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11月17日至12月29日,應《改造》雜誌社邀請,愛因斯坦訪問了日本。在此期間,愛因斯坦經常被要求發表訪日觀感。這篇手稿在1922年12月7日或之後完成,1923年1月發表於《改造》雜誌(338~343頁)。
在這次旅行中,相較於愛因斯坦對中國的諸多負面評價,他對日本和日本人的正面評價較多。這可能與他訪問日本時間相對較長,而與中國學者接觸不多有關。後來愛因斯坦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中國人民充滿同情,對日本違反國際原則,悍然發動侵華戰爭,表示了極大憤慨。
在最近的幾年裡,我到過世界上許多地方旅行,事實上這對於一個學者來說有些多。像我這樣的學者應該安靜地坐在書房裡進行研究。現在我總能為以前的旅行找到一個托詞,藉以撫平我那不怎麼敏感的良知。但當收到山本[1]讓我前往日本的邀請時,我立即決定進行這次預計歷時數月的偉大旅行,儘管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如果有機會去親眼看看日本,卻忽視錯過的話,我將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我這輩子在柏林所受到的羨慕,再沒有比當人們知道我被邀請去日本的那一刻更多了。因為在我國,沒有哪裡像日本這個國度一樣,蒙著神秘的面紗。人們看到許多日本人在我們那裡孤獨地生活,勤奮地學習,友好地微笑。沒人能探究藏在這保護性微笑背後的情感。而且人們也知道,在這背後有著一個與我們不同的靈魂,表現在日本風格中,正如我們在無數日本小產品中,以及不時風行的受日本影響的文學中所看到的那樣。我對日本的所有瞭解,都無法組成一個清晰的畫面。乘坐「北野丸號」穿越日本海峽,看著無數秀美的綠色小島在朝陽中熠熠生輝時,我的好奇心達到了頂點。但最閃亮的,卻是所有日本乘客以及全體船員的面孔。許多柔弱的少婦,一般在早餐時間前從不露面,卻在早上6點時,不顧刺骨的晨風,喧鬧著,快樂地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就為了盡早看到家鄉的土地。看著他們所有人陷入如此深情,我深受感動。日本人比任何其他國家的人更愛自己的國家和自己的人民;儘管他們具有學習外國語言的才能,對外國的一切也非常好奇,但當身處異國他鄉之時,還是覺得自己比其他所有人更格格不入。原因何在?
我已到日本兩周,但是對我來說,許多事物還像在第一天那樣神秘。不過我也確實理解了一些東西,主要是日本人在面對歐洲人和美國人時的害羞。在我們那兒,整個教育的目的就是為此而建立的,即作為個體的我們能夠在盡可能有利的條件下成功地進行生存鬥爭。特別是在城市裡,最極端的利己主義、最無情的競爭耗盡我們的精力,我們為獲得盡可能多的奢侈品和享樂而瘋狂地工作。家庭紐帶是鬆散的,藝術和道德傳統在日常生活中的影響比較薄弱。個體的孤立被視為生存鬥爭的必然結果,它剝奪了那種只有融入一個團體才會享有的無憂無慮的幸福。佔優勢的理性教育——在我們的環境中,它對實際生活必不可少——使得個人的這種態度更加嚴重,因此個體的孤立在我們的意識中變得更加強烈。
在日本則完全不同。個體被賦予的獨立空間遠不如歐洲或美國。雖然家庭紐帶受到的法律保護十分薄弱,但它還是比我們的要緊密得多。但公眾意見的力量在這裡比我們要強得多,確保家庭結構不會崩析。通過強制手段,法律法規和鄉規民約確保日本人受到教育,保持善良的天性。
個體在吃住上的簡樸有助於增強大家庭在經濟關係上的凝聚力,也就是互相幫助。歐洲人通常能在其住所招待一個人而不會明顯擾亂家庭秩序。所以,一個歐洲男人大多只能照顧狀態良好的妻子和孩子。就算是有地位的妻子,也必須經常參與營生,把孩子的教育丟給用人。成年兄弟姐妹間的互相關心已經是一件稀罕事,更別說遠親了。
但還有第二個原因,使得在這個國家,比起我們國家更容易實現個體之間緊密的保護關係。日本特有的傳統是,情感不外露,在所有環境中保持冷靜和放鬆。這使得許多即便在精神上不和諧的人,也能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不會出現令人難堪的衝突和爭端。我覺得這是令歐洲人如此難以理解的日本人笑容的深層意義。
這種壓制個人情感表達的教育是否會帶來一種內在本質的貧乏、一種對個體自身的壓制?我覺得沒有。這種人民特有的細膩情感和一種看起來比歐洲人更強烈的同情肯定促進了這種傳統的發展。一個粗俗的詞對歐洲人的傷害不比對日本人的少。前者立刻進行反擊,以牙還牙;日本人則會受傷退縮,一哭了之。人們經常把日本人對髒話的無力解釋成虛假和偽善。
