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漢陰後,西遷造成的心理浮動還沒平靜,戰訊的刺激接踵而來。日軍發動了一個鉗形攻勢:一面由廣東沿西江而上,一面由衡陽南下,目標都是桂林、柳州。這一仗,史稱桂柳會戰。
由廣州到柳州、由衡陽到桂林,是兩條很長的交通線,但是他們進展很快,各地一片淪陷之聲。每次看到「淪陷」心裡都要撲通掉下去一次。守零陵的軍長王甲本力戰陣亡,零陵也只守了兩天。守梧州的軍長陳牧農擅自撤退,被判死刑,梧州只守了四天。廣西境內著名的黃沙河防線只守了一天。在安康出版的《興安日報》,雖然版面很小,因陋就簡,重要的新聞電訊倒也不缺,起初,我每天早晨巴望報紙趕快來到,後來看報竟成為一件痛苦的事情。
這年十月二十四日前夜,事務處派人把我從熟睡中喚醒,交給我一張鉛印的文件。那時盛行油印石印,看到鉛印,肅然起敬。
果然是國家大事,蔣委員長——現在是蔣主席——發表對全國知識青年的文告,號召大家踴躍從軍。我們聽不到廣播,看不到當天的報紙,負責宣傳的機構只有提前把文告印好,以十萬火急的速度下達,讓我們在十月二十四日這天和日報的讀者、廣播的聽眾同時接受文告的內容。
外面下著細雪。我在教務處的辦公室裡先把文告讀了一遍,有一段話是「……在我親自統率之下來做我的部下。凡是立志革命、決心報國、願與我同患難共榮辱、來做我部下的青年,我必與之同生死、共甘苦,視之如子弟、愛之如手足。」我讀到這裡大哭起來。然後,我決定投筆從戎。
第二天早晨,同學們擠到佈告欄前閱讀文告,只有前排少數人能看清,我這才想到我應該用大字寫,寫成壁報,使大家同時看到。或者我多抄寫幾份,東牆西牆都貼上,把同學們分散開。我沒有經驗,指揮我工作的人也沒交代,弄得場面很擁擠,很小家子氣。
這天早晨,那些讀完文告的人一轉身,都變了新的面容,好像換了一身筋骨,聚在訓導處門口,要求立即報名,雖然訓導處說報名的日期還沒有到,人還是越聚越多。為了安慰這些人,訓導處只好擺下桌子和簽名紙。我第一個簽了名。劉宗元緊跟在後。無數人一擠而上,擠倒了桌子。簽了名的人個個心滿意足,好像在簽下名字的這一刻,這人已經從芸芸眾生中分類。
得把這個重要的決定告訴一個人才行。首先想到的當然是父母,這個念頭一閃就過去了,父母由日本人管著,誰也不能對他們說真話,「編謊」就是那時學會的。有人馬上動身到一分校或師範部去找女朋友。也有些人的想法恰恰相反,偏不通知「她」,表示大割大捨,「我」在報名的那一刻已是馬革裹屍。
我寫一封信給五叔吧,今年我還沒接到過他的信呢。國軍反攻緬甸,他大概又打仗去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才看到我的信。在緬甸打仗的國軍叫青年遠征軍,那是第一代青年軍,我們現在算是第二代,五叔看了我的信,也許又要「熱淚潸潸」一次。
我在外面走了許久,也看了許久,頭上冒著蒸氣回到教室。冷冷清清,空空洞洞的教室裡有三個女生、兩個男生,他們伏在書桌上鴉雀無聲、文風不動,一心只有數理化,兩耳不聽風雨雷。這兩個男同學,一個是宋釗,一個是尹相墉,三個女生中間有一個叫申淑貞,一個叫王學美。我愕然僵立,半天說不出話來。
兩天以後,全校師生在澗池鋪校本部集合,當眾朗讀了蔣主席的文告。老校長李仙洲講話不多,他說今天可以看出來誰愛國誰不愛國,他指著台下宣佈「愛國的人現在簽名」。轟隆一聲學生大夥兒朝前衝,而他們前面只有兩張桌子,兩支筆,兩大張簽名紙。佈置會場的人竟和我一樣沒有見識。大部分學生只好退回行列,摩拳擦掌。
