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業務推銷員

1967年書畫社搬到貴陽路後,那位王姓的同事如願以償地掌管起書畫社來。原先的社委會在運動中已經癱瘓,我卻還在聯繫業務,但不是負責業務,只是整天騎車在外東奔西跑,為單位的男女老少找點活兒干,保證二十多人每人每月四五十元的收入。書畫社裡有兩個人的成分和歷史有問題,一個本人是資本家,一個參加過「一貫道」,性質屬於敵我矛盾和「黑五類」,是運動重點;其餘近一半是被抄戶,還有一個畫山水的青年,父親曾是個擺攤賣煙的小販,公私合營時併入國營商店,資本太小,只給了一季度一塊錢的定息,現在也算剝削,這青年的腦袋也耷拉下來了。人們全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說話,上班時比以前安靜多了,有時能聽見蒼蠅在空中嗡嗡地飛來飛去的聲音。那位當上領導的王姓同事,雖然不是黨員,也非根正苗紅,只是中農出身,在書畫社裡卻是「矬子裡拔將軍」,春風得意,說一不二,他用起單位的錢也方便多了。而我的家庭在剝削階級的一邊,自己雖是「子女」,可是一旦出了問題就是「反動階級的孝子賢孫」,所以凡事只能順著他,只要政治上不出事就是「勝利」。幸好我不怵與外界打交道,還有輛破自行車跑跑事情方便,這就使我漸漸成了書畫社專職的業務員,在那些關係單位的眼中,我就是個「跑業務」的大個子;我也靠著每天在外邊使勁為這個窮單位攬活,換取一份政治上的安全。

運動開始時印袖章旗子那種事只熱鬧了短暫一陣子。「一月革命」後,搞大聯合,成立革委會,那些曾經大喊「造反有理」的造反派們,又被打成「打砸搶分子」。這一來,自然沒人再印袖章了,卻給書畫社留下了絲網印刷的小技能。不久,我從商場裡發現一種版畫,很適合絲印。那時書店不賣任何畫,「文革」前所有的繪畫作品全是「封資修」,但生活裡總需要一些畫,那種用木刻手法製作的「文革」題材的版畫——各種各樣的領袖像,樣板戲,裝飾著各種太陽、葵花、海浪圖案的語錄一出來,便受到歡迎。我想,如果改用絲印,會比木刻印製更便捷,產量也會更大。我們書畫社裡的人不但懂美術,還有幾個能工巧匠式的人,很快便將這種絲印版畫做得十分精良和賞心悅目。於是,一邊四處攬活,一邊把自己印的畫向外推銷,沒想到銷路相當不錯。書畫社是集體所有制單位,工資可以用計件的方式浮動,王姓同事見這種版畫有錢可掙,就向上級主管部門借房子,說是要大力宣傳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那時文化館代管的小人書租賃店被徹底砸爛,書都燒了,單位也撤銷了,因此空出不少房子,都是臨街的鋪面,很適合我們作為作坊來使用,我們就借了兩處,支上桌案大幹起來。人們在遇到共同困難時,往往會激發出團結的一面。活兒愈干愈多,天天晚上加班,收入也就多起來,王姓同事樂得合不攏嘴,搞運動對他沒多少實際好處,不如賺錢實惠,那時他掛在嘴邊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抓革命促生產」了;大家便心照不宣,交談時也不提運動,單位裡那兩個有歷史問題的人也輕鬆了一些,都奮力地去幹活,積極表現,哄王姓同事高興,如果因此叫王姓同事誇獎一句,便高興好幾天。

我做業務員時,喜歡戴一位朋友送給我的這頂蓬鬆的兔皮帽,鄰居的孩子都稱我「瓦西裡」(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中列寧的警衛瓦西裡也戴這樣一頂帽子)

可是,整個「文革」決不僅僅是1966年開始「破四舊」、「四大」、抄家、「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那股子吹得人仰馬翻的狂飆,接下來還有不間斷掀起的各種主題的運動,最兇猛的是「清理階級隊伍」(1968年)、「一批三查」(1968年至1969年)、「一打三反」(1970年)等等,一步步將運動推向全社會深處,直往人的骨頭裡扎。最可怕的是,人們正幹著活兒,忽然上邊來電話把王姓同事叫去,等到他回來,一臉陰沉嚴肅,誰跟他說話也不理,不用再問——要搞運動了。

