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補之早備下一桌酒席,就在這米家山莊裡招待眾人,也算是為米芾接風,為「石硯之約」作一個雅致的收尾。米芾顯得很高興,拉著晁補之多喝了幾杯。蘇軾笑著對大家說:「上次在晉卿西園雅集,諸位各顯神通,實在是平生快事。今天再聚米家山莊,元章得了石山,無咎得了寶硯,也是一樁快事。今天喝個痛快,不如換個花樣,各人講出一件俗事來,豈不更妙?」眾人都叫好,都問怎麼個講法。蘇軾說:「那我開個頭,就以這吃飯為例。眾人可知道『三白飯』嗎?」大家都搖頭。蘇軾慢慢講道:「蘇某有位翰林院的同僚,名叫錢穆父,眾位也都知道,此人鬚眉瀟灑,是個直爽性子。只是睡相不太好,午間在翰林院休息,兀自『呼嚕嚕』鼾聲大作,攪得同僚不得安神。蘇某想了法子捉弄他,見他體態肥胖,就寫了張字條——屠夫肉案,貼在他的長鬚下,眾人看了都大笑不已。他自管酣睡,全然沒有察覺。」
秦觀問道:「先生,這與『三白飯』有何關聯?」蘇軾笑道:「別急,聽我講來。穆父醒來,知道受了捉弄,就埋怨說翰林院的伙食不好,你蘇子瞻又攪人睡不好覺,這兒沒法辦公了。我攤開兩手無奈地說,『翰林學士院伙食錢被舒亶偷走了,當然沒有好伙食了』。」蘇軾故意提起舒亶貪污那件事來,眾人心領神會,都開心地笑個不停。蘇軾接著說:「我繼續對穆父說,翰林院的飯食已經算可口了,你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當初,我和子由考秀才時,就吃一碗白米飯,一碟白鹽,一碟白蘿蔔,每天吃得香噴噴的……」秦觀叫道:「說到『三白飯』啦!」蘇軾笑道:「對,這一碗白米飯,一碟白鹽,一碟白蘿蔔就是我說的『三白飯』。可錢穆父不相信啊,對此嗤之以鼻。隔了一天,他請蘇某去他家赴宴,我就知道他在打什麼鬼主意了。果然,到他家裡,也不上茶,也不斟酒,直接上了一碗白米飯,一碟白鹽,一碟白蘿蔔,請我吃『三白飯』啦!」
晁補之笑道:「他這是在報先生捉弄之仇啊!」米芾說:「那子瞻兄何以應對的呢?」蘇軾抓起碗筷,做吃飯狀:「就吃啊,我倒很久沒吃『三白飯』了,一個勁兒地吃個精光,倒把穆父看得嘴饞了。」黃庭堅笑道:「先生淡泊之風,學生只有佩服了。昔日範文正公劃冷粥而食,勤苦讀書,是我等的楷模呀!」蘇軾笑道:「魯直說得不錯,不忘貧賤,方知今日不易。我就對穆父說,多謝以『三白飯』款待,改日去我家請你吃『三毛飯』。」秦觀一聽來勁兒了,急忙問道:「何為『三毛飯』?」蘇軾說:「穆父也這麼問,我說你到我家自然就明白了。後來到我家裡來,我拿上好的密雲茶招待他,一邊閒聊一邊喝茶,直喝下去七八杯茶,穆父等不及了,拉著我的袖子就問:『子瞻哪!你請我吃『三毛飯』,怎麼淨在這聊天喝茶呢?我都餓壞了。』我就跟他說:『蔡確、蔡京這些閩南人稱毛髮什麼音?』他答道:『閩南人稱毛為沒。』然後我就跟他說,我這兒白米飯也沒,白鹽也沒,白蘿蔔也沒,這就是要請他吃的『三毛飯』!」
眾人聽到這兒,都笑得眼淚直流。
