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垂老投荒

跋山涉水,萬險千難,蘇軾一行滿面黧黑憔悴,終於來到大庾嶺。「貶官怕過大庾嶺」,行至此處,沒有不潸然涕下的。到了嶺南,生死未卜,多半有去無回。在貶官眼裡,大庾嶺就是生死之界,甚至就是鬼門關。當年韓愈被貶潮州,侄孫韓湘趕來為他送行。他淒然寫到:「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此時,蘇軾的心情可想而知。

朝雲和蘇過攙著蘇軾,武氏兄弟拖拉著牛車,走走停停,來到山頂。蘇軾接過籐杖,立在山頂的巨石前,望著「大庾嶺」三個遒勁的大字,又來了興致,細細欣賞起來,讚許地點點頭。又向南望去,只見一片鬱鬱蔥蔥,已是一片春色。蘇軾不由得心胸大開,忙高興地喚道:「快來看,好景致!」眾人順著蘇軾指的方向望去,都興奮不已。

蘇軾歎道:「下了山,再走不遠,就到惠州了。山北已近冬天,沒想到山南卻一片春色。這山南是熱海氣候,大庾嶺把北邊的冷風擋住了,而熱海之風也被擋在南部,於是形成了這冬春分明的兩種景致。乍來此處,真如夢遊一般。」

蘇過發現隘壁上刻著許多題詩,忙叫蘇軾、朝雲來看。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蘇軾心知是歷代貶官所題,歎道:「自漢唐以來,多少貶官,從這裡一去無回。」見一首寫道「貶來南國三千里,但過梅嶺為鬼雄」,蘇軾點了點頭,頗為讚許「鬼雄」二字。

另一首寫道,「嶺上判陰陽,慰魂無米漿。回頭故國遠,唯有淚千行」。朝雲讀罷,已是淚流滿面,道:「這個人一定回不來了。」蘇軾走過來,也喟然而歎:「像這樣的詩,沒有同樣經歷的人,是很難體會其中滋味的。」

蘇過問道:「『慰魂無米漿』是何意思?」蘇軾解釋道:「按俗話說,人死了過奈何橋時,必被灌一碗迷魂湯,投胎時就不記前生的事了。題詩之人把大庾嶺比作分割陰陽的奈何橋,深恐死在嶺南,做了孤魂野鬼,仍不能忘記生前的苦難。」

朝雲生怕蘇軾傷懷不已,忙遞過筆,強笑道:「先生何不也題一首?」蘇軾略一沉吟,在石壁上筆走龍蛇,一揮而就:「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淨。浩然天地間,唯我獨也正。今日嶺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頂,結髮授長生。」

朝雲笑讚道:「先生的詩,既有仙風道骨,更有浩然正氣,還有靈珠在握的自信,大有得道超生之慨!」蘇軾大笑道:「哎呀,什麼得道超生,我就是要壓壓朝中小人的邪氣!」眾人大笑起來,愁悶一掃而空。

幾日來,蘇軾領頭一路說笑,不知不覺到了惠州城外。幾位官員站在那裡,見他們到來,領頭的那位快步迎上來問道:「來的可是蘇公?鄙人惠州太守詹范,特來迎接!」

一介罪官受到如此禮遇,蘇軾心中自是感激,但生怕章惇等人知曉此事,反倒帶累詹太守,忙上前施禮道:「蘇某現在是戴罪之人,怎敢勞諸位迎接。朝廷要是知道了,恐有不利。蘇某不敢受迎,諸位請便!」說罷,示意蘇過等人快走。

詹范在身後喊道:「蘇公,蘇公……」見蘇軾等人頭也不回地快步走進城去,歎息道:「蘇公是一片好意,我看就不要難為蘇公了。」回去命眾衙役把合江樓收拾出來,好讓蘇軾住進去安頓下來。

次日,詹范親自來請蘇軾入住驛館合江樓,還帶了幾個衙役來幫他收拾。蘇軾謝了又謝,又怕給他招來麻煩,忙請他回去。詹范卻道:「此乃嶺南萬里之地,天高皇帝遠,不用顧忌。蘇公名滿天下,詹某敬重已久,豈能不盡接待之誼?」蘇軾見他如此懇切、堅持,只得領了他的好意。

