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從奪情到歸葬

嘉靖三十七年,居正曾經看到父親一面。十九年的日月了,居正從一個平凡的翰林院編修,成為當國的首輔,文明也從一個平凡的府學生,成為首輔的父親。在北京的掌握政權,在江陵的掌握利權。誰能說文明的不是呢?遼王府到手了,重行翻造,純忠堂、捧日樓都蓋好了,沙洲來了,劉總兵送來的銀子,也從瞿塘三峽下來了。快得很,李太白不曾說過嗎?「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一位七十歲的府學生想起。其餘的,還有許多許多數不清的事件。七十歲的人,應當休息一下,但是這一家的事,交給誰呢?不錯,還有居易、居敬,但是文明究竟放心不下。居正也談起要迎養到北京,可是老年人擱不下江陵的山水,擱不下自己的姬妾,擱不下一切的家事。

萬曆三年神宗忽然問起左右的人來:「張先生的父母還在嗎?」「先生的父母已經七十幾歲了,」大家說,「還是好好的。」

神宗高興得很,吩咐準備賞賜,一面親筆寫信給居正:

聞先生父母俱存,年各古稀,康健榮享,朕心喜悅。特賜大紅蟒衣一襲,銀錢二十兩;又玉花墜七件,綵衣紗六匹,乃奉聖母恩賜:咸宜欽承,著家僮往繼之。

大致是萬曆五年夏間,文明病了,有時連走路都困難,居正準備請假省親,偏偏神宗大婚的問題來了,後來婚期決定在萬曆六年三月,居正看到暫時走不得,索性定在大婚以後再行回去。他在給王之誥的信上提起:「老父頃患甚劇,今雖暫愈,然聞動履尚屬艱難,桑榆暮景,風燭可虞。顓擬主上大婚後,乃敢乞身。(1)今定婚期於來歲三月,則陳情之舉,當在夏初矣。遙望此期,以日為歲,奈何?」(2)

文明這一年七十四歲,疾病纏綿,(3)終於在九月十三日逝世了。那時從江陵到北京,交通困難,九月二十五日,居正才得到訃聞。內閣同僚呂調陽、張四維奏明神宗,神宗頒賜御筆給居正說:

朕今覽二輔所奏,得知先生之父,棄世十餘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當不知何如裡!然天降先生,非尋常者比,親承先帝付託,輔朕沖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靈,必是歡妥,今宜以朕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4)

神宗賜銀五百兩、紵絲十表裡、新鈔一萬貫、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樣碎香二十斤、蠟燭一百對、麻布五十匹。兩宮皇太后也是照樣賜唁。二十八日禮部奉聖旨,文明「著照例與祭葬,仍加祭五壇」,身後恤典,一切從厚。

但是重大的問題來了。明代內外官吏人等有丁憂的制度,在遇到承重祖父母、親父母的喪事,自聞喪日起,不計閏,守制二十七月,期滿起復。英宗正統七年令,「凡官吏匿喪者,俱發原籍為民」;十二年令,「內外大小官員丁憂者,不許保奏奪情起復」。「丁憂」指親喪二十七個月中,必須解職的事;期滿而後,照舊做官,稱為「起復」。在二十七個月中,由皇上特別指定,不許解職,稱為「奪情」。奪情之事,平常很少見,但是在軍隊中,尤其是在作戰的時候,原談不到「丁憂」,這一類的事,古人稱為「墨絰從戎」,又稱「金革之事不避」。在宗法社會裡面,政治就是教化,官吏就是師長;主持教化的師長,在教忠、教孝的社會裡,自己先行履行對於亡父、亡母的義務,不能不算是一種合理的行為。

居正照例咨行吏部,題請放回原籍守制。吏部隨即奉到聖旨:

朕元輔受皇考付託,輔朕沖幼,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賴,豈可一日離朕?父制當守,君父尤重,准過七七,不隨朝,你部裡即往諭著,不必具辭。(5)

居正九月二十五日得訃,這道不許守制的上諭,也在九月發下,一切都是四、五日間之事,沒有迴旋的餘地。本來居正奪情的事情太嚴重了,居正身後,經過神宗十年到四十八年這個很長的階段,一般人因為後來神宗對於居正的反感,無從追求正確的結論;等到神宗死後,討論可以自由的時候,奪情的經過已經成為長遠的過去,時日不清楚了,事實不清楚了,偽造的根據,曲解的現實,到處作祟。於是奪情的是非,遂成為一個謎。

據說第一個主張奪情的是戶部侍郎李幼孜,馮保主張奪情,居正也有意奪情,因此造成奪情的局勢。其實幼孜第一個提出這個呼聲,只提出時代的要求,而造成這個時代要求的,卻是居正本人。

自從隆慶六年六月,居正當國以來,這五年三個月的時間,整個國家安定了。政治上了軌道,經濟有了把握,太倉粟支十年,太僕寺積金四百餘萬;北邊的俺答屈服了,土蠻雖然沒有屈服,但是不斷地潰敗,解除了東北方的威脅;內閣裡面,安靜到沒有一點波浪,更是嘉靖、隆慶以來沒有的現象;這一切是誰的大功?居正去了,這個局面,交付那一個?徐階七十五歲了,高拱更和馮保結下生死大仇,都談不到回朝,在野的還有哪一個幹練的大臣?呂調陽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他自己沒有大的抱負;張四維也許還有些才氣,但是資歷太差,而且也沒有人望,在朝的又交給誰?居正固然有三個主人,但是慈聖太后和馮保,都說不到自己掌握政權,明代根本沒有太后臨朝和宦官執政(6)的前例;至於神宗,這時才十五歲,慈聖太后還把他當小孩看待呢,更說不到自己負責。一切的形勢竟造成居正非留不可的局面。這一個局面是居正自己造成的,居正自己也看到。

其次大學士丁憂起復,不是沒有故事的。成祖永樂六年六月楊榮丁憂,十月起復。宣宗宣德元年正月金幼孜丁憂,隨即起復。四年八月楊溥丁憂,隨即起復。景帝景泰四年五月王文丁憂,九月起復。憲宗成化二年三月李賢丁憂,五月起復。這都是故事。五人之中,唯有李賢是首輔,而李賢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太平的時代,成化二年,憲宗已經二十一歲,即使李賢丁憂,也還和現在非留不可的局面,有些不同。這一切,慈聖太后、神宗、馮保,連同居正也都看到。

不許守制的上諭下來了,居正再行上疏請求,自稱「是臣以二十七月報臣父,以終身事皇上」,但是語氣並不十分堅定,他甚至說:

臣聞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報。夫非常者固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臣一介草茅,忝司政本,十有餘年,受先皇顧托之重,荷聖主倚毗之專,無論平日所承,隆恩異數,超軼古今,即頃者聞憂之日,兩宮聖母為臣憫惻,聖心感動,為臣淒惋,慰吊之使,絡繹道途,賻賵之賚,充溢筐篚,又蒙皇上親灑宸翰,特降璽書,中間慰藉之勤篤,勉喻之諄切,尚有溢於聖言之外者。臣伏而讀之,一字一淚,雖旁觀近聽之人,亦無不傷心酸鼻者。夫自古人臣,以忠結主,商則成湯之於伊尹,高宗之於傅說,周則成王之於公旦,漢則昭烈之於諸葛亮,其隆禮渥眷,辭命誥諭之文,載在史冊,至今可考,固未有謙抑下巽,親信敬禮,如皇上之於臣,若是之懇篤者,此所謂非常之恩也。臣於此時,舉其草芥微軀,摩頂放踵,粉為微塵,猶不足以仰答於萬一,又何暇顧旁人之非議,徇匹夫之小節,而拘於常理之內乎?且人之大倫,各有所重,使幸而不相值,則固可各伸其重,而盡其所當為;不幸而相值,難以並盡,則宜權其尤重者而行之。今臣處君臣、父子,兩倫相值,而不容並盡之時,正宜稱量而審處之者也。況奉聖諭,謂「父制當守,君父尤重」,臣又豈敢不思以仰體,而酌其輕重乎?(7)

無疑地,居正是在考慮應否守制的問題了。十月初二日奉聖旨:

卿篤孝至情,朕非不感動,但念朕昔當十齡,皇考見背,丁寧以朕屬卿,卿盡心輔導,迄今海內乂安,蠻貊率服,朕沖年垂拱仰成,頃刻離卿不得,安能遠待三年?且卿身繫社稷安危,又豈金革之事可比?其強抑哀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託之重,勿得固辭。(8)

奉旨以後,居正上《再乞守制疏》,十月初五日復奉聖旨:

覽奏,詞益哀懇,朕惻然不寧。但卿言終是常理,今朕沖年,國家事重,豈常時可同?連日不得面卿,朕心如有所失。七七之期,猶以為遠,矧曰三年!卿平日所言,朕無一不從,今日此事,卻望卿從朕,毋得再有所陳。(9)

神宗甚至和呂調陽、張四維說起,即使居正再上百本,亦不能准。守制的請求,已經成為僵局,居正只得再從旁面提出,他說:

仰窺皇上之心,不過以數年以來,舉天下之重,盡屬於臣,見臣鞠躬盡瘁,頗稱意指,將謂國家之事,有非臣不辦者。此殆不然也!夫人之才識,不甚相遠,顧上用之何如。臣之不肖,豈真有卓犖超世之才,奔軼絕塵之力,惟皇上幸而用之,故臣得盡其愚耳!今在廷之臣,自輔臣以至於百執事,孰非臣所引薦者?觀其器能,鹹極一時之選。若皇上以用臣之道而用諸臣,諸臣以臣心之忠而事皇上,將臣平日所稱聖賢道理,祖宗法度,此兩言者,兢兢守之,持而勿失,則固可以端委廟堂而天下鹹理。是臣雖去,猶未去也,何必專任一人,而使天下賢者,不得以各效其能乎?且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歲,素嬰多病,昨有家人到,致臣母意,囑臣早歸。田野之人,不知朝廷法度,將謂臣父既沒,理必奔喪,屈指終朝,倚閭而望,今若知臣求歸未得,相見無期,鬱鬱懷思,因而致病,則臣之心,益有不能自安者矣。皇上方以孝養兩宮,何不推此心以及臣之母乎?(10)

神宗的聖旨又下了,他說:

朕為天下留卿,豈不軫卿迫切至情,忍相違拒?但今日卿實不可離朕左右。著司禮監差隨堂官一員,同卿子編修、嗣修,馳驛前去,營葬卿父;完日,即迎卿母,來京侍養,用全孝思。卿宜仰體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辭。(11)

