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師沉默寡言,總是捧著一本《莊子》,好像永遠讀不完。我逗他說話,想起莊子有《秋水篇》,我們又在秋天乘船,得到一句上聯:
江來江上讀秋水
寫給他看。他一看,夾在書裡,問我從哪裡來。
嶧縣。嶧縣有人問汪精衛到底是不是漢奸。我乘機把這個問題提出來。
他連聲說汪精衛太糊塗。汪投奔日本時,「九一八」事變發生,已經七年,溥儀到滿洲國去做皇帝,已經六年,日本怎樣耍弄溥儀、虐待溥儀,他應該清楚明白。他怎麼還敢去跳這個火坑?
溥儀的處境如何,我並不知道,抗日宣傳沒有強調。原來溥儀不能批公文,不能見部下,不能升降官吏,不能決定跟誰結婚,不能選擇繼承人,不能調動軍隊,不能有自己的衛兵。
滿洲國的大小政事由日本人操持,用溥儀的名義。日本人淨做壞事。比方說,農家每年的收成都要「上交」,老百姓再向政府領配給糧維持一日三餐,私藏糧食的人是經濟犯,刑罰極重。日本在滿洲國推行一種政策,把住戶少的村落合併成一村鎮,叫做「集家」。他訂下期限要你搬到指定的地方去,期限一到,他來放火燒你的老家。日本辦這等事,都用滿洲國的名義出佈告。不能反對,還要常常親口廣播歌頌日本。
日本成立滿洲國,打的是種族的旗子,要溥儀去做皇帝,也因為他是滿族的龍種。誰知溥儀進了圈套以後,日本改了調子,指使溥儀到東京晉見天皇,與天皇結為兄弟,溥儀不能祭拜自己的祖先,改奉日本的天照大神,「同文同種」的意思變成日本文、日本種。這真令人羞死、氣死。
汪精衛太不自量了,他以為他是什麼人?在日本人眼裡,他的利用價值還不如溥儀。他太聰明,聰明人一向佔盡便宜,處處得意,不知道臨事而懼,最後往往一敗塗地。
江老師說,汪精衛很難漂白。人生在世,什麼都可以做,漢奸萬萬不能做。做土匪強盜還可以落一部《水滸傳》,做漢奸只有罵名,哪管你是真漢奸還是假漢奸!
船近鄖陽,在一個名叫烏池口(?)的地方停船,大家上岸,點了香燭,朝著江心遙拜,江老師還灑了些清淚。這裡曾經淹死過許多流亡的師生和眷屬,包括江老師的侄女和師範部何方平同學的姑姑,——山東省政府主席何思源的近親。
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教育部為收容山東流亡學生,在河南成立山東聯合中學,由楊鵬飛(展雲)擔任校長。該校因戰火蔓延而內遷湖北鄖陽,改稱國立湖北中學。他們也是雇了幾條船溯漢江而上,走到鄖陽附近,上游有一條載運木柴的船斷了纜,這船順流旋轉而下,重重地撞在湖北中學僱用的船上。不幸中之大不幸,船上全是女生和教職員眷屬,當時有三十四個人落水,只救起五個人。有一位老師率全家大小乘船,這位老師「僅以身免」。校長楊展雲引咎辭職,山東教育界都說他犯了地名,「鄖陽」就是「殯楊」。
江老師說楊校長是他的老朋友,其人行政能力很強,歷來能力強的人私心重,楊校長不然,所有的本事都用在辦教育上。能者多勞,湖北中學這一趟差事把他累垮了。楊去,由宋還吾繼任。宋校長有學問,講原則,不畏權勢,當年在山東曲阜辦師範,學生演出林語堂的劇本《子見南子》,惹了極大風波,他和教育廳對抗的公文,已成為不朽的文獻。湖北中學入川,改稱國立六中,宋校長感染傷寒,一病不起,校長這個差事把他累死了。
提起宋還吾校長,我家堪稱久仰。五叔毓珍先生本想教書,戰前考進了曲阜師範,正是宋校長的學生。五叔是進步青年,積極參與了《子見南子》一劇的演出。林語堂的這個劇本,把孔子寫成喜劇人物,曲阜孔家認為侮祖謗聖,向政府控訴。宋校長抗爭不屈,全國教育文化界熱烈支持。事關意識形態,治安機關捕人,五叔也列在黑名單,學校通知他逃學回家,他的生命才出現了轉折。
事後回想,江老師這樣極力稱頌楊鵬飛和宋還吾,寓意深長。一路行來,他應該看出二十二中的弱點和危機,他也許想念真正的教育家,既有行政的長才,又有殉道的毅力熱情。
跟江老師一家同船的女同學,經歷過纏足放足的痛苦過程,右腳的小趾永遠壓在腳板下面,她也不能爬山。
行船的時候,這位女同學總是坐在艙外看水,看到發呆出神。江水值得看,但也用不著花那麼多工夫去看。船老大首先起了疑心,她莫非打算投水自殺?