蘇軾乘著轎子回家,透過簾子正巧看見翰林院的文書張姿在城東肉鋪前,拿著一張紙條交給肉鋪東家,梁成正抱著一筐羊肉交給張姿。張姿笑呵呵地抱著羊肉走了。蘇軾想了一會兒,不禁苦笑。
原來梁成在城東肉鋪賣肉,東家知道他與蘇學士有一些交情,就打起了他的主意。蘇軾的書法,名列「宋四家」——蘇、黃、米、蔡之首,平常人若收藏了一件蘇軾的真跡,那可是不可多得的寶貝。東家聽說翰林院內有許多蘇軾手書的傳喚便條,這些便條在傳喚之後就被丟棄,怪可惜的,不如弄到自己手裡收藏起來,等到蘇軾謝世後,這些便條便是無價之寶,賽過十幾間肉鋪子呢。東家思量得周全,忙去找梁成。哪知梁成是個仗義的人,豈肯為這不義之財辱沒了平生氣節?即使東家允諾加薪,也死活不同意。東家沒法,又去打聽蘇軾在翰林院辦公的侍從,終於得知一個叫作張姿的文書,經常手持蘇軾的便條內外通傳會客帖子,最有機會弄到便條。於是找了個合適機會拉張姿到酒館喝酒,塞了一些銀兩,張姿就答應了。東家喜不自勝,許諾他今後拿一張便條來就送他一筐羊肉。
梁成原不認識張姿,但每次見到此人拿紙條來,東家便眉開眼笑。東家驗看了紙條,就吩咐梁成拿一筐羊肉給那人。梁成心中納悶兒,就問東家:「為何那人來買羊肉,次次都打白條?」東家神秘地笑道:「這不是白條,是蘇內翰的真跡便條。那人就是蘇大人的文書。」梁成愈加納悶兒了:「這些羊肉是送給蘇大人的嗎?」東家發怒道:「拿人好處,還不得給人好處?那是送給文書的。你別問那麼多,千萬別聲張出去,趕緊去幹活!」梁成恍然大悟,唯唯諾諾地忙活去了。
一日,蘇軾正在看書,突然喊道:「張姿!」張姿應聲而至:「大人,有何差遣?」蘇軾說:「請錢穆父來。」張姿立而不走。蘇軾問:「為何不去?」張姿囁嚅著說:「等大人書條。」蘇軾沉下臉來道:「今日禁屠!」張姿面色紫脹,趕忙跑了。
侍御史楊畏赴西安州查訪古戎鎮邊民被殺一事,地方州府官員賄以重賂,阻止他去探訪實情。楊畏也懶得多事,日日在官員的陪同下宴飲游賞,遷延回京覆命日期,又編造了謊言上奏朝廷說,西夏游騎突入邊關劫掠,已被官軍擊退,所殺傷邊民只有十餘人而已。那些官員個個畏禍自保,草草結案交付樞密院了事。相關執事者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僅將西安州知州罰俸了事。呂大防深知其中蹊蹺,但也不願意大動干戈、挑動邊釁。再說也想利用楊畏來牽制劉摯,也不作深究了。
這時西夏派使者前來索要歲幣,態度極為蠻橫,盛氣凌人。呂大防、范純仁和劉摯在政事堂商議應對。呂大防憤憤地說:「又來催要歲幣了,西夏欺人太甚,我大宋豈能讓這些豎子小人予取予求?」范純仁也點頭說:「這西夏使者既來,不好應付,該考慮如何將歲幣一事搪推過去。」劉摯陰險地笑道:「范公你說得對,只是這西夏使者有備而來,定有一番巧舌如簧的激辯,須找人應對。我等拙於舌辯,我看只有一人可擔此任。」范純仁警覺地問:「莘老莫非指的是蘇軾?」劉摯笑著點點頭。范純仁輕蔑地說:「哼,只怕莘老又別有用心吧?上次遼使前來,你怕蘇軾言語激怒他們,百般阻撓。這次難道不怕蘇軾激怒西夏使者嗎?」呂大防忙勸道:「二位莫爭了,如今也沒法,只好請蘇軾出去應對了。」劉摯得意不已。范純仁氣憤地甩開袖子說:「子瞻必能言退夏使,只怕有人又在背後惡語中傷。」
