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丫鬟打起簾子,張獻忠同徐以顯把李自成讓進屋裡。丁氏已經躲進裡間去了。獻忠把她喚出來,介紹給自成說:

「李哥,認識認識,這是你第八個弟妹。怎麼,還俊俏吧?」

李自成比獻忠長幾個月,按照自古傳下來的老規矩,兄長是不能在弟媳婦面前開半句玩笑的,朋友間也是如此,何況自成又是個比較嚴肅的人,所以當時感到有點窘,無話回答。幸好丁氏匆匆地向他福了一福,羞得滿面通紅,一轉身逃進繡房。張獻忠樂了,拈著長鬍鬚哈哈地大笑起來。

他們正要上樓,馬元利來了。他同自成見過禮,寒暄幾句,就把一個紅紙禮單呈給獻忠。獻忠緊皺粗眉,握著長鬚,把禮單細看一遍,抬起頭來問:

「不能再少一些?」

「我同林大人的兩位親信幕僚琢磨很久,這一股子膿,疼是疼,恐怕要出。林大人跟他的左右,這次來谷城,不把胃口填飽恐怕不會離開。」

獻忠帶著怒意地說:「請他趕快滾還不容易?」

「當然容易。故意搞點兒小亂子,就會把他嚇跑,可是咱們現在還得打鬼就鬼。臘月二十三打發老灶爺上天,用灶糖粘住他的嘴,讓他上天後不能說壞話。大帥,你就忍口氣,也忍點疼,權當是打發灶君上天吧。」

獻忠沉吟說:「這麼算下來,光送禮也得五千兩銀子以上。只是,這一顆大珍珠不好弄到……」

馬元利笑著說:「聽林大人的一位親信說,這是四姨太太親口說出來的,不好拒絕。她原想要一顆祖母綠,後經我再三說明咱這裡如今沒有,才改成大珍珠。」

「操他們的祖宗八代!」獻忠輕輕地罵了一句,就往裡間去了。

李自成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在心中暗笑說:「你玩假降這一手,玩來玩去,現在可嘗夠了好滋味!」同時他更覺得自己來得恰是時候,不怕獻忠不聽從他的勸說。為著避免打聽,他不再同馬元利說話,背過身去,打量著屋中的高雅佈置。他的眼光掃到山牆上,看見一副裝裱考究的紅紙灑金對聯,上寫著顏體行書,十分雄勁和奔放:

柳營春試馬,虎帳夜談兵。

他知道柳營是用的西漢名將周亞夫的典故,覺得這對聯很合乎獻忠的身份。看看落的下款,是題著「谷城徐以顯拜書」。今晚看見獻忠的軍師,他的印象不怎麼好,朦朧地覺得徐是個陰險的人。但徐以顯的一筆顏體字他覺得不錯,增加了對這個人的敬意。

正當他欣賞徐以顯書法的時候,聽見獻忠的八夫人小聲賭氣說:

「你們近來給大官兒們送禮,總是來擠我,把我當成個出血筒子,上月你們拿走我的一塊祖母綠去給總理的小姐送禮,今晚又來要我的大珍珠。我不給!」

張獻忠走出來,沒有生氣,無可奈何地對馬元利笑著說:

「這個禮單放在我這裡,咱們明天再商量吧。」

馬元利一走,獻忠就把自成請到樓上去,並對徐以顯說:

「老徐,你也上樓來談談吧。」

徐以顯賠笑說:「我還有事,不能奉陪闖王啦。」

獻忠也不勉強,說:「你是忙人兒,隨你的便。」

李自成對徐以顯拱拱手,隨著獻忠上樓了。徐以顯小聲對春蘭說:

「請夫人出來,我跟她說句話。」

丁氏從裡間抱著嬰兒出來了。她以為徐以顯要問下毒藥的事。但徐以顯不再提這件事,因為他後來想,不得獻忠同意絕不敢下此毒手。獻忠的脾氣他很知道,一旦動了火,他的頭就保不住了。