她很懂事,主動來消除我們的惴惴不安。她說,她喜歡幻想,每到一個地方,她總要想,如果必須逃走,用什麼辦法?人在船上,船在江心,除了跳水游泳,怎樣脫身上岸?這裡面有數學解題一樣的樂趣。
這夜,江師母跟那女生談心,兩人都掉淚。那女生好幾次被人關在黑屋子裡,出嫁那天,連洞房都從外面上鎖。她騙開門,翻過牆頭,可想而知,牆外有個男生。
他倆一同進了一分校。一分校過平漢路撞上了日本鬼,機槍一響,她纏過足,跑不快,他並沒有為她減低速度,自個兒一溜煙不見了。她心一酸,眼一閉,死了也罷,任憑鬼子的刺刀明晃晃插過來,不料倒地流血的竟是身旁姓宋的同學。兩人劫後重逢,雖然也悲喜交集,她總覺得這個「他」不是原來那個人。
不管生死禍福,茫茫長路照樣天天往前走。這男生,對女生的世界倒熟悉。她說,是他告訴我,有些女生年紀小,在家沒拿過針,從沒進過陌生人家的大門,半夜蒙著被子哭,旁人驚醒了也沒力氣勸她,第二天都不說破,有淚的臉掛上無淚的面具。我是女生,女生的事他知道,我不知道。某男生拿出路費來要求某女生替他帶著,女生心細,不會遺失,女生人品好,不會有人偷偷地掏摸同學的口袋。這男生把錢交過去,再也不提,再也不問,還似乎盡量避免見面。後來女生來找男生,斷然說「我不能再替你保管路費」,男生不肯把錢收回來,他居然有辦法打消她的提議。終於,有一天,女生很慚愧地表示,自己的路費早就用光了,萬不得已「挪借」了他的錢。男生早就等著這句話,他終於很欣慰地說,「你儘管用,我路上用不著」。立刻,兩人的距離拉近了。
女生的新聞他倒比我靈通,這怎麼行!某某老師一家沒有男丁,走遠路不方便,從高年級找一名愛徒來沿途照料,這位高才生一向勤於走動,老師、師母早不把他當做外人。夜晚住宿,他們借一個大房間,搬開雜物,打掃乾淨,八口人在地上睡成一個輻射圓,頭近圓心,腳登圓周。半夜,高才生抓起左邊女生的手,在手心上寫個「出」字,左邊這個人轉身不理;他又抓起右邊女生的手,在她手心上寫「出」,右邊這個人甩開手,表示拒絕。高才生心中煩惱,到外面舒散一下,哈哈,兩個女生都來了!哈哈,都來了!——你怎麼會知道?你說,誰告訴你的?一定是有女生告訴他,那個女生一定跟他很親密。他只是笑。
後來的事他不說我也知道。樹底下,女生掏出眼藥瓶來向他招手,他替她點好了眼藥,她還坐在那裡揚著臉瞇著眼等,噘著小嘴等著。一天好累!挨到晚上,那女生燒半盆熱水燙腳,他也把腳伸進去,女生不但沒惱,還說健走的人腳底板上有直紋,真的?擦乾了腳,你也擦根火柴,我也擦根火柴,互看對方的腳心。
人到內鄉,她——現在哭在江師母懷裡的這個人——就不理他了。再出發分了水旱,一個爬山,一個坐船,他不是更自由了?這幾天,她在艙前艙後朝思暮想的,就是怎麼逃出情網,和他斷絕,條條路都想過,偏偏沒想過自殺。
秋江夜冷,傳音特別清楚,那邊一夜竊竊私語,這邊跟著失眠。
江師母的意思是,流亡學生好像朝不保夕,但是要有久遠的打算,你的生命不是只有十七歲,也許有七十歲。現在只是為將來做準備,現在天大的事,將來回頭一看,都是小事。想想你的未來,想想你的父母,你要頂天立地站起來,站給辜負你的打擊你的那個人看。
還有,流亡學生的機會不多,首先弄清楚你要的是什麼。是愛情嗎,得到了愛情以後呢?是結婚嗎,再以後呢?生兒養女嗎?一個流亡學生最重要的是讀書,是追求知識,造就自己,這是主要目的,其他是次要目的,不要教次要目的妨礙了主要目的。你經過南陽,如果去遊覽了諸葛廬,很好,如果沒有去,也沒什麼,因為那不是你的主要目的。
江師母說,人在失去了什麼東西的時候,總覺得那個東西應該屬於他,總是不甘心,這是人的迷惑。其實,既然失去了,就是應該失去,世上自然另有屬於你的一份。只有知識應該屬於學生,希望應該屬於青年,不能失去,不該失去。
江師母很會勸說別人,我偷偷地聽,受益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