武氏兄弟又住了幾日,直到幫著蘇軾一切收拾停當,才放心地告辭離去。蘇軾千恩萬謝,想送些錢物略表謝意,二人卻道:「這就是瞧不起我兄弟二人了。能伺候大人,大人沒把我們當下人看,是我們前世修來的福分。」蘇軾只得作罷,命蘇過送他們離去。

合江樓是一座二層小樓,院子一角立著一株梅花樹,另一邊籬笆圍著一大片竹子,又有榕樹、枇杷、荔枝等掩映其間。一眼望去,蒼翠欲滴,半個大院都被綠蔭遮住了。

蘇軾站在門前,只覺吸進去的氣都是綠的,神清氣爽,好不愜意。一時來了興致,便讓朝雲唱他那首《蝶戀花》。朝雲一邊彈琴,一邊婉轉唱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軾站在窗前靜靜地聽著,凝望窗外的大江,回想起數十年宦海浮沉,心中感慨萬端。朝雲見他有些心不在焉,放下琴,走到他身邊,陪著他一起凝眸遠眺。蘇軾轉過頭來,見吹進來的江風撩起她的鬢髮,愛憐地替她抿好,道:「明日陪我去野外散散心吧!」

次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蘇軾和朝雲來到城外,但見芳草如茵,遍野青蔥。蘇軾道:「沒想到,惠州的風景不錯,各種果實也應有盡有。單說這荔枝,唐玄宗為博貴妃一笑,累死了多少駿馬。而今我們在此舉手可得,豈有不樂之理?真是每貶一處,別有洞天,真該感謝皇帝陛下和章子厚他們。」說罷,搖頭晃腦地吟起詩來:「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朝雲笑道:「好詩。要是傳到章惇、蔡京的耳朵裡,說不定又要貶你了。」

蘇軾曾感歎「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但就是改不了作詩的「毛病」,當年出了御史台監獄就「試拈詩筆已如神」,何況此時已視被貶如家常便飯,不怕多吃一頓。他倔強而灑脫地笑道:「貶吧貶吧,我生來就是被貶的,越貶文章越好,越貶道行越深。」

朝雲看看蘇軾,佯嗔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蘇軾揚眉道:「那是自然。一座山可以把它挖掉,只要有愚公之志即可,至少挖一鍬少一鍬,而本性卻是越挖越多,越挖越牢。」

朝雲接口道:「其實山也是挖不掉的,只是挪了地方換了個形狀而已。」蘇軾連連點頭:「對,對!凡物都有其性,不可強改,強改必傷天性,傷天性者亦必自傷。就說程頤那套所謂的理學,說得冠冕堂皇,實是殺伐本性,傷損天理。」朝雲若有所思地說:「飛禽走獸,本來相安無事,自由自在生活於自然之中,非要弄個籠子把它們關起來不可,最終結果可想而知了。」蘇軾頷首歎氣。

朝雲問道:「那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什麼又有許多人相信呢?」蘇軾不無沉痛地說:「因為皇帝、朝廷需要這樣一個籠子,需要把天下人都關進這樣一個籠子裡。若是海闊魚躍,天高鳥飛,皇帝、朝廷還吃什麼呢?」

朝雲聽了這話,大有撥雲見日之感,又問道:「程頤之學,先生固不贊同,但先生之學,程頤亦常攻訐。世上萬物紛繁,以先生看來,世上何物為本?」蘇軾不假思索地說:「水!」

朝雲一臉驚異:「水?為什麼?」蘇軾道:「水無常形,隨物賦形;水無常法,以萬物之法為法;水無常理,以萬物之理為理;水無常性,以萬物之性為性。水者,自然之本也,萬物之本也。」

朝雲心中當下瞭然,又問道:「先生為文,並無定法,是否也自然如水?」蘇軾激動起來,瞪大眼看著朝雲,高興地拍手道:「太對了!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朝雲笑道:「這就是先生的為文之道了!」一語未了,一腳踩在什麼東西上,不由「哎喲」一聲,低頭一看,見所踩的竟是人頭骨,再看四周到處是纍纍白骨,嚇得一頭撲入蘇軾懷中。