「夫人,你跟大帥說了麼?」他小聲問。

「說了。」

「大帥怎麼說?」

「他不許我多嘴。看他的神氣,他心裡有些肯。」

徐以顯輕輕點了一下頭,沒有說別的話,轉身走出。他已經想好殺害李自成的新辦法,用不著丁氏了。

李自成一到樓上,看見放著許多書架子,上邊擺滿了書,簡直發呆了。他用眼睛掃著書架子,問:

「敬軒,這是個藏書樓麼?」

「不是,不是。這些書都是方家的,官兵糟蹋,咱的弟兄也糟蹋,有的烤火啦,有的墊馬棚啦。後來方岳宗請我幫忙,下令不准再糟蹋這些書,把已經散失的也收集起來,搬到這座樓上藏起來。咱同方家是緊鄰,我把兩家宅子打通啦,還開了一道月門。你看,你在這裡住,不會有人打擾吧?」

「這地方確實清靜。」

「只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吧,絕不會有風吹草動。」

自成笑著說:「八弟妹住在下邊,自然閒雜人不敢進來。」

他們在靠近火盆的八仙桌邊坐下。春香來替他們倒了兩杯茶。獻忠一揮手,她趕快下樓了。獻忠是一個不喜歡安靜的人,更不喜歡穩重地坐下談話。他站起來走到自成身邊,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嘻嘻地笑著說:

「哎,李哥,你不如跟著咱老張投降朝廷吧,何必天天奔波?」

自成轉過頭來,看看獻忠,猜不透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他不管獻忠的話是真是假,把身子往椅背上猛一靠,頭一仰,回答說:

「啊,不行,決不投降!」

「好傢伙,已經『賠了老婆又折兵』,還不服輸?」

「勝敗兵家常事。沒有敗,也就不會有勝。自古起義,哪有一帆風順的?」

「好我的哥,你難道打算丟幾次老婆孩子?我看,還是受招安吧。」

自成笑一笑,說:「要是只打算一家團聚,死在老婆床頭,咱們起初就不必造反啦。」

「你真的不肯洗手?」

「既然造反,不反到北京城永不罷休。」

獻忠瞪著眼睛在自成的臉上注視一陣,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一下,大聲說:

「好樣的,我就猜到你一定不服輸,也不洩氣!」隨即哈哈地大笑起來,坐回原位,「李哥,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想聽聽你的主見。」

「聽我的主見?」張獻忠狡猾地擠擠眼睛,拈著大鬍鬚說,「咱老張已經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們分了路,你怎麼好聽我的主見?」

「敬軒,咱們說正經話,別開玩笑啦。我這次來看你,就是要跟你談談今後我們應該怎麼辦。」自成把「我們」二字說得很重,很慢。停頓片刻,見獻忠一直含笑地盯著他,老不作聲,他接著說,「從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為咱們十三家擰成一股繩,齊心作戰,把官兵殺得顧東不能顧西。這兩年,咱們十三家分成幾股,你,曹操,我,老回回,還有革裡眼他們,各打各的,沒有好生配合,互相策應,都吃了官兵的虧。敬軒,如今滿韃子深入畿輔,洪承疇和孫傳庭都去勤王,內地官兵空虛,正是咱們大幹一番的好時機。我不能住在商洛山中當神仙,你也不應該就這樣在谷城長住下去。你說,咱們應該怎麼辦?」

「你想重整旗鼓,當然很好。痛快說吧,你可是要我幫助你?」

「我來谷城,不是來求你幫助,只是要跟你商議商議咱們今後應該如何幹。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巴掌就拍得響。我來找你,不光是為我,也是為你。」

獻忠又笑起來,說:「好傢伙,還為我!」

「是,也為你。你大概還記得,幾年前咱們在城固左近搶渡漢水,沒有船隻,水流很急,還有風浪。騎兵過去後,步兵過不去。大家正沒辦法,還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強的跟弱的搭配,人牽人,手拉手,扯成長線,踏過漢水。轉眼間,不但步兵都平安過來,連老弱傷病的弟兄也過來了。風浪大的地方,許多人手牽手站成人排,擋住浪頭,讓抬運傷病和輜重的弟兄們順利過去。可見,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擋不住風浪,力量合起來就什麼困難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裡,我的哥?你的人馬不是打完了麼?」

