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 如果……這裡就是江南

漢江水程,最後一站是陝西省的安康,西風裡,又見平疇沃野。

大家下了船,揮揮手,落葉一般散開,離心力清清楚楚,又好像我們中間有個彈簧。同船的日子彼此那麼親近,好像全是一時的不得已。

人走散,木船也冉冉消失,在船上學會了怎樣蹲在船尾大便而不致掉進江心裡去,學會了怎樣在激流中舀起一碗水來,也全是一時的不得已,當時全神貫注,而今而後全不放在心上。

難得江老師還記得「江來江上讀秋水」,他臨走留下一句話:「有了下聯,寫信告訴我。」西風很大,獨自在江岸上立腳不穩。

我曾經對出下聯,現在忘記了。

我還得往西走,去找我的蒲溪。還是那一副散步的架勢。安康、蒲溪之間有個小鎮叫恆口,走到恆口我覺得餓了也覺得累了。回頭一看,後面有個「我輩中人」趕上來大搖大擺,兩袖冷風,——沒帶行李。那不是五級的程明光嗎!

我們倆吃了,喝了,坐在當地小學的大門底下合計前面的路程,嗯,這光景有幾分像西遷了。他也是個病號,坐另一條船,我們交換了一些坐船的經驗,以我們的眼光批評了異地風物,這七分像西遷了。今天恐怕趕不到蒲溪,索性在小學教室裡歇宿一晚,於是我們一同去找校長,這八分像西遷了。

校長的長相簡直可以冒充程明光的哥哥,白白的,圓圓的,笑起來眼睛彎彎的。他待我們不錯,教人在地上撒開幾把乾草。這幾把草很重要,自從離開打蛋廠就沒遇見水泥地,我這床被子半鋪半蓋,有一把草墊在身子底下,才可以攤開整個棉被與明光共享。一夜沒怎麼睡,聽明光談未來,背誦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嗯,這九分像西遷了。

第二天沒人催我們起床。我聽見早操的哨子,趕緊爬起來向校長辭行,臉也沒來得及洗。校長笑著說:「慢慢走啊。」我發了呆,不明白這句話什麼意思。他只好再補一句「慢慢走啊」。你看,那時候,我們哪裡懂得待人接物!

恆口向西,明光唱《我是太陽》,我曾經說那支歌簡直就是我們的校歌。他的歌喉好,是合唱團團員,聽他唱,才知道我有許多地方唱錯了,於是我一句一句唱,他一處一處訂正。——這又不像是西遷。

大半是為了這首歌,我在八十年代和他通信敘舊。他在湖北黃陂落戶,一直教書,「文革」中劃歸「反動學術權威」,說明他在這一行是佼佼者。他對二十二中的鍾情和戀念,超過我,也超過我所知道的任何人,堪稱是我們最執著的校友。

蒲溪當然有溪,我抄起溪水洗臉,耳聽對岸。有人問,衡陽已經丟了,鬼子想打桂林,如果又要遷校怎麼辦。另一個人回答:「如果有那一天,那大概是國家快要滅亡了。」

抬頭一看,答話的人是五級的遲紹春。

遲紹春原籍山東文登,二分校五年級學生,有活躍分子之名。他後來和王孝敏同學都考入西北醫學院,隨校遷往台灣,併入國防醫學院。

那是五十年代,台灣人稱為「白色恐怖時期」,遲和王兩人一同涉入共諜案,遲紹春處死,王孝敏判七年。九十年代以後,台灣的書刊論述五十年代的權威統治,一再把王孝敏的檔案照片登出來,當做受害人的樣板,可能因為她長得動人,能增加文字的感性。

王孝敏的再生能力很強,大落大起,後來成為國際學者。我們不知道故事細節,如果她自己認真寫一本書,可以鼓勵跌倒在地的人站起來。

重讀戰史,這時,一九四四年秋末,英軍美軍大勝,中國軍隊大敗。菲律賓海面,美日兩國海軍交戰,日本損失航空母艦四艘,主力艦三艘,其他軍艦十九艘,日本海軍從此不能影響戰局。可是日本陸軍在中國戰場沿湘桂路攻擊,以三個師團兵力直指桂林,桂林失陷,第一三一師師長關維雍陣亡。日本加強對中國的軍事進攻,派岡村寧次為侵華日軍總司令,代替畑俊六。日軍由桂林北進貴州,威脅重慶。