此處便是投放外鄉人屍體之地。惠州是瘴霧之地,貶官至此,一來水土不服,二來心緒欠佳,兩者交攻,焉有不客死異鄉之理。蘇軾歎道:「我剛才說了,『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不要再往前走了。」朝雲不忍這些人暴屍野外,道:「改日我們把他們安葬了。」

蘇軾與朝雲回到合江樓,正要進門,卻見詹范從門內往外走。原來,詹范來探望他,坐等多時,正欲離去。蘇軾笑著賠罪,又將他往屋裡請。詹范面有難色,支支吾吾地說:「蘇公,不必了。其實……本官來此原是為了……」

蘇軾見他斟詞酌句,欲言又止,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忙問他有什麼事。詹范憋了半天,十分為難地說:「本官來此,確實有事,但此事又實難開口……我也是沒有辦法……」

蘇軾苦笑道:「莫不是老夫又被貶官了?只是再貶就要將老夫貶到海裡去了。詹太守只管說來,以老夫如今的心境,早已無事不可消受了。」詹范擺手道:「不是,貶官倒不至於。」頓了一頓,只得以實相告:「廣州有一位高官來惠州巡察,一定要入住合江樓。」

蘇軾一愣,勉強笑道:「這有何難?蘇某一生都在搬家,再搬一次也不嫌多。不必為難,蘇某即刻搬家就是。」詹范十分過意不去,一臉愧疚,連連道歉,又道:「只須入住幾日而已。幾日後,蘇公一家再搬回來就是。」說罷,起身告辭,回去喚幾個衙役來幫蘇軾搬家。

如今蘇軾等人已是無家可歸,只好搬到嘉祐寺去住。蘇過歎了口氣,自我解嘲地說:「才住幾日,又要搬家。搬到嘉祐寺去住也好,我等可以安心修行了。」蘇軾拍了他一下,笑道:「你最好別成和尚,為父還要多抱幾個孫子。」朝雲聽了,咯咯直笑。蘇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撓撓頭。

蘇過苦笑道:「在寺院讀經書是很方便,只是吃不到肉了。」朝雲道:「你要饞了,可以到街上的小酒家吃上幾頓。」蘇過擺手道:「使不得,那很貴。今日已非肉食者了。」蘇軾聽了這話,大笑起來。原來,蘇過此語一是說吃不起肉,二是用了「肉食者鄙」的典故,暗藏機鋒,故而蘇軾大悅。

嘉祐寺就在合江樓的對岸,依山而立。山上萬松蒼翠,各處都有橘樹林、香蕉園,又有荔枝樹、檳榔樹穿插散落,置身其間,一片陰涼。到了嘉祐寺,安頓停當,蘇過去讀經書,朝雲跪在佛前唸經拜佛,蘇軾一人往山頂松風閣走去。

松風閣地勢極高,山徑陡峭,年輕人上去尚感吃力,何況蘇軾花甲之人。一時足力疲乏,就坐在路邊休息片刻。抬頭遙望山頂,只覺路途高遠,不知何時才能走到。

蘇軾望著山頂,一動不動,許久,心中頓悟: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與山頂不都一樣?蘇軾悟得此理,心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人若悟此,當什麼時、什麼地,都不妨歇腳。

回到嘉祐寺,蘇軾與法空方丈閒談,把所悟之理說與他聽。法空合十道:「善哉!佛經有云,『千年暗室,一燈能破』。」蘇軾笑道:「所以,住合江樓是住,住嘉祐寺是住,住曠野是住,住海上仍是住,原本沒有分別。若為搬家之勞所累,豈不是庸人自擾?」這時,寺裡的鐘聲響起,在山中久久迴盪。

過了幾日,巡察的官員走了,詹范興沖沖地跑到寺中來,帶著一夥衙役幫蘇軾一家搬回了合江樓。

這天,蘇軾倚著荔枝樹看書,朝雲在晾衣服,蘇過提著一掛羊骨頭從外邊回來。惠州賣肉的少,一天只殺一隻羊,肉都被達官貴人買走了。蘇軾放下書,笑道:「骨頭就骨頭,老夫乃是老骨頭,吃骨頭補骨頭,油水都在骨頭裡。來,我教你如何烤羊脊。」