「那是暫時的事情。時候一到,只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樹起我的『闖』字大旗,人馬要多少會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經失盡人心,加上災荒連年,餓殍滿地,只要我們能夠為民除害,救民水火,還怕沒有老百姓跟著造反?」

「你真是要幹到底?」

「說實話,我眼下已經在商洛山中集合力量。」

張獻忠猛地跳起來,把大腿一拍,伸出一個大拇指,大聲說:「好漢!好漢!自成,我就知道你不會完蛋,定有重整旗鼓的一天。果然你絲毫不喪氣,不低頭,是一個頂天立地的鐵漢子!高如岳死後大家推你做闖王,真不愧這個『闖』字!不過,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張面前打腫臉裝胖子,硬不要朋友幫助。說吧,你需要什麼?需要我老張送一些人馬給你麼?需要多少?……嗯?說!」

「敬軒,你的情誼我十分感激。可是,請你暫且不談怎樣幫助我,咱們先商量今後大計要緊。」

「好,暫且放下這一章,先談重要的。你打算今後怎麼幹?」

「我想先問問你:你打算怎麼幹?」

張獻忠拈著大鬍鬚笑一笑,重新坐進椅子裡,裝出心安理得的樣子說:「你看,咱倆走的不是一條路。我已經娶了八個老婆,不久還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歲。咱們造反,還不是為著過幾天舒服日子!」他擠擠眼睛,搖搖頭,打個飽嗝,雙腳蹬在桌撐上,接著說,「我沒有別的打算,只想在谷城安安穩穩地住下來,把兵練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時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著問:「真的麼?」

獻忠說:「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誠懇地、嚴肅地、不慌不忙地微笑著說:「敬軒,你不要跟我開玩笑,良機難得,咱弟兄倆應該好生談一談。咱們起義已經十來年啦,弟兄們死了不知有多少,到如今還沒有打出個名堂來。你抱定宗旨殺貪官污吏,可是貪官污吏越殺越多,看起來若非推倒明朝江山,來一個改朝換代,吏治是不會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氣,然後大幹,可是這情形不能拖得太久。你在整練人馬,左良玉們也在整練人馬。你的把戲只能夠騙住熊文燦,騙不住左良玉和羅岱,騙不住眾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極其有利的局面……」

張獻忠截斷自成的話,問:「自成,自成,憑良心說,這幾個月來你們是不是常罵我老張脊樑骨軟?說我張獻忠是真投降了?」

「不管別的人如何說你,我自己心中有數。」

「好,還是你厲害,有見識!」獻忠因為自成沒有誤解他,快活地連連點頭。隨後,他歎口氣說,「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過的。熊文燦在廣東招撫過劉香,在福建招撫過鄭芝龍,發了大財,吃慣了這號利,把我也當成劉香和鄭芝龍。嗨,他媽的,老狗熊!」

「他們把你當成了搖錢樹,聚寶盆。」

「李哥,我這十個月的安穩日子是拿錢買的,沒有一個文官武將,不問咱老張伸著手討賄賂。媽媽的,把老子幾年的積蓄快擠光了,還是填不滿他們的沒底坑。就從這一點說,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沒有天理哩!別說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這班大小官兒們也會逼得咱老張非重新起義不可。」

「所以我勸你不要這樣拖下去。」

「夥計,你以為我高興拖下去?你以為我願意低三下四應付那些大官兒們?這班官兒們,黑眼珠只看見白銀子,句句話忠君愛民,樣樣事禍國殃民。你以為我喝了迷魂湯,願意跟他們在一起長久泡下去?咱弟兄們雖不說曾經叱吒風雲,跺跺腳山搖地動,可是不含糊,咱是從砍殺中闖出來的,一天不打仗急得發慌。如今這日子,像二鍋水,不冷也不熱,溫吐嚕的,盡叫人磨性子,你以為我喜歡?有人說咱張獻忠服輸了,真想投降,這可是把眼藥吃到肚裡啦。」

「我聽說你派人到北京去花了不少錢,真的麼?」

「別提啦,都怨那個薛瞎子!他龜兒子目下還住在北京。等他回來,我得好好地罵他一頓!」

自成知道他罵的是一個叫作薛子斌的,是獻忠的親信將領,一隻眼睛在作戰中掛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難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銀子打通關節?」

