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死神擦肩而過

十年「文革」經歷中最凶險的一次,是我們自己招惹的。

1971年9月下旬,一個天塌地陷般的消息在人們中間傳開——林彪叛國,命喪蒙古。這是太可怕的消息!非但絕對無法相信,也沒理由相信,萬一誤聽了呢?說出去會立即殺頭。可是後來這消息一經官方證實,各種傳言就滿天飛了。但這些傳言只是在自己的親朋好友中傳播,有點像今天的微信,但流傳又快又廣。於是,市革委會發出緊急文件,要對一切蠱惑人心的謠言進行追查,一追到底;對製造謠言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堅決打擊,絕不留情。

這種事情本來與我們毫無關係。可是,一天晚上同昭的三妹忽然來到我家,神情顯得很為難,在我追問下一說,便使我覺得大事不妙。

原來在「林彪事件」發生後的各種小道消息中,有一條熱傳,說天津軍管會劉主任是林彪的親信,見大事不好慌忙乘車直去塘沽,打算出海而逃。上邊得到報告立刻派警車追捕,劉主任見無法脫逃,在津塘公路上開槍自盡。

這條傳聞當時流傳得很廣,我也聽說過,是在藝術博物館工作的好友崔錦來串門時說的。妻子同昭去看她媽媽時,告訴她媽媽了,她三妹在旁聽到,又告訴給三妹夫,三妹夫便在自己的工廠裡到處說。正趕上市裡追查謠言的緊急文件下達,廠裡把三妹夫查了出來,三妹夫馬上供出三妹。這事出在當天下午,還沒找到三妹頭上呢。

我和三妹研究該怎麼辦。三妹說,如果來找她,她一口咬定是自己在公共廁所聽到的。三妹在我的印象裡,善良、執著、有情義。她說:「這謠言誰都知道,我就這麼說,我不怕。反正我不能把大姐說出來。」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撐住,她咬定的謠言來源人家是否相信。整整一天我們在不安中度過,沒有任何動靜。不知三妹單位會給她怎樣的壓力,我為她擔心。

晚飯後我和同昭去三妹家。三妹夫婦就住在我們結婚時住的那間小屋,他倆和衣半躺半臥在床上,三妹的臉像張白紙。她說,三妹夫的廠子——重型機械廠今天下午去了七八個人,找到她單位圓珠筆廠的政工組,對她拍桌子打板凳,逼問她謠言從哪聽來的。三妹說在公共廁所聽的,他們不信,翻來覆去給她施壓力。三妹黯然地說:「反正我夠嗆。」我看到了三妹脆弱的一面。

三妹夫說:「你就說大姐告訴你的,大姐再把誰說的說出來,不就全沒事了嗎?對不對大姐?」他說完面對同昭。

同昭沒說話。

我看出三妹這條「防線」不牢靠,便對她說:「你如果撐不住就說是聽我說的,千萬別說你大姐。」

同昭說:「不,說我,本來也是我說的。我惹的事我擔著。」

我對三妹說:「你聽我的,一定說是我,我有辦法叫他們相信。」

我和兒子(1968年)

當然,我們都感到事情的不妙,危難當頭了。尤其同昭告訴我一定不能說出崔錦來。崔錦愛人的父親是國民黨軍人,1949年跑到台灣去了,他家算「反屬」。這事會給他家招致大禍,是萬萬不能說出來的!這事只能自己扛著,是禍躲不過!

第二天我托個辭兒待在單位裡,等候災難降臨,這滋味就像等著被提審。整整一上午,沒有任何動靜。單位裡像往常那樣忙著印塑料袋。幾台小小的簡易的印桌同時在印,一個人掀版放塑料袋,一個人用刮板刮著色漿,一些人做整理。房間到處堆著空白的和印好的塑料袋。一座燒煤球的小火爐加上二十來人幹活冒出的熱氣與喘氣,屋裡暖烘烘。不知誰放在爐膛裡的山芋烤熟了,空氣裡飄著烤山芋的香味;如果生活就停在這一瞬間多好。我心裡暗暗祈求上天饒過我們這次,我們沒幹過任何壞事,我們是無辜的。

午後,塑料廠來電話說我們加工的塑料袋尺寸有些問題,叫我去一趟。我放心不下這裡,卻又必須去一趟塑料廠,心想反正塑料廠不算遠,快去快回,趕快騎車去了,盡快把問題解決好,便趕緊回來,可是一進門就發現情況不對了。

