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王的帳篷已經損失完,老營就設在山頭的小樹林裡。劉宗敏和幾位重要將領都已到齊,圍著火堆烤馬肉。從宿營以後,總管就派人到戰場上牽回來許多匹受傷的戰馬,分給各營宰了吃。吃馬肉既可以節省乾糧,缺水的情況下也比較容易下嚥。大家正在談論今晚如何突圍的事,把守在山腳下的偏將馬世耀走進樹林,報告說:
「稟闖王,洪承疇派一中軍參將和大天王一道,隨帶親兵十名,前來下書。我叫他們在山下等候。要不要帶他們上來?」
「大天王一道來了?」自成問,覺得意外。
沒等馬世耀回答,郝搖旗不顧身上掛綵,一躍而起,大聲罵道:
「畜生!竟敢前來送死!讓我去宰了他!」
袁宗第也憤怒地說:「光宰了還不夠。給他個大開膛,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
自成把右手輕輕一擺,說:「你們都坐下,別暴跳如雷。世耀,書子在哪裡?」
「在那個參將手裡。他說他要親自把書子交給你,聽你的回話。」
「好吧,帶他同大天王來見我。只准他二人上山,親兵概不准帶。」
馬世耀走後,郝搖旗重新坐在石頭上,望著闖王問:「李哥,你還想讓高見活著回去麼?」
闖王沒有回答,把大家掃了一眼,說:「他們是拿著老洪的書子來勸降的,咱們怎麼回話?」
「怎麼回話?」劉宗敏輕蔑地冷笑一下,「殺了他們,叫老洪知道咱們是鐵漢子,決不投降!」
田見秀搖頭說:「用不著殺下書的人,叫他們回去告訴洪承疇說咱們不投降就得了。」
「田大哥,大天王給你送了什麼禮物,你還想留著他的狗命?」郝搖旗譏諷說。
田見秀笑一笑,沒有回答。
袁宗第說:「大家看,咱們來個假降行不行?」
李過說:「洪承疇和孫傳庭都不是陳奇瑜,別想騙住他們。咱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能突圍就突圍,萬一出不去,跟他們拼到底吧。縱然戰死,浩氣長存,雖死猶生。像大天王這樣無恥苟活,還不如死了的好!」
袁宗第拍拍胸脯說:「好!補之!還是你說得對!我袁宗第從造反那天起就沒打算在床上善終。咱們活是好漢,死是英雄,要投降還不如頭朝下走路!」
李過接著說:「何況咱們總會衝出去一些人。只要『闖』字大旗不倒,就有重整旗鼓的日子!」
劉宗敏大聲說:「補之說得對。還是我的主張:乾脆殺了來使,立刻向官軍進攻,殺開一條血路出去!」
中軍報告,敵將已經上山。劉宗敏將大手一揮,除他和闖王之外,所有的將領都從火邊站起來,分兩行肅立。這時中軍牌刀手早已分作兩行站隊,從樹林中一直排到林外。自成拍一下袖頭上落的木柴灰,不動聲色地說:
「帶他們前來。」
劉仁達原以為李自成已經潰不成軍,老營中會亂作一團,沒料到竟如此軍容整肅,威嚴難犯。就在剎那間,他覺得他大概沒希望轉回去了,很後悔沒有向親隨和朋友們囑咐幾句話。儘管心中怦怦亂跳,他還是故意裝得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地邁步前進。隨在他背後的大天王雖然竭力想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是不行,愈走近闖王的老營愈是面如死灰,兩腿癱軟又打顫,像犯人被拖上刑場一樣。兩人就懷著這樣不同的心理,緊跟在馬世耀背後,穿過兩行怒目而視、刀劍閃光的牌刀手,來到闖王面前。
李自成和劉宗敏坐在岩石上一動不動,用冷冰冰的眼神望著兩個使者。火在地上燒得很旺,照得他們風塵色的臉孔通紅,更顯得神色威嚴。大天王為著向大家討好,相隔幾丈遠就裝作親熱的樣子大聲招呼,連連拱手,灰白色的臉上堆著極其不自然的笑。但是沒誰理他,只有闖王用鼻孔嗯了兩聲,算是回答他的慇勤招呼。他看見這一招不靈,就不敢再做一聲了。劉仁達抱著豁出去的決心,在火堆邊立定,帶著戰勝者的傲慢神氣,向自成問:
「你就是李闖王?」
「我就是。洪總督派你來有何貴幹?」
「總督大人因見你們人馬死傷殆盡,已被重重包圍,插翅難飛,體上天好生之德,網開一面,諭令爾等速速投降,免遭殺戮。如若爾等執迷不悟,膽敢抗命不降,一聲令下,四面大軍殺上山來,玉石俱焚,老弱不留,爾等就悔之晚矣。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請勿自走絕路,快快投降!」劉仁達用一隻手把諭降書往闖王面前一送,又說:「這是諭降書,你自己看看。降與不降,立刻決定,我好回稟總督大人。」
郝搖旗刷地拔出劍來,搶前一步,大聲喝道:「畜生!你敢如此無理,老子斬了你的狗頭!」
劉仁達猛然一驚,諭降書從手中落到地上,離火堆只有一尺多遠。他本能地拔出劍來,準備抵抗。但看見在一瞬間有五六個義軍將領都拔出劍來,將他和大天王四面包圍,他趕快老實地插劍入鞘,並且不管恰當不恰當,從嘴裡吐出來一句平日從說書人口裡聽來的話:
「自古『兩國興兵,不斬來使』,你們這是為何?」
大天王趕快走到劉仁達前邊,一邊作羅圈揖,一邊求大家息怒,千萬不要動武。袁宗第對他冷笑一聲,嚇得他的脊背猛然一涼。李自成不動聲色地將手一擺,使幾位將領退回原位。劉宗敏向敵將問:
「今天我們捉到你們兩個偏將,據說洪承疇和孫傳庭傳令,捉到闖王同我劉宗敏都有重賞,是麼?」
「捉到李闖王賞銀萬兩,捉到你賞銀五千兩,另外官升三級。副總兵以上並要保奏皇上,晉封侯爵。」
「聽說捉到我們高夫人也有重賞?也是封侯?」
「也有重賞。不是封侯,是世襲指揮。」
「官軍裡最小的武官是把總。你可知道義軍裡像把總那樣的小官是什麼?」
「我聽說叫作哨總。」
「對,在我們闖王的部隊中叫作哨總。我不殺你,但請你回去傳我劉宗敏的口諭,有人能斬洪承疇首級來降者賞一哨總,決不食言。」
劉仁達一驚,疑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劉宗敏還沒有等他定下神來,嚴厲地命令說:
「把洪承疇的什麼屌諭降書拾起來,雙手呈給闖王!」
劉仁達順從地俯身拾起諭降書,雙手呈給闖王。他立刻後悔自己不該彎腰去拾,不該示弱,感到恥辱,但已經來不及挽回了。
李自成把諭降書看過之後,從鼻孔裡輕輕地冷笑一聲,把它扔到火上,望著它慢慢燒掉。劉仁達睜大眼睛,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望望那正在燃燒的諭降書,又望望闖王的冷靜、嚴肅又流露著一絲輕蔑微笑的臉孔,壯著膽子問:
「你真不投降?」
闖王慢慢地站起來,用一隻腳踏在石頭上,說:「勝敗兵家之常。我不過一時受挫,算得什麼!我同你們洪總督打了幾年仗,原以為他知彼知己,誰曉得他竟然不認識我李闖王是什麼樣人!你回去對他說,崇禎八年我同高闖王、八大王長驅東進,破鳳陽,焚皇陵,是我李某的主張。要是我打算今日投降,我不會焚燬他朱家祖墳。哼,對我勸降,真是可笑!」
「可是八大王和曹操都比你的人馬多,他們都投降了,你還不服氣麼?」
自成聽了這話,向前逼近一步,哈哈大笑起來,隨即說:「你們以為八大王和羅汝才是真降麼?你們敢說從此對他們可以高枕無憂麼?他們是不是真降,他們的心中明白,你們的心中也明白。可是話再說回來,我李自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即使為著保存兵力,休養士卒,也絕不會像八大王和曹操那樣,向朝廷低頭,假降一時!」
劉仁達被李自成這種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氣概和毫無通融餘地的回答弄得無話可說,但又不甘心就此回去覆命。他暗中用腳尖把大天王踢了一下,催他說話。大天王走前半步,愁眉苦臉地說:
「自成,我的好表兄弟,你千萬不要這樣任性,還是投降吧!四面官軍圍得水洩不通……」
自成不等大天王把話說完,突然大喝一聲:「住口!」
大天王渾身一跳,失魂落魄地說:「是,是。我住口,住口。」
闖王厲聲問:「你還有臉來見我麼?你還配做我的表兄弟?枉披一張人皮!」
「自成!你,你,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投降是出於不得已啊!」
「有什麼不得已?打了敗仗就是不得已麼?」
大天王從李自成的可怕臉色看出來自己很難活命,但仍替自己辯解,希望能得到饒恕。他說如果不是他的兩個兒子雷神保和三家保落到官兵手中,他也不會投降。李自成一聽這話,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打得他趔趄地後退兩步。
「有人為起義親手殺了自己的老婆兒女,你還有臉說你的投降理由!」自成又飛起一腳把大天王踢倒地上,切齒罵道,「該死的畜生!」
大天王趴在地上連聲哎喲,裝出一副可憐相,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自成,你,你怎麼是這樣脾氣……」
闖王下令說:「牌刀手,快替我綁起來!」
立刻過來幾個牌刀手,把大天王按在地上五花大綁。劉仁達一看闖王要殺大天王,立刻大聲說:
「他是洪制台派來的,你們不能害他!」
闖王冷峻地回答說:「這是我們的家務事,用不著你搭腔!」
郝搖旗在一旁說:「連他收拾了吧,讓他同大天王做個伴兒往酆都城去!」
劉仁達不敢再作聲,但表面上還裝著滿不在乎的神情,甚至還流露著一絲冷笑。他心裡說:「不出今夜,老子就要跟你們算賬!」
大天王哀求說:「自成,老表,闖王,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如岳叔的情面上,你抬抬手讓我過去吧!」
「我正是為了你對不起高闖王,今夜才把你處死!」
大天王望著田見秀哀求說:「玉峰!玉峰!你救救我吧!」
田見秀回答說:「你是自作孽。我救不了你!」
大天王又望著高一功說:「一功!我是你的親叔伯哥,難道就不替我講一句情麼?」
高一功冷笑一聲,轉過臉去,不再看他。大天王還在向左右看,希望能看見高夫人。忽然聽見自成喝令「跪下!」他的兩腿一軟,撲通一聲在自成面前跪下,並把頭低下去。
自成問道:「我問你,那個假扮曹操的下書人是誰派來的?」
「是孫撫台叫我派的。我混蛋。」
「高闖王死去不到一年你就背叛義軍,率部投降,又幫助孫傳庭設計陷害我同全軍將士,連你的叔伯兄弟和妹妹全出賣了。你說,我該不該把你處死?」
「我該死,該死。自成,求你看在親戚情分上,給我個快性[1],我死到陰曹也感你的情。」
自成向牌刀手們吩咐:「推出斬了!」
郝搖旗大聲說:「闖王,讓我監斬!」
自成心中明白,點一下頭,揮手催促行刑。大天王聽到搖旗要監斬,不禁渾身一震。當他被人們從地上拖起來時,恨恨地望著郝搖旗,問道:
「你小子要報私仇麼?」
搖旗回答說:「老子今夜只平公憤,不報私仇。走吧!」
大天王忽然變得十分兇惡,一邊被推著往外走一邊破口大罵。儘管幾名牌刀手不住地拳打腳踢,用刀背砍他的脊背,他都不肯住口。過了片刻,郝搖旗同幾個牌刀手走回來,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扔在敵將面前,故意使它碰到劉仁達的靴尖。劉仁達趕快退後一步,不知闖王將如何發落他,想著也許會割掉他的耳朵或鼻子才放他回去,不禁又一陣心跳。但出乎他的意外,闖王把人頭向旁踢開,只對他冷淡地望一眼,隨即吩咐說:
「馬世耀,送他下山!」
招降使者走後,片刻間人們情緒還不能平靜下來。袁宗第和劉宗敏幾乎同聲說:「嗨,大天王這小子死得太便宜啦!」
郝搖旗哼了一聲,說:「由我郝搖旗監斬,還能便宜了他?我親手替他小子開膛啦!」
李自成叫大家重新坐下,趕快商議突圍的事。多數將領都主張從西南角殺出,奔往商洛山中,等洪承疇和孫傳庭的人馬北上後再出商洛山奔往河南;倘若萬一官軍不去勤王,繼續追趕,他們就奔往漢中一帶。提出這個主張的人們不僅想著商洛山一帶人地熟悉,且認為賀人龍的人馬在西南角,容易殺開一條血路。但是也有人主張從東南角殺出,奔往正南,然後轉往西南。提出這個主張的是李過和田見秀。他們認為今日上午在大戰中已經把左光先的精銳殺得丟盔拋甲,七零八落,而賀人龍的隊伍還全師無損。
回師向南,奔往商洛山中,本是李自成已經想好的唯一上策。大家都不提繼續向東北突圍,衝往河南閿鄉,也在他意料之內。他暗暗地後悔自己對洪承疇和孫傳庭的用兵狡猾估計不足,對官軍在潼關的兵力也估計不足,採取毅然北進的錯誤方略,致遭如此慘敗。縱然沒有人說一句抱怨的話,他也深深地感到難過。
劉宗敏見大家的意見都說出來了,闖王仍然低著頭不作聲,便提醒他說:
「闖王,時候不早,該決定啦,你看從哪裡突圍妥當?」
自成抬起頭來,向大家望一望,冷靜地微微一笑,說:「大家說的話都有道理,只能從賀人龍和左光先的陣地上殺出去,別的沒有路可走。可是,洪承疇和孫傳庭不是草包,咱們能想到的他們也會想到。他們一定能料到咱們會從西南或東南殺出,事先配置重兵等待我們。」