這道聖旨,由內閣傳下,神宗再命司禮監太監何進帶去親筆諭旨:

諭元輔:朕以幼沖、賴先生為師,朝夕納誨,以匡不逮。今再三陳乞守制,於常理固盡,於先帝付託大義,豈不鮮終?況朕學尚未成,志尚未定,一日、二日萬幾,尚未諳理;若先生一旦遠去,則數年啟沃之功,盡棄之矣。先生何忍!已有旨,特差司禮監官同先生子前去造葬,事完便就迎接先生老母,來京侍養,以慰先生孝思,務要勉遵前旨,入閣辦事,豈獨為朕,實所以為社稷,為蒼生也。萬望先生仰體聖母與朕惓惓懇留至意,毋勞又有所陳。(12)

這時御史曾士楚,給事中陳三謨都上疏,請留居正了。吏部尚書張瀚奉上諭慰留居正,連忙和左侍郎何維柏商議。

「丁憂守制,」維柏說,「是天經地義的事,遷就不得的。」張瀚的宗旨決定了,索性給他一個不理。吏部司官們和尚書說,請他復奏,張瀚只是一味地裝糊塗。他說:

「大學士奔喪,應當加恩;這是禮部的事,和吏部有什麼相干!」

皇帝奪情的詔書屢次下來了,官員們正在紛紛請留居正,張瀚只是捶著胸膛歎息,他認為從此以後,綱常掃地,對於奉命慰留居正的上諭,始終置之不理。給事中王道成、御史謝思啟上疏彈劾張瀚、何維柏,其結果張瀚勒令致仕,維柏罰俸三月,一切都是十月初的事。

奪情的局勢既成,居正沒有迴旋的餘地,他只有承認了。他說:

凡朝士大夫,見者聞者,無不恫切歎頌,皆以大義責臣,謂殊恩不可以橫干,君命不可以屢抗,既以身任國家之重,不宜復顧其私。臣連日枕塊自思,且感且懼,欲再行陳乞,恐重獲罪戾。且大婚期近,先帝之所付託,與國家之大典禮,莫此為重,乃一旦委而去之,不思效一手一足之力,雖居田里,於心寧安?用是茹忍哀悰,不敢再申前請,謹當恪遵前旨,候七七滿日,不隨朝,赴閣辦事,隨侍講讀。(13)

他提出五個條件,(一)所有應支俸薪,概行辭免;(二)所有祭祀吉禮,概不敢與;(三)入侍講讀,在閣辦事,俱容青衣角帶(14);(四)章奏具銜,准加「守制」二字;(五)仍容明年乞假葬父,便迎老母,一同來京。條件提出以後,奉聖旨:「卿為朕勉出,朕心始慰,這所奏,俱准。歸葬一節,還候旨行。」(15)

居正奪情之事,雖然是局勢造成的,但是造成這個局勢的,何嘗不是居正?張瀚勒令致仕的時候,居正還沒有承認在閣辦事,但是他已經推薦王國光繼任吏部尚書了。他和國光說:「銓衡重任,非公不足以當之。比時孤方乞歸,然不敢以去國之故,而忘謀國之心,故敢以公進。然公之忠亮,實素簡於帝心,故疏上即荷俞允,非俟孤言以為用捨也。」(16)在苫塊昏迷的當中,居正何嘗有一日忘去政權?居正稱道伊尹,(17)也許他看上伊尹以天下自任的那一點,但是以天下自任,正是熱中政權的一個解釋。

從居正十九年沒有看見文明一面的事實看來,父子之間的感情,委實已經生疏了。居正和文明中間,無論在志趣上,在事業上,都看不出一些共同的場所。十九年的日月,三千里的距離,在父子之間,造成最大的隔閡。居正當然知道丁憂只是二十七個月的請假,在這個時間以後,隨時可以起復。但是起復只是一個理論。徐階致仕了,陳以勤、李春芳致仕了,高拱、殷士儋也致仕了,除了高拱偶然一度重來以外,其餘沒有一個再看到北京的城闕。政權正和年光一樣,是不輕易回轉的。居正自從二十三歲舉進士以後,經過三十一年的政治奮鬥,才取得現在的政治地位,他怎能不留戀呢?

明朝的故事,首輔去位三日以後,次輔便把座位,從內閣的右邊遷到左邊,翰林院後輩和內閣僚屬都穿紅袍到內閣道賀。這一次他們穿紅袍到內閣來了,大家向次輔呂調陽道賀。調陽是一個老實人,他雖然沒有把座位移到左邊,但是居然接受大眾的道賀。一切增加居正的恚忿。他認識自己還沒有去位,人情已經變了,將來當真去位,那還了得!夏言、嚴嵩對於當日的政權,都曾經支付血腥的代價;以後徐階、高拱,也都經過最大的危險。現在會不會需要自己償還這一筆血債!

留戀、畏懼,這兩種強烈的情緒,佔有居正的胸中。但是最大的原因,還是他捨不得當時的國家。在自己當國的五年三個月中間,整個明朝,已經從困頓的狀態中解放出來,成為富強的國家;自己去位以後,會不會重行回到困頓中去?這一切,只為了一個十九年不曾見面的父親,代價未免太大了。居正覺得李幼孜的語句還在自己耳朵裡響著:

「皇帝沖齡,天下不可一日無相公,相公怎樣忍得回去守制呀!」

這樣他才決定辭俸守制的辦法。萬曆八年他在奏疏中說過:

臣又查得前代典禮與本朝律令,凡奪情起復者,皆居官食祿,與見任不殊。故先年大學士楊溥、李賢等,皆從服中陞官考滿,以事同見任故也。今臣乃辭俸守制,皇上原未奪臣之情,臣亦未嘗於制中起復,比之諸臣,事體原自不同。(18)

居正辭俸守制,但是神宗沒有讓他枵腹從公的道理,所以萬曆五年十月傳旨:

元輔張先生,俸薪都辭了。他平素清廉,恐用度不足,著光祿寺每日送酒飯一桌,各該衙門每月送米十石、香油三百斤、茶葉三十斤、鹽一百斤、黃白蠟燭一百支、柴二十扛、炭三十包,服滿日止。(19)

居正曾和順天巡撫陳道基談起當日的心境:

唁貺再臨,又辱別諭云云,敢不敬承雅意。但孤暫留在此,實守制以備顧問耳,與奪情起復者不同;故上不食公家之祿,下不通四方交遺,惟赤條條一身,光淨淨一心,以理國家之務,終顧命之托,而不敢有一毫自利之心;所謂或遠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此孤之微志也。(20)

「辭俸守制」是居正發見的名辭,但是一般人目光中,只看到他不奔喪,不守制,怙權貪位。居正曾經談到「聖賢道理,祖宗法度」,這句話更引起他們的反感。《論語》是一部家喻戶曉的書,哪一個不曾讀過?在宰我提出要把三年之喪更行縮短的時候,孔子生了大氣,《論語》裡還記著: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孔子的邏輯,認定小孩在出身以後的三年中,全靠父母的愛護,因此在父母身死以後,應當守制三年,報答父母的恩愛。現在居正照舊入閣辦事,還說什麼守制,照舊賜酒賜飯,還說什麼辭俸?一切只是名辭的簸弄,還談什麼聖賢道理?最可恨的是負著言論責任的御史、給事中,現在不但不曾彈劾,反而陳請慰留,甘心成為權門的鷹犬!一般人正痛恨著。

萬曆五年十月初五日,天上發見彗星,從西南方直射東北,蒼白的色彩,像一道幾丈長的白虹,從尾星、箕星,越過牽牛,一直掃射到織女星。這真是一個很大的變異。不錯,荀子曾經說過:「夫日月之有蝕,風雨之不時,怪星之黨見,是無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則是雖並世起,無傷也;上暗而政險,則是雖無一至者,無益也。」(21)但是荀子的話,一般人不一定讀過,他們看到的只是這個非常的大變。彗星出見以後,神宗下詔修省。修省是一種反省的工作,皇帝要百官修省,百官當然也可以請皇上修省。第一個上疏的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他說:

居正父子異地分睽,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長棄數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憑棺一慟,必欲其違心抑情,銜哀茹痛於廟堂之上,而責以訐謨遠猷,調元熙載,豈情也哉?居正每自言聖賢義理,祖宗法度。宰我欲短喪,子曰:「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王子請數月之喪,孟子曰:「雖加一日愈於已。」聖賢之訓何如也?在律,雖編氓小吏,匿喪有禁,唯武人得墨衰從事,非所以處輔弼也。即雲起復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國門而速起視事者。祖宗之制何如也?事系萬古綱常,四方視聽,唯今日無過舉,然後後世無遺議,銷變之道無逾此者。

中行隆慶五年進士,是居正的門生,上疏以後,進謁老師,連同底稿也遞上了。

「這一道奏疏,」居正愕然地問道,「已經奏上了嗎?」「沒有奏上以前,不敢和老師提起的。」中行說。

中行上疏的第二天,居正另外一個門生,隆慶五年進士,現任翰林院檢討趙用賢上疏:

臣竊怪居正能以君臣之義效忠於數年,不能以父子之情少盡於一日,臣又竊怪居正之勳望積以數年,而陛下忽敗之一旦!莫若如先朝楊溥、李賢故事,聽其暫還守制,刻期赴闕,庶父子音容乖睽阻絕於十有九年者,得區區稍伸其痛於臨穴憑棺之一痛也。國家設台諫以司法紀,任糾繩,乃今嘵嘵為輔臣請留,背公議而徇私情,蔑至性而創異論,臣愚竊懼士氣之日靡,國事之日淆也。

用賢上疏的第二天,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又聯名上疏了。中行、用賢上疏請令居正奔喪歸葬,事畢回朝;艾穆、思孝則請令居正回籍守制。他們說:

陛下之留居正也,動曰為社稷故。夫社稷所重,莫如綱常,而元輔大臣者,綱常之表也。綱常不顧,何社稷之能安?且事偶一為之者,例也,而萬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棄先王之制而從近代之例,如之何其可也?居正今以例留,腆顏就例矣,異時國家有大慶賀,大祭祀,為元輔者欲避則害君臣之義,欲出則傷父子之親,臣不知陛下何以處居正,居正又何以自處也。徐庶以母故辭於昭烈曰:「臣方寸亂矣。」居正獨非人子而方寸不亂耶?位極人臣,反不修匹夫常節,何以對天下後世?臣聞古聖帝明王勸人以孝矣,未聞從而奪之也;為人臣者移孝以事君矣,未聞為所奪也。以禮義廉恥風天下猶恐不足,顧乃奪之,使天下為人子者皆忘三年之愛於其父,常紀墜矣。異時即欲以法度整齊之,何可得耶?陛下誠眷居正,當愛之以德,使奔喪終制以全大節,則綱常植而朝廷正,朝廷正而百官萬民莫不一於正,災變無不可弭矣。