「我派他?派個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只打算假降一時,叫我喘口氣,補充一些人馬甲仗,可是老薛這個龜兒子想真降。他天天慫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國觀[1]的門子,用金銀財寶收買朝裡的達官貴人替我說話。我一時糊塗,就派他去啦。媽的,錢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該猜疑還是猜疑,沒有買到別的,只買到一點:讓我暫時能夠在這兒休息整頓!」

自成笑著說:「有你派老薛去北京花的那些冤枉錢,拿出來一部分養兵,一部分周濟窮人就好啦。我們要成大事,應該首先得民心,用不著拿錢買朝廷的心。你想收買滿朝的達官貴人,他們的胃口如何填得滿?你的錢扔進大海裡啦。」

「扔進大海裡還會聽見響聲,扔進他們的口袋裡有時連響也不響。」

李自成誠懇地說:「損失一些金銀珠寶還是小事,重要的是喪失了咱們頂天立地的英雄氣概,也給各地造反的人們樹立了一個不好的榜樣。因為咱倆是老朋友,在戰場上共過患難,所以我才這麼直言無忌。敬軒,你可莫見怪啊!」

張獻忠點頭說:「李哥,你說得對,說得對。不管是真是假,到底背了個投降的孬名兒。這幾年因為我老張的名聲大,眾人的眼睛都在望著我,我是替自己名聲抹黑啊,還要低三下四地應付那些王八蛋們!」

自成又說:「雖然你走這著棋替自己的半世英名抹了黑,好在趕快挽回還來得及。敬軒,我再奉勸一句:一生名節所關,你千萬莫再這樣下去!」

獻忠點點頭,但沒作聲。

「曹操怎麼樣?」自成問。

「曹操?滑得流油,滑得像琉璃珠珠。他只花了不多錢,買通了太和山提督太監[2]李繼政替他向熊文燦寫了一封書子,又給熊文燦送點禮物,另外沒花一個冤枉錢,就佔據幾縣地盤安安穩穩地住下來啦。老熊反而將就他,生怕他三心二意不肯投降,又是派房縣知縣郝景春找他勸說,拉拉交情,又是向朝廷保他做游擊將軍,說他是誠意投降。媽的!有我張獻忠在東邊做屏風,替他遮風擋寒,他躲在大山裡邊安閒自在地享福啦。」獻忠又笑了起來,他的眼色和笑聲裡帶著鄙視,但又流露著親切,分明很讚許曹操對朝廷的狡猾態度。

「他打算以後怎麼辦?」

「哼,還不是坐在山裡邊觀望風色?熊文燦要調他出來立功,他不肯出來,說他不願做官,也不要朝廷糧餉,只願同他的部下散居在山裡做農民,自耕自食,同老百姓在一起安居樂業過日子。你瞧,多會應付!可是,只要咱老張幹起來,他就得跟著一起幹,不怕他油光水滑。」

「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起事?」

「等我準備好了以後就動手。」

「大約什麼時候可以準備好?」

張獻忠心裡說,你現在是輸光了,巴不得我老張幹起來,鬧得四處起火,八下冒煙,你好趁火打鐵。我偏不急!於是他裝作不大在意的樣子說:

「說不准啊,走著瞧吧。」

李自成也不再問,淡淡一笑,從桌邊站起來,背著手走近一個書架,隨便欣賞著那些帶布套的和帶夾板的、排列整齊但頂上蒙著一層灰塵的書,心中卻在想著如何趁今晚將張獻忠在谷城起事的日期商定,免得夜長夢多。獻忠在他背後忽然說道:

「李哥,你真是有膽氣!」

自成轉過身來:「什麼有膽氣?」

「我想問問你:你怎麼打垮了以後不躲藏起來,竟然敢跑來谷城見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為何不敢來見你?」

「你不怕我黑你?」

自成心中吃驚,坐下去笑著說:「如果害怕你落井下石,我就不會來谷城。」

「俗話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你難道不怕萬一我張獻忠翻臉不認人,對你下毒手?」

「我根本沒想到會有萬一。在我們十三家弟兄中,除像劉國能和李萬慶那樣枉披一張人皮的畜生,死心塌地投降朝廷,賣友求榮,無恥至極,其餘眾多真正的英雄豪傑,從來沒有黑過朋友的,何況你張敬軒?什麼話!」