同昭不在,屋裡沒人說話,靜得異常。王姓同事低頭看什麼東西,不理我,那個管政工的副手也不在屋裡。我心想,壞了,有問題了。

我走到王姓同事跟前對他說塑料廠的事情已經解決,然後禁不住直接問他:「同昭怎麼沒在屋裡?」

他說:「老隋剛剛把她叫走了。」他看我的眼神有點異樣。

老隋是文化館革委會主任,主管全館的大事和政工。

出事了!這一刻,我覺得陷入了一個滅頂的深井裡。

我的心已經全亂了。雖然假裝什麼事也沒有,手裡幹著活,心裡則亂糟糟地想出了很多可怕的情景、畫面和後果嚇唬自己,以致別人和我說話也沒聽見。

我奇怪的是,前晚與三妹說好,如果她撐不住就說是我說的,可是現在為什麼不來找我,而是把同昭叫走了?是不是先從同昭那裡摸摸情況,再來找我?我著急又不安地等著、挨著,直到下班騎車跑回家。屋子是空的,同昭沒回來。過了半個多小時,她回來了,臉色不好看,等到她開口一說——原來災難落到她的頭上了。

同昭說,就是午後我去塑料廠的時候,突然一輛大卡車停在書畫社門口。書畫社的門是開著的,五六個穿綠軍裝的大漢從車上跳下來,進門就氣勢洶洶地問:「哪個是顧同昭,跟我們走!」這突如其來的場面把書畫社的人嚇壞了。王姓同事問他們是誰,什麼事。他們只說是重型機械廠的,原因不說,只說要把顧同昭帶走。王姓同事馬上打電話給文化館革委會主任老隋,老隋說:「人是我們系統的,他們和我們不是一個系統,不能隨便帶人走,叫他們先到文化館說明情況。」

這群人走了半個小時,老隋來電話叫同昭和我單位那副手到文化館去。

同昭說,她到了文化館,一進前院樓上的主任辦公室,陣勢已經擺上了。十來個人坐滿一屋子,有兩個女的,其餘全是男人,滿屋人都對她虎視眈眈。她漸漸弄明白這些人是兩撥人,一撥是重型機械廠——三妹夫單位的,都是男人,尤其一個矮個子的頭頭,特別蠻橫;一撥是圓珠筆廠——三妹單位的,有男有女,說話的口氣比較緩和些。這兩撥人組成臨時聯合調查組追查謠言的源頭。老隋和我單位那個副手也在座。同昭按照自己想好的話,說這個謠言是一天她下班經過第一中學時,正趕上學校放學,她聽兩個走在身前的學生說的。她的話立即遭到否定。那個矮個子的頭頭說:「所有謠言都說是在這兒那兒聽來的,路上聽到的,排隊買東西聽到的,廁所裡聽到的——都是編的!你妹妹不是說是在廁所裡聽到的嗎?現在怎麼改口說是聽你說的了?告明白你,今天你不老實交代出來,別想回去!」他的聲調很高,很厲害。

我問同昭:「沒打你吧?」

同昭說:「不會,老隋在呢。」

老隋是從自來水公司調來的,一個比較文氣的幹部,戴一副深度的眼鏡,人挺隨和,通情達理,也不左,他對同昭印象一直很好,曾對我說過「你老婆可是個老實人」。

老隋在場,我放心一些,可是同昭把自己的話咬得很死,就成了僵局。老隋給同昭單獨做了工作,他說,他不認為同昭會編這樣的政治謠言,只不過怕連累親近的人,不肯說出來。同昭的堅持卻使他為難。他也不知道事情會怎麼發展。

接下去的兩天我們兩人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這壓力與抄家不同,抄家是全社會的一場狂風暴雨或政治大地震,眾人一同遭遇,一起受難。這次不同,是一塊巨石只落到我兩人頭上,只能是我兩人撐著,但這石頭愈來愈重,很快就要把我們壓垮壓死。

一連兩三天,同昭天天要到文化館接受逼訊,我在書畫社裡等著壞消息隨時到來,度日如年。一天下午老隋把我叫去,單獨與我談話。我聽見另一間屋聲音很大,像在喊,我知道同昭在受審。我恨不得跑過去說是我說的,但同昭對我說過,你說不但沒有用,只能白白再搭上一個,反正不能把人家崔錦說出來。最後可能兩人都被關進去,那麼兒子誰來管?托兒戶再好,人家也要吃飯呵!

老隋對我說話時,態度不厲害,可是他把事情的可怕後果擺在我面前,那就是公安機關的介入。現在全憑老隋的一再堅持,才沒讓他們把同昭帶走。可是公安介入,要帶走就帶走了。擺在我們面前清清楚楚的是斷崖與深淵,出路只有把謠言的來源供出來。當晚,我對同昭說,是不是到崔錦家串趟門兒,打聽一下他從哪兒聽來的。萬一他是從某個公眾場合聽到的呢,那不就好解脫了嗎?同昭不肯,她說那會把人家嚇壞了。我說,我保證不會把咱們被調查的事告訴他們,只是先從側面摸摸情況。同昭這才同意去一趟。