北京御史、給事中請留居正的奏疏來了,南京御史、給事中請留的奏疏來了,南京尚書潘晟也上疏請留了,偏偏居正的門生和刑部兩個屬官上疏請令奔喪,甚至請令守制。這是為的什麼?是反動的勢力,還是另外有什麼陰謀?居正正在痛恨和憤慨。外邊的風聲愈來愈緊張了。從嚴嵩時代起,凡是攻擊輔臣的,常得廷杖的處分,高拱時代不是也準備廷杖言官嗎?一切都在人們的記憶中。居正在七七以內,本來沒有入閣辦事,他在出處方面,原有周旋的餘地,神宗要留居正,便不能不給居正滿意。杖、杖、杖,唯有廷杖才是滿足居正的辦法。然而廷杖是怎樣一種處分呢?受刑未畢,隨即死在廷中的故事,大家也還記得。血腥又蕩漾起來。

禮部尚書馬自強晉謁居正,居正匍匐在孝幃裡面。自強極力為中行等解釋,他說這一群少年人,固然是年少氣盛,冒昧無知,但是他們只是為的國家,並不是有意攻擊首輔;他說皇上盛怒之下,唯有居正上疏,為他們營救,才可免去一場大禍。自強真有些黯然了。

「居喪之中,管不了外面的事,請馬尚書原諒吧。」居正匍匐著回答。

翰林院的官員們一齊上疏救援了。侍講趙志皋、張位、於慎行、張一桂、田一俊、李長春,修撰習孔教、沈懋學都具名,但是這一次上疏,只是石沉大海,一點影響也沒有。眼看吳中行等四個都要受刑了。他們焦急的了不得。新科狀元沈懋學想起居正的兒子嗣修,他寫信給嗣修,請他和居正說情,一連去了三封信,但是嗣修不敢向居正說。懋學惶急了,他知道李幼孜和居正接近,幼孜不是提倡講學的嗎?和他談一些綱常之道,一定可以生效,因此懋學又去信了。幼孜的答覆只是這幾句:「若所言,宋人腐語,趙氏所以不競也。張公不奔喪,與揖讓、征誅,並得聖賢中道,豎儒安足知之!」居正最初請求守制,現在簡直是有意不奔喪,從被動成為主動,甚至認為聖賢中道。幼孜這一番言論,更引起一般人的不滿。

廷杖的執行更加迫切了。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約齊十幾位翰林院同僚,拜訪居正。居正托辭不見,眼看又成僵局。錫爵急了,一直奔到孝幃前面,他又向居正疏解了。他為吳中行等辯護,他請居正申救。

「聖怒太嚴重了,說不得。」居正說。

「即是聖怒嚴重,」錫爵侃侃地說,「也是完全為的相公。」

居正伏著叩頭道,「大眾要我去,偏是皇上不許我走,我有什麼辦法?只要有一柄刀子,讓我把自己殺了吧!」(22)

錫爵駭然地退出了。就這樣決定吳中行等受杖的命運。十月二十二日行刑。中行、用賢各杖六十,杖畢,拖出長安門,再用門板抬出北京。中行已經氣絕,幸虧中書舍人秦柱率領醫士把他救活,大腿上的腐肉割下幾十塊。用賢是一個胖子,總算受得起,但是大腿上割下來的腐肉有手掌大,後來他的妻索性把這塊肉風乾,留給子孫,作為傳家的教訓。在他們兩人逐出北京的時候,日講官右庶子許文穆送給中行一隻玉杯,上面鐫著幾行字:

斑斑者何卞生淚,英英者何藺生氣,追追琢琢永成器。

用賢所得的是一隻犀角杯,上面也有幾行字:

文羊一角,其理沈黝,不惜刻心,寧辭碎首?黃流在中,為君子壽。

艾穆、沈思孝所受的待遇更慘了。廷杖八十以後,手足加了鐐梏,收監三日,再得到充軍的處分,艾穆遣戍涼州,思孝遣戍神電衛。艾穆、平江人,在湖南、湖北沒有分省以前,和居正算是同鄉。居正痛切地說:「從前嚴分宜(23)當國的時候,沒有同鄉對他攻擊,如今我比不上嚴分宜了。」他回想到門生和同鄉都向自己攻擊,真有些感慨系之。

氣量寬宏的大臣,遇到這個局面,用不到憤激,更談不上廷杖,爭是非本來是很平常的,為什麼要流血呢?但是明朝的政局,本來不是一個心平氣和的局面,居正也不是一位氣量寬宏的大臣。他總以為這樣便可以壓抑當時的輿論,偏偏中行等四人血流滿地,氣息僅屬的形態只激起了一個志士的憤慨。這是萬曆五年新科進士,觀政刑部的鄒元標,後來嘉宗天啟年間一位有名的大臣。元標看到廷杖以後,隨即上疏: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志雖欲為,自用太甚。其設施乖張者:如州縣入學,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損其數,是進賢未廣也;諸道決囚,亦有定額,所司懼罰,數必取盈,是斷刑太濫也;大臣持祿苟容,小臣畏罪緘默,有今日陳言而明日獲譴者,是言路未通也,黃河氾濫為災,民有駕蒿為巢,啜水為餐者,而有司不以聞,是民隱未周也;其他用刻深之吏,沮豪傑之材,又不可枚數矣。伏讀敕諭:「朕學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盡隳。」陛下言及此,宗社無疆之福也。雖然,弼成聖學,輔翼聖志者,未可謂在廷無人也。且幸而居正丁艱,猶可挽留,脫不幸遂捐館舍,陛下之學將終不成,志將終不定耶?臣觀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後辦非常之事,」若以奔喪為常事而不屑為者:不知人唯盡此五常之道,然後謂之人;今有人於此,親生而不顧,親死而不奔,猶自號於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為喪心,則以為禽彘,可謂之「非常人」哉?

奏疏上去兩天以後,元標廷杖八十,謫戍都勻衛。天啟年間,元標為左都御史,一次在進侍經筵的時候,跌倒下去。燕宗連忙派內官去慰問,大學士朱國祚說道:「元標在先朝,因為直言受杖,至今步履猶艱。」四十餘年的事了,這一次的廷杖,留下不滅的遺跡。元標後來也曾說過:「大臣和言官不同:言官只要風裁卓絕,大臣非大利害,即當護持國體,哪能和少年一樣地輕動?」大致他對於萬曆五年的建言,感覺到一些懊悔。萬曆十年,居正身死,次年,革除官蔭謚號,直至天啟年間,才能追復官職,那一次卻完全得力於元標的建議。

在這兩次廷杖中間,福建巡撫龐尚鵬有書到居正,為諸人營救;南京操江御史張岳上疏請令居正奔喪。西南方的彗星,還是直射到東北,蒼白色的光芒,造成萬曆五年十月間的恐怖。群臣都感覺不安,謠言好比沒有根蒂的柳絮一樣,正向四圍激盪。有的甚至說居正豫備造反,情形離奇到不成樣子。神宗的上諭又下了:

朕承天明命,為天下君,進退予奪,朕實主之,豈臣下所敢自擅。元輔張居正,受皇考顧命,輔朕幼沖,攄忠宣猷,弼成化理,以其身任天下之重,豈容一日去朕左右!茲朕體其至情,厚加恩恤,凡人子所以榮親送終之典,備極隆異,元輔孝思,已無不盡,亦不在此一行。且綱常人紀,君臣為大,元輔既受皇考付託,義不得復顧其私,為朕倚任,義不得恝然自遂。朕為社稷至計,懇切勉留,群臣都當助朕留賢,才是同心為國。叵耐群奸小人,藐朕沖年,忌憚元輔忠正,不便己私,乃借綱常之說,肆為擠排之計,欲使朕孤立於上,得以任意自恣,殊為悖逆不道,傾危社稷,大傷朕心。茲已薄示處分,用懲奸罔,凡爾大小臣工,宜各明於大義,恪共職業,共成和衷之治。如或黨奸懷邪,欺君無上,必罪不宥。欽哉,故諭。(24)

這一道鎮壓的上諭,果然奏效,不但謠諑寧靜下來,連群臣進言,也因此稍息。誰願意「乃借綱常之說,肆為擠排之計」呢?居正隨後疏稱:

今言者已詆臣為不孝矣,斥臣為貪位矣,詈臣為禽獸矣,此天下之大辱也,然臣不以為恥也。夫聖賢之學,有遁世不見是而無悶者,人臣殺其身,有益於君則為之,況區區訾議非毀之間乎?苟有以成臣之志,而行臣之忠,雖被惡名,不難受也。臣之所懼,獨恐因是而益傷皇上之心,大虧國體之重,鑿混沌未萌之竅,為將來無窮之害耳。今諸臣已被譴斥,臣不敢又救解於事後,為欺世盜名之事;前已奏稱遵諭暫出,今亦不敢因人有言,又行請乞,以自背其初心:但連日觸事驚心,憂深慮切,故敢陳其縷縷之愚。伏願皇上恢宏天地之量,洞開日月之明,察兆心仰戴之誠,憫迂儒拘攣之見,卓然自信,盡揮群疑,今後凡有言者,諒其無知,勿與較計,寧使愚臣受辱,毋致有傷聖心。仍乞鑒臣初請,俟大禮既成,放臣歸葬,則紛紛之議不俟禁諭而群喙自息矣。(25)

居正疏中雖請神宗恢宏聖度,但是居正的度量,委實亟待恢宏。假如他認識吳中行等只是「迂儒拘攣之見」,那麼為什麼不能救解於事後?為什麼認為上疏救解,只是欺世盜名之事?居正只是心地窄隘,談不上容人之量。

在七七之中,居正雖然不入閣辦事,但是對於國事,始終不曾放手,內閣的公文,一直送到孝幃批閱,十月過去,到十一月初,七七已滿,聖諭於初六日吉期,入閣辦事。這一天,文書官孫斌宣召居正到平台入見皇上。