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的外國人來說,要深入觀察日本人的心靈並不容易。我到處受到人們熱烈的關注,我聽到的更多是謹慎權衡之語,而不是那些意味深長的、不經意地從靈魂深處滑出的話。但一種藝術印象,填補了缺少與人們直接打交道經歷的不足;沒有一個國家像日本這樣,以如此豐富而多樣的形式來欣賞藝術。因此我所理解的「藝術」,是這裡的人們憑借美學意圖或附帶目的,創造出來的所有永久的東西。
在這方面,我幾乎從未停止過驚歎和欽佩。大自然和人統一起來、產生了一種不同於任何其他地方的獨特風格。所有真正起源於這個國家的東西,是精緻而又輕鬆愉快的,不是抽像的形而上學,而是始終緊密聯繫著大自然既有的東西。有著綠色小島或小丘的風景是精緻的,樹木是精緻的,那些被小心分割成小町的精耕農田是精緻的,尤其是上面的小房子;最後,人們自己和他們的講話、行動、衣著和所使用的工具,都是精緻的。我特別喜歡有分格的平滑牆壁的日本房子,喜歡它鋪著許多軟墊子的小房間。在那兒的每個小細節都有它的意義和重要性。此外,精巧的人們帶著別緻的微笑,鞠躬,落座——這一切事物,人們都只能讚賞卻不能模仿。你啊,一個外國人,想學也沒用!日本的美味佳餚你也無福消受,看看就行了。和我們的人民相比,日本人在相互交往上更輕鬆而且無憂無慮——不是生活在未來,而是生活在當下。這種興致總是表達得精緻,從不喧鬧。我們能直接理解日本人的智慧。他們對滑稽和幽默也頗具鑒賞力。令我驚訝的是,當涉及這些顯然是深層的心理時,日本人和歐洲人沒有太大區別。日本人的幽默並沒有挖苦的意味,這表現出了他們的善良。
我最感興趣的是日本音樂,它完全獨立於我們的音樂。人們只有在聽到完全陌生的藝術時,才會接近一種理想化狀態,得以區分傳統和被人性影響的本質。日本音樂與我們的區別確實是根本的。和弦與分段式結構在歐洲音樂中是普遍的,似乎是不可缺少的,但日本音樂卻缺乏這些。另一方面,兩者都有13音級,用它來劃分8度音階。我覺得日本音樂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直接印象的感情畫。對於藝術效果來說,就連精確的音調也不是絕對必需的。它更讓我感覺是通過聲樂以及自然聲響表現的一種對情感的表達方式,在人的頭腦裡產生了一種像鳥鳴或大海拍浪的感覺印象。通過打擊樂器的重要作用,這種印象被進一步加強。這類打擊樂器並沒有自己特定的音高,更適合用來表現節奏。對我來說,日本音樂的主要魅力在於它極其精緻的韻律。我完全知道自己並未體會這種音樂的精妙之處。從藝術家的個人表達中聽出純正的傳統,總是需要長期的經驗,除此之外,我也不理解大多數日本音樂作品中相當重要的念白和唱詞。在我看來,日本精神的藝術之道的特徵,在於柔和的笛子的獨特使用,而不是聲音很刺耳的金屬管樂器。這裡又一次體現了日本人對優雅和精巧的獨特偏好,而這在日本繪畫和日常生活用品的設計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最感染我的是作為一個舞台劇或啞劇(舞蹈),特別是能劇的伴奏音樂。我認為,日本音樂要想發展成為一種主流的高等藝術形式的障礙,是它缺乏正式的分段和結構佈局。
對我來說,日本藝術中最宏偉的領域,在於繪畫和木雕。它在這裡真正地表明,日本人注重視覺形式上的享受,不知疲倦地賦予事物以藝術形式,將其轉化為特殊風格的線條。日本人不理解我們在現實主義中試圖重現自然,正像他們不理解宗教對肉慾的擯棄一樣,儘管受到了與他們的精神格格不入的亞洲大陸佛教的影響。對一個日本人來說,一切都以形式和顏色呈現出來,無論接近自然,還是遠離自然,永遠都以明晰和簡潔為最高原則,形成一種影響深遠的風格,總是將畫視為一個整體。
我在這幾周獲得的深刻印象,能提到的就這麼多,無關政治和社會問題。關於日本婦女的優雅,這些像花兒一樣的生命,我不想置評,因為只有詩句才能描繪她們,普通人豈敢放言。我還有一件事想說。日本人羨慕西方的智力成就,懷著偉大的理想主義,成功地深入科學之中,這並沒有錯。不過但願他們不要忘了完美地保持自己所擁有的、優於西方人的偉大特徵:對生活的藝術塑造,在個人需求中的謙卑和質樸,以及日本精神的純淨和安寧。
[1] 山本指的是《改造》雜誌社社長山本實彥(1885—1952)。——編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