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我已經執掌一家流量名列前茅的中國互聯網公司。雖然當時我只有33歲,在外人看來可以說是志得意滿,但是我的骨子裡總是有一些不自信。
我當然希望能夠建立一家充滿革命創造力的公司,可以經受歲月長河的滌蕩。我的價值觀,也希望我生產的產品,能夠為別人所用,影響和改變別人的生活。這是所有互聯網創業者做企業的初衷。當然,作為一家互聯網公司的CEO,我也夢想著去敲上市鐘。不僅僅是為了一時的媒體聚焦,而是為了在納斯達克留下一個印跡,以此證明獲得了資本市場的認可。那是所有互聯網人的夢想。
雖然內心想上市,但是那時的我對上市始終有一種恐懼心理。我覺得我英文不夠好,跟西方人打交道不熟練。我一直在埋頭拉車,沒有站在一個高度去俯瞰互聯網整個行業的狀態。最大的問題是,我當時沒有站在行業的角度評價3721於宏觀處究竟處在一個什麼位置。和別人比,我們的優勢和劣勢在哪裡。
每一次IDG開會,都是關於創業的腦力激盪。在所有IDG投資的公司裡,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屬於名列前茅的創業者。每次IDG一開大會,來的都是噹噹的李國慶、郭凡生這樣的人物。他們每次上台就可以滔滔不絕地演講,每個人都特別自信。我被IDG系的創業公司的氣場給震懾到了,感覺自己來自第三世界,所以不太愛發言,也不太敢在這種場合說話,每次自動氣短一截。
不僅如此,投資人在創業時對你的輔導態度,也決定著創業者本身的意志力。我之所以在那個時候感覺到一種莫名的不自信,也來自投資人在潛移默化當中給我的影響。到2003年,3721的成長已經超過了投資人的駕馭能力,互聯網在當時處在一個極速發展的時期,即便是被認為成功的企業,也是在摸著石頭過河,而行業本身的發展方向誰都不可能一下子說清。就連一直支持我的IDG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對3721怎麼辦,大家對於行業的前景都很模糊。
其實回過頭來看,當時的3721已經是站在互聯網革命的前沿了,流量穩定,名列前茅。我記得當時有一家公司叫金融街,他們想上市,我們隨便分發給金融街一點流量,就對它的銷售增長有很大幫助。我還記得,當時雅虎(中國)也和我們合作。我分發給雅虎一些流量,輕輕鬆鬆就能給雅虎帶來每天三四百萬的流量。而當時雅虎自己的流量一天只有一百萬。
但是當時外界有很多人並不看好我們,認為我們雖然收入高,但是模式前景並不好。但是誰的模式不是一步一步在市場上摸索出來的呢?我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流量的威力,內心深處被某種不自信給羈絆住了。我並沒有意識到,只要有流量,可以借助流量做很多很強大的事情,包括開啟一個新的業務——搜索。這種不自信,對於未來能夠把公司做多大,是有阻礙作用的。
2003年,Google雖然尚未正式進入中國,但是已經開始了中文服務。當時中文搜索量最大的就是Google,百度還處於尚未起飛的狀態。市場上當時還有一個雅虎,在中國一直不溫不火。如果3721在這個時候轉型,是有一線希望抓住搜索發展的機會的。但是,本來我就有一些不自信,加上那段時間外人對3721走向的眾說紛紜,加深了我的疑惑。
在經歷了和RealNames、CNNIC這些機構持續不斷的商戰之後,我心力交瘁,隱隱產生了幾分退意。IDG此時如果出售幾個公司,可以得到一個漂亮的投資回報率成績單。好的退出業績對於一家投資機構來說,就是一張A+的成績單,它無聲地證明了自己的眼光和實力。 而在我本身對3721的未來舉棋不定之時,一些公司已經開始陸陸續續地找上門來和3721談出售了。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被各方力量推上了變賣3721之路。