在重慶,蔣主席為知識青年從軍連續講過三次話,有一次說了重話,他說誰對這個運動不努力發動,誰不配做本黨的幹部。從軍者的體格檢查也放得很寬:身高一五二公分以上,體重滿四十六公斤,五官四肢和肺部正常,沙眼不重。對女青年從軍者籠統一句:「體格健全。」我覺得中央事先低估了青年從軍的意願,唯恐十萬人不能足額,不料各校都掀起狂潮,聽說有一個工學院幾乎為之一空。這才體格檢查從嚴,大量淘汰,最後還是有十二萬人入伍。
體格檢查的「初檢」由團管區派醫官到學校裡來辦理,我們怕瘦,喝足開水再上磅秤。聰明人先觀察,發現受檢時只脫上衣、不脫長褲,就撿些鵝卵石放在褲袋裡。有人死盯住視力檢查表,記清 A B C D 的位置,憑「背誦」過關。在中華民國的兵役史上,壯丁為了能夠入伍而作弊,這大概是唯一的一次,團管區完全沒有防備。
我第一個受檢,第一個刷下來,因為視力太差。以後陸續有人與我同病,大概晚自習時昏黃的桐油燈損傷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太失望,也就太愛聽謠言,據說老校長看了報名的人數,心裡捨不得。有人說,新軍只有十萬人的裝備,現在有二十萬人報名,國家供養不起。還有個說法,青年軍將來要復員,要安排就業就學,現在多一個人從軍,將來就多一份負擔。——可是,這十萬新軍只要打幾次硬仗,只要參加像台兒莊會戰、武漢會戰、常德會戰、衡陽會戰那樣的戰役,將來還能剩下多少?復員還不是輕而易舉。
據校友朱興義記述,二十二中從軍入伍的學生大約三百名。學校把符合標準的學生編了隊,另外安排了住宿的地方,單獨開伙,等師管區派大卡車來接他們上路,這一等竟等到十二月。這期間,日軍佔領了桂林和柳州,北上攻入貴州,獨山陷落。日軍的目標可能是北取重慶,或者南下昆明。那時,重慶是中央政府所在,戰時的陪都,昆明是中國最重要的補給站,中國為了這條補給線在緬甸血戰兩年。這兩個地方都不能有任何閃失。
那時美國建議中國二次遷都,蔣主席斷然拒絕。美國準備撤退僑民,富商大賈計劃逃往天水,甚至有些高官要求魏德邁協助他們往美國避難,魏是美國將領,正擔任中國戰區的參謀長。我們受戰局刺激,決定反抗團管區的體格檢查。在我們眼裡,團管區一點也不值得尊重,他們把那些連走路都要跌倒的所謂壯丁送進部隊,卻藐視我們的一腔熱血。我們決定和從軍的同學一齊去漢中向二○六師入伍。為表示決心,有些人搬到從軍青年的宿舍裡去了,眼往西看,「風蕭蕭兮」的神情。
我的改變不大。聽課的時候心猿意馬,在教務處繕寫名冊的時候呼吸比以前濁重,聽覺特別靈敏,因為教職員談話總是圍繞著青年從軍。
那時徵兵不征在校讀書的學生,名為「緩徵」,實際上是免除了兵役,所以一般士兵識字有限。仗打到四十年代,武器裝備有很多改進,士兵必須能認識 A B C D,1 2 3 4,略懂分母分子直角圓周,對十分之一秒和一萬公尺有概念,才可以接受新式訓練。這是知識青年從軍運動的背景。
新軍的兵源在例行的徵兵管道之外另闢蹊徑,因為徵兵制度已是黑幕重重,成為對熱血的侮辱,辦理徵兵的人已使入伍當兵成為人生的大失敗。我聽見有人說,將來海晏河清,這一代人以白頭宮女說天寶舊事,那些曾經在兵役機構工作的人將羞於說出自己的履歷。這次知識青年從軍的盛況說明蔣主席威望之隆,他深受知識青年崇拜,讀他的文告讀到「凡是立志革命、決心報國、願與我同患難、共榮辱、來做我部下的青年,我必與之同生死、共甘苦、視之如子弟、愛之如手足」,那些大學生中學生個個心跳氣促,感激奮發。可是「十萬青年十萬軍」之外,還有三百多萬士兵,如果他們有人識字,如果他們也讀了這文告,他們作何感想?何年何月才視他們如子弟、愛他們如手足?
