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9月9日

我還有一個故事要講一講。從前某大國有個年輕的王子,位高權重,不久就要登基稱帝,所以身邊的朝臣都不允許他離開宮殿。「殿下,外面沒有什麼會讓您感興趣的。」宮務大臣說,「外面只有你的臣民。」王子的老師原則上對宮務大臣言聽計從,也告訴王子說,出門旅行不是看外面大千世界的好方法,是為權威人士所不齒的行為。

老師對教育有深刻的認識,王子的宮殿被安排在宮殿內最高殿宇的頂層,其中陳設無不美麗和諧。斑岩做的地板被磨得像一顆星星那樣明亮,上面還鋪著韃靼地毯和地氈,地氈上鑲嵌著從印度洋海底採集上來的珍珠。還有雪花石膏柱子,上面雕刻著精美的圖案;傢俱是用埃及古墓才能找到的那種綠石做成的,頗有畫龍點睛之效。王子的寢室裡也擺著世界上最漂亮的東西—阿波羅神像,製作極為精美,在光線下似乎會動;還有一張掛毯,是用最上等的絲織成的,上面繡著恩底彌翁的真正歷史—他進入昏睡狀態並不是因為中魔,而是害怕年老。牆上還掛著威尼斯畫像,色彩和諧悅目,顏色深淺得當,把戰爭的硝煙畫成迷霧,把交戰的軍隊畫成幻想中的人物。還有獨角獸的牙齒做成的小書架,上面有精緻的十四行詩的詩集,裡面的詩歌結構精巧,措辭純淨,凡讀者無不覺得自己深沐愛河。

面對這些機巧精美之物,年輕的王子帶著強烈的好奇心在尋思:他會接連幾個鐘頭眼睛盯著恩底彌翁的壁掛,看著因睡眠而更顯神聖的美;他會撫摩阿波羅的塑像,如同失明的人撫摩愛人的嘴唇;有時候,他也會翻看愛情十四行詩,感受撲面而來的詩人的神聖氣息。

但除此之外,這間房子最美妙之處在窗子。王子可以透過窗子俯視自己的王國:這個王國不是玻璃,而是由寶石組成的,中間有紅條紋瑪瑙、金綠玉、翡翠石等各種材料,經年累月,這些材料融合在一起。透過這窗戶向外看,外面的光線非常明亮,勝過正常日光,但這些寶石融合在一處,又散發出神秘的光線,模糊了四季的界限:這裡沒有寒霜的徹骨,也沒有陽光的刺眼。白晝和黑夜悄悄更替,就是陰影也不過像是桃子上輕柔的一道擦痕。老師說:「我們不能讓殿下受到凡俗事物的影響。若是他得知季節的嬗變,他會對自己的權威失去信心。」和往常一樣,宮務大臣對老師的話也表示贊同。

所以這位年輕的儲君往往長時間地看著這奇妙的窗外之景。他能看到裝飾性的花園,這裡有鸛鳥的鳴叫,有花兒的歌唱—在花園後面,他能看到自己領地下的翡翠色土地。春去夏來,秋盡冬至,但在這裡,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光線平靜而明朗,年輕的王子常常不知不覺地進入夢鄉。

但有一天—是他十三歲生日那天—他突然做了個奇怪的夢。他夢到一個蒙面人把他帶到一個大城市的街上,他突然感到了孤獨。他就在一條破舊的小巷口,巷子裡有個孤獨的少年,正在牆上寫著「我是」。這裡還有衣裳破舊的兒童,為了取暖,他們緊緊擠在一起。有一個老乞丐正在乞求人們施捨幾枚硬幣,但無情地遭到路人的奚落。一個年輕的婦人在呼救,可沒有任何人來救她。「這,」蒙面嚮導說,「就是貧窮和苦難。你要學習它們。」

年輕的王子醒來了,他並不明白夢境的意義,這讓他感到害怕。他找來老師和宮務大臣,問他們:「我夢到了貧窮和苦難,這究竟是什麼東西?」這些大臣很是吃驚,他們不知道王子住在這樣美麗的屋子裡,怎麼會得知這些東西。「殿下,這是粗野鄙俗之物。」宮務大臣回答道,「是普通老百姓捏造出來的。社會上並不存在此類事體。」老師補充說:「他們只不過是一些文字遊戲,並不為傑出的哲學家和藝術家所認可。」年輕的王子仍是一頭霧水,可他勉強接受了他們的答案,回到靠窗的紫羅蘭靠椅上,他看到了花兒白日吐露芬芳,夜間含羞合瓣。