說到這裡,他停頓下來,繼續在心中盤算。大家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心上都有些沉重。自成想著最好的辦法是分兵兩路突圍,使敵人不能夠專力追趕,但目前精兵無多,分兩路兵力更弱。他正遲疑不決,賀金龍匆匆上來,走到他的面前說:
「稟闖王,我去察看敵情,看見西南和東南兩處敵人調動很忙,好像有什麼詭計。」
自成點點頭,說:「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劉宗敏向自成淡淡地一笑,說:「果然不出你所料!可是儘管如此,咱們也非從西南殺出不可。應該趁他們正在調動,立腳未穩,趕快突圍。闖王,請你立刻下令出發吧。」
「捷軒說得對,要趁他們立腳未穩,衝殺出去。咱們決定走西南一路……」
「請等一等!」一個聲音從附近傳來。
大家一抬頭,看見高夫人從旁邊樹影中快步走出,到了闖王面前。她說:
「今晚突圍,不比尋常。精兵和老弱纏在一起,都從一處突圍,萬一衝不出去,豈不要全盤輸光?請大家三思!」
宗敏說:「分路突圍最為上策,也是我軍以前常用的辦法,可是如今我們人數太少,能夠作戰的將士只有一千多名,倘若分為兩路,力量更加單薄。」
高夫人說:「雖然人少,必須分作兩路。」
宗敏問:「如何分法?」
「第一隊,以一功的中軍為主,加上明遠的後軍,精兵還有五六百人,連孩兒兵和老營的護衛,可以作戰的約有千人之眾,保老營眷屬和彩號先向東南殺出。官軍必以為闖王從此突圍,都來追趕,然後第二隊出發,向西南衝出,這第二隊由前軍、左軍、右軍和闖王的標營組成,全是精兵,大約有一千人樣子。古人說,一人拚命,萬人莫敵,何況你們所帶的全是精兵,又是輕騎,毫無拖累,突圍定能成功。」
李過忙問:「嬸子,你自己隨著哪一隊突圍?」
「我一向率領老營,當然仍跟老營一道。」
一時間眾將默默相視,沒人說話。所有的人都明白,這樣一分兵,第二隊輕騎突圍會容易得多,但第一隊極難衝出去,很可能會全軍覆沒。想到自家的妻兒老小都在老營,想到她們會慘遭官兵殺戮、欺辱,眾人心中都感到不是滋味。
李過搖搖頭說:「這樣不行。這樣你會衝不出包圍,嬸子!」
高夫人接著說:「只要我和將士們上下一心,奮勇殺敵,總會殺開一條血路的。萬一衝不出去,也不礙大事;在目前時候,捨掉我十條性命不足惜,只要能保住闖王突圍成功!」
郝搖旗忽地站立起來,大聲說:
「第一隊既要保護老弱,又要引誘官軍,決不可讓嫂子率領!難道我們大將中就沒有人了麼?」不等別人發言,他接著拍拍胸脯說,「這擔子讓我郝搖旗擔了罷!一功同明遠全都保護闖王和嫂子。只再撥幾個偏將給我,我打著闖王大旗,保護老弱,從東南先殺出去,保管成功。萬一殺不出去,我也會拖住官軍不放,叫龜兒子們沒法追趕你們,還得叫他們狠狠地死一些,血流成河!」
高一功也忽地站起來,說:「搖旗,你保闖王!這擔子叫我來擔!」
李過站起來,爭著說:「叫我來!叫我來!」
劉芳亮和袁宗第也都爭著要獨自擔起這副擔子。劉宗敏見幾個大將互相爭執,害怕耽誤時間,望著自成問:
「闖王,你快決斷吧!」
闖王沒有回答,望著田見秀問:「玉峰哥,你覺得怎樣妥當?」
田見秀回答說:「讓我想想。」
高夫人斬釘截鐵地說:「事不宜遲,請不要再爭執下去!只要闖王同你們能突圍出去,就能夠號召義軍,報仇雪恨。搖旗還是應該跟隨闖王一路。只要有一功和明遠隨我一道,準能殺開一條血路出去,大家可以放心。倘再耽擱,等官軍佈置已定,突圍更加困難。」
當幾位大將爭執的時候,闖王已經考慮停當。等桂英的話一說完,他立刻站立起來,毅然說:
「我已經想好了,決定分作兩路。眾將聽令!」
眾將一齊起立,聽闖王發令。闖王命令第一隊由高桂英率領,劉芳亮開路,高一功居中,率領中軍與孩兒兵餘部保護老營,袁宗第從前軍分出來,率領二百個較強的將士斷後。這一路從東南角殺出之後,轉往商洛山中與第二隊會合。第二隊由他同劉宗敏居中指揮,李過與郝搖旗在前開路,田見秀斷後,從西南角殺出,轉往商洛山中。他又下令:凡是能夠騎馬的重傷號都帶走,一部分實在不能騎馬的只好留下。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他用沉重的低聲說,「可是把他們馱在馬上也是死,不如把他們留下來,少受些罪。」
聽了這幾句話,有幾個大將把頭低了下去。高夫人心中一酸,眼眶裡浮出淚花。李自成繼續說:
「至於『闖』字大旗,突圍時不用打,捲起來隨我一道,這事兒不必爭啦。今夜突圍出去,假若咱們的人馬給打得五零四散,那就各自找地方潛藏起來,然後想辦法互通聲氣,慢慢往一起會合。陝西一帶的官軍要開往北京勤王,這局面要不了幾天就會緩和,雖說敬軒[2]和曹操投降了,可是我想,他們絕不會真心投降,朝廷也絕不會放心他們。我斷定敬軒遲早還要起義,與其他晚起義,不如他早起義,所以我剛才對敵將說了敬軒決非真降的話,不過想要朝廷逼敬軒早點兒動手。只要過了目前一時,敬軒不動手,咱們也會重新大干;敬軒動手,官軍顧東不能顧西,咱們更要大幹。這一仗,只要保住高闖王留下的大旗不倒,咱們就算打贏了。」
郝搖旗心中恍然,笑著說:「怪道你剛才對敵將說那個話,我以為你是恨張獻忠投降,故意替他上爛藥,原來也是一計!」
自成也微微一笑,隨即揮手使周圍的親兵和牌刀手全都退下,收斂了臉上笑容,對大將們說:
「打仗的事情是沒有準兒的,也不能不往最壞的地方想。萬一我不幸在突圍的時候陣亡,你們就推捷軒做闖王。萬一捷軒也不幸陣亡,你們就另外推舉一個闖王。總之,一定要使『闖』字大旗不倒下去,不推倒明朝的江山永不罷休。現在已有二更天氣,大家速去準備,聽我的命令出發。」
他轉向劉芳亮說:「明遠,你同一功保護老營,這擔子很重,務必多加小心。」
「闖王放心。我人在老營也在。」
眾將走出樹林以後,闖王歎口氣,望著高桂英說:
「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啊!一功同明遠都太年輕,勇則有餘,謀則不足;老袁更是個火暴性子。第一隊能不能衝殺出去,就要靠你自己的膽氣和智謀了。平日你沒有離開過我,從今晚出發之後,你的身邊就再也沒有一個自成。遇到危急關頭,你千萬要沉著鎮定。你沉著,你身邊的將士們也就沉著了。也只有臨事沉著,你才能想出辦法來化險為夷。」
