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級最難修的課程,要從軍訓說起。
應該說,是軍訓教官首先觸及新生的靈魂。抗戰時,文學校也實施軍事管理,在教室裡是學生,到操場上就是大兵。學生穿軍衣,吃軍糧,練習軍事動作,沒有軍人那麼專業化,所以,軍人是「丘八」,學生是「丘九」。
軍人的動作新鮮特別。例如,依照每個家庭歷代相傳的規矩,子弟不可瞪著眼睛看長輩的臉。現在,教官的命令,看我,看我的眼睛,眼睛睜大,不許眨眼,你只好勇敢地、放肆地、甚至兇惡地看著他,讓他滿意。
依照傳統的教養,在戶外對長輩說話,要輕輕走到他身邊,用很低的聲音陳述。現在不同,你要在六步之外停止,立正,大喊「報告」!聲音像吵架。
一般來說,家庭訓練要我們穩重,從容,舉手投足畫出的虛線是弧形。軍事動作直來直去,有稜有角,避免一切迂迴浪費。當你依照制式伸手去接受一樣東西時,看上去似乎很不耐煩。
我記得,當我被教官訓練得有模有樣、到基督教內地會去做禮拜的時候,許多人用驚異的眼神看我。流亡學生來參加聚會的,只有我一個。他們納悶:人的舉動怎麼會是這個樣子。等到他們瞭解我背景之後,他們恍然:「這可憐的孩子,一定是在外面受的刺激太多了!」
還有立正呢。立正時,兩眼平視,下巴與地面呈九十度,挺胸,收小腹,兩腿直立,兩臂自然下垂,手掌貼於大腿外側,中指貼於褲縫,腳跟靠攏,腳尖分開,成等邊三角形,重心在三角形中間……
據說,這姿勢可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可以一直站到地老天荒,不移不動。
還有體罰呢,挨打本是恥辱,現在卻似乎是……新兵屁股上有疤痕,就像老兵身上有彈孔,自己覺得充實,上級也認為你出類拔萃。兵,越打越皮厚,越皮厚越服從,越服從越勇敢……
有一個小男生哭著告訴同班的大哥:「日本鬼子也沒這樣打過我。」
「大哥」安慰他:「你長大了打鬼子,撈回來。」
我們除了上課,日常生活和外出活動都聽軍訓教官的命令,軍號一響,立刻撒豆成兵。
在阜陽,我前後經歷三位軍訓教官,最傑出、對我們影響最大的,叫李人傑。這人的確傑出,所以名字記得牢。他壯氣如山,有所向披靡的架勢,排球發球時好像盤古拋石頭打虎。有時他穿上黃呢軍服披上武裝帶,掛著「校長蔣中正贈」的佩劍,再配上一雙馬靴,真個人要衣裳,我們認為他多大的官都能當,師長軍長總司令都行。那時李校長是第二十八集團軍總司令,我們的想像力也只到總司令為止。
李教官的工作得心應手,他有某種氣質,對跟他打交道的人有不能抗拒的壓力。他愛緊急集合、愛訓話、愛跑步,受他調理的那一年日子頗不寂寞。他在訓話的時候常常罵人,他罵戴近視眼鏡的學生「廢物,不能當空軍」。他罵有些駝背的學生「不中用,沒辦法打敵人的飛機」。他罵麻子:「簡直殘廢,不能當外交官。」他也罵過禿子,這個天造地設的軍人!他恨不得「軍管」天地造化。他罵人而人不恨。
李教官人高馬大,不僅木馬單槓虎虎生風,撐竿跳亦矯如游龍。他的太太似是青島人,嬌小玲瓏,真是陽剛陰柔,相得益彰,她常來操場看丈夫表演機械操,一面看,一面嘖嘖出聲,一臉傾倒的表情。
李教官的口頭禪是「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他每次說這句話的時候都神志昂揚,好像剛剛受過蔣主席的耳提面命。當然,他的意思是,他怎樣服從了他的校長,我們也要照樣服從他,這是一種神聖的傳承。
以前那位教官也強調服從,會用「河伯娶婦」的掌故和易卜生的劇本《國民公敵》支持他的主張。「如果軍隊抗議為什麼派我去衝鋒,為什麼不派他,這樣的軍隊還能打仗嗎?」李教官的理論比較周密,他說政府辦事,由動機到結果,過程曲折複雜,一般人無從體會,只有政府教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以拼圖為例,這地方需要三角形,你就做三角形,整個圖形才拼得成。
他說,那時英德作戰,英國首相丘吉爾老謀深算,唯恐德國空軍摧毀英國的工業,故意派飛機去炸德國的首都柏林。希特勒大怒,沒晝沒夜地猛炸倫敦,誓言要把倫敦炸平,反而把英國的工廠碼頭都忽略了。而德機來炸倫敦時,丘吉爾把英國的飛機藏起來,並不保護首都,後來希特勒想渡過海峽攻打英國,想想英國還有空軍,就不敢動手,結果保全了英倫三島——可是丘翁那時挨了多少罵!