這些運動開始時都是在強大壓力下互相揭發,比如「清理階級隊伍」的「憶、擺、查」。「憶」是從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找出值得懷疑的「敵情」,「擺」是把懷疑的人或事揭發出來,「查」是對揭發出來的人和事進行「內查外調」。「清理階級隊伍」是要把「隱蔽最深的敵人」挖出來,那就必需懷疑周圍所有的人,從日常生活裡和閒談話語裡尋找可疑之處;只有對別人無情地揭發,才能證實自己對運動的忠誠。人和人之間就緊張起來。

妻子在忙家務

在「憶、擺、查」中,從我所認識的人裡邊還真的挖出來一個,就在書畫社樓下那個糨糊廠,有個老工人,瘦高身子,背微駝,姓翟,待人很友善,見面總笑瞇瞇舉手打招呼。「憶、擺、查」中,有人懷疑他招手的姿勢有點特別,像過去的軍官行禮,就揭發出來,經過「內查外調」,這翟老頭竟然在國民黨軍隊中當過連長,一直隱瞞著,馬上就被揪出來。這件事轟動到社會上,被當作「憶、擺、查」一個成功的範例,在很多系統廣泛宣講,一時很多人特殊的習慣動作、口頭禪、特殊的肢體語言都受到質疑和檢查;連我單位一個瘸子也曾被疑惑是不是假瘸。

偏偏在這樣的運動高潮中,我的母親突患癌症,必須做手術,但那時醫院拒收「黑五類」及其家屬住院。我千方百計打聽到住院手續在住院部的一個小屋裡辦理,管事的只一位五十多歲的大爺,人不錯,但挺倔;我便穿一件軍大衣站在小屋外守著,等著屋裡辦事的人都走淨,突然進去趴在地上就給這大爺使勁磕頭,一邊說:「求您救救我娘吧!」這大爺叫我站起來,問明情況,看了我半天,拿起圖章啪地給我蓋了,只說了一句:「這事可別跟人說。我是看你這五六尺高的人給我磕頭,我擔待不起。」於是我母親住進了醫院。

住院的第一天,看見病房裡亂哄哄,連喊帶叫,原來一群病人在批鬥另一個病人。那個被斗的病人被發現是個富農老婆。在這種局勢裡,我們就像過地雷陣一樣,戰戰兢兢幫助母親渡過了手術關。

清理階級隊伍開始時,我本人還一度被列為懷疑對象。在和平區文化系統發動清理階級隊伍大會上,區文化系統革委會李主任在做報告時說:「有的人社會聯繫的面很廣,社會關係複雜,這種人也要查。」當時會場上幾個人從不同地方扭過臉看我。在人們的印象裡,我好交朋友,這些話無疑是指向我的,我立即緊張起來。當天下午書畫社全體人員被集中到文化館學習這個報告,竟然沒通知我去,顯然已經把我放在「革命群眾」之外了,這使我更緊張。我還覺察到,王姓同事基本上不大理我了,我主動向他匯報業務情況,以試探他對我的真實態度,他對我先是半搭不理,突然之間面對著我嘿嘿冷笑兩聲,好像知道我的意圖,對我說:「你小子要倒霉了!」霎時,我覺得自己僵在那裡了。

內心的恐怖才是運動時最深刻的感受,後來我用這種感受寫了中篇小說《啊!》。這小說發表在1979年《收穫》雜誌上。

然而從命運上說,我又能稱得上是一個福將。一方面我遭到太多的磨難、打擊、重創;這些重創常常橫向闖入,攔腰一刀,都是無妄之災;然而正是這種時刻,往往老天會突然出手,奇跡般地挽住了我,峰迴路轉,使我絕地逢生。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會觸摸到命運切實的存在,以及它不可捉摸的神秘。