高桂英覺得心中陣陣酸痛,但竭力保持鎮定,匆匆地說:「你不用掛心我,遇到危險時我自然會隨機應變。好在一功他們平日都很聽從我的話。只要大家齊心,總可化險為夷。千言萬語,我對你只囑咐一句話:千萬要保重自己!留得青山在……」
她感情激動,不再說下去。正在這時,他們的獨生女蘭芝從附近的一個火堆邊睡醒了,由一個親兵帶來。她看見父母和雙喜哥的神氣,恍然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兒,走到母親身邊,把臉孔埋在母親的懷裡抽咽起來。又過了片刻,桂英望著自成,正要說話,忽然聽見樹林裡有兩聲淒慘的叫喊:「夫人救命!夫人救命!」隨即有三四個婦女披頭散髮地跑了過來。高夫人大驚,拔劍在手,大聲問:
「什麼事?」
跑在前邊的一個婦女喘著氣說:「夫人快救命,將士們要先殺自己的老婆孩子哩!」
高夫人還沒有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只見郝搖旗的女人牽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抱著一個包袱,從另一個方向逃了過來。但離高夫人還有幾丈遠,她忽然變了主意,遲疑一下,回頭跪在地上,顫聲哭著說:
「搖旗,你殺吧,你快殺了俺母子們吧。殺了俺們你就可以無牽無掛,一心一意殺出重圍。日後保闖王得了天下,請你念起咱們是結髮夫妻,念起我這幾年隨著你吃了千辛萬苦,逢到清明,到野地裡給我燒化幾張紙錢。你快殺吧!快殺吧!」
郝搖旗大踏步追到面前,舉起劍就要往下砍,只聽高夫人厲聲喝道:
「住手!不許殺害眷屬!」
高夫人向前走了幾步,神色嚴峻地問道:「搖旗,你瘋了?你怎麼忍心殺死自己的老婆孩子?」
郝搖旗把劍放下來,哼了一聲,說:
「我殺了他們免得累贅,也免得落入敵手,活著受辱。」
「既然把眷屬交給我,用不著你操心!咱們女人隨著丈夫起義,幾年來出生入死,什麼苦都吃過,也見過些大陣仗,緊急時都會拿著兵器同敵人拚命,為什麼今晚一說誓死突圍就先殺自己的老婆孩子?如果我帶著他們衝不出去,臨時在馬上自盡不遲,決不會落入敵手,用不著你們未出師先動手殺死自己的親人!」
這幾句話說得郝搖旗低頭無言,扭頭便走。還有兩個追眷屬上來的將士也趕快走了。搖旗走出幾丈遠,他的女人忽然跳起來,追上去,把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身上,扯斷針線。搖旗沒回頭,走下山去。高夫人對眷屬們說:
「老營的人馬在這東南邊山腳下站隊,你們快牽著自己的馬匹去吧。」
眷屬們走後,高夫人歎口氣,望著闖王說:「剛才,也不知有幾家眷屬被殺!」
「大概死得不多。你同搖旗說話時我已經派親兵去傳知全營,不許傷害一個眷屬。」
這是高夫人幾年來第一次看到這種情形。她很明白,倘若不是將士們認為處境萬分危險,抱定必死決心,是不會下此毒手的。她的熱淚忍不住唰唰地流了下來。自成也很激動,但是他沒有工夫多想這些事,望著桂英說:
「但願你能率領老營平安衝出。萬一衝不出去,下一步怎樣辦,你臨時自己決定。」
高夫人抬起頭來,口氣堅定地說:「萬一落入陷阱,殺不出去,我就拔劍自盡,也叫女兒隨我自盡,決不受辱,更莫說叫敵人獻俘北京!」
闖王轉向身邊的兩員小將說:「雙喜,你留在老營,保護你媽媽突圍。小鼐子,你也留下。」
高夫人連忙說:「不,老營不需要多的人,叫他們跟著你吧。」
「叫他們在你身旁,緩急有點用處。」
「不,不!我身邊用不著他們!」
雙喜望望義父,又望望養母:「媽!我同小鼐子到底跟誰一道?」
「跟你爸爸一道!」高夫人用命令口氣回答說,「闖王,你把他們兩個帶去吧。馬上就要出發了,不要為這點小事兒耽誤時間!」
「唉,隨你!」闖王心中刺疼,轉身走了。
雙喜和張鼐依依不捨地望望高夫人,又望望高夫人身邊的慧英和慧梅,轉過身,隨著闖王離開樹林。高夫人含淚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被樹木遮住以後才轉回頭來,對慧英和慧梅說:
「今夜我們要血戰突圍。萬一突圍不成,我們只可血戰而死,不可落入敵手,遭受侮辱。你們準備好了麼?」
兩個女兵齊聲回答:「準備好了。」
高一功匆匆來到高夫人面前,告她說,第一隊已經準備就緒,人馬都已經在山腳下排好隊了。高夫人用袖頭拭去眼淚,冷靜地問:
「你稟過闖王麼?」
「稟過了。他說第一隊可以動身了。」
「那就上馬出發!」高夫人吩咐說,立刻帶著女兒和男女親兵們向樹林邊拴著一群戰馬的地方走去。
高夫人率領的這一隊人馬離開山腳向東南走了三里多路,一聲吶喊,衝入左光先的營中。左光先紮營已定,並且做好了佈置,所以農民軍來勢雖猛,卻沒有把官軍的陣營衝亂。他們處處遇到截殺,人馬損傷很大。高一功和袁宗第都在混戰中負了傷。這時左光先知道高夫人在這支突圍的部隊裡邊,想著李自成必然是同她一道,於是一面把這一情況飛報孫傳庭,一面傳令全體將士,務要活捉李自成夫婦,獻俘闕下。官軍憑仗人數眾多,滿山遍野,舉著火把,到處狂呼:
「活捉李自成!活捉高桂英!……」
農民軍且戰且走,沿路繼續死傷。剛剛把左光先的人馬甩在後邊,前邊又被賀人龍的人馬擋住去路。農民軍不管男女老幼,一聲吶喊,衝進賀營。雖然有總督和巡撫的森嚴軍令,有皇帝的詔書和尚方劍,有皇帝親信太監的監視作戰,賀人龍極想立功,但無奈他的手下將士一則因欠餉太久,二則因昨天賀金龍所行的計策發生影響,多數人都不肯拚命作戰。尤其那些下級武官和士兵平日滿腹怨言,士氣很低,如今受了農民軍中鄉親們饋贈的銀子和禮物,更加懷著「手下留情」的想法。對於總督手中的尚方劍,他們根本不在乎,因為自來尚方劍只殺大官兒,殺不到他們頭上。賀人龍見狀,氣得大聲罵道:「媽的屄,你們是拿著老子的頭做人情!」但是他罵也好,以殺頭威脅也好,弟兄們總是不願拚命,遇著農民軍衝到時,稍事抵擋便讓開了路。賀人龍一面嘶啞著聲音督戰,一面派人把高傑叫到面前,嚴厲地命令說:
「高游擊!這是你報效朝廷的千載良機,還不上前把闖賊夫婦捉來!」