朝雲咯咯直笑。蘇軾猛一起身,卻覺得不對勁,心知是痔瘡犯了,自嘲道:「前些日子我對法空大師說『一定,一定』,其實當時心裡也沒有真想再去嘉祐寺。看來我不能說假話,一說假話,就招來了痔瘡。」

原來,從嘉祐寺臨走,蘇軾向法空道了叨擾。法空合十道:「翰林大人乃當今名士,入住本寺,是本寺的光榮。能藉機與蘇內翰談佛論法,貧僧實在求之不得。何談叨擾,還望他日多來做客。」蘇軾隨口應道:「一定,一定。」

蘇過不以為然地說:「按父親這麼說,朝中那些說假話的人豈不是早就舌頭爛光了!」父子倆大笑。朝雲心疼不已,嗔道:「還說,還笑。快,我幫你洗澡去。」蘇過忙去燒熱水。

哪知燒水時發現沒柴了,手頭又很不寬裕,只得急忙忙往不遠處的白鶴峰去砍。正砍了兩小捆,聽見有人問道:「貴公子何方人士?」蘇過一抬頭,見問話人五十多歲,手中握著一卷書。蘇過直起身,施禮道:「這位先生,晚生姓蘇,來到惠州已有半年多了。請問先生貴姓?」

此人姓翟,是個秀才,問得是蘇軾之子,高興地說:「那你就放心地打柴吧!」蘇過便知這山林是有主人的,一問才知山主就是翟秀才,忙向他賠罪。翟秀才擺手道:「沒什麼,沒什麼。率士之濱,莫非王土。公子乃蘇內翰之子,能親自打柴,就已經使翟某大為感動了。」

蘇過苦笑道:「生計所迫,實屬無奈。」翟秀才大吃一驚:「蘇大人為官多年,且是朝中大臣,連買柴火的錢也沒有?」蘇過一邊捆著柴,一邊搖頭道:「家父縱有一點俸祿,也都撒在路上了。再說,他接濟朋友和老百姓多,也就所剩無幾。這次被貶,還是靠叔父送的錢。」

翟秀才聽了大為感動,左手拿書輕擊著右手掌,一邊踱步一邊點頭:「這就對了。他是個廉官,君子富於道而貧於生!」忙放下書,奪過蘇過手中的砍刀,賣力地幫他砍起來。

好不容易砍了柴回來燒了熱水,蘇軾這才洗上熱水澡。他躺在大澡盆中,舉著醫書,口中嘀咕:「十人九痔,這算不得什麼。可這最簡單的病如何沒有良藥妙方呢?」在一旁洗衣的朝雲接口笑道:「盡信書,不如無書。若有良方,天下得痔瘡的人還會那麼多嗎?」

蘇軾若有所悟地說:「毒蟲在身,必有所得。主人枯槁,客自棄去。我有一妙法,即日起暫不食鹽,只吃麥餅和玉蜀黍餅,痔瘡許能治好。」朝雲心疼地看著他:「千萬別虧了身子。明日我想到尼姑庵一趟,為你求佛。」

次日,蘇軾與朝雲來到無相庵,走進佛堂,見供著一尊栩栩如生的千手觀音。二人在觀音像前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片刻。

蘇軾問尼姑靜慧:「何以給觀音塑千手?」

靜慧答道:「大千世界,須應付事太多。」

「恆河之沙可謂眾矣,千手如何應付?」

「捻一粒即可。」

「一粒之中,法眼何在?」

「問自己。」

靜慧反問道:「內翰信佛嗎?」

蘇軾答道:「信大千世界。」

「佛在何處?」

「南無。」

靜慧會心一笑,頷首不語。

見朝雲笑著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蘇軾問她:「你說,為何塑千手?」

朝雲答道:「塑者本意,是要告誡人們觀音法力無邊。朝雲看來,卻是兩個字——無奈。」

蘇軾與靜慧都笑了起來。

靜慧問道:「怎見得?」

朝雲答道:「俗事無限,法力有限,安得不用千手!」

靜慧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女施主有大慈悲!」

這天清晨,蘇軾被從隔江嘉祐寺傳來的晨鐘聲喚醒,忽然生了詩意,半躺在籐床上吟道:「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籐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朝雲已起來了,正在看佛經,聽了這話,生怕傳到章惇的耳朵裡,提醒道:「小心,以後不要再作這樣的詩了。」蘇軾點了點頭,暗笑自己好了傷疤忘了疼,穿衣起床,下床走了幾步,發現痔瘡似乎好了,來回大步走動,驚喜地告訴朝云:「我的痔瘡竟然好了,不疼了,似乎病灶也沒了。」

