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獻忠同李自成在樓上談話時,徐以顯帶了幾名隨從,飛馬奔往王家河。到了張可旺的大營,已經是四更時候。他叫起張可旺,把應該趁機除掉李自成的主意說了一遍。可旺今年才二十二歲,但心辣手狠,超過他的義父。獻忠在丁氏生下來兒子之前,一向把可旺當成繼承人,而可旺也以獻忠的繼承人自居。近來雖然獻忠生了親兒子,但是因為一則農民軍中一向重視養子地位,二則戎馬間嬰兒多不能養大成人,所以可旺仍然相信自己定會繼承張獻忠日後打下的江山。聽了徐以顯的話以後,他的睡意全消,忽地跳起,大聲說:
「你說得對,決不能放虎歸山!」
他立刻從標營中挑選了二百五十名精銳騎兵,隨同他和徐以顯往谷城出發。他們奔出王家河寨外時,公雞已叫二遍了。
雞叫頭遍,李自成被張獻忠派的丫頭叫醒了。他才匆匆漱洗畢,張獻忠就走上樓來。
「李哥,我是個急性子,把你提前叫醒了。走,到花廳去吃杯暖心酒,你們就趁著天不明動身吧。你來得機密,走得機密,林銘球住得雖近,他會曉得我個屌!」
「子明來了麼?」
「叫來啦,在花廳裡等著你哩。」獻忠陪著闖王下樓,「為了機密,我已經叫人馬甲仗連夜出發啦,到光化縣等候你。你自己的五十名親兵已經來到,正在吃飯哩。」
「這樣很好。你想得很周到。」
張獻忠在朋友的肩上拍一下,用開玩笑的口吻說:「有朝一日俺老張到你李哥的房簷底下躲雨,你可別讓我淋濕衣服啊。」
自成抓住獻忠的手,回答說:「敬軒,倘若有那一天,我決不會讓你站在房簷下邊,一定拉你進屋裡。倘若你的衣服淋濕了,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讓你穿。」
「真的?」
「當然真的。」
張獻忠搖搖頭,哈哈地笑起來。自成感到心頭發涼,在這剎那間更清楚地意識到他同獻忠的合作決難長久。他在獻忠的背上用力打了一下,說道:
「日久見人心,到時候你就相信我說的話了。」
匆匆地吃過送行酒,闖王帶著醫生尚炯、張鼐、雙喜和親兵們出了角門,上馬動身。獻忠帶著二十幾名親兵送他們出城。
天還不明,宵禁尚未解除。街上冷冷清清,只有獻忠部下的崗哨和巡邏小隊。獻忠一直送出城外十里,過了仙人渡浮橋,走到一個三岔路口才同客人作別。他對尚炯說:
「哎,干親家,我真想把你留下,怕的自成不肯,沒有說出來。這裡離王家河很近,你們要從王家河旁邊經過,不看看你的乾女兒跟干女婿麼?」
「我要同闖王趕路,這一次只好不去看他們啦。以後事情順手,見面的日子多著哩。」
尚炯的話剛落地,忽聽見一陣馬蹄聲從北邊飛奔而來。雖然有一片疏林隔斷,看不清有多少人馬,但他們都是有經驗的,單聽馬蹄聲也判斷出有兩三百騎。獻忠覺得詫異:王家河出了什麼事兒?闖王心中也不免緊張,同醫生交換了一個眼色。醫生用眼色給兩個小將和親兵們一個暗示,所有的寶劍在一瞬間都拔出鞘來。獻忠一驚,隨即笑著說:
「幹嗎?喝,在我老張這裡,何必這樣?在這裡,既沒有官軍,也沒有什麼人敢打你們歪主意。這些人是從旺兒那邊來的,不用多心。」
自成也笑著說:「他們時時刻刻都怕遇到意外,已經成習慣啦。」隨即向左右大聲喝道:「還不快插進鞘裡!」
雙喜連說「是,是」,卻不肯把寶劍插入鞘中,而張鼐和那五十名親兵都看雙喜的眼色行事,自然也繼續握劍在手,以防萬一。雙喜從義父的眼色看得明白,這一聲喝叫並不是出於真心,加上醫生又對他眨了一眼,使他不但格外警惕,還想著萬一出事,他要猛撲到獻忠面前,來一個先下手為強。
轉眼之間,張可旺和徐以顯所率領的騎兵穿過樹林。這時東方已經發白,張可旺一出樹林就看清了自成正在同獻忠告別。他對軍師說:
「咱們來得正好,晚來一步就給他走掉了。」
「見面時請你不要急,一定得大帥同意才好下手,反正他走不脫的。」
「我明白。」