高傑和李自成同裡,很早隨自成起義,因為作戰勇猛,深受倚重。自成原來有一個妾姓邢,容貌不錯,粗通文墨,替自成掌管軍糧、兵器和各種軍資的發放工作。高夫人巴不得邢氏能夠在這些事情上助丈夫一臂之力,所以待她很好。自成不是個貪色的人,經常操心打仗和練兵,不常同邢氏住在一起。高傑常向邢氏領取銀、糧、甲仗,慢慢勾引上手。因怕被別人知道後性命難保,遂於崇禎八年八月間偕邢氏私逃,並帶走親信將士數百,投降賀人龍。他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再回義軍,就死心塌地為朝廷出力,有幾股農民軍被他帶領官軍襲擊,吃了大虧。賀人龍見他實心投降,連立大功,就保他做了游擊將軍。可是高傑不肯同李自成直接作戰,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親信都是老八隊的子弟兵,倘若同老八隊遇到一起,很難指望他們認真作戰。他曾經毫不隱瞞地把這一顧慮告訴賀人龍。賀人龍也不勉強,所以每逢直接同自成交戰時總調他搞別的任務。最近便因官軍糧秣困難,讓高傑一直率領著他手下的二三百名騎兵到處搜羅,沿途打劫,供給大軍每日食用,而沒有參加戰鬥。但今晚是在洪承疇和孫傳庭的眼睫毛底下作戰,軍令如山,連賀人龍自己都凜凜畏懼,更不能由著高傑避戰了。
高傑不知道闖王在什麼地方,但認出面前的一股人馬是高桂英率領的老營。於是他把人馬一字兒排開,自己勒馬陣前,擋住義軍去路,大聲勸降。而左光先的人馬和賀人龍自己率領的人馬也分頭追上來了。
高夫人見情勢十分危急,立刻把三位大將和一群偏將叫到面前,先向劉芳亮問:
「明遠,你沒有掛綵吧?」
「我沒有,夫人。」
「好,你去堵擋左光先和賀瘋子一陣,讓我用計謀來對付翻山鷂,叫他讓路。」
劉芳亮走後,高夫人命令老營同孩兒兵撤到附近的土丘旁邊,隱藏起來,等候著她。她挑了賀金龍等幾員沒有掛綵的偏將和大約不足一百名弟兄留在身邊,叫高一功和袁宗第到老營那裡去。但是這兩位大將沒有接受她的意見,同她一起留了下來。
她對身邊的一位男親兵說:「張材,你的箭法好,躲在人背後把弓箭準備好。我同高傑講話時你暗中對他瞄準,倘若他聽了我的話讓路就罷了,若是不肯讓路,看我一揮手,你就對他射一冷箭。」她又轉向一位女親兵:「慧英,你也暗中瞄準他的馬。張材射人你射馬,只要有一箭射中,就殺了官軍的氣焰。」
「是!」張材和慧英齊聲回答。
她把眼睛轉向賀金龍。儘管追兵的喊殺聲和狂呼「活捉高桂英」的聲音已經很近,但是她十分鎮靜地叫了一聲:
「金龍!」
「有!」賀金龍回答一聲。
「你準備好,看見張材和慧英射出箭後,你就猛衝上前,趁高傑驚慌失措,將他斬了。」
「是!」
高夫人吩咐完畢,策馬向前,離高傑不到二十步遠時,在月光下連對方的鼻子眼睛也看得清楚。她明白敵人要勸她投降或生擒她獻俘闕下,決不會向她放箭;她這樣走近幾步,張材和慧英的箭射出去就更有把握。高傑是一個有勇無謀、膽大心粗的人。他看見高夫人身邊的將士所剩無幾,而高夫人又策馬來到他面前,以為她定然是自知無路可逃,願意投降,於是大聲說:
「李嫂子,老八隊已經完蛋啦,快投降吧!」
高夫人按捺著一肚子怒氣問:「你是英吾麼?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了你!朝廷不是懸有重賞麼?快來捉我吧,遲疑什麼呢?」
「嫂子不要這樣說。雖然嫂子一向待我不錯,可是如今我已歸順朝廷,不能徇私情放走嫂子。請嫂子自己下馬投降,免得動手。」
「英吾,你既然還有臉叫我嫂子,讓我問你幾句話。問過後,我是降是戰,再作決定。我問你,我同自成一向待你如何?」
「李嫂子,兩軍陣前何必問這話?」
「七八年來,自成把你當手足相看,別人也說你是自成的心腹大將。你既拐走了邢氏,又拉走一批人投降官軍,翻臉成仇,殺害起義兄弟,如今又來勸我投降,想送我到北京給朝廷凌遲處死。你如此行事,別說對不起自成,難道能對得起一班朋友?能對得起咱們老八隊的大小三軍?你忘恩負義,禽獸不如,還有臉同我說話!」
高傑被斥責得滿臉通紅,說:「高桂英,你休得胡說,再不投降,我就不留情面了。」
高夫人向高傑左右的將士高聲叫道:「老八隊的眾弟兄們,李闖王沒有虧待過你們,有良心的都站遠一點,讓我同翻山鷂決一死戰!」
她的話還沒落音,兩支箭已經從她的背後射出。慧英的箭射出稍早一秒鐘,先中了高傑坐騎的右眼上邊,穿透腦骨。張材本來要射他的喉嚨,想一箭結果他的性命,不料他的馬中了箭猛跳起,這一箭誤中在他的護心鏡上,鏗然一聲落地。高傑的馬跟著咕咚一聲倒下去,把他拋在地上。農民軍早就咬牙切齒,趁著這機會同賀金龍殺了過去。高傑的二三百騎兵中有一部分聽了高夫人的話撥馬就走,但有一部分是高傑的死黨,捨命抵擋,把高傑從地上救起。高傑跳上另外一匹馬正要迎戰,不知誰從後邊對他放了一支暗箭,誤中在他的盔上,他驚魂未定,賀金龍已到面前,一刀砍傷了他的左頰。他手下畢竟人多,把賀金龍團團圍住。高傑怕部下有變,趁機會負傷而逃。
賀人龍趁著劉芳亮在同左光先廝殺,指揮著人馬一擁過來,把袁宗第和高一功等包圍起來,展開混戰。羅虎害怕高夫人有失,留下一半孩兒兵保護老營,率領著一半拚命來救,在官軍中左右衝殺,尋找高夫人。高傑的手下人雖然隨高傑叛變,但他們的親戚和朋友的孩子有不少參加了孩兒兵,因此他們不忍心同這些孩子作戰,一哄而退。
賀人龍的部隊本來就不願出力死戰,一見高傑的人馬紛紛退走,不知究竟,就有不少人跟著後退。賀金龍趁機殺出核心,大聲喊道:「鄉親們!咱們無冤無仇,非親即故,用不著彼此拚命!」一大群姓賀的將士聽見賀金龍的呼喊,簇擁著賀人龍就往後退。賀人龍一面大罵不許退,一面卻在將士們的簇擁中後退了一箭之地。等他再想追趕高桂英,高夫人早已不知去向。
高一功在混戰中殺了一陣,看見賀人龍和高傑的人馬已經後退,趕快回頭來尋找姐姐,卻沒找到,連袁宗第和賀金龍也不知都殺往哪兒去了。遇見羅虎,詢問老營情況,才知道羅虎是帶著一半孩兒兵來救高夫人,對老營的情況也不清楚。他們趕快向老營方才隱蔽的土丘奔去,卻不見了老營。月色下,但見滿山遍野,到處是左光先的步兵和騎兵。他們在戰場上跑了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後來看見一股人馬正在被左光先的人馬圍攻,情況十分危急,他們以為一定是高夫人所率領的老營和衛隊,不料衝殺過去,卻看見是劉芳亮在那裡苦戰。他們把劉芳亮救出重圍,一同在喊殺震天的戰場上,在無邊無涯的敵人中間左衝右突,到處尋找高夫人,卻連蹤影也找不到。後來他們的人馬剩得更少,被左光先的騎兵衝散了。
劉芳亮身邊還有一百多人,好容易利用複雜的地形和樹林的掩護,暫時甩掉了敵人,向一座小山腳下奔去,因為剛才曾從那裡傳過來一陣殺聲,想著高夫人可能會逃到那裡。到了小山腳下,只見小河灘上和淺淺的河水中到處都是人和馬的屍體,其中有不少是婦女和孩子。分明是老營在這裡同追兵有過一場混戰,可是高夫人哪裡去了?