「臣父不幸,仰荷聖恩,賜吊賜賻,」居正叩頭以後,面奏道:「又遣官治葬,恤典殊常。臣於國家,未有尺寸之功,叨此隆恩,感洞心膂。」

「先生孝情已盡了,」神宗說,「朕為社稷,屈留先生。先生只想父皇付託的意思,成全始終,才是大忠大孝。」

居正的眼淚落下了,他說:「伏奉皇上前後諭旨,委曲懇切,臣愚敢不仰體?又昔承先帝執手顧托,誓當以死圖報,今日豈敢背違?但臣賦性愚直,凡事止知一心為國,不能曲徇人情,以致叢集怨仇,久妨賢路。今日若得早賜放歸,不唯得盡父於微情,亦可保全晚節。」

「先生精忠為國的心,」神宗說,「天地祖宗知道,聖母與朕心知道。那群奸小人乘機排擠的,自有祖宗的法度治他,先生不必介懷。」

殿上沉默了半晌,神宗又繼續地說:「今日好日子,先生可就閣辦事。」(26)

居正叩頭謝恩。神宗加賞銀五十兩、綵緞四表裡、酒飯一桌;同時再著文書官孫斌送居正到閣。張文明這一死,經過幾度的波折,終於在十一月初六日,居正青衣角帶,仍回內閣辦事。

在奪情起復的中間,還有一件意外的故事。寧國府生員吳仕期聽說首輔不奔喪,認為這是人心世道的大變。也許是一種好名的衝動,也許只是衷心的刺激,他決定上疏諫止。事情還沒有做,太平府同知龍宗武知道了,立刻告給操江御史胡檟,胡檟再轉告居正。恰在此時,南方流傳海瑞《劾張居正疏》。海瑞自從隆慶四年罷官,久已回到瓊山,只因在應天巡撫任內,聲名太大,所以這篇惝恍離奇的奏疏,居然流傳一時。居正、胡檟當然知道沒有海瑞上疏的事,但是在揣摩偽疏作者的時候,大家都想到吳仕期。居正一面把胡檟的奏疏擱起。一面再和他說:

承示狂犯之獄,不勝駭異,詐傳詔旨,律有明條,彼自罹於辟,誰得而貰之!但詳其偽疏之意,不過以海君為世望人,故托之以陰鼓異類,窺竊虛名,而不知先陷於大辟之罪,所謂噴血以自污,求名而不得,可惡也,亦可哀也。近年以來,人心不正,邪說橫行,包藏禍心,欲傷善害正者何限,特斯人不幸而敗露耳。大疏一上,主上必且震怒,根求黨與,其所芟除,將恐不止斯人,雖群小自作之孽,無所歸咎,然於宇宙太和之氣,得無少損乎?吾聞國君不仇匹夫,蟣虱之流,殺之不武。公若不以告我,死生唯命,不敢與聞,今既已知之,則願以解網之仁,乞之於左右。大疏特令差人停進,惟高明裁之。(27)

仕期這時已入太平府獄中,胡檟正在等待上疏的結果。居正復書來了以後,胡檟看清居正不願株連的意思,當然他再給信宗武。七天以後,仕期果然在太平獄中被笞身死。一件刑事重案就算用政治處分結束了。對於這一件事,胡檟、龍宗武都應當負責,就是居正也不免要負道義的責任,但是他最初只是不願株連,卻想不到會發生嚴重的後果。

萬曆五年十一月到了,彗星的蒼白色的光芒,還是向東北直射。就在這一月,再由神宗下詔考察京官。本來京官是照例六年考察一度的;不在京察之年,舉行京察的,稱為「閏察」。武宗時代,宦官劉瑾當權的時候,閹黨吏部尚書張彩請不時考察京官,留下一個惡例,現在是居正運用這個惡例的時候了。居正本來不相信自然界的現象對於人事會有什麼關係的。他自己不曾說過嗎?「夫天道玄遠,災祥之應,皆未可知。孤嘗學此於天官氏矣,考其占驗,鹹屬茫昧。」(28)所以他假借星變的名義,舉行閏察,排除異己,不能不算是一種褊狹的行為。在這一次京察,主張維持綱常名教的調任南京禮部尚書何維柏罷職了,請令居正馳驛奔喪的南京操江御史張岳罷職了,疏救吳中行等的侍讀趙志皋,調任南京國子司業張位也罷職了。居正死後,吏部尚書楊巍疏稱「六年京察、祖制也,若執政有所驅除,非時一舉,謂之閏察,群情不服,請永停閏察。」萬曆十三年,永停閏察,便是這一次的後果。

萬曆五年九月以後,居正在百感俱集的當中,決定了兩件大事:第一是河漕機構的合併;第二是各省田畝的清丈。

明代對於河、漕的事務,最初分屬於兩個機構,河道總督專管黃河,漕運總督專管漕運。其後漕運總督兼管淮安以下入海的河道,而淮安以上仍屬河道總督。但是從淮安到茶城,借河為漕,河道總督的職權,只能管到這一段的黃河,對於河南以上的黃河,其實沒有管到,當時也沒有整理黃河上游的主張。因此河、漕兩個機構,永在摩擦的當中。這是一向的事實。萬曆四、五年間,河道總督傅希摯更和漕運總督吳桂芳不斷地爭執。五年九月,調山東巡撫李世達為河道總督。調河道總督傅希摯為陝西巡撫。居正以為有了辦法,但是隨即發現這是制度的問題,不是人的問題。十月中,再把世達調開,命桂芳兼理河、漕。六年正月,升桂芳為工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總理河、漕、提督軍務。(29)河、漕兩個機構,到此正式合併。六年之初,居正有信給桂芳說:

治河之役,朝廷以付託於公者甚重。……承示,恐流言之搖惑,慮任事之致怨。古人臨事而懼,公今肩巨任事,安得不為兢兢?若夫流議怨謗,則願公勿慮焉。孤淺劣無他腸,唯一念任賢保善之心,則有植諸性而不可渝者。若誠賢者也,誠志於國家者也,必多方引薦,始終保全,雖因此冒險蒙謗,亦無悶焉。顧近一、二當事者,其始未嘗不銳,至中路反為人所搖,自乖其說,或草率以塞責,或隳障於垂成。此豈廟堂不為主持而流謗之果足為害耶?子產曰:「政如農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圖其終,行無越思,如農人之有畔。」願公審固熟慮,集思廣益,計定而後發,發必期成。至於力排眾議,居中握算,則孤之責也。使孤得請而歸,後來之事,誠不可知;若猶未也,則公可無慮矣。(30)

不幸就在六年正月桂芳病死,隨後再命潘季馴為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總理河漕,至此河、漕方面得到一個正當的解決。

明代以前,國家歲入,以賦役為大宗,賦是田賦,役是丁役。要整頓國家的收入,便要從調查田地和戶口入手。滕文公要行仁政,使畢戰問孟子,請他指示井地的辦法。孟子說:「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孟子這幾句話,固然透露他對於井田的理想,但是行仁政必自經界始,是一句顛撲不破的話。當時惟有把田地、丁口,調查清楚以後,人民的擔負才能平均,不至於有一部分逃避責任,另一部分加重擔負的流弊。

太祖洪武二十六年的調查;戶一千六百五萬二千八百六十,口六千五十四萬五千八百十二,田八百五十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到孝宗弘治四年重行調查的時候,中間經過九十八年的休養生息,貴州又經開闢,無論丁口和田地方面,都應當有巨額的增加,但是實得的只有戶九百十一萬三千四百四十六,口五千三百二十八萬一千一百五十八,田六百二十二萬八千五十八頃。(31)這裡的結論不是丁口、田地的減少而只是擔負賦稅的丁口、田地減少了。豪門的家奴,兩京的匠役,都免除了役的義務,於是便有賣身投靠和冒充匠役的人民;再不然,便行賈四方,舉家舟居,調查戶口的也就無從著手。至於田地,也有撥歸王府的,也有隱托豪宗的;再不然,在治安有問題的地方,當然更談不上徵收。擔負賦稅的丁口、田地減少,一切的責任又加到其餘的人民身上,更加造成政治上的不平。萬曆五年十一月,居正疏請調查戶口、田地,凡莊田、民田、職田、蕩地、牧地,一概從實丈量,限三載竣事。(32)這一件事業的完成,在居正歸葬以後,姑且不談。萬曆九年,蕭廩為陝西巡撫,儘管詔書嚴催調查隱田,蕭廩吩咐部下只要和舊額相等,無須多報。(33)史冊流傳,以為美談。其實對於少數人的寬容,恰恰增加多數人的擔負,這一點最簡單的政治常識,當時人沒有看到,反而認為居正的主張,過於苛刻,不能不算是歷史上的怪事。

萬曆六年到了,大婚改在二月,籌備的程序,著著進行。正月間司禮監文書官邱得用口傳聖旨,奉聖母慈諭:「這大禮,還著元輔一行,以重其事。」又說:「忠孝難以兩盡,先生一向青衣角帶辦事,固是盡孝;但如今吉期已近,先生還宜暫易吉服,在閣辦事,以應吉典,出到私宅,任從其便。」大婚便得欽定問名納采使兩人:按當時的資望,正使當然是英國公張溶,副使便是居正。慈聖皇太后賜居正坐蟒、胸背蟒衣各一襲,吩咐自正月十九日起,吉服辦事。不料戶科給事中李淶上疏,認為居正有服,不宜參加吉禮,請求改命。神宗隨即諭示居正:

昨李淶說,大婚禮不宜命先生供事。這廝卻不知出自聖母面諭朕說,先生盡忠盡不的孝。重其事,才命上公元輔執事行禮。先生豈敢以臣下私情,違誤朝廷大事。先朝奪情起復的,未聞不朝參居官食祿,今先生都辭了,乃這大禮亦不與,可乎?看來今小人包藏禍心的還有,每遇一事,即借言離間。朕今已鑒明瞭,本要重處他,因時下喜事將近,姑且記著,從容處他。先生只遵聖母慈諭要緊,明日起暫從吉服,勿得因此輒事陳辭。(34)

這是正月十八日的事,經過一度疏辭以後,居正暫從吉服,照常辦事。

穆宗逝世以後,慈聖皇太后一向住在乾清宮,對於神宗,盡監護的責任。現在大婚期近,皇太后退居慈寧宮,一面諭示神宗:

說與皇帝知道,爾婚禮將成,我當還本宮,凡爾動靜食息,俱不得如前時聞見訓教,為此憂思。爾一身為天地神人之主,所繫非輕。爾務要萬分涵養,節飲食,慎起居,依從老成人諫勸,不可溺愛衽席,任用匪人,以貽我憂。這個便可以祈天永命,雖虞舜大孝,不過如此。爾敬承之,勿違。(35)

同時慈聖太后賜居正坐蟒、蟒衣各一襲、綵緞八表裡、銀二百兩,又頒慈諭:

皇帝大婚禮在邇,我當還本宮,不得如前時常常守著照管,恐皇帝不似前向學勤政,有累盛德,為此深慮。先生親受先帝付託,有師保之責,比別不同。今特申諭交與先生,務要朝夕納誨,以輔其德,用終先帝付託重義,庶社稷蒼生,永有賴焉。先生其敬承之,故諭。(36)

慈聖太后把監護的責任,完全移交居正。居正對於神宗,是擔當國事的大臣,同時也是朝夕照管的監護人。直到神宗大婚以後,居正的雙重職責,依然存在。奉到慈諭以後,居正疏稱:

茲奉誥諭,以慈駕還宮,慮看管之少疏,恐聖德之有累,委臣以師保之責,勉臣以匡弼之忠,寵錫駢蕃,開諭懇切。臣捧讀未竟,涕泗橫流。念臣昔承先帝顧托之重,既矢以為國忘家,捐軀徇主矣,其在今日,敢不益擄忠藎,圖報國恩。但內禁外廷,地勢自隔;臣謨母訓,聽納懸殊:尚冀我聖母念祖宗基業之重,天位保守之難,凡所以擁護聖躬,開導聖學者,尤望時加訓迪,勿替夙恩;臣知皇上純孝性成,必能仰承慈意,服膺罔懈也。至於進盡忠言,弼成聖政,則臣分義所宜自盡者,雖微慈諭,猶當思勉,況奉教督諄諄,敢不罄竭愚衷,對揚休命,臣誠不勝感激祈望之至。(37)

大婚典禮正在進行的時候,遼東巡撫張學顏的捷報到了。土蠻約同泰寧衛速把亥進犯遼東開原,大營紮在劈山,遼東總兵李成梁得到消息,隨即出寨二百里,進搗劈山,斬敵四百三十,這便是所謂「劈山大捷」。捷報到了,神宗奏知慈聖皇太后,太后對神宗說:

「賴天地祖宗默祐,此時正爾行嘉禮之際,有此大捷,乃國家之慶,我心甚喜。元輔運籌廟謨,二輔同心協贊,才得建此奇功。我勉留張先生,這是明效。」

「聖母慈諭的是。」神宗恭敬地答覆。(38)

在大捷聲中,神宗婚禮舉行了,所娶的王皇后,後來謚為孝端皇后。大捷和大婚,對於輔臣,都有照例的賞賜,經過謙辭以後,居正兩次各受銀一百兩,綵緞六表裡,對於升蔭,仍堅辭未受。

現在是居正力援前疏,請求給假歸家葬父的時候了,但是神宗還是不允,上諭說:

卿受遺先帝,輔朕沖年,殫忠宣勞,勳猷茂著。茲朕嘉禮初成,復奉聖母慈諭惓惓,以朕屬卿,養德保躬,倚毗方切,豈可朝夕離朕左右?況前已遣司禮官營葬,今又何必親行?宜遵先後諭旨,勉留匡弼,用安朕與聖母之心,乃為大忠至孝,所請不允。(39)

居正再行上疏,辭旨非常迫切,他說:

夫盡忠所以盡孝,而死者不可復生,臣豈不知今日之歸,無益臣父之死;且重荷殊恩,特遣重臣,為之造葬,送終之禮,已為極至,臣今雖去,亦復何加,但區區烏鳥私情,惟欲一見父棺,送之歸土,以了此一念耳。若此念不遂,雖強留於此,而心懷蘊結,形神愈病,必不能專志一慮,以圖國家之事;公義私情,豈不兩失之乎?比得家信,言臣父葬期,擇於四月十六日,如蒙聖慈垂憐,早賜俞允,給臣數月之假,俟尊上兩宮聖母徽號禮成,即星馳回籍,一視窀穸,因而省問臣母,以慰衰顏。儻荷聖母與皇上洪庇,臣母幸而康健無病,臣即扶侍同來。臣私念既遂,志意獲紓,自此以後,當一心一慮,服勤終身,死無所憾。是今雖暫曠於數月,而後乃畢力於終身,皇上亦何惜此數月之假,而不以作臣終身之忠乎?此臣之所以叩心泣血,呼天乞憐,而不能自已者也。若謂臣畏流俗之非議,忘顧托之重任,孤負國恩,欲求解脫,則九廟神靈,鑒臣之罪,必加誅殛,人亦將不食其餘矣。(40)

這次神宗准奏了,但是因為不能遠離居正,所以限期回京,上諭說:

朕勉留卿,原為社稷大計,倚毗深至。覽卿此奏,情詞益迫,朕不忍固違,暫准回籍襄事。還寫敕差文、武官各一員護送,葬畢,就著前差太監魏朝,敦趣上道,奉卿母同來,限五月中旬到京。往回都著馳驛。該省撫、按官仍將在籍起身日期,作速差人奏報。(41)

三月初,仁聖皇太后加尊號仁聖貞懿皇太后,(42)慈聖皇太后加尊號慈聖宣文皇太后。事情都停當了。居正想起回去以後,閣中只剩呂調陽、張四維兩人,誠恐聞見有限,辦事不易,隨即疏請簡用閣臣。奉御批:「卿等推堪是任的來看。」據說居正自念高拱和自己不和,殷士儋在宮內有奧援,都不敢推,最後決定推薦徐階。居正已經發信給徐階了,後來想起徐階還朝以後,官階和科第都在自己之上,自己葬畢回京,只有把首輔奉讓;所以還把這個計劃打銷。(43)揣測之詞,不甚可信。居正想起在萬曆三年八月請求增補閣員的時候,除張四維以外,曾經陪推馬自強、申時行二人,因此再行上疏,內稱:「今臣等公同評品,堪任是職,似亦無逾於二臣者,敢仍以二臣推上,伏乞聖明,再加審酌。」神宗隨即批准,馬自強以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申時行升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俱著隨元輔等在內閣辦事。」萬曆六年的內閣,人才充實了,但是其實還只是居正一人。

自強,同州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萬曆三年為吏部左侍郎,九月升禮部尚書,是一個老成幹練的人物。平時自強的主張,和居正不一致,所以這次入閣,自強覺得有些出於意外,因此對於居正,十分感激。時行,長洲人,嘉靖四十一年進士第一,萬曆三年為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後來升吏部右侍郎。這一位蘇州狀元,在萬曆十一年至十九年間,曾任八年有餘的首輔,此時只是後生新進,經過居正兩次推薦,所以對於居正,更是非常親近。萬曆六年的內閣,一切只是居正的局面。六年七月,調陽病重回籍,十月自強病卒,於是內閣只剩居正、四維、時行三人,一直維持到萬曆十年。

居正回籍的日期決定在三月十三日。神宗賜路費銀五百兩、紵絲六表裡,仁聖太后賜銀三百兩、紵絲六表裡,慈聖太后賜銀五百兩、紵絲六表裡。之外,神宗又給「帝繼忠良」銀印一顆,另賜手諭:

朕大禮甫成,倚毗先生方切,豈可一日相離?但先生情詞迫切,不得已,准暫給假襄事,以儘先生孝情。長途保重,到家少要過慟,以朕為念,方是大孝。五月中旬,就要先生同母到京,萬勿遲延,致朕懸望。又先生此行,雖非久別,然國事尚宜留心,今賜先生「帝繼忠良」銀記一顆,若聞朝政有闕,可即實封奏聞。(44)

司禮監太監王臻到居正宅中,口傳聖旨,著居正於三月十一日到文華殿面辭。這一天居正到文華殿,神宗在西室裡坐著。居正面奏道:

「臣仰荷天恩,准假歸葬,又特降手諭,賜路費銀兩、表裡及銀記一顆。臣仰戴恩眷非常,捐軀難報。」

「先生近前來些。」神宗吩咐道。

居正向前挪近幾步。

「聖母與朕意,原不肯放先生回,」神宗說,「只因先生情辭懇切,恐致傷懷,特此允行。先生到家事畢,即望速來。國家事重,先生去了,朕何所倚托?」

居正叩頭稱謝,又說:「臣之此行,萬非得已。然臣身雖暫違,犬馬之心實無時無刻不在皇上左右。伏望皇上保愛聖躬。今大婚之後,起居食息,尤宜謹慎。這一件,是第一緊要事,臣為此日夜放心不下,伏望聖明,萬分撙節保愛。又數年以來,事無大小,皇上悉以委之於臣,不復勞心;今後皇上卻須自家留心,莫說臣數月之別,未必便有差誤。古語說『一日、二日萬幾,』一事不謹,或貽四海之憂。自今各衙門章奏,望皇上一一省覽,親自裁決。有關係者,召內閣諸臣,與之商榷停當而行。」

「先生忠愛,朕知道了。」神宗說。

「臣屢荷聖母恩慈,以服色不便,不敢到宮門前叩謝,伏望皇上為臣轉奏。」居正說。

「知道了,」神宗說,一邊又叮嚀道,「長途保重,到家勿過哀。」

居正感動的了不得,伏地嗚咽,話也說不得了。

「先生少要悲痛。」神宗安慰他,但是神宗也嗚咽了。

居正叩頭,退出西室,在他退出的時候,聽得神宗和左右說:「我有好些話,要與先生說,見他悲傷,我亦哽咽說不得了。」(45)

一直到十六歲,神宗還是一個天真的孩子。他看到這個當國多年的老臣,長長的一綹長鬚,現在精神困憊,形容摧朽,(46)眼看又要回去,固然二三月以內,居正還要回朝,但是神宗心裡,畢竟有一點戀戀不捨。居正辭出以後,神宗再著文書官孫斌等賜居正食品八盒。慈聖太后也派慈寧宮牌子太監李旺賜居正銀八寶豆葉六十兩,途中賞人。李旺口傳皇太后聖諭道:「先生行了以後,皇上無所依托。先生既捨不得皇帝,到家事畢,早早就來,不要待人催取。」(47)