賣還是不賣?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就像是選擇生存還是死亡一樣艱難。這個問題在兩個月的時間裡深深地困擾著我。我經常焦慮不安,好像有無盡的黑暗在包圍著我。好像我需要做出一個決定,是否要讓自己的孩子去安樂死。這個時候我才體會到一個創業者對一家公司的感情,那種如同對自己孩子一般的由內而外的愛。那種一想到要離開,就有說不出的失落感。為了思考是否賣公司的事情,我去了美國兩次,每次回來,我就覺得不能賣。正是因為我的倔強,我第一次和投資人王功權有了激烈的爭吵。我們第一次拍了桌子,還朝對方大聲喊叫。
這幾個月對我來說就是靈魂煎熬,我不斷地問自己,出售公司有哪些好處?又有哪些壞處?這種思考,對於一個創業者來說,是一種折磨。
在思考是賣公司還是自己接著干的同時,公司內部也在做各種技術測評。我們拿出各個技術指標和百度做著對比,最終的結論是,我們什麼指標都比百度強,就是在搜索上比百度弱。而更迅速地超越競爭對手的方法之一,就是通過巨頭對我們的收購,實現3721的超越,我也能在中國成就一份事業。
思前想後,想拿下搜索市場的心理和一種日漸浮現的虛榮心,促使我下了最後的決心——賣掉我親手建立的3721。
此時買者已經絡繹不絕。在雅虎找上門之前,已經有好幾家公司找到了我,每家的出資額都非常可觀。大家當時想買3721,其實都是看到了3721在企業級市場的出色表現。大家看到了3721的收入和企業用戶的規模。當時互聯網的各種服務都不怎麼掙錢,所以大家都想在企業級市場方面挖掘機會。他們做大企業的品牌廣告,掙中小企業的實名生意。能有這樣的佈局當然是最理想的,而3721則是一個被激烈爭奪的對象。
第一個來找我的就是新浪公司。
因為出售公司的事情,我在硅谷和新浪的負責人見面了。他是一個非常風趣的人,很有意思。他當時願意開出2000萬美元來收購3721。這個報價看上去肯定不高,但是鑒於新浪本身的市值當時只有1億美元,這樣算來,新浪實際上是肯拿出自己20%的股權來購買我們,這樣的價格已經顯得誠意十足。新浪的股權比較分散,如果這單真的成交了,我將在一夜之間成為新浪的大股東。這樣的未來,對當年還很年輕的我來說,很有吸引力。當年新浪的實力站在了中國互聯網的前沿,公眾影響力處於鼎盛時期,是一家眾所周知的媒體互聯網公司,成為它的大股東誘惑十足。我思前想後,認為新浪在收購意向的表達方面誠意十足,但是網絡實名並不是新浪的業務重點。3721如果歸在新浪門下,很難預測它的命運。新浪當時儘管已經開始推出新浪問答,這也是新浪的搜索產品——新浪愛問的前身,但是技術上也沒有好過3721。如果出售3721,我肯定希望未來的擁有者和我一樣重視它,鑒於此,新浪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我們也就沒有和新浪接著談下去。
新浪之後,我見到了搜狐的張朝陽。張朝陽英文名是Charles,我們之前接觸並不多,而這次見面促成了我們的友誼。當年Charles已經在江湖裡打拼了五六年,也經歷過2001年的互聯網泡沫、抵禦過北大青鳥的惡意併購、和新浪的內容競爭等第一代互聯網創業者經歷的起起落落。經歷過起起落落的江湖風雲之後,我能感覺出他的淡然。他說話的風格是低沉平淡的,似乎沒有什麼波瀾起伏,但是每一句話都充滿了思考。
知道新浪對我們的報價,張朝陽對我說:「我可以把價格抬到3500萬美元。」
當時搜狐的市值是1億美元左右。這意味著,搜狐願意拿出35%的股權來交換我們的資產。如此大的股權比例出讓讓我感動。但是,我的感動大於衝動。搜狐當時甚至尚未涉足搜索,而我也認為3721和搜狐的業務整合可能不會很順利。我一心想給3721找一個最安全、最被寵愛的地方。
