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3 自然生命的最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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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得到一個知心伴侶,夫復何求?想起任姐(任劍輝)將大部分的生命貢獻給藝術界,那份認真與尊重,是我們後輩所敬仰的,這樣生榮死哀,可謂後無來者。

——1989年

張國榮對藝術與生命的認識

2003 年的4月1日,是張國榮的所有朋友和歌迷影迷希望抹去的日子。他的離世方式,為他飽受爭議的一生又帶來最後的、新的聲討。

同為香港藝人前輩的曾志偉得知消息後,難過得想推掉數天後香港電影金像獎主持工作,因為「不能接受他的離去,他已經這麼完美了,難道還不夠好?他讓我們都迷失了!」大多不明真相的人,則紛紛譴責「怎麼能輕生?」「他的自殺會給歌影迷帶來多麼大的負面影響!」

但是,他的好友們在得知離世的消息後卻一再自責。曾視他為「娛樂圈中唯一的朋友」的梅艷芳泣不成聲,自責早就知道他患病,卻沒有主動去關心他,聽他傾訴心中苦惱。更多朋友都表示,聽說他身體不好,原想等他病好後再去探訪,誰知再也沒有機會。

張國榮生前一年,健康狀況已備受關注,但真實情況一直眾說紛紜。直到遺書內容公佈,大家才終於確定、並第一次如此正面又猝不及防地迎擊這個病症——抑鬱症。

什麼是抑鬱症?這是一種非常常見的精神疾病。由於標準和基數有差異,抑鬱症的患病率在不同國家中不盡相同,有調查顯示,中國的患病率約為6%,而日本的患病率則高達20%。並且在世界範圍內,抑鬱症的發病年齡提早、發病率增加,然而真正接受治療的還不到一半。

更可怕的是,抑鬱症因其高患病率、高復發率和高致死率等特點,被稱為「第一心理殺手」。

究竟張國榮為何患有抑鬱症,眾說紛紜,從「拍《異度空間》入戲太深」、「中了降頭」、到「為情所困」等等,各個都說得煞有介事。

2012年11月,張國榮的大姐張綠萍接受電台採訪,首次公開談到這位她疼愛的弟的病情。有一位知名心理醫生曾寫了一封4頁紙的信給她向她解釋說,抑鬱症在醫學上分兩類,一類是大家都能理解的,由現實生活中的負性事件而引起,比如產後抑鬱症即屬此類。

而另一種,則是純粹的生理原因,是由於腦內化學物質不平衡而引起的。簡單來說,就是大腦中分泌「抑制抑鬱」的物質不足,因此「抑鬱」無法得到自身抑制,屬大腦的物理病變,是患者本身無法控制、而必須要靠藥物來治療的。

很不幸,張國榮的抑鬱症是第二類。

媒體猜測他壓力太大、人戲不分。其實張國榮專業程度有口皆碑,在演藝圈中更是出了名的容易「出戲」。在拍攝《紅色戀人》《風月》這類悲劇題材作品時,他總是片場中的開心果,拍攝期間有說有笑,適時緩解片場中壓抑的情緒。還時常主動教授同組藝人如何將角色人物和演員自己分開;對最後一部被形容為「中了降頭」的電影《異度空間》時,他表示:「這部電影角色比較沉重,但是我是專業演員,懂得怎樣保護自己不受角色干擾。」

又造謠他「為情所困」,更是無稽之談。性格直言直語的張國榮在各類訪談節目中,從不諱言愛情生活的幸福美滿。他的大姐也證實,他與伴侶的感情一向很好。或許是張國榮在這一行太優秀,前輩愛護他,後輩尊重他,提起張國榮個個讚不絕口,又無任何不檢點的把柄,媒體實在無話可說,只編撰出一些「為情所困」的故事。

只需簡單瞭解抑鬱症,就可知道不能從道德的高度去指責因生理變化而導致的心理問題。指責抑鬱症患者不堅強,跟指責聾啞人不說話一樣,是沒有道理的。「死都不怕還怕活?」那是說這話的人不明白什麼是「生不如死」。——事實上,有自殺傾向是屬於重度抑鬱症的最常見症狀、甚至是診斷依據之一。

抑鬱症患者的病痛,沒有經歷過的人很難瞭解。醫生可以開藥,卻很難開導,甚至許多專業精神科醫師都認為,在這一點上確實很難與病人感同身受。他們長時間、持續性、無理由的情緒低落和意志減退,是大腦物理病變,不是靠一兩句安慰就能夠解決的。

張國榮痛苦地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會得抑鬱症?