一到三岔路口,張可旺和徐以顯忙同客人們拱手打招呼,說幾句挽留的話,但並不下馬行禮。尚炯問:
「茂堂,你們有什麼事跑得這麼急?」
張可旺支支吾吾地回答:「夜裡軍師到了王家河,小侄聽說李帥同你老駕臨谷城,所以特意去城裡拜望二位。沒想到二位仁伯走得這麼急,倘若遲一步,連一面也見不到了。」
徐以顯接著說:「還算好,趕上送行了。」
自成連說「不敢當」,不再耽擱,重新對獻忠等拱手辭行,率領著一干人眾策馬而去。他們剛一離開,獻忠向養子問:
「旺兒,你們急急忙忙跑來做什麼?為什麼帶這麼多人?」
張可旺把要趁機除掉李自成的主張匆匆地告訴義父,要求答應他馬上動手。獻忠說:
「李自成雖然同老子尿不到一個壺裡,遲早會翻臉成仇,可是今日他在難中,特意來找老子,老子怎麼好收拾了他?不行!」
「父帥,既然你也明白遲早會翻臉成仇,為什麼不趁此機會收拾了他,免留後患?寧為兇手,不為苦主!」
張獻忠不再作聲,眼色裡流露出矛盾和遲疑。雖然昨夜他已經同李自成起誓要在明年麥收後共同起事,但是他壓根兒就認為那是暫時間互相利用。剛才自成的左右人一聽見突起的馬蹄聲就拔出寶劍,豈不明明白白地說明了成見甚深,難以化除麼?如果天意真讓他張獻忠日後成就大事,那麼今日除掉自成,正是上順天意,下副左右之心,發的誓何足重視!但是,倘若把自成暫時留下,在陝西牽制一部分官軍,對他張獻忠目前的處境也有好處。到底怎樣做好呢?
徐以顯看出來獻忠的態度比昨夜活動了,正在猶豫不決,於是他趕快向獻忠痛陳利害,求獻忠立刻同意,勿失良機。最後,他說:
「大帥如不納以顯忠言,日後必敗於自成之手。以顯留在大帥身邊無用,請從此歸隱深山!」
張獻忠仍然沒有別的表情。他又向張可旺的臉上掃了一眼,轉過臉去,向李自成一起人馬的方向望望。這時,天色已經大亮。他看見李闖王的一小隊人馬在襄江北岸的大道上緩緩地向西北走去,甚至他還看見李自成在淡紅色的晨光中揚了一下鞭子。
「馬上動手還來得及,」張可旺焦急地催促說,發紅的眼睛裡冒著凶光,「父帥,我帶著隊伍追去吧?……嗯,追去吧?」
張獻忠仍沒作聲,不住地咬著嘴唇。
「除了他,免落後患。」徐以顯用堅決的口氣說,同時把劍柄握在手裡,用眼睛催促張獻忠立刻決定。
從崇禎七年滎陽大會後,李自成的聲望與日俱增,後來又被推為闖王,使獻忠深懷嫉妒。昨天夜裡因自成兵敗來投,這種嫉妒心和由於互爭雄長而起的積怨,暫時被壓抑下去。同時自成的態度磊落,議論正大,也使他受了感動,對自成表現了慷慨熱情。此刻經張可旺和徐以顯苦口相勸,他的心頭陡然起一陣風暴。
他把可旺帶來的二三百名精銳騎兵掃了一眼,又瞟一眼自成的小股人馬,一個收拾李自成的計劃像閃電般地掠過心頭。他彷彿看見這一血腥事件的全部過程,簡單而又迅速:他裝作想起來幾句什麼重要話要同自成談,策馬追上自成,同自成並轡而行。自成毫不提防。他突然一舉手,自成來不及驚叫一聲就倒下馬去。李雙喜等還沒有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已經被可旺等收拾乾淨……
「請大帥當機立斷,莫再躊躇。」徐以顯一臉殺氣地說,劍已經拔出了鞘。
但是張獻忠還不能下這個決心。在農民軍的眾多領袖中,張獻忠是以遇事果斷出名的。張可旺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義父在決定殺人之前這樣遲疑。
「馬上他們就走遠了,追起來就費事啦!」張可旺急不可耐地說,隨即用眼色命令他的親兵和標兵準備動手。他騎的蒙古駿馬也急不可耐地噴著鼻子,踏著蹄子,掙緊韁繩,只要主人把韁繩稍稍一鬆,它就會像箭一般地飛奔前去。