後來是阿里巴巴,它是給我們開價最高的國內公司。當時,在企業級市場,阿里巴巴的企業服務都被3721給擊敗了。因此,如果阿里巴巴把我們收購了,它將重新得到企業級市場的江山,這將彌補阿里巴巴當時的重大缺陷。當時阿里巴巴家底並不豐厚,但是竟然開出了比搜狐和新浪都高的收購金額——6000萬美元。
馬雲對我說:「要是真收購你們,我還要專門去融一筆錢,還要去換股。換股之後,你的股份可能比我的還要多了。」
為了瞭解阿里巴巴的業務模式,我專門去了一趟杭州。當時的阿里巴巴還沒有淘寶,也沒有支付寶。我心想,阿里巴巴不就是一個銷售公司嗎,其實和我的代理商模式差不多,這也沒有什麼核心技術。當時的我並沒有看懂馬雲的模式。
就在我受馬雲之邀在西子湖畔做客阿里巴巴時,雅虎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這並非這個全球互聯網巨頭第一次對我們拋出橄欖枝。然而,這一次是楊致遠發來的傳真,親自表達了希望雅虎和3721簽署排他性協議、一心一意地談併購條款的意願。
雅虎提出的併購價格是1.2億美元。
本來,我對賣不賣公司還持有一種遲疑的態度,但是雅虎的出現讓我倍感興奮。雅虎的熱情讓我想起了之前Google的冷漠,對中國市場的冷淡,還有在硅谷施予我們的那一幕。這一熱一冷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除此之外,雅虎還有一些讓我難以抗拒的理由。第一,雅虎已經進入中國市場幾年了。雖然做得一般,但是已經形成了一套在中國做事的方法,也擁有一個團隊。第二,雅虎在全球是一個如日中天的品牌,它是在互聯網行業開天闢地的企業,擁有世界領先的技術。第三,雅虎開出了一個比任何國內企業都要高的價格。當時領先的中國互聯網公司市值只有1億美元左右,雅虎的開價甚至超過了一些公司的市值。
很多事情,行為加強動機。雖然我並沒有下定決心出售3721,但是關於賣與不賣的談判進行得多了,要賣掉的認知已經不知不覺地被加強,尤其是當一些公司願意開出比市值還高的價格來購買時,這在無形中讓人的虛榮心開始膨脹。這個時候,無論是自己還是外界,都會認為所謂的天價收購是對你價值的肯定。
雅虎的技術讓我心動。而3721對於雅虎,也有價值。尤其是,3721的一個潛在優勢是ICP牌照資源。1999年雅虎進入中國時,借用的是北大方正的ICP牌照。儘管繞開了政策限制,但借用畢竟不是長策。而收購擁有網絡實名技術的3721公司,可以讓雅虎輕鬆跨越技術和資源方面的壁壘。
我開始了談條件的各種繁複程序。有一家香港的公司為我們談判。最後的過程就是討價還價、死磕協議條款,討論財務與利潤的考核細節。整個過程,殫精竭慮,視死如歸。我對和雅虎的合作飽含期待,為了這一點,我犯了一個非常幼稚的錯誤——我放棄了對公司的控制權。我還沒有意識到這麼做會帶來怎樣嚴重的後果。
按照協議,我將出任雅虎中國區的總經理。但是,失去公司控制權的安排,也讓這個職位陷入了形同虛設的危險當中。
在焦頭爛額地簽訂收購協議的過程中,媒體為這次收購打了一個標籤,認為這是中國的互聯網公司賣出了一個「天價」。
在瘋狂忙碌之後的平靜當中,我們在香港簽署了收購協議。當時的媒體記載歷歷在目——
隨著中國加入WTO後各種承諾的兌現,搜索行業的整合故事即將上演,而雅虎購併3721之舉,只不過提前透出了「山雨欲來」的個中症候。
11月20日晚,3721董事長周鴻禕和主管國際業務的副總劉千葉一行,搭乘19:20到22:55的KA903次航班,秘密飛抵香港,行色匆匆地下榻到位於太古廣場Conrad超五星酒店。之後,雅虎高級副總裁John Marcom、雅虎北亞區副總裁兼董事總經理關重遠和北亞區互聯網事業副總裁盧大為等人亦趕至現場。