然而蒲溪是安靜的。看歷史,宋朝的金兵,明末的李自成,清初三藩之亂,嘉慶年間的白蓮教,同治年間的太平軍,都在這裡打過仗。然而蒲溪是安靜的,抗戰後期,這裡的居民才看見汽車、飛機、美國人。美國空軍開著吉普車匆匆經過,B—29 轟炸機飛往安康機場降落,只要木筏竹筏永遠沿著月河漂下去,就好像外來的新生的事物都是暫時,都是偶然。

華北各省的村莊,住戶房屋緊密地結合起來,一個村莊是一個相互擁擠的小集團,對外保持著警戒。蒲溪,除了那個小小的寨子以外,人家稀稀落落分佈在山坡上,稻田里,竹林旁。我們上課、住宿、吃飯,分別在不同的地方,踩著田間小徑走來走去,恍如置身江南。楊奇英老師說了一句:可惜蒲溪太窮,如果稍稍富足一些,這裡就是江南。

蒲溪鋪南有清溪,北有月河,可稱水鄉。河側溪旁是一個小小的寨子,寨外溪河交匯處有一所小學,正是二分校的校址。站在二分校的校門口向西展望,只見右面秦嶺,左面鳳凰山,中間一條谷形的平地。月河由鳳凰山發源,流入漢江,二十二中的四大部門,就在這狹長的天地定點立足。

蒲溪的動脈不是溪,是一條公路。這條公路東西走向,叫安石公路,它的東端起自安康(一分校所在),經蒲溪鋪(二分校所在),澗池鋪(校本部所在),漢陰城(第二十八集團軍司令部所在),平梁鋪(師範部所在),到石泉。由石泉西行,是西鄉、城固、漢中。二十二中從東端出現,三年半後再度遷徙,自西端隱沒。果如遲紹春的戲言,三遷之後,中國大陸天翻地覆,改朝換代。

這條路,諸葛亮當年走過嗎,他曾經管轄這一帶地方,他「平天下」的戰略計劃,正是以漢中和荊州為轉軸,北圖中原,這條路是他和荊州之間的一條神經。現在老校長李仙洲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他說,一旦抗戰勝利,二十二中師生可以沿著來路走回,從安康坐船,沿漢江到武漢,由武漢換火車回山東。他想像二十二中永遠設在濟南。

我仍在「病」中,所以,蒲溪的景物我也只有模糊的感受,像一張潑墨山水。為了滿足回憶,我和幾位老同學反覆通信,定居四川的郭劍青,定居北京的陳嘉樞,定居美國的袁自立,都盡力幫助了我。四川的周玉清女士,替我買來漢陰縣志。她是紅學家,寫過一部《紅樓新續》。

一九九一年出版的漢陰縣志,有兩條記述涉及我們那所流亡中學:

第一,我們那所學校由安徽遷入陝西漢陰時,帶來一輛木輪的車子。這種車在山東很普遍,漢陰人眼裡倒新鮮,就由良工巧匠大量仿造,充作當地的運輸工具。雖然這種車有缺點,不久就被漢陰人加以改良,賦以新型,但編纂縣志的委員們還是慷慨地記述始末,算是我們這群異鄉人對漢陰本土的一點貢獻。

第二,當年漢陰的醫療事業很落後,當地人生了病求診不易,縣志特別記載:我們那個學校的兩位校醫留在漢陰開設了診所。縣志記下兩位醫生的名字:朱秀建和張希華。在那只有教會醫院和縣立衛生所的地方,忽然多了兩個診所,患者是方便得多了。這也算是我們那個學校留在漢陰的一點去思。

縣志是一縣民眾的共同記憶。你看,只要你有一丁點兒成績、一丁點兒良好的影響,大眾都會記住你。我流浪各地,見廟參廟,見碑讀碑,發現同胞百姓隨時等著把那為地方立德立功的人永遠留在記憶裡。樹碑建廟,編小曲大鼓,都是他們使用的形式。當然還有地方志書。一個小小的診所算什麼,一輛木輪車算什麼(況且還是無心插柳),然而他們表示:「毋以善小而不為。」

漢陰現在有公路三十九條,有鐵路上接漢中、下通老河口。漢陰境內醫院、衛生院、合作醫療站、婦幼衛生保健站密佈,醫療水準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情勢如此,縣志的編纂委員們撫今憶昔,不肯抹煞當初我們有幸參與的篳路藍縷。這就使人遺憾慚愧,貢獻何其太少。我不免要想:除了兩個診所一輛車,若能多留下點東西,有多好!

