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10月10日

羅伯特·羅斯寄來了一個包裹。急忙打開一看,原來只是幾本《一個理想的丈夫》。我還以為他會給我寄幾瓶「可可—馬裡柯帕斯」來,這東西能把我的頭髮變成奇怪的褐色。算了,我還是看看劇本吧:看看自己寫出來的這東西,我感到很是新奇,除了一兩段比較嚴肅的台詞外,這劇本還是能讓我發笑。但是我不能恢復了:和薩拉·伯恩哈特不一樣,我不能總是裝模作樣。我現在成了旁觀者,只能觀看世界及其精妙之處,因此,我怎能創造出藝術來呢?這是很不可能的事。

查爾斯·溫德姆有天寫信過來,請我為邦德街的一家出版商翻譯斯克裡布[195]的作品。幸運的是,他答應預支報酬。當然,我一口答應了,但我想我無法忍受翻譯工作:我寧願去縫麻袋。斯克裡布的作品不是寫出來的,是拼湊起來的。在劇作家中,只有雨果和梅特林克能和我平起平坐,再說翻譯也不是我的長項。就像祈禱一樣,這種事只能躲在家裡做,最好還不要出大聲。

我的藝術生涯圓滿了,再想添加點什麼都是畫蛇添足。我從韻文至散文,再到戲劇。然後,我又進了監獄。我這一生頗不平凡,其秘密可以歸結為兩句話:永遠出奇制勝。人們會因此對你永遠切齒痛恨,但也永遠忘不掉你。但是,我最後一部發表的作品應該是《雷丁監獄之歌》,因此我以詩歌始,以詩歌終。和俄耳甫斯[196]一樣,我在歌唱中被人淡忘。我以阿波羅的歌開始,而以瑪塞亞斯[197]的吶喊終結。

外面有很多荒唐的流言,說我在用化名寫作。有次吃中飯的時候—我提過這次中飯嗎?—弗蘭克·哈里斯告訴我,《達文特裡先生和夫人》將在皇家劇院上演:這應該是皇家劇院編寫的。他說有報道說我是此劇的作者,儘管他正是作者本人,他為人們的想法而大笑。他說,說我是作者會給戲劇帶來名聲。但這樣的想法讓我惶恐不已。該劇情節本是我想出來的,我也可以把它寫成家庭情節劇的典範。但弗蘭克卻對此事當了真,在此基礎上加工出一部可怕的悲劇。如果我的名字和它聯繫起來,勢必會為我的犧牲經歷增添新的一頁。我想該劇被稱為「問題劇」,儘管真正的問題只是弗蘭克為什麼寫它。他不是搞戲劇創作的人:他對自己都不感興趣,遑論他人?

其實,我對這些事已經不關心了,儘管我還裝出關心的樣子。過去情況則相反:我和別人一起嘲笑自己的作品,和朋友談話的時候也在調侃它們,但實際上,我對自己的作品非常珍重。我想我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我當時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嚴肅的藝術家:當我的作品觸及痛苦和歡樂、罪孽與愛情之時,有些同伴譴責我病態。他們希望我一直保持和他們在一起時的樣子;和他們不在一起的時候,我若是有不同的表現,他們總是非常失望。

我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藝術家,我對此毫不懷疑,正如我的悲劇也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悲劇。在歐洲和美國,我都享有很高的藝術聲譽。在英國,我的作品總是巨大的商業成功—我對此並不感到羞恥。聖方濟各[198]那樣的藝術作風對我毫無吸引力:他們的童貞是太監的童貞,他們的孤獨是完全被人看穿的孤獨。

我掌握了各種文學體裁。我把喜劇帶回英國舞台,我用我們自己的語言開創了象徵戲劇,我為現代讀者創造了散文詩。我把批評從實踐中分離出來,形成一門獨立的學問,我還寫出了唯一一部現代意義的英語小說。還有,儘管我把自己的戲劇作為一種本質上屬於私人化表達的形式,但我的理想是把戲劇變成生活和藝術交匯的地方,我一直鍥而不捨地追尋著這一理想。在此過程中,我推出了一個新穎的理論:人如其表,或應如其表。公眾對此並不理解,話說回來了,他們又理解過什麼呢?現代社會的問題是它善於「明暗對照法」[199]—暗影太多,光明太少。我把這個不等式反了過來,公眾便覺得頭暈眼花了。

當然我有些大錯,但是如果沒有大錯也就不會有大勝了。我竭盡誇張之能事,把我最愛的東西轉為滑稽模仿。我的腦子轉得太快,而且我對自己的悲愴極不耐煩,乃至於將其化作笑聲。我是偉大的語言大師,偉大到了想以自己的形象改造世界的地步。在我如日中天的日子裡,我做了很多事情,都做得太出色了。我心態開明,思想活躍,這都是雅典人的主導特徵。我想我就如同佩特小說裡的德尼斯·拉奧西瑞:一個出生過遲的希臘男孩,走到哪裡就把瘋狂般的快樂帶到哪裡,在他眼中,世人的榮譽和不公都無足輕重。但事實上我卻以追逐成功為要務。這最終導致了我的毀滅。我記得我在囚室裡看過帕斯卡[200]的一句名言:「美言巧語者無好人。」我向控告的公正低下了頭。

我是一條船,承載著這個時代的散文,結果我自己卻傾覆於船下。我酷愛它的語言,但卻不喜歡它的教喻。因此,回過頭來再看自己的作品,我有時會覺得它們就像溫室花卉—在奇特的香味中透出厄運的氣息。布朗寧為了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思想,不惜寫幾句醜陋的文字—那是他的悲劇。我只能從美之中看到意義,我絕不和醜陋沾邊—這也是我的悲劇。我從來看不到現實。我能輕易戴上面具,就如同我能輕易扮出某種情緒,結果,我被這些面具、情緒束縛住了;直到現在,我還經常想讓自己的文字「出彩」。或許弗蘭克是對的:或許在我自己的日記中我也沒有真實地表現自己。我感覺自己像是提曼西斯[201]—因為無法再現阿伽門農的頭部,乾脆扔了一塊布料在上面。

醫生過半小時來:我得刮刮鬍子了。

《一個唯美主義者的遺言:奧斯卡·王爾德別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