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卿(主持):作主講的兩位老師,長期以來對國民黨的地緣政治有深刻研究。金以林老師最近出版了一本新書,擅長處理的是江浙派,以為蔣為首的江浙派與廣東人之間的關係;楊維真老師是台灣公認的「西南王」,以蔣介石為代表江浙派對西南地方的矛盾關係。兩位老師都注意到矛盾關係中既有合作面也有決裂面。
金以林(主旨發言):昨天聽了呂芳上教授的報告,對我啟發很大。芳上教授的題目是「一個『繼承性創業者』初期人際網絡的建立」,他稱最近在學界提出了許多新名詞,包括「繼承性創業者」這一概念。對此,有些人不以為然,見仁見智。但本人對芳上教授的新論非常認同。
首先,我想回答的一個問題是,蔣介石是不是國民黨「黨統」的「繼承者」?答案是肯定的。孫中山及其之後的蔣介石所代表的國民黨,之所以不同於袁世凱所代表的北洋軍閥,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前者有一套完整的「主義」作為建國和治國的理念,特別是中山先生提出的三民主義、「以黨治國」的理念。而北洋軍閥基本上還是傳統封建的個人獨裁。
「一黨獨裁」和「個人獨裁」,是有本質區別的。有關「獨裁於黨」的論述,無論是孫中山,還是國民黨的理論家胡漢民都有過非常多的論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山先生在推翻帝制、創立民國期間提出的「軍法、約法、憲法」或是「軍政、訓政、憲政」三階段說,其實質大體是一致的。這裡不必展開。
特別是1924年初孫中山通過召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改組國民黨,明確了「一黨專政」的治國理念。這一理念對中國近代歷史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正如李劍農早在1930年出版的《最近三十年中國政治史》一書中寫道:國民黨的改組「可說是中國政治新局面的開始。因為此後政治上所爭的,將由『法』的問題變為『黨』的問題了;從前是『約法』無上,此後將為『黨權』無上;從前談『法理』,此後將談『黨紀』;從前談『護法』,此後將談『護黨』;從前爭『法統』,此後將爭『黨統』了」。[1]這正是國民黨不同於北洋軍閥統治的一大特點。
昨天開會討論時,楊奎松教授認為蔣介石有黨統觀念,而王奇生教授則持相反意見,不認為蔣心目中有所謂的黨統。我個人則較認同楊的觀點。事實上蔣的黨統觀念很強,國民黨在北伐中能夠順利統一中國,與其他地方實力派不同的,就是在於強調黨的概念。蔣氏權力的合法性,即來自對國民黨黨權的繼承。當然,我們不否認蔣介石是一個獨裁者,但他獨裁的權力,是繼承於黨權。對比1924年國民黨賦予孫中山「總理」一職與1938年蔣介石「總裁」的職權,大體是相當的。否則,就不會有他一生政壇上的3次下野。
在此期間,儘管蔣介石對國民黨的體制和派系政治多有不滿,但始終未曾放棄過黨統。他自1938年出任國民黨「總裁」一職直到去世,其職權與孫中山1924年改組國民黨後出任「總理」一職,權力大體是一致的,並沒有根本性的超越。他繼承了孫中山創建中華革命黨、改組國民黨的辦法,一度也曾希望通過建立力行社、三民主義青年團,包括敗退台灣後通過國民黨改選委員會等新的形式來改選國民黨,其建黨思路與孫中山的思想大體是一脈相承的。除此之外,他個人對孫中山的感情,也是相當真誠的。如同他每次回奉化都要為父母掃墓一樣,只要在南京,每逢孫中山的生日或忌日,他都會去中山陵祭奠。