緊張的談判隨即展開,直至第二天下午,基本條款才告達成。此後,雙方特意將簽約時間定格在11月21日3點7分,簽約地點則選在香港銅鑼灣希慎道10號新寧大廈2802室的雅虎控股(香港)有限公司,周鴻禕和John Marcom是最後的簽字人。
雅虎將以現金1.2億美元收購香港3721網絡軟件技術有限公司的股權,並與北京3721科技有限公司結成技術同盟。3721香港公司僅是一個向北京3721提供技術的公司,而北京3721擁有ICP牌照,並且仍將運作具體業務,並在股權上保持獨立。收購完成後,3721香港公司將作為雅虎的全資子公司,繼續運營原有業務。按照慣例條件,交易將在明年第一季度逐步完成。
意料之中的是,周鴻禕於雙方合併後並未全部賣出股份,還將是公司股東和管理層之一,至於赴雅虎中國任職一事,則無定論。 此外,3721香港公司兩大風險投資商IDG和JAFCO均將全部套現退出,獲利達數倍之多。
這一刻,沒有鎂光燈的閃耀,也沒有香檳慶祝,然而雙方都將這一剎那視為自己的勝利。
(1) 根據胡歡回憶,即便在得到融資之後,3721也沒有租昂貴的嘉裡中心,而是找了便宜的和喬大廈,原因是他們之前遭遇過重大的現金流的打擊,這讓他們對現金流把控得特別嚴格。胡歡離開公司前做了一年半的預算,但是職業經理人很快就花完了。後來的職業經理人對他們最大的傷害就是再次把公司的錢花光了,讓他們再次經歷了生死考驗。選擇和喬大廈是因為它既靠近朝陽的商業環境,又相對便宜。
(2) 部分內容參考《CNNIC的手》 ,發表於2001年11月7日《知識經濟》,作者劉韌,高劍巍。
(3) 根據胡歡回憶,多年來,她和週一起創業,對於壓力其實已經習以為常,但是真正讓他們難受的是打著政府旗號巧取豪奪的機構。雖然RealNames事件和CNNIC事件時間上有些重合,但與RealNames是正常的市場競爭,雖然壓力巨大,並沒有那麼憤怒。但是對於後者,卻有由衷的憤怒。
(4) 根據胡歡和當時3721的COO劉千葉回憶,當時開始做這輪融資的時候是2001年年初,這項融資整整談了一年。為了順利拿到錢,3721做的是降價融資,就是比上一輪的價格要低,給了新投資人價格上的優惠。然而,3721千盼萬盼的資金卻遲遲不到位。當時周對融資已經感覺死心了,決定要靠自己,去市場上掙錢。到2001年10月,3721已經實現了正現金流,投資人又重新來找他們,融資協議才簽訂。這個時候3721已經不太需要融資了,但周還是按照當時早已談好的價格進行了簽約。在這種情況下,進行低價融資還是做了很大的讓步。由於是按照前一年的價格做的降價融資,所以按照協議,團隊應該給以前的投資人進行反稀釋。IDG等投資人因為瞭解公司的情況,知道周不一定要接受這筆錢,完全是為了公司的資金儲備而決定接受。所以,他們並沒有提出要執行反稀釋。而周決定拿出自己的股份,對以前的投資人進行了反稀釋。因此,周個人的股份就大大稀釋了。
(5) 根據對王功權的採訪,當時IDG投資的項目很多。對於3721是否退出,IDG並沒有特別的意見。
(6) 根據胡歡回憶,周在反覆思量之後,決定不賣給雅虎,並且把這個決定告訴了董事會。而包括IDG在內的風險投資人,都表示出了寬容,說:「鴻禕,你來決定,無論什麼決定我們都支持你。如果你不想賣,咱們就把公司繼續做下去。」雅虎香港的David Lu受雅虎之托來找他談,問他為什麼不賣了,是因為價碼不夠高,還是有別的原因,或是因為是自己創建的公司就死活不捨得賣。只要不是最後一種情況,別的都可以談。周想來想去,直覺是不要賣,但是也沒有什麼有說服力的理由。去杭州之前,王功權拉著他苦口婆心地談了一次,終於讓他下定了賣掉公司的決心。他剛剛出差到達杭州的酒店,雅虎的傳真就追了過來。他就這麼把公司賣掉了。
(7) 周當時已經決定接任雅虎中國總經理,只不過媒體此刻還並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