然後他又做夢了。他的夢境是這樣的:他的嚮導把他從宮殿帶出來,來到一個大城市的街道上,他又發現自己在一條小巷口,但此時天已經黑了。強烈的燈光投下奇怪的陰影。年輕的人們你推我搡,吵吵鬧鬧,年輕的姑娘在用紙牌和卵石玩一些奇怪的遊戲。在一些粗俗樂器的伴奏下,男男女女在粗糙的石地板上跳起舞來。還有人躲在陰暗的角落吹口哨。有人在放聲大笑,有人把酒灑在地上。「這是激情和歡樂。」嚮導說,「你要學習它們。」

王子醒後,心中再次盛滿奇怪的擔憂,他又把老師和宮務大臣叫來,問道:「何謂激情和歡樂?因為我見過了這些事物,它們讓我感到困惑。」這兩個大臣都很吃驚,老師說:「這都是怪異、野蠻的字眼,殿下。在文明的談話中已經很久不出現了。」宮務大臣補充道:「社會上沒有這些東西。我在社會上生活了六十多年了,我記不得有人提過這些話。」

但王子仍然很困惑。他走到窗戶前,盯著為他營造的美麗而無變化的世界。然後他看到了從前未曾看過的東西:在遠處,在一片銅綠色草地的盡頭,有一隊玩雜耍和舞蹈的人正騎在馬上。透過窗戶上寶石的光線,這些情景顯得比夢境還要清晰。晚上,這班人要在大城市裡表演,不過王子是無從得知這些消息的。但是他聽到了他們的喊叫聲和笑聲,並由此聯想到自己的夢境。年輕的王子向他們揮手,衝他們喊叫,不過他們正忙著爭吵,聽不到他的叫喊。王子以拳擊窗—這窗戶和其他美麗的事物一樣是脆弱的—以期引起他們的注意。但是馬戲團已經消失在地平線外。

年輕的王子滿心傷悲。房子裡漂亮的畫不再顯得漂亮,恩底彌翁失去了生氣,阿波羅的塑像純粹成了斧鑿之物。屋子裡的書沒有了趣味,因為它們不含有激情、歡樂的字眼,也沒有痛苦和悲傷。房間裡精巧的傢俱陳設讓他感到壓抑,壓抑了他的精神,讓他無法入睡。每天早晨他都從窗口向外眺望,看馬戲團是否回來,但他們沒有回來,年輕的王子日漸憔悴,日漸煩躁。

他的大臣們開始害怕了。老師對宮務大臣說:「肯定是你給他簽字的賬單和公告讓他感到壓力了。」宮務大臣反唇相譏:「我看要怪你堅持要他上的數學課。這是讓他身體不適的罪魁禍首。」當然,這些話王子也都無從得知,因為在王子面前,王子若不開口,大臣們是不敢說話的。不過此刻王子也沒什麼話可說。

隨著時間推移,王子的狀況越來越差。到了第七天,城裡的節日結束了,馬戲團的人再一次穿過孔雀石顏色的田野,要回到自己的國家去。王子看到了他們,不禁喜出望外。他向他們揮手,大聲叫喊:「請等等,請到我這裡來,帶上你們閃亮的馬具,穿著你們鮮艷的長袍來!」但他們聽不到王子的叫喊,繼續騎著馬趕路。情急之下,王子操起阿波羅的塑像就從寶石做成的窗戶扔出去。「等等我!」他喊道,「我來了。」但此時,馬戲團的人已經走到遠處,沒有一個人回頭看著宮殿—也就是無憂殿。

此時王子心中無比憂傷—甚至超過了他所有夢境帶來的憂傷;他也感到非常痛苦—超出了嚮導讓他看到的痛苦。他在紅條紋瑪瑙和金綠玉的窗戶上看到了一塊碎片,他掀開美麗的緊身上衣,找到胸口,把碎片扎入心裡。

遠處的馬戲團聽到了一些微弱的聲音。「那是什麼聲音?」吟遊詩人問身邊的侏儒。「聽起來好像是玻璃打碎的聲音,也像是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侏儒回答道。「真荒謬。」吟遊詩人笑了起來,馬戲團繼續趕路。

《一個唯美主義者的遺言:奧斯卡·王爾德別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