三月十三日居正出京,神宗特著司禮監太監張鯨,到郊外餞送,又賜甜食二盒、幹點心二盒。文武百官一概出郊遠送。

據王世貞的記載,居正這一次回去,真有些威風。轎子是特製的。前面是起居室,後面是寢室,兩廊一邊一個書僮焚香揮扇。三十二名轎夫抬著一架大轎,赫赫煊煊地從北京南下,一路還有薊鎮總兵戚繼光派來的銃手、箭手隨同保護,沿路巡撫和巡按御史出疆迎送,府、州、縣官跪著迎接,開路辦差,更加忙得不亦樂乎。三月十九日過邯鄲,隨後入河南界,開封城內的周王已經派人迎到界上,禮物奠品,一齊送上,居正收了奠品,其餘一概璧謝。渡過黃河,路經新鄭,高拱住在這裡,這是二十年來的舊交,六年以來的政敵。高拱有病,帶病出來迎接。他病得太厲害了,說話都不十分清楚,這兩個敵對的政治家,只有對面痛哭。居正記得上年嗣修匆匆南歸的時候,曾派他到高拱那裡問候,彼時已經聽說有病,真想不到竟是這樣地狼狽。

三十二名轎夫的膂力,就在四月初四日,把這一位首輔送到江陵了。到家以後,他有一封信給高拱:

相違六載,只於夢中相見,比得良晤,已復又若夢中也。別後歸奔,於初四日抵捨。重辱遣奠,深荷至情,存歿銜感,言不能喻。使旋,草草附謝,苦悰痛切,不悉欲言。還朝再圖一披對也。(48)

四月十六日,張文明下葬,地址在太輝山。會葬的官員有司禮監太監魏朝、工部主事徐應聘,這兩位是欽遣經營葬事的;有禮部主事曹誥,這是諭祭的;還有護送居正回籍的尚寶司少卿鄭欽、錦衣衛指揮僉事史繼書;地方官有先任湖廣巡撫、升刑部右侍郎陳瑞,撫治鄖襄都御史徐學謨及司、道等官。一切都很煊赫,也許這一位不第秀才、荊州府學生可以瞑目吧。

四月眼看過去了,神宗限定五月回朝,居正想起七十三歲的老母,經不起暑天的跋涉,只得請求寬限,準備八、九月間,天氣涼爽,扶侍老母,一同赴京。這一來可把神宗急壞了,神宗一面吩咐內閣擬旨,著太監魏朝留待秋涼,伴送張母入京,仍著居正務須於五月下旬,回閣辦事,一面另下手諭:

諭元輔張先生:自先生辭行之後,朕心日夜懸念,朝廷大政,俱暫停以待。今葬事既定,即宜遵旨早來,如何又欲寬限?茲特遣錦衣衛堂上官,繼敕催取。敕到,即促裝就道,以慰惓惓。先生老母畏熱難行,還著太監魏朝將先生父墳未盡事宜,再行經理,便候秋涼,護送先生老母同來。先生宜思皇考付託之重,聖母與朕眷倚之切,早來輔佐,以成太平之治,萬勿耽延,有孤懸望。先生其欽承之。(49)

居正還南,整個的政府機構停止下來,神宗吩咐揀重要的公事,送到江陵,其餘都待居正入京處理。次輔呂調陽感覺到有些難堪,從前有過伴食中書,自己不成為伴食大學士嗎?因此他索性請了病假,難得到內閣辦事。例行公事由張四維處辦,稍關緊要的公事,都送到江陵,聽候居正決定。得、得、得!從北京到江陵的大路上,正有無數的公文,在馬背上送來送去。

三月間,遼東又報大捷了,這是所謂「長定堡之捷」,捷報一到北京,神宗高興極了,立即告謝郊廟,感謝天地和祖宗的保祐,同時吩咐內閣大行賞繼。神宗和內閣提起慈聖太后的話:「賴天地祖宗默祐,乃國家之慶,元輔平日加意運籌,卿等同心協贊之所致也。」(50)四月十一日,神宗派兵部差官把上諭送到江陵,他還說起:「著兵部馬上差人,星夜前去與張先生看,將一應敘錄,比前再加優厚。」(51)同時呂調陽等四位大學士的信也來了,內閣的題稿,遼東的捷報,都送給居正看。這一次真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捷,怪不得神宗高興。事情是這樣的。韃靼的武士們,大致是七、八百人吧,帶了牛羊向遼東邊界像風暴一樣地衝過來。他們口口聲聲說是投降。誰相信!韃靼的詭計多得很,這一定是詐降。遼東副總兵陶成嚳看定以後,一馬當先,率領部下的將士,也是狂風一樣地殺過去。這一次的韃靼真無用,像割草,像切菜,殺、殺、殺!一共殺去四百七十幾個韃靼,陶副總兵的刀柄濺滿了血腥,手腕也有些酸痛,看看只剩少數的敵人,哭喪著臉,狼狽地抱頭鼠竄,這才點驗人頭,三百,四百,斜斜的韃靼眼,半睜半閉地在血泊裡瞧著長定堡的青天。最奇怪的是自己的部下一些損傷也沒有!自古以來,有過這樣的勝仗嗎?這才把陶副總兵樂得忘去了殺人的疲倦。經過幾次申報以後,現在這些公文完全在江陵張府的案上。

居正沉吟了,皇上已經告謝天地祖宗,還有什麼說的!他上疏說:「竊照遼東一鎮,歲苦虜患,邇賴聖明加意鼓舞,屢奏膚功。乃今以裨將偏師,出邊遏剿,斬馘至四百七十餘級,而我軍並無損失,功為尤奇。況當嘉禮美成之會,兩月之間,捷報踵至,而今次所獲,比前更多,此誠昊穹純祐,宗社垂庥,我皇上聖武之所致也。」(52)皇上要他從優敘錄,他只有從優擬議。陶成嚳陞官,遼東總兵李成梁升蔭世襲指揮僉事。薊遼總督梁夢龍,遼東巡撫周詠升級,兵部尚書方逢時,和左、右侍郎也加俸加級,連帶內閣大學士呂調陽、張四維特加武蔭,馬自強、申時行特加文蔭,其餘照例升賞的大小官員,尚不在內。四百七十幾位韃靼武士啊,你們不是枉死的了,你們那半開半閉的眼睛,會從血泊裡看到別人得了這麼多的賞賜!

但是這一次的勝仗,未免勝得太容易,太離奇了,居正總有些不放心。他一面函囑薊遼督、撫查究,一面函詢兵部尚書方逢時。他給逢時說起:

遼左之功,信為奇特,伏奉聖諭俯詢,謹具奏如別揭。但細觀塘報,前項虜人有得罪土蠻,欲過河東住牧等語,雖其言未可盡信:然據報彼既擁七、八百騎,詐謀入犯,必有準備;我偏師一出,即望風奔潰,駢首就戮,曾未見有抗螳臂以當車轍者,其所獲牛、羊等項,殆類住牧家當,與入犯形勢不同。此中情勢,大有可疑。或實投奔之虜,邊將疑其有詐,不加詳審,遂從而殲之耳。今奉聖諭特獎,勢固難已,但功罪賞罰,勸懲所繫,萬一所獲非入犯之人,而冒得功賞,將開邊將要功之隙,阻外夷向化之心,其所關係,非細故也。(53)

居正在奏疏裡留著一句:「雖其中有投降一節,臣未見該鎮核勘詳悉。」這是一個活著。明朝是監察權高於一切的時代,遼東有巡按御史,未經核勘以前,其實算不得定局。遼東巡按安御史一經查實,隨即函告居正,這才明白真相。韃靼七、八百名武士是真的,他們因為得罪土蠻,所以攜帶牛、羊,拚命東奔,準備向朝廷投降,卻想不到遇著一位殺人不眨眼的陶副總兵,給他們一個死不瞑目。但是怎麼辦呢?天地祖宗都謝過了,恩賞一直蔭到大學士的子、孫,難道都要推翻。居正還準備息事寧人,但是口口聲聲,抱怨呂調陽等的糊塗。他和薊遼督撫說起:

向者南歸,奉聖諭遼東大捷,命孤擬議恩賞,比時心竊疑之,曾以請教,隨具一密疏入告,及孤入朝,則業已處分矣。近得安道長(54)一書,據其所訪,則與小疏一一符合,何當事諸公之不審處,一至於此也!今大賚已行,固難追論,但賞罰勸懲所繫,乖謬如此,殊為可恨。謹錄疏稿及安君書奉覽,幸惟秘存。(55)

這是萬曆六年居正還朝以後的事。不久,給事中光懋上奏,指實陶成嚳殺降要功,請求治罪,並請將大學士,兵部尚書、侍郎及薊遼總督、遼東巡撫、總兵恩賞一併剝奪。這真是一個有力的奏疏,事情已經揭開,當然只有徹查。居正立即函致巡按御史,切實說起:

去歲,承示長定事,鄙意以其事已成,可置勿論矣,不意該科又有此疏,已奉旨並勘。今惟當據實分別真偽,以俟宸斷,量其虛實大小,以為予奪厚薄。明主懸衡鑒以裁照,決不致有枉抑也。辱示事情,一一領悉。去歲之事,不榖到京,聞人言嘖嘖,不獨執事言之,今雖欲曲隱,而人之耳目,可盡塗乎?近日彼中督、撫書來,又言執事雲,見不榖奏對稿中,有投降等語,不敢具核冊,須使人密探而後行者。此必執事畏諸人之怨恨而托之不榖以自解也。然執事有糾察之責,為朝廷明功罪,慎賞罰,何嫌何畏,惟當核實,作速勘明,則公諭自昭,人心自定矣。(56)

經過居正的支持以後,安御史的奏疏來了,一切和光懋的話一樣。兵部尚書和薊遼督、撫還在設法隱飾,但是事情已經隱飾不來了。最後的結果,內閣、兵部、督、撫、總兵的恩賞一齊革除。居正在萬曆七年曾經說起:「賞、罰明當,乃足勸懲,未有無功幸賞,而可以鼓舞人心者!」又說:「近日遼左虛冒功級,雖督、撫、大將,已降之恩皆追奪。」(57)經過這一番整飭,韃靼武士們可以瞑目了。

居正這一次的作風,真有些操切,莫說已降之恩一概革奪,似乎不近人情,最初報捷的梁夢龍,題請的方逢時,擬旨的呂調陽等,不感覺難堪嗎?這裡有的是內閣多年的同僚,心腹相共的朋友,和一手提拔的門生,然而居正顧不得,在為朝廷整飭綱紀的前提下面,居正不顧私人的關係。國家賞罰倒置,還成什麼國家,居正在這方面,當然有他的決心。

