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1848年的革命者無意模仿先輩曾經做過的蠢事,但他們並不排斥模仿那些事件中可笑的那部分。因此,他們打算舉辦一場大型的歡慶盛典繼續糊弄人民。雖然財政吃緊,但臨時政府還是計劃撥款一百萬或兩百萬法郎,用於在馬爾斯操練場舉辦這個慶典。
按照事先公佈的計劃(也被後來的事實證實了),馬爾斯操練場上將坐滿代表各種階層、各種類型、各種德行或政治制度的大人物。只要法國同德國、意大利聯起手,只要自由、民主、平等聯起手,農業、商業、軍隊乃至共和國的形象都會變得高大起來。將有一輛被十六匹馬拉著的大馬車出現在慶典現場。按照慶典計劃的介紹,這輛車裝飾簡樸,載著象徵著力量、榮譽和富強的櫟樹、月桂樹和橄欖樹,還載著鮮花、麥穗和一架犁。一群身穿白衣的姑娘和農民們圍著這輛車興高采烈地載歌載舞。慶典計劃說,還會出現一頭角上綁著金絲的牛,但沒能實現。
議員們對舉辦慶典沒有絲毫的興趣,我們擔心的是,這麼大規模的群體活動可能引發混亂。因此,議會絞盡腦汁地拖延,希望慶典能晚一點兒舉辦。但是,準備工作完成了,就再也沒有辦法拖延了,只好決定在5月21日這一天開幕。
5月21日這一天,我早早地來到議會,然後和其他議員們一起步行去了慶典現場。我在口袋裡裝了一把手槍,後來,和其他人交談後我才知道,很多人都暗中帶著武器,有的人拄的枴杖裡藏著刀,有的人衣服裡藏著短劍。我們採取這些措施是為了自衛。埃德蒙·拉法耶特向我展示了他的特殊裝備,縫著鉛球的長皮帶,使用時可以纏繞在胳膊上。他告訴我,這種武器被人們稱為折疊棍棒,在5月15日以後,很多議員都有。我們就是這樣來參加這個慶典的。
有傳言說,當議員們穿過會場中央走向設在軍官學校的階梯式看台的時候,就會爆發危險。其實,這個傳言是說,如果議員們毫無防備地走這麼多路,很容易被人襲擊。可是,議員們能夠清楚地記得5月15日的事件,就說明是有防備的。有一個記憶就足夠了。法國人不會同時做兩件事,儘管在精神上他們喜歡隨時更改目標,但實際上他們不會放棄已經確定的目標。而且,在我看來,法國人還沒有在慶典中搞暴動的先例。在這種時候,人們沒有搞暴動的心思,他們寧願將一切的不愉快放到腦後,然後陶醉在美好的幻想裡。
慶典計劃要求氛圍必須是友好的和喧鬧的。後來的事實表明,氛圍的確是喧鬧的,而且是井然有序的喧鬧。法國人真是令人奇怪,在秩序良好的時候不能沒有警察,但是一旦爆發了動亂或者革命,反而不需要警察了。
人們對慶典的熱愛,使誠實善良的共和主義者驚喜不已,同時也有了某種同情心理。卡爾諾[37]就是這樣一位共和主義者。他以共和主義者必有的天真對我說道:「親愛的同僚,請相信我,不論什麼時候,我們都應該相信人民。」我也天真地回答道:「是啊,5月15日的前一天,你也說過這樣的話。」
執行委員會佔據了軍官學校階梯式看台的一半座位,另一半則被國民議會佔據了。最先從我們面前通過的是手舉各式標語的一個方陣,為了符合慶典計劃要求的友好喧鬧,這個方陣花了很長時間才通過。標語方陣後面是馬車方陣,最後是一個由至少三百名白衣少女組成的方陣。這些少女穿著白色的衣服,很可能被誤以為是少年裝扮的。她們手捧鮮花,走到我們面前時,優雅地將花束投向看台。她們經常做洗衣服等家務,所以胳膊上很有力氣,儘管沒有用力,但還是把花束拋到了我們頭頂上方,然後又像討厭的冰雹一樣落到我們頭上。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的姑娘走到拉馬丁面前,朗誦了讚美拉馬丁的篇章。她顯得很激動很興奮,看上去有些誠惶誠恐,但實在很做作。這種狂熱的個人崇拜使我感到很不舒服。朗誦完讚美篇章之後,人們要拉馬丁抱一抱她。於是,拉馬丁勉強地吻了一下她掛滿汗水的臉頰。
檢閱軍隊是整個慶典最莊嚴的組成部分。在我的生命中,我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同時看到這麼多被武裝起來的人。我還認為,見過這種場面的人也不會很多。除了數不清的圍觀群眾之外,出現在慶典現場的都是被武裝起來的人了。《總匯導報》認為,那一天總計有三十萬國民自衛軍士兵和常備軍士兵參加了閱兵。我認為三十萬太誇大了,但也不會少於二十萬。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場面,這個記憶永遠不會消失。在從我們面前經過的時候,這些手持裝著刺刀的槍的戰士們,把槍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從我們坐的高處望過去,成片的刺刀幾乎就在我們眼前閃著白光,整個馬爾斯操練場就好像一面滿是鋼液的湖泊。