1932年3月12日,是蔣介石復職的第一個總理忌日,這天一早7時他即「到陵墓謁陵」。他在當天日記中感歎道:「中央委員惟余一人,參謁者僅陵園管理者十餘人,總理忌辰零落至此,感歎難勝,今年如此,未知明年如何耶。」由此可見,孫中山在蔣介石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愧為孫中山的繼承者。當然,在「繼承性創業」的同時,他會根據時勢調整政策,建立了一套有蔣氏特色的「國民革命」之路,其中既有對總理遺志的發揚,也有許多政策性修正。
楊維真(主旨發言):談地緣,很難不觸及人際網絡,在江浙、兩廣方面處理已多,因此今天集中談西南部分。蔣在地緣關係上,以江浙為核心,有三個外擴,兩廣、西南、台灣。蔣與兩廣的往來,受限於廣東的特殊政治環境,蔣長期以來與廣東的領導人不融洽。在劉安祺回憶錄中提到,蔣對廣東有很深的恩怨。
兩廣連同川滇黔湘,在民國時期統稱為西南。西南有政治意涵上的西南,也有地理意涵上的西南。蔣與國民黨的地緣關係以南方為主,這樣一個以南方為基礎的政權,在開展過程中勢必觸及較為敏感地緣政治問題,所以蔣在北伐前,有一個作戰計劃,以兩廣為核心,在多久時間以內把勢力擴展到西南各省,統合整個西南力量,展開北伐。國民政府成立以後,幾個軍之中除了第一軍是黨軍以外,其他都是地方實力派。
蔣在處理西南的關係上,手腕比較綿密,採用所謂「打進去、拉出來」的方法,是德國訓練軍人過程當中的原則。如透過中央軍校畢業生派至各地任職,而把地方人士拉到中央來做官,以這些人作為中央聯繫地方的途徑。
國民黨早期的政客有些特色,幾乎都是其本省政治上的失意者,可以稱之為「政壇失意者聯盟」,如何應欽、譚延闓、朱培德都是遭到本省政變後,奔至廣東,如此會影響到其與本省的關係,如何化解之前的個人恩怨,重新建立關係,也是國民黨內部的問題。
30年代以後,蔣的用人從自己信任的江浙派擴大到中央軍校、中央政治學校與知識界,如後來成立的國防設計委員會,是蔣的人才庫。抗戰爆發後,各省人士來到西南,蔣不得不打破地域的限制。在軍事上則有相反的發展,宋希濂認為蔣在抗戰以前,對黃埔學生,依照其戰功而陞遷,尚屬公平,但在抗戰以後,陳誠、湯恩伯、胡宗南三大系統開始出來,蔣在抗戰以後有意無意之間在軍事上讓浙江系統出來。
蔣喜歡用什麼人?除江浙人以外,特別喜歡用湖南人,在侍從秘書的文稿秘書中,如早年鄧文儀、蕭贊育,他們兩個是湖南人軍校生,蕭贊育後來推薦蕭乃華,也是中央政校畢業生,蕭乃華以後的人多為政校畢業生,如唐振楚、曹聖芬、楚崧秋,應該跟蔣對曾國藩的崇拜脫離不了關係。
蔣的地緣關係以南方為主,部屬圈、朋友圈多為南方人,與北方關係遠,對北方始終無法掌握,劉峙在河南主政已是其最大擴展。雖有些山東、陝西的學生,但多在軍事上發揮,在政治統治方面尚未起太大作用。在蔣勢力牢固的地方,如江浙,可以完全掌控人事,但在新收復區,勢必要與地方妥協。蔣蠻贊成地方迴避制度,認為由本省人任本省官,容易與地方勾結,如1933年蔣不願讓衛立煌當安徽省省主席;解決貴州問題時,用吳忠信;廣東用余漢謀;四川用張群;雲南倒龍政變後,起用盧漢。