話又說回來了,在文明葬事既畢以後,居正又匆促地準備入京。從前人說:「身在江湖,心在魏闕」,正是居正這時的心境。御史周友山給他的信上,說他「戀」。居正坦然地答覆道:

孤之此行,本屬初意,今荷聖慈特允,獲遂夙行,所謂求仁而得仁也。他何知焉?茲奉翰示,「戀之一字,純臣所不辭。今世人臣,名位一極,便各自好自保,以固享用。」至哉斯言,學者於此,能確然自信,服行勿失,便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非譾見該聞所可窺也。(58)

「戀」是不肯放棄。在古代的政治術語上,不肯放棄成為一種罪惡,所以罵人久於祿位,說他「戀位」,「戀棧」。在「戀」字的意義,經過這樣地轉變以後,政治界最高超的人生觀,便是那優遊不迫、漠不關心的態度。做小官的說是「一官如寄」,做大官的便想「明哲保身」。至於國家的事,倘使有人在那裡切實負責,那麼,罵他一聲「戀位」,背後也可以指手劃腳,詛咒「俗吏」;倘使沒有人負責,那麼,也好,天下事自有天下人負責,風雅的官長們不妨分韻賦詩,何必管這麼多的俗務?居正對於「戀」字,直認不諱,正在那裡提倡當時政治界的一種新人生觀。

在辭別老母和吩咐司禮太監魏朝護送太夫人秋季入京以後,居正又從江陵出發了。從此以後,他再沒有看到江陵。三十二人的大轎,在五月二十一日,仍向北京開拔。但是夏天的道路,經過淫雨以後,更不易走,眼看五月的入京的限期無法遵守,居正只得再請寬限道:「臣已於本月二十一日,更服墨縗,星馳就道。伏念臣違遠闕庭,已逾兩月,今恨不能一蹴即至,仰覲天顏。但臣原籍去京師,幾三千里,加以道途霖潦,每至迍邅,哀毀餘生,難勝勞頓,今計五月中旬之限,已屬稽違,私心惶惶,不遑寧處。除候到京之日,伏稿待譴外,謹先奏知,以仰慰聖母、皇上懸念。尤冀聖慈曲垂矜憫,特寬斧鉞,稍假便宜,俾孱弱之軀,獲免困僕,裂肝碎首,殺不敢辭。臣無任惶悚隕越之至。」這一奏疏上去,神宗下諭:

覽奏,知卿已在途,朕心慰悅。炎天遠道,宜慎加調攝,用副眷懷,便從容些行不妨。(59)

居正還京的行程,因此從容下來。路過襄陽,襄王出城迎接;以後再過南陽,唐王也同樣迎接。明朝的故事,臣民遇見藩王,都行君臣之禮,但是現在不同了,只行賓主之禮。從南陽向北,不久便到新鄭。居正再去訪問高拱,這一次高拱更頹唐了。居正到京以後,還去過一次信:

比過仙裡,兩奉晤言,殊慰夙昔,但積懷未能盡吐耳。承教二事,謹俱祗領。翁第專精神,厚自持,身外之事,不足縈懷抱也。初抵京,酬應匆匆,未悉鄙悰,統容專致。(60)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見面了。所說二事,大致是指高拱立嗣,和身後請求恤典的事。高拱的暮年真淒涼,六十幾歲的人了,連嗣子還沒有確定;身後的恤典,一切還得仰仗自己的政敵。立嗣是高家自己的事,恤典畢竟要由居正維持,在這方面,居正沒有忘去多年的交誼。

從新鄭北上,渡過黃河,六月十五日未時以後,居正到達北京郊外真空寺,神宗已經派司禮監太監何進在那裡賜宴。本來在居正上疏請求寬限以後,皇上固然盼切,內閣、六部、都察院、各寺、六科,連同南京部、院、寺、科,聯名請求催促居正還朝。現在果然到了,皇上派員設宴,兩宮皇太后也派管事太監賜銀八寶,賜金錢、川扇,賜點心、果餅、鮮果、清酒。何進口傳聖旨:

若午時分進城,便著張先生在朝房伺候,朕即召見於平台。若未時分進城,著先生徑到宅安歇,次日早,免朝召見。(61)

十五日來不及入朝,居正回宅安歇。第二天十六日是早朝的日期,上諭免朝,神宗到文華殿,仍在西室召見居正。

「臣以前者蒙恩准假葬父,」居正叩頭道,「事竣,臣母老,未能同行,又蒙聖恩,特留司禮監太監魏朝,候秋涼伴行。臣一門存歿,仰戴天恩,不勝感切。」

「先生此行,忠孝兩全了。」神宗說。

「臣一念烏鳥私情,若非聖慈曲體,何由得遂?感恩圖報之忱,言不能宣,唯有刻之肺腑而已。」居正說。

神宗安慰居正說:「暑天長路,先生遠來辛苦。」

居正叩頭謝恩,一面又請求違限之罪。

神宗把請罪的事擱下,只說:「朕見先生來,甚喜。兩宮聖母亦喜。」

「臣違遠闕庭,倏忽三月,」居正慨然地說,「然犬馬之心,未嘗一日不在皇上左右。不圖今日重睹天顏,又聞聖母慈躬萬福,臣不勝慶忭。」

「先生忠愛,朕知道了。」神宗說。經過一度停頓以後,神宗又問:「先生沿途,見稼穡何如?」

居正奏明往來道路所經畿輔,河南地方,二麥全收,秋禾茂盛,實豐登之慶。

神宗又問道:「黎民安否?」

「各處撫、按、有司官來見,臣必仰誦皇上奉天保民至意,諄諄告誡,令其加意愛養百姓。凡事務實,勿事虛文。臣見各官兢兢奉法,委與先年不同。以是黎民感德,皆安生樂業,實有太平之象。」居正說。

「今邊事何如?」皇上又關心地問道。

「昨在途中見山西及陝西三邊督、撫、總兵官,俱有密報,說虜酋俺答西行,為挨落達子所敗,損傷甚多,俺答僅以身免。此事雖未知虛實,然以臣策之,虜酋真有取敗之道。夫夷、狄相攻,中國之利,此皆皇上威德遠播,故邊境乂安,四夷賓服。」居正又在下面叩頭稱賀了。

神宗說:「此先生輔佐之功。」

居正看定這是一件重大的事件,所以愈說愈高興,連古代那些聖王之道,都說上了,語句中間,也越發文縐縐的。他說:「虜首若果喪敗,其運從此當日衰矣。但在我不可幸其敗而輕之。蓋聖王之制夷狄,惟論順逆,不論強弱:若其順也,彼勢雖弱,亦必撫之以恩;若其逆也,彼勢雖強,亦必震之以武。今後仍望皇上擴並包之量,廣復育之仁,戒諭邊臣,益加恩義。彼既敗於西,將依中國以自固,又恐乘其敝而圖之。若我撫之,不改初意,則彼之感德益深,永為藩籬,不敢背叛,此數十年之利也。」

神宗聽到這一篇議論,很高興地點頭道:「先生說的是。」停了一下以後,又說:「先生沿途辛苦。今日見後,且在家休息十日了進閣。」

居正叩頭稱謝,神宗賜銀一百兩、紵絲六表裡、新鈔三千貫,還有兩隻羊、兩瓶酒,連帶茶飯一桌,燒割一分。神宗又差司禮太監張宏,引導居正到慈慶宮、慈寧宮叩謝兩宮皇太后。

居正回內閣辦事之先,第一還得辦自己的事。在居正葬父的時候,湖廣的大官都來會葬,偏偏湖廣巡按御史趙應元沒有到。應元自稱出差已滿,正在襄陽和新任巡按郭思極辦理交代,所以不能來。理由儘管舉得出,但是居正總有一點不舒服。應元巡按事畢,照例當回都察院聽候考察。明朝是一個重視監察權的時代,巡按御史當然有巡按御史的本分;但是中期以來,把這個聽候考察的故事,視為具文的,不止一人,在逐漸鬆懈的局面下,這並不是意外。應元告了病假,回籍養病,沒有回院。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烗是主管官,負有整頓紀綱的責任,立即提出彈劾,認為托病規避,應予罷斥。應元隨即受到除名的處分。這是居正還朝以前的事。但是問題來了。據說這一次陳烗提出彈劾,受了僉都御史王篆的指使,王篆是居正的門客,平時和應元不睦,現在更要討好居正,以致挑逗出這一個局面。於是事情又集中到居正身上。戶部員外郎王用汲上疏攻擊陳烗,但是主要的對象還是居正。他說:

陛下但見烗論劾應元,以為恣情趨避,罪當罷斥,至其意所從來,陛下何由知之?如昨歲星變考察,將以弭災也,而所挫抑者,半不附宰臣之人:如翰林習孔教則以鄒元標之故;禮部張程則以劉台之故;刑部「浮躁」,獨多於他部,則以艾穆、沈思孝而推戈;考後劣轉趙志皋,又以吳中行、趙用賢而遷怒。蓋能得輔臣之心,則雖屢經論列之潘晟,且得以不次蒙恩;苟失輔臣之心,則雖素負才名之張岳,難免以「不及」論調。臣不意陛下省災塞咎之舉,僅為宰臣酬恩報怨之私;且凡附宰臣者,亦各藉以酬其私,可不為太息矣哉!孟子曰:「逢君之惡其罪大。」臣則謂逢相之惡,其罪更大也。陛下天縱聖明,從諫勿咈,諸臣熟知其然,爭欲碎首批鱗以自見。陛下欲織錦綺,則撫臣、按臣言之;欲采珍異,則部臣、科臣言之;欲取太倉光祿,則台臣、科臣又言之:陛下悉見嘉納,或遂停止,或不為例。至若輔臣意之所向,不論是否,無敢一言以正其非,且有先意結其歡,望風張其焰者,是臣所謂逢也。今大臣未有不逢相之惡者,烗特其較著者爾。以臣觀之,天下無事不私,無人不私,獨陛下一人公耳。陛下又不躬自聽斷,而委政於眾所阿奉之大臣,大臣益得成其私而無所顧忌,小臣益苦行私而無所訴告,是驅天下而使之奔走乎私門矣!陛下何不日取庶政而勤習之,內外章奏,躬自省覽,先以意可否焉,然後宣付輔臣,俾之商榷,閱習既久,智慮益弘,幾微隱伏之間,自無逃於天鑒。夫威福者陛下所當自出,乾綱者陛下所當獨攬,寄之於人,不謂之旁落,則謂之倒持;政柄一移,積重難返,此又臣所日夜深慮,不獨為應元一事已也。