當他們從我面前經過時,我看到雖然人人都拿著槍,但有些人沒有穿軍裝。走在最前面的是來自富人區的軍容整齊的國民自衛軍,來自貧民區的國民自衛軍跟在他們後面,雖然也拿著槍,卻穿著平常的衣服,或者直接就是工作服。服裝上的差異並沒有讓他們失去勇氣,從我們面前經過時,他們或者高喊「民主共和國萬歲」的口號,或是唱起了《馬賽曲》、《吉倫特派之歌》。再後面是來自郊區的國民自衛軍,他們大都是拿著很落後的武器的農民,穿著勞動服,從他們的口號中可以看出,他們與貧民區的工人在精神面貌上有很大的不同。緊接著是保安隊,他們由一些未成年的孩子組成,從他們的口號上,我們能察覺到一絲的不安。他們肩負著更多的時代使命。最後面的是常備軍,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安靜地走著。
看著這長長的隊伍,我的心中悲傷不已,從古至今,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我們的時代,讓人民掌握了如此之多的武器。我沒有像卡爾諾那樣盲目相信人民,也沒有他那麼天真。請你們相信這一點。我已經預感到,眼前閃閃發光的刺刀很快就會成為黨派之間互相鬥爭的武器。在我看來,這場閱兵檢閱的就是將要參加內戰的兩派的軍隊。儘管還能聽到「拉馬丁萬歲」的口號,但他的聲望已經快到盡頭了,甚至可以說他已經沒有聲望了。人們擁護他,只是因為留戀這位昔日的偶像,就像外地人那樣,把巴黎人遺棄的東西當成寶貝。
慶典還沒有結束,拉馬丁就提前退場了,並很快離開了馬爾斯操練場。他看上去很疲憊,一些同樣感到疲憊的議員也離開了。開始於一大早的閱兵儀式,在結束時看台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此時已是夜幕降臨了。
從5月21日的慶典開始,一直到六月事變的發生為止,人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之中,擔心六月事變這一即將發生的災難。國民自衛軍和常備軍每天都會接到這方面的情報,每天都在為戰鬥而準備著。手工業者和有產階級在家裡待不住了,於是拿著武器聚到了廣場上。儘管每個人都感到這一危險的時刻慢慢地走來了,但依然希望能夠躲過這場災難。國民議會也被這種緊張的氛圍包圍了,隨時都想發出爆發全面內戰的通告。實際上,會場裡早就是內戰狀態了。
為了防止爆發內戰或者推遲內戰,有關各派都在努力地克制和忍耐著。內心深處反對革命的議員,將自己的態度隱藏得很深,不會輕易表現出對革命的反感或同情。為了避免遭到懷疑,喜歡辯論的議員選擇了沉默,將演講的權力讓給了新當選的議員。而新議員們也沒有發表演講,因為議會已經沒有值得討論的大事了。議會很少討論那些最讓人頭疼的問題,儘管如此,卻沒有人忘記這些問題。議會提出和討論的,是一些救濟貧民的議案,還討論過社會主義的體系。每個人都希望能夠找到一些可以付諸行動的東西,至少能找到可以與舊的法律制度並存的東西。
國家工廠[38]還在招收工人,工人人數已經超過十萬了。可是,人們覺得已經不能繼續保留國家工廠了,只是擔心發生騷亂,因而又不敢解散它。每天都會討論國家工廠的留存問題,但只是討論,拿不出決議,也不敢作出任何決定。
各個黨派似乎都很害怕發生戰鬥,但同時又在積極準備戰鬥。來自富人區的國民自衛軍同常備軍、保安隊決定聯合起來保全自己。來自郊區的國民自衛軍則在暗中籌措槍械彈藥,這些舉措對他們很有幫助,讓他們堅持到了最後。臨時政府已經給工人群體發放了大量步槍,不僅做到了人手一支,甚至到了人手數支的地步。
不僅巴黎周邊出現了危機,離巴黎更遠的地方也有了危機。外省的人對巴黎的行為感到氣憤,反對之聲四起。這是最近六十年來他們第一次反對巴黎。他們自行武裝起來支援議會,給議會送去數千份慶祝5月15日的勝利的賀信。他們對共和國感到了厭煩,因為商業衰敗,戰爭頻發,社會主義思潮蔓延。選舉投票的過程就體現了他們的這種厭煩情緒。他們在二十一個省的補缺選舉中,將他們認為具有王政思想的人選進了議會。因為這個原因,莫萊[39]和梯也爾分別在波爾多、魯昂當選。就在這一時期,路易·拿破侖這個名字被反覆提及,巴黎和其他幾個省的共和主義者、王朝正統派和煽動家都給他投了票。當時,人們就像迷路的羔羊,敢於偏離任何一條道路。