「要是俺老張處在你的地位,我的左右人就不會讓我去找你。」

「那很奇怪。我的左右沒一個人不盼望我快來找你,共商大計。他們都說,只要咱弟兄倆能夠攜手,明朝官軍雖多,就再也不會把咱們各個擊破。」

「可是人們都說在十三家義軍中咱倆是兩雄不並立,互相不服。再說,這兩三年咱倆又起了生澀,撕破過面子,難道捷軒他們都不想到這些事?」

自成哈哈大笑起來,說:「敬軒,你也太把我那邊的朋友們看低了!」

「怎麼看低了?」

「在他們看來,咱倆雖曾鬧過意見,傷了面子,但是牙跟舌頭還有時不和哩,何況是朋友相處?這是家裡的小事情,不能因小失大。目前大敵當前,同心協力還怕遲誤,誰還記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張獻忠繼續目光炯炯地逼著自成問:「可是,自成,有朝一日,打垮了明朝,咱倆終究要爭江山呀!難道天有二日麼?」

李自成完全沒料到獻忠會講出這個問題,不禁身上出了冷汗。但是他用鼻孔冷笑一聲,不慌不忙地說:

「眼下是大敵當前,只有同心協力才有辦法。至於打垮了明朝以後的事,遠著哩,你未免想得太早了。」

「太早?據我看,明朝也差不多到了山窮水盡地步,如今是勉強撐持,一旦要垮,很快。到那時,難道咱倆並排兒坐在金鑾殿上?」

「敬軒,我們兩人都是在刀槍林中過日子,每次作戰都躬冒矢石,誰曉得何時陣亡?我們兩個人倘有一個不幸陣亡,這難題豈非不解自解了麼?」

「要是咱倆都不陣亡呢?」

「倘若托天之福,咱倆都不陣亡,那也好辦。到那時,有一個人看見天命有定,自己爭也無用,低首稱臣,早弭兵禍,共建太平盛業,豈不甚好?」

「要是都不肯低頭呢?何況你我,縱然有人肯低頭,手下的將士們也不依啊!怎麼辦?」

「那也好辦,不過多留下一些孤兒寡婦而已。」

「不是還得殺個你死我活麼?」

「到那時,如果沒有別的和解辦法,咱弟兄倆就堂堂正正地排開戰場,見個高低,總比目前大敵當前,自己家裡互相殘殺強得多。再說,不管你暗害我,或我暗害你,都只會使親者痛,仇者快,失天下義士之心,留千載不義之名。假若你戰敗前去見我,不唯我不會下此毒手,連我的手下人也不會想到這裡,除非他瘋了。倘有人對我出這號孬主意,我會立刻砍掉他的腦袋。我向來做事情光明磊落,最恨的是當面做人,背後做鬼,陰一套,陽一套。我的部下決無人敢勸我做不光明磊落的事!」

張獻忠用拳頭在八仙桌上猛一捶,從椅子上跳起來,說:「好哇,這些話才真是痛快!李哥,你說得很真誠,也是英雄本色,叫俺老張聽起來不能不佩服。」他向樓下大聲叫:「拿酒來!」

自成趕快阻止說:「不用拿酒,咱們還有正經話沒談完哩。」

「俗話說,喝酒見人心,一邊喝一邊談,豈不更痛快?」

「你知道我平素不大吃酒,今晚已經吃得不少了。」

「好,那就算啦。自成,說實在的,這兩年就吃了咱弟兄倆鬧意見的虧!」

「敬軒,你這一句話算說准了。過去都怪我氣量窄,脾氣躁,所以弄得弟兄們犯了生澀,給官軍以可乘之機。三年來我吃了不少虧,作了不少難,才知道鏵是鐵打的,一個虼蚤頂不起臥單,所以冒著路途風險來找你,要同你重新擰成一股繩兒對付官軍。今晚你既然掏出真心話,以大局為重,不計前嫌,我的心就安了。我對你說句老實話,有朝一日打下了天下,只要你張敬軒對百姓行仁義,對老夥伴大度優容,不要心存忌刻,誅戮功臣,我李自成願意解甲歸田,做一個堯舜之民,絕不會有非分之想。我還要勸捷軒和補之他們都擁戴你像擁戴我一樣。你放心吧,敬軒!」