沒有答案。

他性格開朗,言談風趣,舉止優雅,樂於助人,勤勞敬業,「一生未做壞事」,但是抑鬱症偏偏降臨在他身上。

包括張國榮本人在內,香港媒體、他的許多朋友都對抑鬱症一無所知。

《霸王別姬》投資人、好友徐楓自詡是「抑鬱症的鼻祖」,02年5月1日,在聚會中她一眼看出張國榮患有抑鬱症,勸他一定要去就醫。他去了。醫生診斷從當年3月底就已患病,囑咐他要按時求醫問藥。

但是張國榮很難出入醫院,他的家門口,常年有狗仔隊把守,每天三個人一台攝影機對著他,他不能進出精神科。幸而醫生和大姐幫忙,在大姐家中出診,總算解決了看病的問題。

積極地看病,卻斷斷續續地吃藥。抑鬱症的藥物,常常有非常劇烈的副作用,頭痛、嘔吐、暈眩,這是張國榮不願意看到的。他一直都希望病能盡快地用自己的毅力抵抗病痛,殊不知大腦病變,卻不是靠意志力可以實現的——更何況抑鬱症患者的意志力本已備受摧殘。

從02年中就逐漸傳出「張國榮患有抑鬱症」的消息,他從未親口承認。完美主義者如他每次公開露面都將自己做到最好,以最完美的姿態出現在公眾面前,以自己的實際行動闢謠患病。其實他的諱莫如深,也是本人對抑鬱症不夠認識的緣故。媒體在此時總是出奇地「友善」,記者們欣慰地寫道「他用自己的行動粉碎了抑鬱症的謠言」,只是後來才知道,這一次,「謠言」都是真的。傳媒的一次次「粉碎」,又如何不是給他無形的壓力,迫使他必須以最好的面貌示人、不能示弱呢?

更令人發愁的是,此時他的胃酸倒流舊疾也不斷復發,用醫生的話說「嗓子腫得像個蘋果」,胃痛常常使他直不起身來,以致不能正常工作。出席活動都只能盡量不出聲,以微笑應對。同時,「手震」的舊毛病也愈發嚴重,好友毛舜筠在最後的日子裡見他時,他竟已需要將手壓在大腿下來阻止手震。

而患上抑鬱症之後,日常的負性事件會被數倍放大,從而愈發加劇病症。

張國榮的抑鬱症到底有多嚴重,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的親友曾驚險地阻止過他輕生;只知道他的家姐曾接到他電話數次意圖say goodbye;只知道他的幾位密友,在得知他的意外離世時並不感到特別驚訝……已可見其病情程度。

回望張國榮患病的歲月,才知道他曾承受怎樣的病痛折磨。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在努力工作著。

2002年3月後,他明顯減少了公眾活動,原定工作也一再受到阻礙。他本應與歌手黃耀明共同錄製唱片《CrossOver》,這份工作計劃一拖再拖,直到02年7月才錄完最後一首歌《這麼遠那麼近》。那時候他因為胃酸倒流影響,嗓音已經十分沙啞。原本希望再調理一段時間,黃耀明卻覺得,這樣的嗓音又別有一番味道,很適合歌曲的風格,才令張國榮消除顧慮。只是原定要拍攝的MV,最終沒有機會完成了。

在病痛煎熬時錄下的這首歌,張國榮的旁白方式不是照本宣科,而是即興在錄音室裡說了一大段話,最後只撿了幾句合成到歌曲中,竟顯得如此完美。《這麼遠那麼近》創作的靈感來自於幾米的漫畫,而張國榮的旁白比漫畫更充滿線條與色塊的張力。

「我由布魯塞爾坐火車去阿姆斯特丹,望住窗外,飛越過幾十個小鎮,幾千里土地,幾千萬人。我懷疑,我們人生裡面,唯一可以相遇的機會,已經錯過了。」張國榮此時獨特的沙啞聲音為這首歌增添了迷離朦朧的極致韻味,而這首張國榮親自作曲的電子風格的作品最終在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舉辦的音樂頒獎禮上獲得「最佳另類作品獎」。

在2002年4月,他踏上梅艷芳紀念入行20週年的「極夢幻演唱會」的舞台。這是很早就答應了要做壓軸場嘉賓的,然而在出發前一刻,因為胃痛難忍,他甚至一度考慮放棄。表演完兩首歌後,他因疼痛一反常態沒有留下參加慶功宴為梅艷芳慶賀,甚至未有一刻停留,直接打道回府。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仍然為現場所有觀眾奉獻了一場精彩至極的最後演出。

在舞台上,他揮灑自如,與梅艷芳配合默契,絲毫看不出竟是兩人即興發揮。這首獨為他們兩人打造的《芳華絕代》,歌詞苛狠,少有歌手敢耽此盛譽,唯有這對舞台王者才有這份坦蕩與從容。此歌填詞人黃偉文說,這首歌,竟有幸得到如此完美的現場版,實為所有樂迷的榮幸!