朝雲放下經書,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終於治好了。我還正為你祈禱呢。」蘇軾感動地笑道:「客自棄去,主已無憂。經不一定管用,管用的是你那片心。」

這段日子,蘇軾光吃麥餅,也不吃鹽,朝雲擔心他身體吃不消,就去讓蘇過買些羊排骨回來。過了一會兒,朝雲進房來,跟蘇軾說,想做無相庵的義沖大師的俗家弟子。

蘇軾納罕地問道:「怎麼想起這事來了?」朝雲道:「一來朝雲喜歡佛典,二來入了佛門,心裡也會更安靜些。」蘇軾笑道:「只要你喜歡,就是真的出家,我也高興。」朝雲看了他一眼,佯嗔道:「看你!」

吃了早飯,朝雲便去無相庵找義沖大師,懇切地說:「大師,我為佛門俗家弟子,帶髮修行,您能收我為徒嗎?」義沖正襟危坐,道:「學士內眷,天下聞名。」朝雲道:「色空空色,名又如何?」

義沖大師讚許地點了點頭,問道:「為何要入我佛門?」朝雲道:「朝雲雖無慧根,尚有靈性。一求佛法,二求先生平安。」

「求先生平安」才是她最大的動因,跟蘇軾說「心裡也會更安靜些」,是不想讓他心裡負疚而已。

義沖雙手合十道:「善哉善哉。老尼知你慧根不淺,願收你為徒。既為佛門弟子,須有法號,就叫善慧吧。」朝雲忙跪下來,向師傅虔誠地磕了三個頭。

蘇軾向來是個閒不住的,也不喜歡關在家裡,痔瘡一好,就要四處走動走動。想起蘇過說的那位翟秀才,就打聽了他的住處,登門道謝。二人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蘇軾酒量不大,卻喜歡喝酒,就問他近處可有誰會釀酒。翟秀才告訴他當地有位被戲稱為「酒神」的林行婆,蘇軾大喜,忙請他帶路去登門拜師。

二人邊走邊大談飲酒之樂,來到林行婆家。偌大的一座院落,大門朝東,西面是柴房,北屋五間,南屋是作坊。林行婆五十開外,正在院中封大缸。翟秀才喊了一聲:「林行婆!」就領著蘇軾破門而入。

蘇軾這樣一位大人物來到這等僻遠之地,早已成了當地的大名人。林行婆抬頭望去,一眼便認出他,見翟秀才把大貴人蘇內翰請來,如天上掉下活龍一般,樂不可支,連誇「秀才,你可真行」,說著就要向蘇軾下跪。蘇軾急忙伸手攔著不許跪,連聲喊道:「使不得,使不得!」

林行婆道:「蘇大人,如何使不得!」蘇軾擺手笑道:「現在不是大人,是罪人。再說了,你是酒神,我是酒鬼,我應該向你施禮。」說得林行婆和翟秀才開懷大笑。林行婆從來沒見過這麼平易近人的大官,歎道:「沒想到這麼大人物,這麼愛說笑。」

翟秀才說明來意,林行婆「嗨」了一聲,爽快地說:「要喝酒儘管來取,找那麻煩做什麼?」蘇軾道:「不瞞你說,我沒那麼多錢買酒。」林行婆忙擺手道:「不要錢,不要錢!」

蘇軾道:「這個人情我可欠不起,你做酒也不容易。三百六十行,行行各有難。」翟秀才湊趣道:「林行婆,你是不是怕秘方傳出去?這你放心,蘇大人你該相信。」林行婆白了他一眼:「看你說的,我是那種人嗎?別人我不教,蘇內翰要跟我學造酒,那是我的福分。」

蘇軾一聽有戲,趕忙深施一禮:「學生這廂有禮了。」林行婆登時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應對,只得忙不迭地說:「哎喲,折煞我也!」見她這副手足無措的樣子,蘇軾和翟秀才都大笑起來。

《有一種境界叫蘇東坡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