套用黃仁宇的話,蔣善於使用人身領導,用來改善、擴大其與地方的關係,在相當多場合中,蔣在發表公開演講與接見地方人士時,都會提及地方特色,如到湖南,就會提到其歷史光榮事跡,容易拉近彼此的距離。中央軍校、政校也是蔣擴大其地緣的工具,兩校都是蔣創的學校,向全國招生,是蔣打進各地的重要基礎,擴大蔣的領導圈,但也可能激化地方與中央的衝突。
此外,軍官訓練團、黨政班的成立,也是其擴大地域勢力的手法之一,淡化中央與地方的對峙氣氛。如峨眉軍官訓練團,招收川滇黔的軍官,蔣自此與四川軍官有直接電報往來,逼得劉湘要反受訓。訓練團、黨政班的設立不只訓練人才,更深的意涵是籠絡地方。
呂芳上:尚有很多領域還沒開展研究:(1)人才訓練。人才訓練制度化問題,將地方軍人中央化、現代化,如舉辦訓練團,成立革命實踐研究院等等,這也是建立小圈子的方式。(2)蔣想改變其形象,想把其軍事領袖的形象改成全國政治領導人的形象。(3)台灣時期的蔣,尚未好好研究。(4)黨與北方的發展。國民黨在北方的勢力始終打不進去,即使有也非常薄弱。國民黨到底有誰在北方發展,從革命黨到國民黨,到底在北方如何發展,遇到什麼問題。
任育德:談一談來台後的國民黨。按照國民黨在台灣所建立的制度運作,縣市議長多會進入黨政訓練班受訓,但通常都要先學國語,前新竹縣議員劉玉英在她個人的回憶中就很清楚地觸及這些狀況。因為在語言溝通上即有障礙,如此到底學到多少三民主義的內涵與革命意識,並且內化到自己的政治意識中,其實大有問題。所以可以進一步問的是,台灣人跟蔣介石如何建立聯繫管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被蔣中正召見面談,然後指定參選地方公職(高雄市的陳啟川可能是一個特例)。這使得地方黨工(縣市黨部主委為主)在當時具有中介地位,黨的作用就大。這跟國民黨黨員結構是以外省籍軍、公、教職業為主大有關係。就本人所知,台灣人可以大規模地進入國民黨高層,大概要到70年代以後才比較顯著,這樣的後果就是使得地方黨部的地位逐步下滑。
王奇生:國民黨對北方的統治還是失敗的。如王子壯在日記中有很多感慨,認為中央對北方人歧視,不重用北方人。此關涉到南北地域意識,以「北伐」的概念來說,當時北方人認為是南方人打北方人。北方的小學老師曾寫信給《嚮導週刊》,可不可以改掉「伐」字。
李君山:華北政治問題。蔣介石基本問題是北方沒有人,又喜歡空降。接管華北,成立了一個政整會,由黃郛主掌,用了黃克敏,但蔣並不信任,蔣只信黃郛一人,黃不幹了,也沒人可以接替;另一為軍分會,由何應欽主持,但何應欽抱怨軍分會都是華北老人,難以運作,東北人在華北的勢力還是很大。
汪朝光:中國有強烈的地緣概念。在國家邁向現代化轉型之間,地緣概念也逐漸轉變。
如中共起家於南方,但中共的中層幹部多來自北方,可能與抗戰時期中共在北方根據地的大發展有關。
劉維開:國民黨以南方起家,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北方人代表比例就低,北方人長期都是副職。此外也有心態問題,北方人難以融入南方國民黨系統中,因此國民政府對北方多會遷就地方勢力(如晉冀察綏)。蔣仍會試圖採用北方人,如原地方軍系徐永昌、商震、賈景德(閻錫山的人馬)、河北張厲生(國民黨重要幹部)、於右任(在北方相關問題,蔣都要透過他)。蔣事實上一直有注意南北平衡問題。如行憲後的考試院考試委員,司法院大法官都有省籍區分,要用什麼人,監察院有同意權,蔣會先咨詢於右任的意見。