張獻忠沒有點頭允許,但也沒有搖頭拒絕。他一邊注視著漸漸遠去的人馬影子,一邊用右手慢慢地捋他的略帶棕黃色的長鬚。這時,大家緊張屏息,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右手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習慣:每逢決定特別費躊躇的重大問題,或決定殺不殺某一個重要人物時,他總是用右手握著長鬚,一邊想一邊慢慢往下捋。如果捋到一半時把手猛一緊,或往下猛一捋,那就是決定干;如果捋到一半時將手猛一鬆,那就是一切作罷。
當他把長鬚捋過一半時,張可旺認為他已經同意,拔出劍來,向弟兄們小聲命令:
「準備!」
所有的劍都拔出鞘,馬頭朝西,只等大帥的馬一動就出發追趕。但是獻忠的馬頭沒動,他左手勒緊馬韁,右手仍然攥著大鬍子,既沒有往下猛一捋,也不鬆開。
李自成讓他的烏龍駒在曉色中得得西行,但並不策馬飛奔。張可旺和徐以顯的突然出現而且帶了那麼多的人馬,使他非常懷疑,不過他也看出來,張可旺的出現也讓獻忠感到意外,可見獻忠原沒有黑他的心。因為他是這樣判斷,所以他寧肯冒點危險,也不奔馳太快,致引起獻忠疑心。他明白,如果那樣,不但昨晚同獻忠會見的收穫將化為烏有,連他自身和一干人眾也會有性命之虞。
醫生和闖王並轡而行,也深為眼前的情形擔心。他悄悄地對自成說:「闖王,好像徐以顯和張可旺不懷好意,你可覺察到了麼?」
闖王點了一下頭,微微一笑,說:「有些覺察,不過不要緊。敬軒縱然變卦也不至變得這樣快。咱們的弟兄要沉著,緩轡前進,不要露出來慌張模樣。」
他說這後一句話是要兩位小將和親兵們聽的,所以稍微把聲音放大一點。果然,大家雖然情緒十分緊張,卻不再用鞭子催趕馬匹。
醫生又問:「闖王,你原打算在敬軒這裡歇息兩三天,怎麼同敬軒一見面就急著走,是看出敬軒不可靠呢還是因為官軍在谷城的耳目眾多?」
「官軍的耳目眾多是一個原因,另外,另外……」
「另外是看出來八大王不可靠?」
「不是。我倒是覺得敬軒的那位搖鵝毛扇子的軍師,生得鷹鼻子鷂眼,不是個善良傢伙。昨晚在酒席筵前,這傢伙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安,說話很少,分明是范增[1]一流人物。所以我想,既然大事決定了,此行的目的已達,在此多停留沒有好處,不如走為上策。」
「走得好,走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有一個料不到,連老本兒就賠上了。」
「為著大事,有時也不能不冒幾分險。我要是聽補之他們的話不親自來一趟,敬軒就不會有決心明年麥收之後起事。」自成說到這裡,心中感到愉快,又加了一句,「看起來,擔一點風險是值得的。」
到一個村子外邊,自成回頭望望,覺得已經走了大約三里多路,而張獻忠等一群人馬仍然站在三岔路那裡向他們張望,他心中更加斷定張可旺和徐以顯的來意不善,而獻忠正在猶豫。他沒有流露出驚恐不安的神色,等轉過小村莊,才狠狠地在烏龍駒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當李自成一干人馬走進小村時,張獻忠向他們最後望一眼,反對殺害自成的想法佔了上風。目前,他自己的力量還不夠強大,需要同別人配合作戰才能夠對付官軍,打開新的局面。如果殺了李自成,會使羅汝才等許多人對他寒心,沒有人敢同他合夥,剩下他一個巴掌就拍不響了。想到這裡,他的心頭一震。他又想,清兵在關內不會停多久;清兵一退走,洪承疇和孫傳庭還會領著人馬回來,說不定還會調來很多邊兵。如果幹掉自成,他自己更不好應付……
「對,留下自成!」他在心裡說,「留他在陝西拖住官軍的一條腿吧!」
「大帥,還在猶豫麼?」徐以顯問,隨即給張可旺使個眼色。
「快動手吧,萬不可放虎歸山!」張可旺催促說,同時把韁繩一提,使自己的馬走到前邊。
張獻忠把眼睛一瞪,把手中的大鬍子向外一拋,嚴厲地說:
「旺兒,做什麼?媽的,這樣性急!……進城!進城!」說畢,他勒轉馬頭,把鐙子一磕,向浮橋奔去。