劉芳亮同幾個親兵跳下馬來,在死屍中到處尋找,要找一個尚未斷氣的農民軍問一問高夫人的下落。有一種共同的心理卻誰都不肯說出:他們留心看那些屍體,看有沒有高夫人在內,但又害怕會看見她的屍體。屍體是那樣多,一些屍體血肉模糊,加上月色不明,他們時間又緊迫,怎麼能一一辨認?忽然,他們看見駝背老頭躺在血泊中,旁邊躺著他的身中數箭、已經死了的大青騾。他只剩下奄奄一息,身上、頭部和右手被砍傷,花櫟木棍子已經丟失,左手中握著砍柴的短柄利斧、右手握著鐮刀把。在他的前邊兩步遠躺著兩個官兵,一個人的腦袋和半個臉孔被劈開。劉芳亮俯下身認清以後,抱著他的血身子連叫幾聲,問他:「高夫人哪裡去了?」他慢慢地呻吟一聲,吐出來模糊不清的三個字:「都完了。」隨即他的頭一耷拉,停止了最後的微弱呼吸。劉芳亮放下駝背老頭的死屍,站起來望望天上的星、月,望望河水,想著老營的人們有的被殺,有的被俘,全都完了。他活著,有什麼面目去見闖王?特別是想著高夫人的不幸犧牲,他欲哭無淚,恨不欲生,刷一聲拔出寶劍就要自刎,多虧站在身邊的一位小校眼疾手快,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腕。他一腳將小校踢倒,又要自刎。兩個親兵同時抱住了他,跟著,左右和面前的將校和親兵們一齊跪下,勸他莫尋短見,趕快率領大家突圍,往商洛山中尋找闖王要緊。
正在這時,一個小校喘吁吁地來到他面前,說是看見沙灘上有許多馬蹄印直往東去,並有血跡往東,說不定是高夫人率領著老營的一部分人馬往東去了。劉芳亮親自到沙灘上察看,發現果如小校所說,一線希望從他的心上生出。他把寶劍一揮,說:
「上馬!往東尋去!」
轉瞬之間,劉芳亮同將士們都上了馬,像一陣疾風往東刮去,背後留下來一溜煙塵和一川月色。
第一隊出發不久,闖王親自率領的第二隊跟著出發,悄悄地向西南疾進。當接近官軍的營盤時,一聲吶喊,衝殺進去。官軍已經有了準備,孫傳庭和馬科親自率領官軍,堵截義軍去路,首先是火炮與弓弩齊發,使農民軍受到很大損失。幸虧農民軍全是輕騎,行動如風馳電掣,眨眼捲到敵人中心,短兵相接,展開混戰,使敵人的火器和弓弩失去作用。他們以一當十,且戰且走,官軍雖然有巡撫親自躍馬督戰,也沒有辦法把農民軍攔阻,只好紛紛地給農民軍讓開血路。
農民軍走了五六里路,已經殺出重圍,遇到一條小河,人馬都停下喝水。李自成檢點一下人數,只剩下三百多人,而郝搖旗的人馬沒有跟來,不知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方給敵人截斷了。
從南方傳未一陣陣的喊殺聲。李過有些焦急,向闖王說:
「二爹[3],郝搖旗失散了,一定是誤走到曹變蛟的陣地上,怎麼辦?我去救一救他?」
「算了,隨他們去吧。一來我們無兵可分,二來你也沒辦法找到他們。」
追兵已經很近了。農民軍迅速上馬,肅靜無聲地等候著闖王下令。直到這時,這一支人員稀少、多數掛綵的隊伍仍然保持著良好的紀律和秩序,並不因為官軍的追到就驚慌潰逃。李自成騎在烏龍駒上,張弓注視,等看見官軍的騎兵影子時,他命令說:「起!」同時他連發兩箭,射倒了兩個走在前邊的騎兵,使官軍大為驚駭,紛紛停住。農民軍沿著一條峽谷向南方緩緩奔去。李自成親自帶著張鼐、李雙喜和親兵斷後。
前來追趕的是馬科的騎兵。他們不敢猛追,但又不願讓農民軍白白逃掉,所以總是相距半里上下,希望到天明時或有鄉兵攔擊時他們就一鼓向前。李自成看破了官兵企圖,吩咐李過帶著張鼐、任繼榮和任繼光等一群青年戰將和二百多名騎兵留了下來,埋伏在兩旁的樹林裡邊。
馬科率領著十幾員戰將和一千多名騎兵正在走著,突然聽見背後發出來一陣喊殺,有兩支人馬從兩邊樹林裡同時攔腰殺出。他正在驚慌失措,李自成、劉宗敏和田見秀等殺轉回來,他還企圖抵抗,但是他的兵將們不知道農民軍有多少人馬,一哄而逃,並且把他裹在中間,擁著他不能不逃。他親手砍死了幾個兵,想制止這種混亂,但也無濟於事,就只好帶著一部分將校和親兵在自己的騎兵中間亂衝,奪路而逃。農民軍對著混亂的官兵大殺一陣,也不追趕,繼續向前趕路。
當馬科的人馬正在峽谷中慌亂潰退的時候,孫傳庭帶著他的巡撫標營追到,他起初得到左光先的稟報,認為李自成夫婦帶領老弱婦女和一部分精兵向東南突圍,但當他正親自向東南追趕時,又接到馬科的稟報,說是向西南的一股「流賊」全是精兵,並發現劉宗敏在內,可能李自成本人也在裡邊。他趕快回兵向西南追來。他的標營人馬見馬科的人馬這般潰逃,以為是農民軍追殺過來,也立刻驚慌後退,經他大喝幾聲,才算止住。
孫傳庭派人把馬科叫來,問問情況,但也不能斷定李自成是否在這一股突圍的人馬裡邊。他正要下令窮追,從戰場上連來了兩個報告:一個說有人看見李自成負傷落馬,藏在林中,如今正派人仔細搜索;另一個說在亂屍中發現了一個死「賊」很像李自成,身旁躺著一匹烏駁馬。孫傳庭向稟事的小校厲聲問:
「這個死賊的身上是不是掛著朱紅描金牛皮箭囊?」
「回大人,是朱紅描金牛皮箭囊。」
「手中拿的可是花馬劍?」
「他的右手也受了重傷,劍不知失落何處。」
「難道連劍鞘也失落了?」
「沒……沒有看清劍鞘上有沒有字。」
「誰派你前來稟報?」
「總兵大人。」
「混蛋!……回去細查!」