獻忠搖著頭,狡猾地微笑著,拈著鬍鬚問:「真的?」

「當然是真心話,我敢對天起誓。」

獻忠往椅上猛一靠,哈哈地大笑起來。

「笑什麼?」自成問,「你以為我說的不是真心話?」

「俺老張不是小孩子。槍刀林裡混了十幾年,刀把兒在手心裡磨出繭子,肉屁股磨破了幾副馬鞍子,在這樣事情上還不清楚?你就是一口說出二十四朵蓮花不少一個瓣,咱老張也不信!你如今打成光桿了,自然沒有爭江山的心;等到你羽毛豐滿,還會想到擁戴俺老張麼?哈哈哈哈……」

自成望著獻忠微笑,心裡說:「不管你多麼詭詐,只要你肯暫時同我合作,肯聽我的話在谷城起義就成!」等獻忠的笑聲一住,他不慌不忙地說:

「敬軒,你對我的話沒聽清楚。我是說,倘若你日後對百姓行仁義,對老夥伴大度優容,我就擁戴你。反過來說,你要是不仁不義,不能解民倒懸,不用說別人不會擁戴你,我李自成也不擁戴你。天王老子地王爺,人血一般紅,倘若你不仁不義,不能救民水火,別人憑什麼要擁戴你?」

「這話倒有些在理。」

自成忽然臉色嚴肅,聲調沉重地說:「敬軒!我雖然知道你一向直爽,可是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也真是出我意外!咱倆一起焚燬了鳳陽皇陵,同當今皇上是不共戴天之仇。一旦滿韃子退出長城,朝廷能讓你安生練兵麼?你如今困在谷城,上面受朝廷疑忌,下面受地方官紳訛詐,這處境實在不好。另外,眾家起義兄弟,只要有點骨氣的,誰不說你不該投降?不管你真降假降,別人可搗著指頭罵你!這樣下去,別說朝廷這一頭你抓不住,連朋友也會失盡!」

「我知道,我這一年是耗子鑽進風箱裡,兩頭受氣。」

「可是,你竟然還想著咱弟兄倆日後爭江山的事,這不奇怪麼?假若有人再挑撥離間,敬軒,我勸你砍了他的腦袋!」

獻忠的臉紅了,嘻嘻笑著說:「李哥,你莫疑心。不關別人的事,是俺老張跟你說著玩兒的。」

「近來我常常想著我們這些人為什麼逼得造反,越想越不能半途而廢。我小時候替人家放過羊,挨過鞭子;二十一歲的時候因欠債坐過幾個月的牢。因為我坐牢,父母又氣又愁,不久都下世啦。拿你說吧,常聽說你小時候同張老伯趕著毛驢兒進川做小生意,你現在還常罵『龜兒子』,就是那時在四川學的,說習慣了。有一天你們把毛驢兒拴在一家紳糧[3]大門外,紳糧出來看見地上的驢屎蛋兒,逼著叫老伯捧起來吃下肚去。老伯跪下去磕頭求情,情願把地上掃乾淨。可是那個惡霸紳糧不答應,硬逼著老伯吃下去幾個驢屎蛋兒。從此老伯得了病,從四川回來不久就死了。敬軒,別說咱們起義是為了救民水火,就說咱們的私仇……」

獻忠不等自成的話說完,雙目圓睜,眼珠通紅,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

「我操他八輩兒老祖宗!老子日後得了地,到了四川,非把那些紳糧大戶殺光不可!」

自成突然問:「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在谷城起事?」

獻忠正要回答,馬元利走上樓來,笑著說:「真是蠓蟲飛過都有影,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

自成機警地問:「老弟,什麼事?」

馬元利說:「你路過石花街的時候有人認出你來,已經報給襄陽兵備道張大經了。你看,多快!」

「他媽的,真快!」獻忠罵了一句,看著自成說,「可是,張大經的耳報神雖然很靈,咱的耳報神也不弱。他周圍的動靜不管多嚴密,咱這裡馬上就知道。」

「你的辦法真多。」

「屌辦法,還不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馬元利對獻忠說:「咱們得小心點。明天一早,張大經就會把這個消息稟報林銘球。」