他們說,這青年新軍一定要去打最大的戰役,最險惡的戰役,一定去創造「全勝」或「全體壯烈成仁」的紀錄,他們已登上歷史的舞台,這是他們要扮演的角色。但是政府也一定會有計劃的保全一些人,拔擢一些人,讓他們做這一代知識青年的活口,下一代知識青年的銅像。這些人將在戰後執軍政文教各界的牛耳,究竟誰是幸運兒,要看每個人的才幹性格,也要看他們的命運風水。
知識青年從軍運動的標語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這兩句話一直受千萬人稱讚,可是,在教務處的火盆旁邊,它得到的分數並不高。有人說,古人的詩句有「一寸山河一寸灰」,現在改了一個字,怎麼連這個都是二手貨?有人說,「十萬青年十萬軍」這句話修辭有問題,它的本意大概是「十萬本來可以緩徵的知識青年,現在都志願加入了軍隊」。可是字面未能表達這樣的內涵,好像在說這十萬青年軍才是真正的軍隊,教人看了彆扭。不過他們也說,文宣詞令已無關宏旨,青年一定會踴躍報名。
那時候,知識分子談問題一定會想到中共。有人說,知識青年從軍運動磅礡堂皇,熱力自地心上湧,比中共的參軍運動「漂亮」。有人說,這十萬新軍必定是中共的一個目標,中共一定會有所作為,如果這新軍也被中共滲透、受中共影響……
有位老師一直冷冷地看,靜靜地聽,說話少,說出來的話可能很重要。他說:「應該趕快把志願從軍的學生送走,越快越好。」
時間表並不在學校手裡。學校只能一面和團管區聯繫,一面辦理從軍學生的福利,像政府的安家費,地方政府的勞軍款,都由學校轉發到每一個人手中。學校把他們未來六個月的主副食費折合現金,發給他們,據說這是教育部默許的通案。老校長那時還在漢陰,他也籌到一筆獎金,從軍的學生每人分到法幣一萬元,大約是一個教員十五個月的薪水。
學校主辦了一場送行的晚會。這場晚會是二分校的大事,也是蒲溪鋪的大事。我心情低沉,沒有去看,我應該去看,單單為了楊老師,也該去看。人人告訴我節目精彩,尤其是於允蘭和武幼貞合演的歌舞劇。全部節目由楊奇英老師策劃導演,他說服於允蘭參加演出。他已另有高就,為了晚會,特別把行期延後。
蒲溪鋪東郊有一座戲台,與二分校隔溪相對。那時各地大村小鎮,多半在郊外建造永久性的戲台,供演戲慶祝或酬神之用,號稱萬年台。據縣志記述,抗戰改變了民俗,它列舉很多事例,像夜遊,踏青,重九登高,水陸道場,露天的大宴會,夏夜演戲說書,集體提燈或放燈,戰時都有種種不便、種種顧慮,停止舉行。可以推知,自抗戰軍興以來,蒲溪鋪、或者說漢陰縣,第一次使用萬年台公演,觀眾翻山越嶺而來,台下一片人海。節目演完了,人群不肯散去,二分校高年級全體男生出動,硬辟一條通道,演員才回到宿舍。
這一批從軍的學生真幸運,他們還在受訓,日本就宣佈投降。從軍成了他們既漂亮又實用的經歷,即使在中共治下,也是一樁極輕的罪名,因為他們畢竟是獻身抵禦外侮。戰後,國民政府把青年軍復員辦得周全,在各行各業中扶植他們領先發展。國民政府退到台灣以後,特別注意人的背景,「青年軍」三個字就是忠誠的保證,是當局拔擢人才的一項識別。
一九四七年七月,美國政府派魏德邁將軍來華考察政局,新聞記者問他對青年軍復員工作的看法。他說,中國艱苦抗戰,農民的犧牲最大,學生並沒有什麼貢獻,戰後政府對農民的照顧太少,對知識青年的照顧太多了。那一次,魏德邁專說逆耳之言。
唉,那時國民黨認為,革命建國有三大要素:領袖,幹部,群眾,而「幹部決定一切」。農民人數雖多,犧牲最大,不過是「被決定」的而已,青年軍復員是培養幹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