所以你不可有異議,服從始能保證計劃的完美。
李教官還講了這麼一個故事:炮兵指揮官命令一個炮手轟擊前方一座家屋,炮手只發了一炮,就把目標消滅了,可是也流下淚來。長官問他為什麼哭,他這才說,那幢房子就是他的家。今天想起來,這個故事頗能引起「悚慄感」,那時候只覺得這個炮手了不起。
多年後我看電影導演拍戲,他找一個演員來,給他一支道具槍,教他居高臨下放了一槍,回家。那演員不知道為什麼放這一槍,他沒看見劇本,後來電影放映,才知道那地方是一幕高潮。那時我想起李教官的「服從哲學」。
為這樣的導演拍戲,只有祈禱那是一位好導演,他拍出來的戲一定精彩。如果他指揮你在污泥裡打幾個滾身,那一場戲是敗筆,或者整部影片的水準不入流,那又怎好?可是在那年代,我們沒人想這個問題。
李教官常引蔣百里的名言:「生活條件與戰鬥條件一致」,國家始能強盛,戰爭始能勝利。
李教官是有備而來,他告訴我們什麼是「刁斗」。它是古代的行軍鍋,用銅打造,可以煮一斗米。到了夜晚,巡更的哨兵敲著它巡邏。刁斗既是生活的工具,又是戰鬥的工具,這就是兩者條件一致。
宋太祖命曹彬準備南伐,曹彬先派了一個人冒充和尚,在南京採石磯江岸蓋廟,主要的建材是石頭,石塊的大小厚薄都經過計算。後來宋兵要渡江攻擊,拆了廟正好可以修一座橋。這個故事也是李教官講的。
「生活條件與戰鬥條件一致」,人人迷上這句話。那時大家所見只有陸軍士兵,拿破侖說「匱乏與困苦乃優良士兵之學校」,於是以為降低生活條件就是提高戰鬥條件,挨凍受餓而意氣昂揚。我們並不尊敬美軍,聽說他們在碉堡裡鋪著毛毯睡覺,他們夜間放哨也用不著口令,身上散發著牙膏香皂的氣味,老遠可以聞到。美軍顧問團的人員天天飲酒食肉,由中國供給,有一次,中國廚師特地為他們烹調了烏骨雞。烏骨雞是補品,價錢比普通的家雞貴一些,但美軍人員看了肉色認為雞有病毒,自己不吃,也不准別人吃,在野外挖個大坑,把所有的烏雞大餐掩埋了,不聽任何解釋。我們認為這樣的軍人不是訓練之師。
我們也瞧不起日軍。日軍的形象猥瑣,望之不似英雄。我們也瞧不起墨索里尼,他是希特勒門下不及格的學生。那時我們對希特勒的評價很高,雖然他是中國的敵人。我們只知道希特勒獨身、苦行,無私產,瘋狂的愛他的國家。一列德國兵在陽台上齊步走,走到盡頭紛紛摔下去,因為他們的官長沒有喊「立定」。我們必須向他們學習。
多麼新鮮,多麼刺激,多麼無懈可擊!我們是一寸一寸被改造了!我們並不知道納粹的種種下流勾當,例如他用煤氣毒死幾百萬猶太人,先用「洗澡」騙猶太人脫光衣服,搜刮衣袋裡的財物,又從屍體上拔下金牙。我們也不知道希特勒侵佔各國博物館裡的名畫,不知道他每天吃大量的水果,吃世界上最好的水果,以免體重增加。
專制始能救中國,我讀小學的時候,這句話寫在課本上。還記得期末大考有一道選擇題:「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制度是:君主,民主,獨裁,開明專制。」標準答案是開明專制,選獨裁也能得一半分數,選民主完全錯誤。課本引申孫中山先生的意見:中國人一盤散沙,每一粒沙都毫無用處,摻進士敏土(水泥),就可以蓋高樓大廈。
李教官進一步發揚,他說,希特勒專制,德國復興;斯大林專制,蘇聯強盛;日本專制,橫行亞洲。專制的神威來自服從,下級服從上級,人民服從政府,幹部服從領袖。服從是無條件的,不保留的。
他伸出手掌:「你們看見幾根手指頭?」
當然是五根。
「不對,我說是四根。你們現在看見幾根手指頭?」
「四根!」大家齊聲回答。
「不對,我說是六根。你們看見幾根手指頭?」
「六根!」
他很滿意。「對了,這就是救國的秘方,絕對服從!無理服從!黑暗服從!」
我艱難地學習著,遠望阜陽市郊的一座高塔,想像聚沙成塔的格言。
過了二十幾年,我在台灣看到一部影片,根據喬治奧威爾的小說《一九八四》改編,片中正有這麼一場戲,審判官刑訊被告,問他看見幾根手指頭。這時候,台灣高唱自由民主,國民黨在抗戰勝利後改變了思想路線,台灣的年輕人看那一場戲,只當是一個笑話。
那時候,我們很認真。放暑假了,我的同班同學李孔思回山東老家探親,他告訴父母,學校怎樣管理學生。他的父親怎麼說?那位了不起的父親告訴兒子:「無論如何,他們是教你唸書,他們要你坐著念,你就坐著念,他們要你站著念,你就站著念;他們要你跪著念,你就跪著念。」
李孔思果然一心向學,學科術科,都是成績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