但蔣處理北方問題也有些問題,蔣其實不是很願意與地方勢力妥協,找與國民黨關係密切但與地方沒有關係的人,最明顯是在東北用齊世英,其與張學良勢如水火;山西,閻錫山的勢力在此盤根錯節,中央派去的人馬不願向閻妥協,欲製造黨在山西的力量,卻被閻趕出來。此後山西省黨部的幾個主任委員,都是閻系統。
再講到語言暴力的事情,廣東開會都講廣東話。以先父為例。先父在1949年曾經擔任海南建省籌備委員會秘書長,因聽不懂廣東話,主任委員陳濟棠在開會時會說,秘書長聽不懂廣東話,通通講官話(國語),其實只有在與秘書長打交道時,才說國語。
唐啟華:長期做北洋派研究,若從北洋角度看蔣介石,蔣介石的北洋淵源,可以看到一些新觀點。
國共關係中,北方與共產黨的合作,早期蘇聯、共產黨扶助馮玉祥的程度,不比扶助南方低。
北伐,是誰在打戰?從北方的角度來看,馮玉祥與閻錫山打張學良比蔣介石用力得多,張蔣之間不斷在妥協,不一定是南方打北方。
軍事北伐、政治南伐的問題,南京政府的外交多由北洋外交官接手,政學系多北方人,在南京政府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林桶法:蔣介石若是失敗的話,與其性格上理想與妥協之間的無法調和有關。蔣的知識圈是有問題的,只拓展了一半,第三勢力對蔣不滿,他理想有這個區塊,但因其性格問題,而無法大加擴展。
再看地緣關係,他有迴避籍制度的理想,不想妥協,最後還是妥協,成為其失敗的原因之一。
陳群元:30年代,日本在華北具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甚至逼迫成立所謂《何梅協定》之類的,國民黨不能深入北方,外力因素可能也要加以評估與考慮。
羅敏:蔣的3次下野的直接威脅都來自於南方,特別是西南,而西南對中央施加壓力時,都會連接華北。剛才楊老師說蔣對西南地方勢力的處理手法較為綿密,想請老師再詳細說明一些。
徐思彥:一個問題是為什麼近代革命或革命人物多出自廣東?一些廣東的學者,甚至不是研究近代史的學者也在討論這個問題,他們認為這中間或許有邊緣與中心的問題。另一個問題是當蔣介石遇到黃埔與浙江的選擇時,哪一個會是更重要的考慮因素?
金以林:從革命黨到國民黨的地緣關係來看,在革命黨時期,華興會(湖南人)、中興會(廣東人)、光復會(江浙人)三方打來打去;到國民黨時,廣東成為革命策源地,當時汪精衛與德國記者聊天時德國記者說,不是國民黨得了廣東,而是廣東得了國民黨。廣東人的地域觀念仍然非常強烈,但是在國民黨走向全國後,地域意識漸漸淡化,黃埔將領越來越重要。
楊維真:明清以來,商業口岸開通,江南人越來越出頭,革命人都出自南方,可能有這一層淵源。當江浙、黃埔的人才無法兼得時,在私的領域內,如蔣的侍衛大隊、侍從秘書,仍偏用浙江人;但在公的方面,黃埔的重要性越來越凸顯,到台灣後完全接棒。
西南一直遠離政治中心,離心力、封閉性一直都很大。蔣在處理西南時煞費苦心,但在隨著剿共、抗戰的發展,蔣與西南關係則越來越緊密。蔣提到許多劉湘與龍雲的問題。劉湘在1938年病逝,就私情而言,蔣甚感哀,但認為對國家是好事。而龍雲的問題,則是在抗戰後期,雙方緊張關係達到最高峰。蔣最核心的觀念,還是認為省主席最好不要讓當地人出任。
王良卿:這一場謝謝兩位主講人的精彩分析,也感謝各位精闢富有啟發的討論,希望我算是圓滿達成主持的使命。謝謝各位。
[1] 李劍農:《最近三十年中國政治史》,太平洋書局,1931,第5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