三人叫上蘇軾,在垂拱殿接待夏使。那夏使也不跪拜,趾高氣揚地略一拱手道:「在下奉我主之命,前來催要歲幣。貴國若不能及時將歲幣賜送我大夏,只怕日後兩國兵戎相見,有損昔日和好盟約啊!」范純仁冷笑道:「哼!當初兩國定盟修好,當今聖上仁德寬宏,賜汝歲幣。但西夏毫無信義,得到賜品,依然掠殺我邊民。侵奪六城,又搶掠殺人,是何道理?!」夏使滿不在乎地說:「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今年歲幣若再不按時交納,保不準類似的事件還會發生。」
蘇軾上前厲聲喝道:「今年的賜品免了!西夏什麼時候恪守信義,我大宋自會賜給西夏茶葉、錦帛等物。如一意孤行,要打就打吧!不過我告訴你,再敢掠邊,我定叫你西夏一匹馬不留!」夏使吃了一驚,氣焰早收斂了一半,有些怯懦地說:「我西夏的馬瘟難道是蘇大人所為?」蘇軾冷笑道:「是天意。你們殺人如麻,把上天惹惱了。馬瘟是輕的,你們膽敢再犯,定叫爾等嘗盡苦頭。」夏使轉念一想,莫讓他拿馬瘟一事嚇到了,又故作強硬地說:「漢人常以妖言惑眾,說此大話,我大夏可不怕。」蘇軾冷笑:「是啊,你既不懂星相,又不知醫道,更不知疫情的厲害,跟你說是對牛彈琴。」
夏使有些心虛,故意傲慢地說:「那在下倒要聽聽蘇大人的高論了。」蘇軾朗聲說道:「就星象而言,東為龍,西為虎,北為龜,南為鳳。近來我夜觀天相,南星閃耀,主火運起,而西相星黯淡無光,且屢出彗星。主我朝之星,文昌大如甜瓜,是文運大興之象。你西夏屢動刀兵,必克己主,信與不信,請自便吧。若再敢來犯,我即請求掛帥西征。你們以為文人不能打仗,孰不知取勝之道在於文韜武略。班超投筆從戎,彪炳千古。你們的鷂子軍好對付,不信就試試。我有一種薰馬草,戰場一經點燃,你們的馬匹就所剩無幾了。如果你心存疑惑,我可給你演示一番。」
夏使聽罷,驚愕不已,連范純仁、呂大防和劉摯也驚疑不定,不明白蘇軾所說是真是假。蘇軾接著說:「大宋無滅西夏之意,西夏國應以休養生息為上上之選。天朝已經大開貿易之門,西夏應以和為貴。和則興,戰則亡。」夏使早被蘇軾的一席話震住了,也不敢再索要歲幣,強掩住內心的慌亂說:「請讓在下請示我主再作定奪。本人告退了。」
呂大防目送夏使離去,高興地說:「子瞻言退夏使,這次功不可沒啊。」劉摯也湊過來問道:「子瞻誇下海口,能退西夏鷂子軍,果真如此嗎?」蘇軾拱手遜謝道:「並非在下之功,而是西夏有內亂,顧不過來。實話告訴你吧,早在鳳翔任通判之時,在下就開始研究破敵之策了。對付西夏兵,關鍵是他的鐵騎,來得快走得快,適應遠距離奔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故屢屢得手,對此僅用刀箭是不夠的。哎,宰相,我聽說西北邊境的古戎鎮,邊民被西夏人殺死萬餘人,此事追查竟草草了事,是不是?」
