葛學派、亞里士多德學派和學園派)的學說,西塞羅的倫理思想雖然吸收了許多學派的觀點,但總的說來比較傾向於斯多葛學派的倫理思想,尤其是羅馬的斯多葛派創始人帕奈提奧斯(Panaetius, 約公元前185—前109年)的倫理思想。《論義務》一書充分反映了經西塞羅綜合但又自成一體的倫理思想。他固然信奉斯多葛學派的基本學說,卻又試圖改變斯多葛學派刻板嚴肅的特點,使之具有新的人道主義的色彩,同時注重倫理學在實踐中的應用。他在倫理學上的基本主張是:抑制慾望,認為幸福在於追求美德,而不在於任何物質保證。
[59] 愷撒和屋大維曾多次向西塞羅表示,願意與西塞羅結盟,但均遭西塞羅婉拒。
[60] 主張社會各階層和睦相處,是西塞羅的重要政治思想之一。
[61] 蘇拉(Lucius Cornelius Sulla, 公元前138—前78年),古羅馬著名軍事統帥,獨裁者。貴族出身。早年為馬略部將。參加對努米底亞(北非)國王朱古達的戰爭(公元前106—前105),戰功顯赫,遂與馬略激烈爭權。公元前85年,當選執政官,率軍東征(米特拉達悌戰爭)時,羅馬城內的馬略派策劃要解除蘇拉的兵權,蘇拉聞訊率軍佔領羅馬,捕殺馬略的追隨者,然後繼續東征。公元前82年,蘇拉率軍四萬,凱旋羅馬,任終身獨裁官,宣佈馬略派分子為「公敵」,大肆報復殺戮,公元前79年,蘇拉放棄終身獨裁官職位,次年病逝,享受君王般的葬禮。蘇拉的軍事獨裁統治是對羅馬共和國的嚴重打擊。
[62] 指古羅馬格拉古兄弟兩人。哥哥提比略·格拉古(Tiberius Sempronius Gracchus, 公元前162—前133年),古羅馬政治家,貴族出身。公元前133年任保民官,提出土地法案,規定每一家長佔有公地不得超過五百猶格(每猶格約四分之一公頃),超過部分則由國家收回,分給破產農民使用。此法案遭到大土地所有者們的反對,經過激烈鬥爭,土地法案終獲通過,特設「三人委員會」執行。同年夏,競選下一年(公元前132年)保民官,元老院貴族蓄意挑起械鬥,使提比略·格拉古連同他的支持者約三百人被殺。但失地農民要求分配土地的鬥爭並未停息。弟弟蓋烏斯·格拉古(Gaius Sempronius Gracchus, 公元前153—前121年),古羅馬政治家,公元前133年執行土地法「三人委員會」成員,志在完成兄長提比略的未竟事業。公元前123年任保民官,公元前122年遴選連任,繼續推行提比略的土地法,並實行糧食法(賑濟城市貧民)、審判法(授予騎士司法權)等一系列民主改革,以爭取廣泛支持。第三次競選保民官落選。元老院貴族又策劃報復行動,公元前121年雙方發生衝突,蓋烏斯組織武裝抵抗,失敗犧牲。其支持者約三千餘人死難。格拉古兄弟為限制土地過分集中所進行的改革,打擊了豪門權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破產農民的要求,在羅馬共和國的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