在他逝世100天時,唱片公司發行了他最後一張唱片《一切隨風》。這是一張未完成的「遺作」,只有7首新歌,唱片公司只能以3首沒有發表過的舊歌充數,來填滿整張專輯。七首新歌風格特異,有深沉淒迷的《紅蝴蝶》,有低回哀傷的《玻璃之情》,有大氣雋永的《我知你好》,有浪漫動人的《敢愛》……而這4首作品全部是張國榮親自作曲。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仍然爆發出如此強盛的創作能量。只是天不假時,沒有讓這位音樂人繼續在人間發揮他的才華。由於種種原因,歌曲個別段落並沒有呈現最完美的錄製效果,但這張專輯是張國榮對音樂生命的領悟,是他最後歲月裡留給歌迷的一份禮物。

他首次擔任導演的長電影《偷心》(他已在2000年導演過一部短片)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著。故事大綱已基本確定,演員亦早已心有所屬。為此他與多位知名導演切磋技藝,他赴北京約談台前幕後的工作人員,他前往青島親自尋找理想中的拍攝地。只是這份熱情後來被病痛一點一點磨蝕,最終,拍攝計劃不得已暫時擱淺。

與此同時,他還與多位電影界同仁保持聯繫,他答應要出演魏紹恩編寫的《逆光風》,這部電影將再次與他的老搭檔梅艷芳合作。張艾嘉邀請他導演《20,30,40》中「40」的一部分。這部後來由李心潔、劉若英、張艾嘉主演的講述三位不同年齡段女性故事的電影,如果張國榮、張艾嘉兩人合作,將會產生怎樣的花火?還有陳凱歌的《無極》、徐克為他度身定做的《王先生》、爾冬升的《三少爺的劍》……直到他離世9年後,電影《危險關係》的導演許秦豪說,這個角色原本是屬意張國榮的,曾經與他談過的……他最後一次公開場合露面是在3月8日出席「百事音樂家族Blue Power慈善演唱會」,作為亞洲區第一位百事代言人參加了亮燈啟動儀式。儘管他的狀態不是很好,從升降機出場時,甚至還踉蹌了一下。但出現在公眾視線中,他仍笑容滿面舉手高呼:「今晚很高興可以看到很多樂壇上擁有無比力量的朋友在這裡為我們演出,讓他們的愛心、他們的動力將你們全部融化掉,好不好?」

而他最後一次接受媒體採訪時,仍在強調對電影業的誠意和尊重。他說:「我一向都是香港電影的支持者。」又稱:「對香港的電影前景依然有信心,但一定要有誠意,這也是我現時對接拍電影的考慮。」——這是他一貫的信念。

張國榮在生命的最後承受了這種種壓力痛苦,許是命運安排他的最後使命。抑鬱症如今被譽為世紀之病,在快節奏的生活壓力下,病患已經越來越多,有研究表示其概率幾乎達到、甚至超過十分之一。可以說是張國榮的離世,首次令國人正視了抑鬱症。

沒有患過抑鬱症的人恐怕很難瞭解,張國榮的離世為抑鬱症患者、以及其他情緒病患者帶來的正面影響。同樣為抑鬱症患者的作家李蘭妮慶幸自己的病確診在張國榮逝世後,而不是02年,因張國榮的緣故,令她逐漸覺得抑鬱症不是變態,患抑鬱症也沒有那麼不堪和難以啟齒,較為容易接受患有抑鬱症的事實,來配合吃藥和醫治。

確實患抑鬱症沒有什麼不堪和難以啟齒。它是大腦物理病變,如同機體不適引起感冒並無二致;而自殺傾向,不過是抑鬱症的重要表現之一,因抑鬱症而自殺,就如同患有癌症可能死亡一樣。

經理人陳淑芬說,張國榮患病後從未放棄,一直在努力求醫、一直在堅持,希望能早日戰勝病魔。但最終,他沒能敵過抑鬱症。

他不是自殺,他是被抑鬱症擊倒了。

2009年新落成的北京電影展覽館中,對這位明星如此介紹:張國榮因抑鬱症病逝。

2003年4月1日,從此再無愚人節。

張國榮46歲光輝燦爛的自然生命戛然而止,但他留下的藝術作品、他的影響力卻在之後的年月裡沉澱得越發耀眼,將他的藝術生命拉向永恆。

本篇提到和使用的部分資料

✔ 《七百萬人的先鋒》節目,2012年10月27日張綠萍專訪,香港電台一台。

✔ 2016年4月3日香港電台《舊日的足跡》張綠萍專訪✔ 電視訪談節目《志雲飯局》曾志偉專訪,陳志雲主持,2006年7月,香港無線電視台。

✔《血似胭脂染蝶衣》,李碧華寫給張國榮的悼文,收錄於《還是情願痛》,花城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一版。

✔《曠野無人——一個抑鬱症患者的精神檔案》,李蘭妮,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6月第一版。

《這麼遠那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