用汲這次奏疏,完全是對準居正的。在他上疏的時候,居正還沒有回朝,內閣諸人,呂調陽在病假中,張四維擬旨,用汲革職為民。居正六月十五日入京,十六日召見,事後會見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知道事情原委,這才調出用汲原疏細看。不看猶可,看了增加不少的憤慨。居正隨即上疏請求鑒別忠邪。他指明用汲微意所在,只在居正一人;他說用汲的本心,只在離間君臣;他甚至說用汲請皇上獨攬乾綱,只是要皇上為剛愎自用之秦始皇,讒害忠良之隋文帝。然後他慨然地說起:

夫國之安危,在於所任,今但當論輔臣之賢不賢耳。使以臣為不肖耶,則當亟賜罷黜,別求賢者而任之。如以臣為賢也,皇上以一身居於九重之上,視聽翼為,不能獨運,不委之於臣而誰委耶?先帝臨終,親執臣手,以皇上見托,今日之事,臣不以天下自任而誰任耶?羈旅微賤之臣,一旦處百僚之上,據鼎鉉之任,若不得明主親信委用,又何以能肩知負重,而得有所展佈耶?況今各衙門章奏,無一不經聖覽而後發票,及臣等票擬上進,亦無一不請聖裁而後發行,間有特出宸斷,出於臣等智慮所不及者:今謂皇上漫不經意,一切委之於臣,何其敢於厚誣皇上耶?臣自受事以來,排赤心以盡忠帝室者,神明知之矣。賴我皇上神聖,臣得以少佐下風,數年之間,紀綱振舉,百司奉職,海內之治,庶幾小康,此市人田夫,所共歌頌而欣慶者也。今乃曰,「人人盡私,事事盡私」,又何顛倒是非一至此耶?然用汲之言如此也,而意不在此也,其言出於用汲也,而謀不止於用汲也。緣臣賦性愚戇,不能委曲徇人,凡所措畫,惟施一概之平;法所當加,親故不宥,才有可用,疏遠不遺;又務綜核名實,搜剔隱奸,推轂善良,摧抑浮競;以是大不便於小人,而傾危躁進之士,游談失志之徒,又從而鼓煽其間,相與慫恿攛嗾,冒險釣奇,以覬倖於後日,為攫取富貴之計,蓄意積慮,有間輒發;故向者劉台為專擅之論,今者用汲造阿附之言。夫專擅阿附者,人主之所深疑也,日浸月潤,鑠金銷骨,小則使臣冒大嫌而不自安,大則使臣中奇禍而不自保。明主左右,既無親信重臣,孤立於上,然後呼朋引類,借勢乘權,恣其所欲為,紛更變亂,不至於傾覆國家不已。此孔子所以惡利口,大舜所以疾讒說也。臣日夜念之,憂心悄悄,故敢不避煩瀆,一控於聖明之前,遂以明告於天下之人:臣是顧命大臣,義當以死報國,雖赴蹈湯火,皆所不避,況於毀譽得喪之間!皇上不用臣則已,必欲用臣,臣必不能枉己以徇人;必不能違道以干譽;台省紀綱,必欲振肅;朝廷法令,必欲奉行;奸宄之人,必不敢姑息,以撓三尺之公;險躁之士,必不敢引進,以壞國家之事;如有捏造浮言,欲以熒惑上聽,紊亂朝政者,必舉祖宗之法,請於皇上,而明正其罪。此臣之所以報先帝而忠皇上之職分也。尤望皇上大奮乾斷,益普高明,大臣之中,有執法奉公如陳烗者,悉與主持裁斷,俾得以各守其職業而無所畏忌,則國是不移而治安永保矣。臣誠不勝懷忠奮義,憤發激切之至。(62)

奏疏上去以後,奉上諭:

朕踐祚之初,方在沖幼,賴卿受遺先帝,盡忠輔佐,以至於今,紀綱振肅,中外乂寧,此實宗社之靈,所共昭鑒。唯是奸邪小人,不得遂其徇私自便之計,假公伺隙,肆為讒譖者,纍纍有之。覽奏,忠義奮激,朕心深切感動。今後如再有訛言侜張,撓亂國是的,朕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不宥。卿其勿替初心,始終輔朕,僅臻於盛治,用副虛己倚毗至懷。(63)

居正這次上疏,是一篇獨裁者政治立場的宣言。居正有綜核名實、整頓綱紀的決心;同樣也有修明庶政、安定內外的能力:然而居正採取的政治路線,在當時不是平常的政治路線。他曾經希望穆宗實行獨裁政治,現在付諸實行,獨裁者便是他自己。居正的路線,實際是從一般的君主政治走向獨裁政治,但是對於這一點,居正自己沒有意識到。他只覺得這是「報先帝而忠皇上之職分」。其實他那種「皇上以一身居於九重之上,視聽翼為,不能獨運,不委之於臣而誰委耶」的口吻,從神宗聽來,未必怎樣悅耳。當然,十六歲的皇帝,談不到和居正爭權,但是事態正在逐日地演變,神宗也正在逐日地長大。獨裁者和君主的對立,成為必不可免的結果。假使萬曆十年,居正不死,我們很難推測他的前途,而居正一死,神宗立即成為他的最大的敵人,從政治關係看,正是最易理解的現象。這一切,在萬曆初年,神宗、居正都沒有看到;而劉台、王用汲這一流人只覺得居正太專擅了,希望神宗給他一些應有的制裁。

九月間,居正母趙夫人入京。司禮太監魏朝一直伴送到京,神宗又命司禮太監李佑出郊慰勞,隨即護送趙夫人直至居正私宅。兩宮皇太后都派宮中管事太監一同慰勞。不久以後,皇上和太后的賞賜頒下了。皇上賜金累絲鑲嵌青紅寶石長春花頭面一副,銀八寶豆葉一百兩、紅紵絲蟒衣一匹、青紵絲蟒衣一匹、紅羅蟒衣一匹、青羅蟒衣一匹、裡絹四匹、甜食二盒。仁聖皇太后賜金累絲首飾一副、織金閃色紵絲六表裡、葷素盒八副。慈聖皇太后賜金累絲鑲嵌青紅寶石珍珠花頭面一副,珍珠寶石環一雙,紅羅蟒衣一匹,青公絲蟒衣一匹,紅綢蟒衣襖兒、綠膝襴裙一套,青紵絲蟒衣襖兒、綠紵絲暗花裙一套,銀八寶豆葉三包、每包二十兩,葷素盒八副。居正感激涕零,在上疏稱謝的時候,說起:

驚傳閭巷,榮感簪紳,實臣子不敢覬之殊恩,亦載籍所未聞之盛事。欲酬高厚,唯當移孝以作忠,苟利國家,敢惜捐軀而碎首。(64)

趙夫人年齡太高了,而且疾病連綿,沒有入宮叩謝,仍由居正至會極門叩頭代謝。(65)王世貞說神宗和皇太后慰諭居正母子,幾用家人禮,假如趙夫人入宮,這是很可能的待遇。

居正的感激,在書續中時常流露。五年十月,他和致仕的王崇古說起:

別來一歲中,奔命驅馳,憂瘁萬狀,重蒙聖主垂念烏鳥私情。老母入京,又荷兩宮聖母慰問勤惓,賜賚優渥,夫士感知己之分,一飯之恩,猶欲以死酬報,況如不肖者,將何以仰答聖恩於萬一乎?自是當永肩一心,矢死靡他,雖舉世非我,亦有所不暇顧矣。(66)

在居正歸葬、入京的中間,曾經兩次和高拱會晤。到十月間,高拱死了。隆慶六年和萬曆之初,政治界的三大人物是徐階、高拱和張居正。徐階是前輩,隆慶元年,年六十四歲,他已經開始感覺到政治生活的厭倦,所以不久便致仕了,剩下高拱、居正。他們是多年的朋友,六年的政敵。在能力方面,他們正是敵手,在性情方面,他們也許有一些不相同,但是這僅是很幾微的一點,在大體上,他們是一致的。這樣的兩個人物,倘使在同一的局面裡,他們必然會從摩擦而衝突;但是在不同的局面裡,他們也許會從瞭解而傾慕。隆慶六年六月以後,高拱失敗了,他好比一匹負傷的猛獸,回到草莽間呻吟,他那部《病榻遺言》,對於居正加以攻擊,原在意中。但是居正對於高拱的情感,從隆慶六年到萬曆六年,正在不斷地移轉,道過新鄭的訪問,流露出內心的好感,在他目中只看到一位二十年的舊交。現在高拱死了,居正寫信給他的弟弟,談到恤典的事:

三十年生死之交,一旦遂成永隔,刺心裂肝,痛何可言?猶幸比者天假其便,再奉晤言,使孤契闊之悰,得以少布,而令兄翁亦遂長逝而無憾也。今嗣繼既定,吾契且忍痛抑哀,料理家事,至於恤典諸事,須稍從容,俟孤於內廷多方調處,俾上意解釋,孤乃具疏以請。旦夕有便,當告之貴省撫、按,托其具奏報也。(67)

高拱的嗣子務觀確定了,恤典還沒有把握。居正是高拱的政敵,但是居正始終沒有仇視高拱。仇視高拱的馮保,也還有轉圜的餘地:最困難的是這一位「十歲孩子」。居正所謂「多方調處」者指此。最後決定由高拱妻張夫人上疏請求恤典,果然神宗拒絕了。

居正這才委婉上疏:

看得高拱賦性愚戇,舉動周章,事每任情,果於自用,雖不敢蹈欺主之大惡,然實未有事君之小心,以此誤犯天威,死有餘戮。但伊昔侍先帝於潛邸,九年有餘,犬馬微勞,似足以少贖罪戾之萬一。皇上永言孝思,凡先帝簪履之遺,猶不忍棄,況系舊臣,必垂軫念;且當其生前,既已寬斧鉞之誅,今值歿後,豈復念宿昔之惡?其妻冒昧陳乞,實亦知皇仁天復,聖度海涵,故敢以匹婦不獲之微情,仰干鴻造也。……夫保全舊臣,恩禮不替者,國家之盛典也,山藏川納,記功忘過者,明主之深仁也:故臣等不揣冒昧,妄為代請,不獨欲俯存閣臣之體,實冀以仰成聖德,覃布鴻施,又以愧死者,勸生者,使天下之為臣子者,皆知竭忠盡力,以共戴堯舜之君也。(68)

《張居正大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