呂大防面有難色地笑道:「本相已派楊畏調查核實,古戎鎮是有死傷,不過哪有死那麼多人,楊畏上報說死也不過十人左右,你聽見的都是捕風捉影。」蘇軾大怒道:「十人?這是專使楊畏瞞而不報,官官相護,良知喪盡!劉貢父他們查過了,死人萬餘,千真萬確!」劉摯在一旁冷笑不語。呂大防忙安慰蘇軾道:「子瞻,要相信邊關將帥嘛,他們怎麼會坐視那麼多百姓慘遭屠戮呢!」蘇軾急了,憤憤地說:「相公啊,你好糊塗啊!你偏聽偏信,如此大事豈能不了了之呢?」范純仁急忙過來勸阻:「二位不必急於爭吵,消息是否屬實,再派人查證就是了,眼下要商議如何應對西夏再次挑釁,夏使回去覆命,夏國定有新的動向。」蘇軾不悅而退,呂大防也歎息搖頭。劉摯倒是暗中高興不已。
范鎮受太皇太后恩命到太常寺參校樂律。鑄鍾坊新鑄了一批編鐘,主事官請范鎮校正指點。范鎮問道:「這批編鐘必須嚴格按尺寸鑄造,材質都驗證過了嗎?」主事官答道:「下官親自把關,鑄匠師傅那兒不敢有半點差池。」范鎮點點頭,說:「那你挨個敲給我聽聽。」主事官遵命,拿起銅槌逐個敲起來。范鎮閉起眼睛,凝神靜聽,待敲完一遍,他指著第三個編鐘說:「這個再敲一遍。」主事官遵命敲了一下。范鎮說:「這個鐘音不準,一定是有氣孔。」主事官忙派人檢查,幾經敲打,果然發現鍾壁上有氣孔。眾人都服了,跪地請范鎮恕罪。范鎮擺擺手說:「罷了,馬上派人重鑄。太皇太后命我參校樂律,以備大典,看來任務就要完成了。」眾人遵命退下。
不久編鐘鑄造完畢,范鎮即刻到太皇太后那裡去覆命,啟奏道:「太皇太后,鑄律度量、鐘磬並書及圖法已經完成,請二聖下旨演奏。」太皇太后高興地說:「范鎮鑄律度量,使我大宋樂典有了章法,功德無量啊。傳詔嘉獎。」范鎮忙領旨謝恩。宮廷樂官開始演奏起來,滿庭清和典雅之音,太皇太后不住地點頭讚許。
太皇太后又請范鎮到側殿休息,不必拘守君臣禮節。她看到范鎮以前滿頭的白髮都變成黑髮,驚奇地問:「范公啊!你的頭髮怎麼都變黑了?」范鎮笑著答道:「都是托太皇太后的鴻福啊!」太皇太后高興地說:「范公乃國之元老,年逾八十仍然神采奕奕,我老太婆可就比不了了!」
范鎮笑道:「太皇太后萬望保重金體。老臣能完成太皇太后交代的校正樂律的任務,已經再無遺憾了,請恩准老臣回許昌故宅養老。」太皇太后還想挽留他住在京城,范鎮堅持說:「老臣致仕十餘年,閒散慣了,還是回許昌埋了這把老骨頭吧!聖上有太皇太后和一干賢臣輔弼,我大宋中興可待啊。」太皇太后欲再加賞賜,范鎮都一一辭謝了,青鞋布襪就要回去。太皇太后嘉許道:「范公志節不衰,令人敬佩,真是我大宋之福啊!」
范鎮叩謝隆恩,就要退下,哪知眼前突然一黑,倒地不省人事。太皇太后大驚,忙令內侍扶起,又命御醫日夜診治,不得有誤。
范鎮年壽已盡,藥石無補,已近彌留之際了。蘇軾、蘇轍趕來,哭於榻前。范鎮微微笑道:「大樂已成,黑髮又生,豈能不死?當為老夫一笑。」言罷,平靜地仙逝了。
范鎮於蘇軾,恩若父子,情同朋友,蘇軾、蘇轍大哭了一場,不勝悲痛。太皇太后得知噩耗,也哀傷地歎道:「國失棟樑啊!」賜謚「忠文」,詔諭厚葬。范鎮年輕時曾賦長嘯退卻胡騎,遼人呼為「長嘯公」,一聽到范鎮去世的消息,也都歎惋不已,望南舉哀,可見當時聲名威望。
