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學生失戀發瘋,張三李四,這裡那裡都有。叨天之幸,國立第二十二中學,悲劇的情節輕微,像徐秉文,已經算是最嚴重的了。
他是我的同班好友。他說,他反覆做夢,夢見走在又泥濘又崎嶇的山路上,手裡捧著一缸金魚。玻璃缸很薄,很脆,像肥皂泡,金魚紅過一山野花,而他的腳步如醉舞。金魚缸美麗易碎,一碎即不可收拾,辛苦艱難,每次醒來都一身大汗,筋骨酸痛。
秉文在戀愛。我不知道他的意中人是誰,只聽說她在宿舍窗下種花。我不知道他們進展如何,只知道秉文相信心電感應,一個男子思念一個女子,想到心靈枯竭,想到精誠所至,即使水遠山長,她一定會知道,也會感動。我不知道秉文的痛有多深,只聽他說「追求,會自卑;放棄,會自傷」。我也不知道她的模樣,有人說,漂亮,可是千萬別讓人看見鼻孔。
秉文是一天天委靡,看樣子,他有一天會枯乾。我想有三種狀況可以救他:學校恢復阜陽時代的朝氣,或者伊人來床邊俯身一吻,或者抗戰勝利。三者都不可知,不可能,只剩下我的空話。戀愛要有行動,可是秉文怕羞。我對他說,趙匡胤千里送京娘,赤腳趕路,腳掌被利石割破,得了破傷風,死了,他始終沒告訴京娘,京娘根本不知道他的死因。
咳,你真不知道你種的因會結什麼果。秉文聽了我的話,寫下這麼一首詩:
這一筆寫下去
心血就交給了誰
墨水變血
染了滿地鳳尾
我也像一座燈塔
幾番雨雨風風
日日夜夜
守望我們的愛情
詩送出去,又退回來,對方十分粗暴地改了幾個字,變成:
這一筆寫下去
心血就交給了狗
墨水變屎
染了一身花柳
你像一座燈塔
幾番雨雨風風
日日夜夜
守望別人的愛情
不得了,詩是落在情敵的手裡了。秉文頓時身輕似燕,命薄如紙。我想人在此時需要宗教。我忽然覺得基督教無能為力。我想起在阜陽聽到的說法:一個人,若是拚命愛一個女子,而那個女子不愛他,等到來生,那女子要做他的女兒。我把這段話轉述給他聽。咳,你真不知道你種的因會結出什麼樣的果,秉文若有所悟,他說:「我離開這裡,轉學到國立六中,等候來生吧。」
故事的結尾是另一種風格。
秉文轉學入川,要經過漢中、廣元、劍門、江油,走「難於上青天」的蜀道,必須有一點路費。那時我們已是「最高年級」,遇事能拿出自己的主張,並且出現了領導人物,叫曹湘源。湘源身材細長,露筋露骨,但能打能鬥,是二分校的「三武」之一。
湘源消息靈通,他說秉文在學期中間離校,教育部要到暑假才刪去他這個名字,也就是說,秉文走後,學校仍然可以領到他的這一份公費,直到學期終了。「秉文,向他們要這筆錢。」
秉文央我替他寫報告。我父親辦理公文的經驗很豐富,我常常旁聽,大致懂得起承轉合。我和秉文彼此「同是天涯」,將心比心,措詞也很懇切。湘源主張直截了當地說破財源,使新主任無法拒絕,我則認為每個學期都有人請假、轉學、甚至死亡,這筆公費餘額是校方的「不名譽收入」,公開說出來太難為情,秉文要錢,他們心裡應該有數,最好彼此心照不宣。我特別在報告結尾處寫上「級任導師黃轉呈主任張」,由黃自安老師從中美言。
黃自安老師是魯西人,個子矮,大臉盤,算是「生有異相」,性格是標準的山東漢,耿直熱情。秉文的報告批下來,他大叫「豈有此理」,因為批語是「向無此例,礙難照準」。這個糊塗主任不但沒找秉文談談,反而對黃老師說,秉文有手淫的惡習,當務之急是戒除,並非轉學。湘源聽了立即爆發,提起拳頭要揍人。
我知道辦公文有一道手續叫「申復」,即再度說明理由,就拖住湘源,從長計議。我替秉文寫第二份報告,這一次我把心一橫,指明要秉文名下的剩餘公費。黃老師看了,慷慨代轉,毫無難色,並且在報告後面簽注意見,力主「酌予濟助」。我們自鳴得意,認為新主任無法搪塞,湘源用象棋術語說:「這一次,將死他!」
我們當然不是新主任的對手,看他怎麼批示:「……公款公用,不得徇私。但本人愛護學生,豈可後人,因此……」他發起教職員大家捐錢助秉文上路,自己先寫下兩百塊錢。黃老師一看,也只有跟著捐兩百元。文件回到秉文手上,已有十個人簽過名,我們面面相覷,慚愧連累了眾人。那時法幣雖然貶值,兩百元仍然是個數目,因為大家待遇低。新主任回馬一槍,不但使出頭的黃老師破財,也可能使所有的同人怪他多事,至於新主任自己認捐的那一筆,事務處自然設法出賬,不會扣他的薪水。這就叫「薑是老的辣」。
秉文動身,我們「童子六七人」送了一程,在長滿菖蒲的溪水旁灑淚而別,那時我們還不會握手。返身回校,冥冥中如見新主任那張「棺材蓋」也似的臉浮在空中。
後來知道,秉文入川並不順利。蜀道難,他又體弱,有一輛軍用大卡車停下來,要他上車。那時沒有客運,軍車常常私載百姓,按里程收費,稱他們為「黃魚」。秉文說,我是流亡學生,沒有錢。司機說,沒有關係,我同情你,幫你一個忙。
秉文信以為真,誰知入川以後,司機逼他把錢拿出來,五六個司機圍住他,簡直就是硬搶。他未到六中,已是一文不名。
不止此也,他進了六中,仍然不能專心讀書,功課常常不及格,高中難以畢業,又拖著衰弱的身體離開學校。
秉文的失敗也是我們的失敗,令人非常難過。看來秉文也有什麼憂鬱症,我和他氣味相投,其實是同病相憐。他的病情比我嚴重,我還有文學和宗教可以排遣,他完全沒有。
我在二○○一年修改本書,懷念秉文,不禁要說,秉文受的苦並不是「她」給的,是時代給的。今天,至少台灣香港,沒有誰再為愛情那樣痛苦,愛情是抽像名詞,年輕人對抽像名詞不再認真。人間事有它的遊戲規則,戀愛也是一局遊戲,今天,他們中間大概難再產生羅密歐或少年維特,也不會產生徐秉文。
我想,當年還有一個秘方,可以治秉文的病,就是加入中共的地下黨。秉文喪失了人生觀,中共可以給他一個新的;秉文讓一個女孩的背影塞住生命的通道,中共可以替他挪開;秉文覺得天下無事可為,其實天下還有他從未見過、從未想過的事,中共會向他展示,幫助他學習。
然後,浴血內戰,生死恩仇,還有什麼鬱結不能一洩而盡?
國立第六中學有中共的秘密組織,曹湘源轉學到六中,生命也大轉彎,秉文何以沒有機遇?當然,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前後,發生九九八十一難,曹是能人,曲曲折折逆流而上,秉文,可就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