小校走後,孫傳庭在馬上想了片刻,下令停止追趕,速將人馬撤回。以他看來,馬科的人馬經此一敗,已經成了驚弓之鳥,難望拚命追敵。別的追兵受了這一仗的影響,對農民軍也有點心中畏怯;前邊山路崎嶇,萬一再中埋伏,損兵折將,不唯影響勤王,而且會受皇上責罰。另一方面,他想著「流賊」分為兩股突圍,闖王未必在這一股裡;如若在這一股裡,前邊所有山路已經有鄉勇把守,定難僥倖逃出。另外,剛才連來兩個報告也增加了他的幻想。他想今夜「流賊」死傷慘重,大概李自成不死即傷。想到這裡,他向跟在身邊的中軍參將劉仁達說:
「火速通令三軍,闖賊等元兇巨惡不死即傷,務須認真於死屍中及林間草叢逐處搜查,不得有誤!」
孫傳庭回到戰場上巡視一下,看見到處都是屍體和負了重傷的人。他來到曾經是農民軍駐紮的那座小山寨中,農民軍所留下的幾百個重傷號都沒有了首級。他明白這是某部官軍為虛冒戰功來割掉的,但是這對他並沒有什麼壞處。他也將以假作真地上報朝廷,也讓那位從北京來的劉太監看一看他的戰功。所以他看了後沒有說什麼話,趕快策馬向他的老營奔去。這時天色已經黎明,而總督也來到他的大帳中了。
洪承疇一直在高處觀戰,後來聽說向西南一路突圍的都是農民軍的精騎,他斷定李自成必然在這一路,隨即率領標營前往督戰。但走了一段路,得到稟報,知道孫傳庭和馬科已經退回,他就來到大帳中等候。孫傳庭把追殺情形報告以後,他心中暗暗吃驚,越發斷定李自成準是率領著劉宗敏等從西南逃走了。但是轉念一想,這次大戰使李自成差不多全軍覆沒,畢竟是十年「剿賊」以來的空前大捷,皇上大概不會責備;萬一責備,這責任也是在巡撫身上。這麼一想,他就沒有把心中的不愉快流露出來,反而對孫傳庭說了些慰勉的話。正好潼關兵備道丁啟睿也來到帳中,他意味深長地說:
「丁大人,此次大捷,實為十載剿賊所未有。然闖賊與劉宗敏等或死或逃,尚不可知。學生與孫大人馬上就要北上勤王,今後關中治安及查明巨賊下落,都要仰仗老先生了。」
丁啟睿聽出來這話中有保薦他接任陝西巡撫的意思,趕快躬身回答:
「職道一定遵命。」
隨即丁啟睿立刻又派許多人去傳令各處山寨士紳,務須督率鄉勇處處堵截,用心搜山,「不許一賊漏網」。
這次李自成伏擊戰雖然獲得成功,但農民軍也死了二三十人。黎明時候,人馬正在崎嶇的小路上前進,忽然發現前邊的道路被樹枝堵塞,不能通行。大家正在發疑,忽聽一片鑼響,從附近的樹林和荒草中竄出幾百鄉兵,兇猛撲來,手執六七尺長的白木棍子,朝著人馬亂打。農民軍倉猝迎戰,損失很大,只好落荒而走。走不到兩三里,前邊又出現幾百鄉兵,截住廝殺,而背後的鄉兵也吶喊著追趕過來。
劉宗敏在昨天黃昏前已經受了輕傷,夜間突圍時又受了兩處傷,有一處箭傷在胸前,比較嚴重,如今精神已經委頓。更糟糕的是,他的馬也帶傷了。但是當他看見一個穿紅袍的人,騎著一匹甘草黃駿馬,指揮鄉兵進攻時,他的精神忽然振作,大吼一聲,直向紅袍奔去。那個人看他來到,回馬便走。劉宗敏正在追趕,連人帶馬落進陷坑。紅袍立刻轉回,用大刀砍他。同時有十幾個鄉兵在岸上用槍向他猛刺,用白木棍子蒙頭亂打,像落下的雨點一般。他在陷坑中狂吼如雷,揮舞雙刀,使敵人的槍刀和棍棒不能近身。許多年後,這一帶的人們還活靈活現地傳說著當時劉宗敏的奮戰情形,並說他簡直不是武將,而是一個天神,又說他是藍田某處大寺裡的韋馱轉世。不過當時劉宗敏雖然英勇抵抗,到底也無法跑出陷坑,幸虧李過趕來,殺散鄉兵,劉宗敏趁機會奮力一躍,出了陷坑。一看那個穿紅袍的人尚在附近召集鄉勇,企圖反撲,宗敏不顧身上的三處傷口都在流血,大吼一聲,縱跳而前,一刀把他砍下馬來,抓過來甘草黃縱身騎上。他和李過已經沒有一個親兵,不敢戀戰,趕快向闖王那裡奔去。
隨著闖王突圍出來的兵將,大部分犧牲了,餘下的也被打散,東一股,西一股,各自為戰。他的身邊只剩下雙喜、張鼐,還有少數幾個親兵。看見劉宗敏和李過來到,他用劍揮了一下,說:「隨著我來!」於是他在前邊開路,李過殿後,一路砍殺,突破了鄉兵包圍,不管有路沒路,望著正南奔去,走了一里多路,遇著田見秀和谷可成帶著三個人從另外一條路上奔來。他們會合一起,繼續前進。又走了兩三里,從樹林裡走出來兩個騎馬的人,向他們呼喊。他們看見是袁宗第帶著偏將李彌昌,身上都染著鮮血。一看見袁宗第,自成的心中一涼,想著:「老營完了!」等袁宗第走到跟前,自成問了問他們身上的創傷情形,叫大家繼續前行。又走了一里多路,遇到一條山溪,他才叫停下休息,飲馬,打尖,並取出尚炯昨晚給他的金創神效散叫受傷的人們上在傷口上,還有一種內服的丸藥也讓他們用涼水吃下。從看見袁宗第和李彌昌以後,直到現在,大家都憋著沒有問高夫人和老營的事,為的是一則大家心中都明白老營完了,不敢打聽,二則也因為他兩個的傷勢很重。可是大家多想知道老營的真實情況啊!路上,李過和雙喜都曾經忍不住要問,被闖王用眼色阻止了。如今上過金創神效散,又吃了止疼和血的丸藥,他們的傷口不疼了,精神也好些了,李自成才向宗第問道:
「漢舉,老營怎麼樣?明遠同一功的下落呢?」
袁宗第,這位二十九歲、平日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猛將,突然像小孩子般哭了起來。他相信老營完了,愧悔自己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他認為他自己的妻子一定犧牲了,高夫人和蘭芝也沒有下落,而劉宗敏、李過等各位大將和偏將的眷屬都跟著完了。他抽嚥著說:
「闖王!老營給衝散了,一切完了。我沒有面目見你,也沒有面目見大夥兒兄弟!」
李自成安慰他說:「勝敗兵家常事,難過什麼?你自己也受了傷,並不是沒有出力。」
田見秀接著說:「大家不用難過。老營不過是一時給官軍衝散,過些日子就會知道下落。目前保著闖王找一個地方立腳要緊,不要為老營事弄得方寸無主。」
劉宗敏和李過也對袁宗第說了幾句寬慰的話。隨後,李自成問了第一隊的突圍和失散情形,吩咐大家上馬起程。
茫茫無際的冬日藍天上,孤孤單單的一小群征雁,排成「人」字,向南飛去。藍天下,群山中,崎嶇坎坷的羊腸小路上,隊伍在行進。這支剩下來的農民武裝,連兵帶將只有十五人,忍受著飢餓、疲憊和創傷的疼痛,心情沉重,在荒山野谷中不停地走呀走。儘管在作戰中被汗水濕透的內衣冰著肌肉,冷徹心脾,但還是有人在馬上昏昏睡去。地形曲折,常常沒有路。他們知道這時已過中午,按照著太陽的方向前進。李自成走在最後,想著這是他起義十年來失敗最慘的一次,在心中自問:「難道就這樣完了麼?」他自己回答說:「不會的。只要我李自成沒戰死,不投降,就不會完事,我們會重新起來的!」想著那些跟隨他多年的將士們,想著那些被他當作孩子看待的孩兒兵們,想著自家妻女,他心中十分酸楚。許多失蹤人們的影子,特別是高桂英昨天夜間同他在火邊說話時和臨別時的音容,都浮現在他的眼前。
走著走著,天氣轉陰,暗雲低垂,似乎要下雪的樣兒。不知走了多遠,人困馬乏,轉眼間已是黃昏。闖王想著已經到了洛南縣境,也許離杜家寨沒有多遠,便下令在樹林中一個背風的地方休息。那些受傷的將士早已支持不住,一被扶下馬來,有的靠著樹根,有的倒在草上,立刻睡去。李自成同幾個沒有受傷的人趕快割了幾堆乾枯的荒草給戰馬充飢,又砍了許多干樹枝生了一堆火。點火之前,他小心地向四下瞭望一番,看清楚周圍幾里內絕無村莊,更沒行人,料想絕不會發生意外。
戰馬全不卸鞍,只把肚帶鬆一鬆,好讓它們吃飽。人不解甲,並且把馬韁挽在胳膊上,以備萬一。自成叫大家安心睡覺,他同兩個沒有掛綵的親兵輪流放哨,他坐到二更時候,把親兵李強喚醒,他才睡覺。但李強也實在疲睏,坐不到一個更次,便不由自己的意,頭一栽,靠在樹根上睡熟了。
荒山寂寂。夜幕沉沉。林間宿鳥無聲,只有枯草敗葉在霜風中瑟瑟作響,與戰馬嚼食乾草的聲音、偶爾從火邊發出的輕輕鼾聲相混合。就在這沉寂而黑暗的午夜,幾百鄉兵悄悄地來到附近,要將他們全部活捉或殺死。
完全出李自成和劉宗敏等的意料之外,他們下午在荒山深谷中迷失了方向,繞了許多彎,反而向西北退回來幾十里,誤入鄉兵控制的地區。當他們來到這裡不久,有兩個巡邏的鄉兵發現了他們的行蹤,奔回山寨報告。這裡距山寨有十幾里遠,所以等寨主得到報告,集合幾百鄉兵拿著武器分三路來到附近,已經是三更以後。他們在一里多遠的樹林中聚齊,然後採取包圍的形勢向這一小股酣睡的農民軍悄悄走來。
儘管火已經快熄了,午夜的荒山中刮著霜風,寒意刺骨,但是極度疲憊的農民軍竟沒有一人醒來,只有戰馬在靜靜地嚼著乾草。
鄉兵在樹林中摸索前進,離他們只剩下半里遠了。如果他們不能夠及時醒來,不要片刻工夫,他們就要被撲到身邊的鄉兵們捆綁起來。
烏龍駒已經把地上的一堆乾草吃得快完了。鬆了的肚帶又感到緊起來了。身上重新感到有力了。但是它仍然低著頭,貪饞地繼續吃著,並且頑皮地探出頭去,在旁邊一匹騸馬的草堆上拉了一口乾草,逗得騸馬掉過屁股踢它一下。它正要還報騸馬一蹄子,忽然彷彿聽見了什麼可疑的聲音,立刻停止嚼草,抬起頭,向著前方和左右張望,同時兩隻耳朵機警地左右轉動。緊跟著,它似乎明白了有什麼危險來到,用力拽它的韁繩。連拽幾下,闖王仍沒醒來。它連敵人在樹林中摸索前進的黑影也看清了,於是憤怒地狂叫起來,跳著,踢著,前鐵掌在石頭上踏得火星亂飛。
李自成一乍醒來,忽地躍起,但周圍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恰在這時,有一群宿鳥從附近的林中撲嚕飛起。他心中恍然明白,一邊拔出花馬劍一邊大聲叫道:
「上馬!」
他的聲音是那樣洪亮,不但把他的全體將士叫了起來,而且使來到附近的敵人大吃一驚,有的人禁不住打個寒顫,向後倒退。農民軍以驚人的速度緊了肚帶,先把重傷號扶上戰馬,跟著全上了馬,拔出來刀和劍。闖王把鐙子一磕,同時說了聲:「隨我來!」向著鳥兒飛去的方向奔下山坡。鄉兵們齊聲吶喊,打算追趕,但他們都是步兵,沒法追趕得上。攔在前面的幾十個鄉兵見農民軍來勢很猛,一交手就死傷了十來個,立刻驚慌地讓開了路。
這一小股人馬逃出危境以後,馬不停蹄地繼續前行。走到天明,遇到一個老百姓,他們才知道昨天下半天走錯了方向,而現在走的方向很對,已經進到洛南縣境了。李自成叫人馬稍事休息,打打尖,繼續走路,他看看只剩下的十五個人,又一次在心中問道:
「難道就這樣完了麼?」
[1]快性——用最快的辦法處死,如斬首。這樣處死可以使受刑者少受痛苦。
[2]敬軒——張獻忠的表字。
[3]二爹——米脂縣方言,稱叔父為爹,稱父親為爸爸。李自成是李過父親李鴻名的同胞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