蘇軾回家,哀傷地告訴王閏之:「蜀公走了。」王閏之滿臉病容,精神憔悴,聽到范鎮去世的消息,心中淒然,但她還是強忍病痛安慰蘇軾說:「子瞻啊,你也不要太難過。蜀公待我們家,恩情深重,我們一家都忘不了他老人家的。只願蜀公早登極樂啊!」
蘇軾點點頭說:「是啊,夫人,蜀公平生不好佛,但晚年清心節欲,不因外物芥蒂於心,蜀公這是雖不學佛而達佛理啊。他走的時候也很平靜安詳,令人欣慰。」王閏之淡然一笑:「真好,看來蜀公死亦安樂啊!」蘇軾歎道:「是啊。蜀公已達佛理,便參透生死,生死無不安樂。」
王閏之喃喃自語道:「生死無不安樂……」她想到自己病體沉重,料想到恐怕也會不久於人世!到時留下這個家該怎麼辦?留下子瞻一人獨自悲傷,該怎麼辦?不禁滿心憂鬱,淡施粉黛的臉上透出一絲絕望的神色。蘇軾望著王閏之,關切地問:「閏之,你也別想太多了,養好病最要緊,一定會好起來的。」王閏之心中一震,眼淚都掉下來,臉上卻露出開心的笑容。
蘇軾幫她揩去眼角的淚滴,笑著說:「夫人,這是怎麼了,又哭又笑的?」王閏之輕聲說:「子瞻,我知道最近朝中事多,你總改不了你的老脾氣。我原先總替你提心吊膽,跟你慪氣,現在我反倒不怕了。將來就是再有什麼不測風雲,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蘇軾感動地說:「夫人,你一個人操持這個家,為夫都沒好好照顧你,是為夫的不是啊!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你病好了,我帶你出去走走,看看京城的風光。」王閏之嫣然一笑:「你跟我一客氣,我倒不習慣了。你去忙你的吧,家中有朝雲照看我呢。」
蘇軾出門之後,王閏之獨自倚在床邊,又胡思亂想了一通,一時雜緒紛擾,梳理不清,頭疼得要裂開一樣,胸口也憋悶得喘不過氣來,一下子癱倒在地。朝雲慌忙地進來扶起她到床上躺下,請郎中來診病,依方子細心煎藥,餵她服下。見夫人昏睡過去,朝雲這才稍稍放心,守在床邊,默默垂淚。
朝中沒有一日無事。侍御史朱光庭上奏請回河東流,呂大防忙召集眾官到政事堂商議。所謂回河,是要將決口改道的黃河改回到原來的河道上去。黃河下游河道,自漢至唐,都自山東入海,泥沙經年淤塞,河道越來越淺,易於決口潰堤。仁宗慶歷八年(公元1048年),黃河在澶州商胡埽決口北流,經大名府、冀州、河間,至宋遼邊界入海。此後數十年間,黃河北流水道又數處決口,分多股入海。朝廷行堵口疏導之法,意欲導引黃河回到東流故道上,但收效甚微,一則東流故道湮塞許久,新開河道又淺狹不能容下大河之水,二則決口堵而復潰,根本沒法阻止北流之勢。歐陽修、司馬光、蘇轍等人都曾上書反對回河東流,而主張因北流之勢,加固堤防,疏浚河道,但他們的意見都沒有被採納。結果每次堵口回河,均告失敗,還湮沒大片田地,導致農民流離失所。