在得知路易·拿破侖當選議員的消息的時候,我根本不會想到一年以後他會成為總統,而我會成為他的部長。我承認,當我看到議會原來的一些重要人物再次當選議員時,感到了不安和遺憾。我不否認他們的才能,我只是擔心他們會將一部分共和主義者推向山嶽派的懷抱,而這部分共和主義者至今與我們關係友好。我瞭解這些重要人物,只要他們參與政治事務,就必然要求領導一切,否則他們就不會關心國家局勢。不過,在我看來,如果他們想領導政府,時間還早了些,而且也太過冒險了。他們和我們共同的任務,是協助理智的共和主義者領導共和國。他們和我們都不應該間接地領導共和國,更不能直接出面。
在我看來,我確信我們正生活在一場可怕的鬥爭即將爆發的前夕。我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的充分認識,來自於與一位名叫喬治·桑的夫人的一次交談。
我見到喬治·桑夫人,是在我的英國朋友米爾納[40]的寓所。米爾納是英國國會議員,當時旅居巴黎。雖然他是一位極有才華的人,但也做過一些蠢事,說過一些蠢話。我見過這兩個人很多回,肯定地講,在外貌上這兩個人完全沒有相似之處,一個才華那麼出眾,另一個卻是那樣的傻氣。在我的印象中,米爾納從來不對任何事或任何人著迷,但這一次他卻對喬治·桑夫人的文采著了迷。
雖然當時氣氛緊張,但他還是為喬治·桑夫人舉辦了一次文學晚宴。我參加了這個聚會。雖然不久之後發生了令我印象更加深刻的六月事變,但我還是沒有忘記這個聚會,不僅如此,我還能時常想起它。
雖然是文學聚會,但參加的人並不都是文學家,除了主角喬治·桑夫人之外,還有一位來自英國的年輕夫人,以及梅裡美[41]和幾位並不出名的文學家。我忘記了那位年輕夫人的姓名,但她謙虛可愛,我對她的印象很深刻。在她熟悉的圈子裡,她也是小有名氣。在座的幾個人裡,有些人彼此不太熟悉,有些人卻很熟悉,如果我記得沒錯,喬治·桑夫人和梅裡美就是老熟人。在前不久,他們有一段很親密的關係,但很快就結束了。他們的羅曼司[42]遵守了亞里士多德的規則,符合時間和地點方面的要求。作為東道主的米爾納顯然對此一無所知,因此才魯莽地將這兩個人都請來了。他們也沒有想到會再次相遇,這是他們結束艷遇之後的第一次相遇,因此都很尷尬,好在他們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在那以後,梅裡美再也沒有出現在有喬治·桑夫人的場合。
米爾納安排我坐在了喬治·桑夫人的旁邊。在此之前,我沒有和她說過話,在我的記憶中甚至也沒有見到過她(我很少參與文學界的活動)。有一天,我的一位朋友請她談一談對我的那部關於美國的著作的意見,她說道:「我只閱讀作者贈送給我的書。」我討厭會寫作的女人,尤其討厭那些不願意表露出自己弱點的女人,她們隱藏了自己真實的一面,無法讓旁人對她們感興趣。因此,我對她很有偏見。但是,我還是挺喜歡她的。她的眼神很專注,很動人,好像集中了她全部的精神,其他部位都被她忽視了。我覺得她的身上有一些自然流露出來的偉大精神,這讓我印象深刻。她的言談舉止是簡單樸素的,也許,她有些刻意地將著裝的樸素和言行的樸素結合起來了。她的著裝越樸素,言行也就越樸素。
我們談論了整整一個小時的社會局勢。事實上,面對眼下這種情況,除了社會局勢,也不可能再談論別的話題了。在這些問題上,她表現出了政治家該有的風度,她的講話令我感到震驚。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跟一位願意向我講述我的敵對者情況的女人近距離直接接觸。當時,黨派之間既不互相交往,也不互相協調,因此彼此並不完全瞭解。她詳細地向我講述了巴黎工人的情況,包括他們的組織、規模、槍械和戰鬥準備情況,還包括他們的思想和決心。我覺得她說得有些誇張,實際上並不誇張,因為那些情況後來都得到了事實的證明。
我覺得她很害怕人民獲得勝利的結果,很同情議會的命運。她對我說道:「請說服你的同僚們,千萬不要讓人們因為憤怒而走上街頭。同樣的,我也希望我的朋友們能夠保持忍耐。戰鬥一旦打響,你們的一切都會被摧毀。」
說完了這些飽含同情的話,我們就分別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