「林銘球這個龜兒子,說不定明天見面時會要我獻出人來哩。」他調皮地對自成笑著擠擠眼睛,「李哥,你替我惹出麻煩啦。這可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這好辦。你明天把我獻給林銘球,豈不是既省去麻煩,又可以請功麼?」

「那呀,那樣一搞,俺老張在朋友們面前就只好頭朝下走路了。」獻忠轉向馬元利,把右手一揮,「明天在城裡多派巡查,倘有人散佈謠言,說闖王潛來谷城,都給我抓起來,輕則打他個皮開肉綻,重則叫他的吃飯傢伙搬家。至於林銘球和張大經這兩個雜種,咱老子自然有法子應付過去。」

馬元利走後,李自成有點不放心,向獻忠問:「萬一他們找你的麻煩,你怎麼應付他們?」

獻忠笑著說:「你不用擔心,李哥。玩一玩這班官僚雜種還不容易?到時候我自有辦法,保管你安安穩穩地住在這樓上,沒人能動你李闖王一根汗毛。哎,談咱們的正事吧。」

「好,還談那件事吧。你說,你打算何時動手?」

「這件事我常在心中盤算,今晚同你一談,我更想早日動手。李哥,我張獻忠要不反出谷城不是父母養的!你說,我什麼時候動手好?」

「我看,你最好是明年收了麥子就動手。」

「我也是這麼打算,到那時,糧草就不發愁啦。」

「我的羽毛也長滿啦,決不會使你陷於孤軍作戰。」

「這裡是四月半間開始割麥,咱們就決定在端陽節過後一兩天內同時動手吧。」

「敬軒,此事非同小可。咱們今夜一言為定,你可不要中途變卦啊!」

「自成,誰要是中途變卦,你看,」獻忠跳到柱子旁邊,拔出寶刀,喀一聲砍進柱子,大聲說,「就如同這根柱子!」

自成拔出一支雕翎箭,卡嚓一聲折斷,說:「我李自成倘若不同你協力作戰,有如此箭!」

「好啊李哥,咱們大計已定,你就在我這裡安心住下去,我替你多派幾個人到各處打聽嫂子的下落。」

自成暫不談是否住下去,卻提出個新問題:「敬軒,老回回、革裡眼、左金王,他們三個人怎麼辦?聽說他們都在觀望風色,準備投降朝廷,這話可真?」

「不假,他們都想跟俺老張學,好駐紮在大別山中休養人馬,沒有誰真打算洗手。」

「請你快派人勸說他們,趁目前黃河以南各地官軍不多,假降這一招切莫再用。請他們早作準備,一旦咱兩個大舉起事,他們也跟著鬧騰起來。這樣互相呼應,全盤棋都活了。」

獻忠在自成的肩上拍了一下,笑著說:「嗨,你想得真周到!請放心,他們經常派人到我這裡來,我只說一聲就行啦。」

自成來谷城的全部計劃都成功了。他心中十分高興,但為著提防意外變故,決定即刻離開谷城。他緊緊地握著獻忠的手,感情激動地說:

「敬軒,如今咱們兩條心又合成一條心,齊力往前干,大局就在咱們的掌握中了!」

「夥計,你到底肯不肯在我這裡多住些日子?」獻忠問。

「不,我今夜就走。」

「什麼!今夜就走?」

「今夜一定走,決不在此多停。」

「為什麼這樣急?又不是火燒屁股!」

「你這裡朝廷耳目眾多,加之張大經已知道我潛來谷城,住下去對你諸多不便。」

「怕個屌!他們都吃過咱的賄,說話嘴軟,也不想同咱鬧翻。他們遇事替咱老張掩蓋三分,雙方都有好處,決不會過於頂真。再說咱老張手裡有幾萬精兵,怕誰咬了咱的屌?倘若林銘球和張大經不識抬舉,請他們滾出谷城很容易,不用費吹灰之力。明天夜間來個假兵變,聲稱要向朝廷索餉,在城裡一陣鼓噪,燒幾間草棚子,殺幾個人,準保他們嚇得尿到褲襠裡,不敢在谷城多住。」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你這裡住下去當然萬無一失,可是咱門為著明年麥收罷大舉起事,萬不能在事前走漏一點消息,使官軍有備,甚至對你來一個『先發制人』。你要做得真像是誠心投降,到時候給他們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請你不要留我,我說走就走。」