這次朱光庭舊事重提,又要鼓動回河東流。蘇軾當即在政事堂上表示反對:「仁宗、神宗在位時數次堵口回河,結果都堤潰人亡,難道這些教訓還不夠嗎?黃河依舊北流,這是依自然地勢而行,非人力所能強為。東流故道湮塞彌久,若征民夫重新開河,勢必勞師天下,疲憊朝廷。時下,百姓已如牛負重,再開此河,則民心盡失。持回河議者以為,黃河北流由契丹境內入海,則我大宋以黃河天塹為防禦屏障的優勢將盡失,契丹鐵騎突馳平地,我方則無險可守。這又是迂腐之論。當初黃河以故道東流入海時,何曾擋住過胡人的侵襲?若大宋將國之安危繫於一河,其勢必危。天下最可靠的,不是山河之險,而是兆民之心。」
朱光庭冷笑道:「蘇大人豈敢污蔑先帝治水功業?若任黃河自然亂流,則河患永無解除之日!」蘇軾辯駁道:「先帝曾遍訪群臣,徵求意見,就是因為爾等才屢起回河之議,結果又有什麼成效?水利固然要興修,但要因循地勢高下自然之性,此河絕不能開。你知道開這樣一條河需要多少錢財嗎?你知道黃河一年淤積的泥沙十萬人一年也清不完嗎?你知道開這樣一條河需要佔多少良田嗎?」
王巖叟起身爭論道:「大膽蘇軾!竟然含沙射影,將我朝比成暴秦和隋煬帝!是何居心?」蘇軾輕蔑地說:「在下看你才是居心叵測。秦皇因修長城才成暴君,隋煬因開運河才使國亂,若以在下看,你是要陷君主於不義,陷國家於混亂。」王巖叟氣得不再說話。
劉摯見蘇軾又與人爭執起來,氣定神閒地在一旁看熱鬧,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朱光庭見王巖叟敗下陣去,又冷笑爭辯說:「蘇大人總是危言聳聽,前番說西夏去年在古戎鎮殺死我無辜邊民萬餘,其實子虛烏有嘛!」蘇軾氣憤地說:「侍御史楊畏奉旨查案,竟然搪塞虛報,隱瞞實情,此事范大人自會再派人查個水落石出,邊民萬人不會白白枉死的!」諫官劉攽支持說:「諫院舉報狀多如牛毛,豈會有假?你身為監察御史,豈可推諉隱瞞,息事寧人?」朱光庭嚇得再不敢出聲。
呂大防見眾人又在提楊畏查訪古戎鎮之事,心中不悅,忙勸大家回到回河正題上來。范純仁拱手對眾官說:「開河事宜,且等范百祿勘察回來再議。古戎鎮萬民被殺案是否派人再度調查?」呂大防推諉說:「已經派人做過調查,出入不大,稍有差池,能把眾多將帥和上下官員皆罷職治罪嗎?」蘇軾十分不滿宰相這種遷延推諉的做法,直言道:「宰相,功罪不分,又如何勸善懲惡呢?萬餘邊民的性命豈能如此兒戲般地處置?」劉摯瞅個機會過來圓場道:「子瞻言重了,宰相豈是功罪不分之人?」
蘇軾冷笑道:「那足下的意思是蘇某人是非不分了?真可謂『萬民枯骨堆沙塞,換得朝臣一笑歸』。你想過沒有,那麼多無辜村民被殺,朝廷應予撫恤,而他們至今一無所得。這豈能稱之為仁政,這麼做就能上下不失和嗎?」呂大防見蘇軾話鋒直指自己,十分惱火,劉摯假意怒道:「子瞻,你不可太過肆無忌憚了,攻訐朝政,誹謗宰相,你還講不講法度?」蘇軾起身施禮,正色反駁道:「大人又以大言壓人,殊不知如此官官相護,忽視民情,必將造成官民對立,民心不得收攬,危及國運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