那天,「清理階級隊伍」大會後回到家,情勢緊迫,我迅速在心裡把我的朋友排排隊,其中最密切的、平日無話不說的朋友共有五個人。我必須與他們盡快見面,告訴他們如果我單位有人去外調,應該怎麼說。倘若他們心裡沒底,突然見到我單位去人外調,不知道我出了什麼事,再給外調的人一詐,弄不好一兩句話就會要命。但是我怎麼與他們聯繫?他們住在這城市的不同地方,如果去找他們,萬一被發現怎麼辦?誰能保證此時我沒被監視起來?晚飯後,我正想冒險去與朋友們聯繫,沒想到這幾個朋友竟然一個個接踵而來,好像接到通知一樣,其實他們什麼也不知道,就是想來看看我。前前後後來了四個,我趕緊和他們交代了情況,彼此做了約定,可是還有一位好友作家遲叔昌沒法聯繫。我想明天一早上班前去他家一趟,誰料很晚的時候——十一點鐘吧,忽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黑暗中兩個眼鏡片閃閃發光,正是遲叔昌。沒有任何人讓他來,他只是晚間路過我家時,看到我家的燈光亮著就來敲門,我拉他進來,把我的處境告訴給他,與他商定怎麼應付。待他走了,我感覺自己原以為猝不及防的防線瞬間全都建立起來,心裡穩妥多了。但是我很奇怪,此刻我最想見到的這些朋友,怎麼會一下子都聚到我家?誰在我危機四伏時奇跡般地幫助了我?更不可思議的是,第二天到了單位,情況大變,人們對我的態度忽然發生轉變,不再像看一個得了傳染病的病人那樣看我。連王姓同事對我也有了好臉,見了我居然還打了招呼:「來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好像我的出身變了似的。

一度,我為書畫社攬來了工藝品加工業務——畫彩蛋

很快就得知,昨天晚上我單位一個「黑五類」與他一個徒弟串聯,搞攻守同盟,被別人發現並告發。「黑五類」搞串聯是現行問題,立時成了運動重點。這樣我就僥倖被放在一邊。當然還有一個潛在的原因是,王姓同事並不願意我出問題,他還指望著我給單位去招攬業務呢,如果沒有我去跑,書畫社的業務和大家的收入會直接受到影響;而這個「黑五類」的現行問題鬼使神差地冒出來,自然就把運動的重點吸引過去,也就放過了我。由此,我更明白自己靠什麼活著,優勢在哪裡——就是努力把書畫社所有人的肚子填飽填滿,使自己能夠被使用,才能在風雨之中搖搖晃晃立住腳跟。

運動中單位的氣氛是異常的。我當時秘密地寫過一篇散文,叫作《麻雀》,我感覺自己很像這種城市中最常見的小鳥,由於它們與人共同生存,時時刻刻面臨著威脅與危險;它們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它們機靈警醒、戒備性強、不辭辛苦、時時刻刻保持著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嚴酷的環境鍛煉出它們這種被扭曲的性格,正像我自己。這篇散文直到「文革」後的八十年代才發表出來。

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時,書畫社裡的絲印版畫業務很好,可是上級要求整天搞運動,王姓同事就叫大家晚上加夜班。為了抓緊時間多掙錢,他又向上級借了一間房子,在柳州路上,原先也是個小人書鋪,我們在這裡再開一個絲印車間。幾個車間一起幹,產量明顯提高。一天很晚時候,柳州路這邊加班的人只剩下我、妻子同昭和另一位女同事,印完一塊版後,必須將這塊版送到貴陽路那邊的車間去。這塊版是領袖像。同昭用油紙將印版包好,由女同事送過去。印版是紅色版,包裝的紙被紅顏色的色漿沾染得油乎乎的,細麻繩拴在印版的一角,同昭手提著印版交給那女同事時,順口笑嘻嘻說:「像是塊火腿!」她無心一說,我卻立刻一驚,這話犯了大忌!我剛要用別的話岔開,那女同事已開口說:「馮驥才你可聽見了,你老婆可說領袖像是火腿!」這句話在當時就是反革命。我一急,反應竟然相當神速,話茬也立刻跟上了,我說:「我沒聽她說,倒是聽你說了。這屋裡可就咱們三個人。」我說這話時一點也不客氣,拔劍相向,好像瞬間來到你死我活的時刻。運動中有時就這樣——忽然反目,生死立見。這女同事傻了,怔了一下,她是個很精明、曉利害的人,隨即露出笑來說:「那就誰也沒說唄。」我聽了,也笑了。一個大浪頭就這麼過去了。