妻子和兒子

我們早早吃過晚飯,就去崔錦家,正趕上他們夫婦倆和兩個小女兒一家四口吃晚飯,屋子正中一張桌子,桌子正中擺一大碗冒著熱氣的水餃,崔錦的愛人笑呵呵叫我們一塊吃,腰上還圍著一條帶褶的圍裙。一看他家好好的小日子,同昭用眼神示意我別再說了。吃過飯聊天時,我還是問崔錦:「前些日子你說軍管會劉主任逃跑自殺那消息是從哪兒聽來的?」我說話時盡可能表現得很自然和隨意。崔錦笑道:「那消息是謠言,沒幾天那個姓劉的就露面了。」崔錦的愛人在旁邊說:「我弟弟來說的,誰知哪兒聽來的。」我愛人一聽趕快岔開話,怕我再問,我們坐一會兒就出來了。回家路上同昭說:「如果咱把崔錦說出來,人家全家就完了。咱們就是被關進去,也不能說出人家!」

回到家,同昭就跟我哭了,她說:「如果我進去,孩子就交給你了。但你決不能說出人家。咱不能害了人家。」

同昭是不愛哭的,只愛笑。她甚至從來不哭的,這是我認識她十年來第一次哭,為了兒子,為了她將毀滅的家庭。

然而這一刻,叫我感到自己的妻子像個挺巨大的人。她不再是平日裡我眼中那個需要保護的弱女子,她是一個有情有義,如此勇敢的人。我也落下淚來。但我們都沒哭出聲,好像一出聲我們就支撐不住自己,就會徹底垮了。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個漫長又絕望的一夜,那夜的氣氛、情景、畫面與聲響。我們沒再說話。我知道她一夜沒睡,但她不再和我說話。她知道我多愁善感的天性,她不願意惹起身上這種沒用的東西,她需要強有力的東西,但此刻好像我不能給她,我深深感到自己的無能和對她的無助。世界這麼大,全和我們無關。

轉天同昭一早照規定去了文化館。我守在單位,感到壞事隨時可能發生。這時我單位的人已經全知道我們碰到的這件事。肯定有人擔心,也有人幸災樂禍,但沒人跟我說話,好像也在等著結果。兩個小時過去了,忽然開門了,同昭走進來,竟是自己走進來,沒人跟在後邊押著她;同昭臉上竟然還帶著笑,對我說:「沒事了。」然後一邊戴套袖一邊輕鬆地說了兩個字:「幹活。」

這變化使我驚呆,太不可思議了,太無法想像了!難道真的能絕地逢生?真的會死裡逃生嗎?怎麼有這種可能?真有神靈護佑她嗎?一塊當頭馬上落下來的石頭,竟然會自己突然消失了?我不解地看著她,她竟一如往常地與同事說話,還很自然地露出笑容,她這樣反而弄得同事們不知所措。這時我已經相信這不是幻覺,是事實,但事實是個謎。

我一直憋到下班,回到家,她才告訴我一個突然發生的奇跡——

今天,聯合調查組對同昭高度施壓,並下了最後通牒,說下班以前再不吐口,就要把同昭扭送公安局。同昭還是拒不供言。那個重型機械廠的頭頭火了,跑到同昭面前大聲叫著:「告明白你,這個謠言九月底就傳出來了,你不說我們也知道。」

就在這一瞬間,同昭說——她感覺腦袋裡一亮,突然反問他:「那你是從哪裡聽來的?你聽到的時間可是更早呀。」

她這個反問居然把那個頭頭問住了,那人一時傻了。此刻,調查組裡的所有人——不但圓珠筆廠那些人都不說話,連重型機械廠的另幾個人也悶住口了。可能這頭頭平常太蠻橫,很不得人,關鍵時沒人給他幫腔。這個瞬間顯得很長。這頭頭很尷尬,竟無話反駁,臉上的橫勁也沒了,成一個洩了氣的球!老隋出來說話了。他對聯合調查組的人說:「既然你們聽到的謠言更早,那就沒必要再在這裡追了。源頭在你們那裡。」這話是結論性的,對他們也是致命的,對同昭卻是救命的。

「文革」中我一大家人的合影。時間在1973年,運動高潮過去了,大家臉上變得輕鬆一些,那天陽光也分外明亮,便留下生活稀有的美好的一瞬。照片左起:妻子、二姐、父親、兒子(前)、我(後)、大姐(中)、母親、弟弟(後)、外甥、外甥女、四妹、外甥

沒想到,這樣一個無法逃過的災難竟然在瞬息之間自己消亡了。

等這撥人走掉,老隋對同昭說:「你要吸取教訓,有些話只能聽,不能傳。」然後放她回來。

真不知怎麼感謝老隋!老隋幫助了同昭。

真不知妻子會如此勇敢,如此機智,化險為夷!我一激動猛地抱起她來,她呀地一叫,原來她的頭差點撞到頂燈上。我們大笑起來,直笑出聲。

那年我倆不到三十歲,多年輕,多無辜。這就是我們的痛苦與歡樂。死神與我們擦肩而過。我們從這件幾乎要了命的事中認識到了什麼?

人、親人、自己,還有這個凶險的現實?

《無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