「你在路上走了五六天,還沒有歇歇呀,我的哥!」

「你我多年來鞍馬為生,騎在馬上就能休息。」

獻忠想了一想,說:「好吧,我不留你!李哥,我沒有別的幫助你,送你點馬匹和甲仗好啦。你要多少?」

自成連忙說:「不要,不要,這一年來你也受了挫折,馬匹器械都不夠用,我不能再要你的。」

「怎麼,你看我不起?看我老張不夠朋友是不是?你要是認為我老張不是朋友,你就不用來同咱商量什麼今後大計,各人管各人的事好啦。」

「我知道你也困難……」

「我雖說也困難,目前到底比你的家底厚,幫幫你的忙也不會叫我傷筋動骨。說吧,李哥,要多少?」

「你要是馬匹多,就送給我一百匹。另外,再送我一點甲仗。」

「只要一百匹?」張獻忠望著他,好像沒想到他提出的數目竟是這樣小,「一百匹怎麼夠?這樣好啦,我送你二百匹好馬,你所需要的甲仗可以盡量馱去。行麼?」

「這,這我可太領情啦。」李自成感激地說,連連拱手。

「小意思,小意思,算不得一回屁事兒!朋友們誰都會有遇著困難的時候,水幫魚,魚也幫水。要不要一點錢用?」

「不用,不用。銀子我還有。」

「這個我不勉強,要用錢你就直說。反正咱老張不打算趕上沈萬三[4]啦,從這隻手裡抓來錢,從那隻手裡花出去。真不需要?」

「真不需要。現在已經三更多天。我稍微休息一下,五更動身。你送我的馬匹、甲仗,請你馬上就派人準備好。還有,你順便告訴我的人,要他們五更以前把上路的事情準備停當。」

「我馬上就去吩咐。你睡吧,還可以睡一個時辰。」獻忠想了一下,又說,「李哥,你打算從哪條路走?」

「石花街這條路我比較熟,往西去駐著王光恩的人,我想還從原路轉回去。」

「不好。既然有人在石花街看見你,暗中報給張大經,你再從石花街走,豈不容易走風?再說,你五更動身,白天走在朝山大道上,很不機密。」

「我來的時候沒有去找王光恩,打算回去路過均州附近時順便約他見見面。」

「不要同他見面。看樣子他是想真心投降朝廷。連曹操近來都對他存了戒心,你何必見他?他此刻縱然不會黑你,可是萬一從他那裡走漏消息,你從武關附近穿過時就說不定多些麻煩。小心沒大差,別走原路啦。」

「那麼走哪條路好?」

「我看這樣吧,乾脆出東門,從仙人渡浮橋過河。人們每天看見我的人馬在谷城同王家河之間來來往往,一定不會起疑心。到了王家河附近,順著官路往光化走,人們也只以為是我的人馬去換防哩。過光化往西北,人煙稀少,山嶺重疊,就不怕走風啦。我送你的人馬在光化縣西邊的僻靜處等候。」

「好,就這樣吧。」

獻忠匆匆下樓去替自成準備人馬和甲仗。自成又打個哈欠,向床鋪走去。他們都沒料到,徐以顯這時已經到了王家河,正在同張可旺秘密計議,要趁機除掉李闖王的辦法已經決定了。


[1]薛國觀——陝西韓城人,當時是輔臣,不久任首輔,後來被崇禎賜死。

[2]太和山提督太監——太和山即武當山。明朝皇帝派一太監駐守武當山,稱為「提督太監」,掌管祭祀和修建等事。

[3]紳糧——四川人把大一點的地主稱作紳糧。

[4]沈萬三——元末江南最大的富豪。明太祖為忌他富可敵國,命他助修南京城。據說從洪武門到水西門的城牆是他修的,玄武湖也是他家的花園。後終被朱元璋充軍雲南(或雲殺掉),家產抄沒。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