妻子畫的彩蛋《百子圖》

再一次在車間裡一邊幹活一邊說閒話,一位老同事不知把我哪句話聽岔了,走了心,突然把身前桌子椅子嘩啦啦全推開,趴在地上給我叩個頭,這舉動把屋裡的人全驚呆了。他做了一輩子畫工,在書畫社裡算成分較好的人。怎麼辦?我一個狗崽子逼得人家紅五類給我叩頭?這可要惹禍。那時人的精神全緊繃著,神經在皮膚外邊,當時我好像連想也沒想,立刻趴在地上也給他叩了頭。我這高大的人忽然撲倒在地叩頭,而且把頭叩得挺響,還一連叩了三個,這一來不僅把事情變成玩笑,也扯平了。同事們都笑了,這個浪頭也過去了。

其實,倘若這些事真找到我頭上,也還是逃不過去的。我給他叩頭不算事,他給我叩頭可算件事,上綱上線,就是階級鬥爭,是誰該給誰叩頭的問題。幸好書畫社的人都是些畫傳統國畫的藝人,靠手藝吃飯,大多不愛惹事,出身又多半有些硬傷,只想著怎麼保全自己,也就沒人動這份心思了。這不也是我的福分嗎?

到了1968年,我已經是一個專職業務推銷員了。每天上班報到後,轉身出來便跨上自己那輛雜牌車跑上街頭,口袋裡揣著兩樣東西:一是一個封皮上印著語錄的小本子,裡面寫滿關係戶的人名和電話;二是紙煙,煙是業務員必備的社交工具;其他就要靠著自己的兩條腿和一張嘴了。

在絲印版畫流行一陣之後,需求漸漸低落,業務也就明顯萎縮了,傳統的古畫臨摹還沒有恢復的可能,出路只有一條,就是將絲印轉向技術相近的塑料印刷,去給各種產品加工印製塑料包裝。這種轉變,一邊在材料技術上,一邊在業務上。在這方面我腦子比較活,又肯動腦子,裡裡外外的工作就全壓在我身上。首先我要尋找使用塑料包裝的廠家,到哪裡去找?我最初的法子又笨又吃勁,不高明,每天端著厚厚的電話本,從化工、五金、醫療、日用、玩具、機電等等欄目中查找一個個廠家,從廠名猜想它們的產品會不會使用塑料袋,然後撥電話聯繫詢問。有時人家不需要,碰一鼻子灰,有時人家早就有定點加工,便遭到回絕,一旦有點可能就要抓住不放。這法子很像在大海裡撈魚,可是每一天都是從黑暗裡一點點亮起來的,世界上的一切哪樣不是從無到有?那時,我騎車在路上常常自言自語地背誦上小學時學到的米丘林的那句話:「不要等待大自然的恩賜,向大自然索取是我們的任務。」我調侃自己是滿街跑的乞丐,但能討到飯就是成功。

我還要去採買各種適用的塑料材料,運到加工廠製成塑料袋,再運到書畫社印刷,最後將印好的塑料袋運到廠家。只要批量不大,這一切全靠我的自行車來運。要將滑溜溜的塑料袋牢牢地捆在車上可不易,我從三輪車工人那裡學會了捆綁東西的招數,能夠把上百斤塑料袋結結實實綁在車上。可是一次到北郊韓柳樹的糖精廠送貨,路程太遠,有一段土路,車顛得厲害,一下把一車的塑料袋全顛散了,嘩地落了滿地,那天風大,零裝糖精袋只有火柴盒大小,被風吹得像雪片一樣到處都是,急得我放聲大叫,可是荒野無人,沒人聽見,沒人幫忙,只能不斷地囑告自己別急,千萬別急,必須將塑料袋全部拾起來,絕對不能少。這樣從午後一直幹到將近六點鐘,把被風吹得方圓幾十米的數千個塑料袋一個個全拾起來,重新包好捆上車送到廠家。從這些事情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能力,得到自信,就這樣一點點把書畫社的絲印改為塑印,業務一點點擴大起來。單位有了錢後,又從泊鎮買了兩台四十年代日本造的老式圓盤印刷機,不但可以大大提高產量,還能印刷包裝食品的聚乙烯塑料。