可是,那時,我們還能做什麼?

我們是一個規模龐大的中學。那時漢陰僅有一所初級中學,共有一百六十九個學生,而我們全校有一千七百人。中學畢業生在地方上有特殊地位,可以參加祭孔典禮。誰家的孩子應屆畢業,有專人從城裡到家中報喜,喜訊寫在一大張紅紙上,毛筆大字,有一定的款式,大意是某府某某老太爺之令郎某某,蒙省主席某縣長某批准在漢陰中學畢業,特此捷報鴻喜。畢業生的家長要開大門,放鞭炮,給報喜的人紅包,親朋鄰居都來道賀。然後,那一大張「捷報」高高貼在門楣之上的牆壁上。這還是科舉時代留下來的排場。

漢陰人受教育不容易,二十二中如能廣收當地青年,最是上策。老校長李仙洲為二十二中尋找校址,對漢陰父老許下諾言:你們的子女也可以進來唸書。到了應該實行的時候,教育部說,漢陰不是淪陷區,當地人可以入學,但是必須自費。殊不知漢陰教育所以不發達,正因為家長沒有錢。非常遺憾,二十二中在當地只收了兩個學生,實在太少。

漢陰青年缺少讀書的機會,而我們糟蹋機會。漢陰一年,學生的成績都退步了,不過仍有少數同學以宗教徒那樣的熱誠和執著潛心向學,管他青年從軍,日本投降,管他拉肚子、打擺子,管他「浩浩蕩蕩的學潮、甜甜蜜蜜的戀愛」以及後來的「男生去延安、女生嫁軍官」,他們不識不知、念茲在茲,流亡三千里、考卷一百分。「書中自有黃金屋」,捧起書本忘了冷,「書中自有千鍾粟」,打開筆記本忘了餓。

若要在我們二分校選一位苦學的模範,我認為日照縣來的女生丁青潤應推第一。她的母親帶著她和她的兩個弟弟,到廣西桂林尋找她們的父親,不幸趕上黔桂大撤退。這是抗戰史上最悲慘的一次撤退,日軍由湖南下桂林,又從桂林攻入貴州,百萬難民沿著鐵路線逃走,一路上多少人凍死、病死、被土匪打死、從火車上掉下來摔死,人流從名將張發奎眼底經過的時候,這位鐵漢潸然淚下。就這樣,丁青潤在貴州境內失去了她的父母。

這年丁青潤的小弟弟十一歲,大弟弟十二歲,她自己可能十七歲。她在同鄉指引下回到陝西,進了二十二中,一面讀書一面教弟弟唸書,她的成績全校第一。她夜間為弟弟洗衣服,補衣服,改作業,她的成績仍然全校第一。有一次,兩個弟弟都病了,她白天上課,夜晚護理,常常徹夜不眠,到學期終了,她的總平均分數仍然最高。後來他們姊弟三人全受完大學教育,這是一個奇女子。

論男生,像陳嘉樞那樣的學生也不可多得。他是山東煙台人,到安徽阜陽時十五歲。他創下的奇跡是,初中畢業已經把高中的立體幾何和三角自修完畢。平時,除了上課,我們看不見他,他總是向廚房支領了他應得的一個饅頭,到山上林間躲起來用功。夜晚,隔著窗子,總可以看見他那盞紅豆似的燈火最後熄滅,甚至徹夜並不熄滅。

他創下的另一個奇跡是,在一個暑假之內,「自修」讀完五經中的四經(易經除外)。他每天到十八里以外的山村去見一位老先生,提出他弄不懂的地方。據說這位老先生一度曾經是於右老的業師,想必飽學,有個年輕人從東海之濱前來請益,他也視為奇緣。

據我耳目所及,二分校的劉宗元、宋釗、尹相墉、申淑貞、王學美、陳培業、司志國,也都在漢陰打下結實的基礎,後來成為各行各業的專才。從此以後,我常告訴人家:沒有好的家世(不要緊),只要有好的學校;沒有好的學校(不要緊),只要有好的老師;沒有好的老師(不要緊),只要有上進的志氣!

《怒目少年:回憶錄四部曲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