張可旺和徐以顯互相看看,不敢違抗,沮喪地勒轉馬頭,慢慢地把寶劍插入鞘中,隨在獻忠的背後往浮橋奔去。
漢水上閃著金浪。洪流向東去,人馬向西行。不過大半個時辰,便到了老河口鎮外。李自成帶著隊伍從鎮外繞過,免得招搖。
當隊伍在老河口以北幾里遠橫越朝山官路時,一個香客的口音引起尚炯的注意。他停住馬把香客打量一眼,見他穿著一件很破的紫花布短尾巴棉襖,戴著一頂在當時北方下層社會中流行了短短幾年的一種小帽。這種小帽因帽簷低得遮住眉毛,使別人看不清他的臉孔,而被叫作「不認親」。特別引起尚炯注意的是,當時一般人的大襟扣子都是向右扣,只有寶豐、郟縣和盧氏一帶山裡人的大襟向左扣,保留著上古某些民族「左衽」的遺風。一種同鄉的感情從醫生心頭油然而生,便在馬上堆著笑容問:
「老鄉,貴處可是寶豐一帶?」
「不敢,小地方就是寶豐。」香客恭敬地站住回答,因為知道是同鄉,也不怎麼害怕。
「我是盧氏人,」尚炯說,「咱們相離不遠。」
「那可是不遠,近同鄉哩!」香客笑著說。
「咱那一帶災荒怎麼樣?」
「唉,大災啊,不能提啦!」
香客簡單地把家鄉的災荒情形說了說,但他說比起南陽府十三州縣來還算輕一些,就怕明年春天會要餓死不少人。尚炯嘖嘖地歎息兩聲,又問:
「寶豐縣有一位牛舉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
「他如今可在寶豐?」
「聽說他在幾個月前進京了,怕沒有回來吧。」
「進京了?進京做什麼?」
「聽說是為打官司的事。」
「打什麼官司?同誰打官司?」
香客看他問得這麼關心,知道同牛舉人不是泛泛的交情。可是他實在回答不了他的問題,只好抱歉地喃喃說:
「咱,咱是鄉下莊稼人,不清楚城裡的事。咱的鄰村有牛舉人的一家佃戶,咱只是聽說一個荒信兒,沒有多打聽。」
尚炯不再問下去,對香客笑一笑,鞭子一揚,繼續趕路。
當他同香客說話時,李自成也停下來聽他們說話。這時他在馬上回過頭來問:
「子明,你打聽一位什麼牛舉人?」
「啊,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極有學問,極有作為,可惜時運不佳,困守家園,不得一展抱負!」
自成連忙問:「什麼名字?」
尚炯把韁繩輕輕一提,使他的馬緊跑幾步,同闖王並馬而行,然後說:
「此人姓牛名金星,字啟東,原籍盧氏,寄居寶豐。他是天啟丁卯舉人,一次會試不售。原來也不屑於搞八股這套東西,倒是很留意經濟,對於天下山川形勢,古今治亂之理,瞭若指掌。我同他是少年同窗,自幼就對他十分敬佩,所以每遇到那一帶同鄉,總想打聽他的消息。」
「這麼說,定是一位有真才實學的人了?」
「確實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牛啟東素不喜章句之學,認為那是腐儒偽裝道學的幌子,駔儈謀求功名利祿的階梯,無關乎國計民生。加上倜儻不羈,疾惡如仇,因此不諧於俗,一肚皮經邦濟世的學問無人賞識,無處施展。」
「多大年紀?」
「他中舉的那一年是二十九歲,如今正是不惑之年。」
闖王頻頻點頭,沒再作聲。過了一陣,他歎息說:
「唉,我們要是能得到這樣的人才就好啦!」
「那當然太好啦。」
說話之間,他們從光化城外走過去三四里遠,在一個荒涼的紅土崗坡前遇見了獻忠贈送的那隊人馬。為首的小校名叫王吉元,鄧州人,約莫二十出頭年紀。李自成問了王吉元的家中情形,又對弟兄們說了些慰勉的話,賞了點零用錢,繼續趕路。
這天中午,他們在淅川縣和光化縣交界處的一個山村裡停下打尖。當士兵們忙著燒水做飯的時候,闖王同老神仙在村邊散步,走進一座破敗的關帝廟中。關公的泥像塑得很不好,肚子過於肥大。他的左手拿一本《春秋》,右手拿一把打開的折疊扇。扇子上寫著幾行惡劣的草書,上款題「雲長二兄大人雅屬」,下款題「愚弟諸葛亮拜書」。看了這兩行題款,兩個人都忍不住大笑起來。走出廟門以後,自成收了笑容,咂一下嘴唇,說:
「子明,我很想派人去北京一趟,可是在馬上想了很久,想不出一個合適的人。」
「派人去北京做什麼?」
「你看,咱們不能老住在商洛山裡不動,喘喘氣還得大幹,不幹出個名堂來不會罷手。咱們應該多知道一些朝廷的虛實情形。坐井觀天,蒙在鼓裡,怎麼行?」
「你說得十分對。幹大事、創大業的人就該如此。可是派誰去呢?」
「是呀,就是缺乏一個合宜的人!」停一停,李自成猶豫地望著醫生的眼睛問,「老兄,你辛苦一趟行不行?」
尚炯怔了一下,隨即明白闖王確實想派他去北京一趟。他高興地說:
「行!行!只要你覺得我辦得了,我馬上就去!」
「可是目下正是天寒地凍時候,路上太辛苦了。」
「只要穿暖一點,天冷怕什麼?哎,小事!」
闖王大喜,說:「既然老兄不怕辛苦,我就重重拜託啦。」說畢,連連拱手。
尚炯趕快還揖,問:「什麼時候動身?」
「等咱們回到老營後詳細計議,自然是越早越好。」
尚炯因接受了這麼一個重要的使命,感到滿心快活,拈著鬍子說:
「到了北京,說不定會找到我的那位同窗哩。」
「要是你看見這位牛舉人,請代我致意。」闖王沒有敢說出他希望請牛舉人來參加造反,因為他知道在目前情形下,那班舉人、進士還瞧不起起義部隊,認為他是「賊」。
「我一定代闖王致意。」尚炯回答說。他有意把牛金星請來同闖王合作,但又不敢奢想,所以話到口邊沒有吐出。
尚炯沒有家。他的家世清寒,父母和妻子早死了,也沒兒子。年輕時候他喜歡擊劍、賭博、嫖妓、結交江湖朋友。後來為打抱不平,得罪了地方豪紳,從盧氏縣逃出,在晉南平陽府一帶行醫。崇禎六年冬,高迎祥率領農民軍從陝西進入晉南時,他被朋友慫恿,參加進去。由於農民軍對醫生特別尊敬,而他又是個慷慨豪爽的人,所以在軍中如魚得水。崇禎八年滎陽會議以後,他就一直跟著李自成。他的家是世代祖傳外科,加上幾年來每到一地他就向老年人和僧、道異人們訪問請教,搜集各種單方和秘方,再加上他在軍隊裡積蓄了極其豐富的治療經驗,因此醫術大進。幾年來他把部隊看成了自己的家,把徒弟、士兵和孩兒兵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他熟識的農民軍領袖愈多,愈覺得李自成非同小可,特別是近兩年來,他看見自成正像樹上的果子一樣,更加成熟。他對自成滿懷敬愛和忠貞,把他的事業看成了自己的事業。他暗暗地想,如能在北京找到牛啟東,把李闖王對他仰慕的意思告訴他,為日後拉他來輔佐闖王打天下埋個伏線,該有多好啊!
幾天以後,他們這一起人馬回到商洛山中。成群的將士們出村迎接,像迎接久別的親人。這些人中,有不少新回來的將士和孩兒兵,但沒有看見高夫人和劉芳亮,闖王不禁暗自失望。正在這時,忽然從人堆中走出來一個道士,緇衣黃冠,鬚眉疏朗,皂靴上還帶著征塵,向自成拱手笑道:
「闖王,你看不出來是我吧?」
自成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哈哈地大笑幾聲,走近去抓住道人的一隻胳膊,大聲說:
「啊呀,我簡直認不出來是你啦!你從哪兒回來的?」
「從崤山裡邊,剛到,還沒有來得及換衣服哩。」
「都是誰在崤山裡邊?」闖王放低聲音問,不禁心有點跳。
「夫人同劉將爺都在那裡。他們特意派我來商洛山中找你,請你不要掛念。這裡人多,到老營我再細稟。」
「走,快跟我去老營!」
闖王回頭來看看尚炯。醫生只是笑,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
[1]范增——秦末人,為項羽謀士,尊為亞父。在鴻門宴上力主殺劉邦,未被項羽採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