干業務推銷雖然很辛苦,我卻獲得了這個時代最寶貴的東西——自由。整天在外,可以躲開單位那些潛在的不祥的人事關係,也不必想方設法應付愈來愈頤指氣使的王姓同事。我天性不願受束縛,喜歡獨來獨往。所以我以聯繫業務為理由,天天從早到晚盡量人在外邊,事辦完了,就串串門,找朋友聊聊,看看父母。那時,經過了「向十種人要房」等幾次波瀾,父母的住房被壓縮到保定道樹德裡一間十來平米的小平房裡。母親手術後身體不好,心情鬱悶,我去到那裡,便扯東扯西,給她趕出聚結在心中的陰雲。父親在勞改,回家還要寫檢查。父親寫東西吃力,尤其寫這種上綱上線的自我批判,他已經沒有新詞兒,趕上我去了就替他編,編好後再由他謄抄在紙上。有時候,實在無處可去,天還早,就在路邊找個水龍頭喝點涼水,然後在樹下尋個地方坐下來抽根煙。一次困了,見身邊堆了一堆施工用的細沙,躺在上邊很舒服,再給太陽一曬,竟呼呼睡著了,直到漸漸覺得身子有點涼,醒來一看天已晚了,便騎車回去。

一度靠印製紅袖章吃飯

我卻很喜歡這種生活,甚至現在還會懷念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有不自由的時代裡,才能感受到自由的珍貴而倍加珍惜。

躲開運動,躲開現實,是當時很多人心中的一種渴望。就像霍桑寫過的那個短篇,一個終日煩惱纏身的人,一天忽然奇妙地離開了現實,來到一個世外桃源般無憂無慮的世界裡,雖然僅僅待了一天,人間卻已過了十五年,待他回到現實,曾經所有糾纏他的煩惱都已經過去了。在「文革」中,我無處去尋找這樣的能躲過現實的地方,但是我給自己創造出一種別樣的自由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裡沒有「文革」,沒有爾虞我詐,置身其中,能夠讓心靈得到喘息。

「文革」一連串席捲全社會的運動中,最後一個高潮是「一打三反」。這個運動來勢極猛,要打擊的人各種各樣,有現行的也有歷史的,有政治的也有經濟的。當時有一條標語,貼在大街兩旁到處都是:「殺!殺!殺!殺出一個紅彤彤的世界!」於是又開始新一輪的學習、揭發、批鬥、批判、再批判!又是一陣無法逃避的疾風暴雨,又是「該抓的就抓,該殺的就殺,該管的就管」。這次運動出現了個意外,身邊冒出一個讓大家吃驚的事來——書畫社的會計貪污被人揭發了。這會計姓苑,是個單身的老處女,五十來歲,家在老城裡,人乾瘦而木訥,平時很少說話,走路很輕,做事很謹慎,抽屜裡每一個小紙片都放得整整齊齊,大頭針、曲別針、橡膠圈都分別裝在一個小紙盒裡。她被揭發出貪污,出乎書畫社所有人的意料;會計從賬裡偷錢,這種事本身就引發人的興趣,而書畫社的經濟一向拮据,會計貪污是私吞集體的錢財,引起了眾怒;於是書畫社的運動有了一個眾所關注的新主角,一時不會再去懷疑別人,明顯看出那兩個「死老虎」有點釋然了。可是,這個會計的問題不好搞,不知道是由於她膽小心怕,不善表達,還是問題太大,說不說都難逃罪責,只能拒不交代,反正她一直把唇縫緊緊閉成一條直線,不論怎麼審問也一聲不吭。這使得書畫社的運動遲遲推動不下去,沒有新成果,上級要求加大審問力度,天天把壓力升級,一連多天,她還是像啞巴一樣站在那裡。

《無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