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日仍然密雲不雨。高夫人一早就帶著雙喜、張鼐和一群男女親兵離開老營,去商州附近察看敵人動靜,同時看一看義軍的防守部署。
李自成昨夜因同高夫人商量迎敵之策,深夜未眠,上午又去探望正在發燒的高一功,回老營後十分睏倦,倒頭便睡。當他睡得正酣的時候,被一陣很不尋常的爭吵聲驚醒了。
爭吵聲是從二門外邊傳來的。兩個人的聲音小,隱隱約約地難以聽清,另一個人卻聲音蒼老,粗聲粗氣,怒不可遏。
「你們這群小王八蛋,老子跟隨闖王造反的時候,你們還在穿開襠褲子玩尿泥哩,今天敢擋住老子進去見闖王?你們連胎毛還沒褪,敢對老子打官腔,真是豈有此理!閃開!尿泡尿照照你們的影子!」
兩個聲音懇求說:「王大伯,你老莫高聲嚷叫,驚醒闖王……」
「老子有緊急事,偏要叫醒闖王。你們還要擋老子的駕,休怪老子的拳頭不認人。給闖王知道了,他也會用鞭子教訓你們。閃開路!……」
李自成完全清醒了,知道是誰在吵嚷,於是忽地坐起來,跳下床,來不及穿上鞋,一邊趿拉著鞋子往門口走一邊說:
「快進來吧,長順。我正想找你來,你來得正好。」
王長順已經推開那兩個年輕人,打算不顧一切往裡闖,猛然聽見闖王的聲音,看見闖王出現在堂屋門口,不禁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吃驚。但看清闖王並未生氣,臉上掛著笑容,就馬上放心了。他連二趕三走到堂屋門外,說道:
「闖王,莫怪我老不懂事,故意驚了你的駕。我可是有幾句要緊話要向你稟報。」
「趕快進來坐下說話吧,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自成轉望跟在王長順背後的兩個年輕親兵,臉色忽然變得很嚴峻,責備說,「我不是囑咐過多次麼?只要是咱們老八隊的老人兒,不管是誰,隨時來見我都行。何況長順是跟隨我十年的老弟兄,你們敢不讓他進來見我?這還了得!李強在哪兒?」
王長順趕快說:「請闖王息怒,他倆沒有一點錯。是咱們尚神仙來了一趟,囑咐李強,任是天王老子地王爺親臨,也不許打擾你睡這一覺。剛才他們告我說:在我來之前,明遠將爺也來看你,聽李強一說,人家回頭就走了,不像我這樣不知天高地厚。他們沒有錯。要我王長順是你的親兵,也一樣聽從老神仙的話,別說不許一個人進來打擾你,連一個蒼蠅也不許飛進二門。」
闖王又對親兵們厲聲說:「明遠到哪裡去了?快快替我請來!」
正在這時,李強走進二門,膽怯地回答說:
「明遠去看望總哨劉爺,我送他到寨外。他說他看了劉爺就回來,要在老營吃過晚飯走。」
闖王把王長順叫進堂屋,隨即命親兵們去吩咐伙房替長順弄東西吃。王長順趕快對李強說:
「我早飯已經吃啦,就是一路馬不停蹄地跑,你們快替我把馬飲飲,端一碗井拔涼水給我。」他笑著加了句,「原來我就口乾舌渴,剛才跟你們吵嚷幾句,越發他娘的喉嚨眼兒冒火。」
堂屋門後的大瓦壺裡盛有甘草桔梗茶,壺口上坐著一口小黑瓦碗。闖王隨手把瓦壺提來給王長順,說:「喝這個,也是涼的。」王長順不用小碗,雙手抱起大瓦壺,探著上身,仰起脖子猛喝,喉嚨裡發出咕咚咕咚的連續響聲,茶水從兩邊嘴角流出,撲嗒撲嗒地滴落地上。他把大半壺甘草桔梗茶喝乾了才痛快地噓口長氣,放下壺,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和鬍子上的水珠,笑著說:
「有這麼一壺冷茶,給我朝廷老子我也不做!」
王長順正要向闖王稟報一個重要軍情,忽然從老營外傳過來一陣馬蹄聲,隨即看見中軍吳汝義匆匆地走進院來。闖王說:
「長順,你等一等,讓我先聽聽子宜的稟報。你不要動。我同子宜談的話不怕你聽。」他轉向走近來的中軍問:「子宜,眉目如何?」昨天上午,吳汝義和馬世耀奉闖王命離開老營山寨,同本地起義頭領牛萬才、孫老等分頭奔走,號召老百姓隨闖王抵禦官軍。從昨天中午開始,從老營的山寨往西,往北,往南,大約二十多里以內,山路上奔著急使,村子裡敲著銅鑼,荒山僻嶺中間到處飛送著粘有雞毛的傳單。儘管商洛山中人煙較稀,病的又多,但是不到黃昏就召集到四五千人,分在幾個地方集中。其中有一部分是隨義軍打過仗的,從中挑選了四百人,由孫老率領,連夜動身,開赴白羊店。又經過嚴格挑選,留下一千二百人,連同那已經開往白羊店的四百人,統稱為義勇營,由牛萬才和孫老做正副頭領。吳汝義和馬世耀幫助牛萬才將一千二百人的隊伍整編好,確定了大小頭目,忙了一夜。早飯以後,馬世耀留在義勇營中,吳汝義奔回老營覆命。
聽了稟報,李自成十分滿意,說:「近幾天謠言很多,光吹噓官軍如何勢盛,咱們如何勢弱。你囑咐牛萬才們,好生把弟兄們的士氣鼓得足足的,莫聽謠言。咱們雖然人數少,可是佔了地利,以逸待勞,上下一心,絕不會叫官軍佔了便宜。」
吳汝義說:「謠言確實很多。昨天不知是什麼人造的謠,說你的病又重了,燒得昏昏迷迷,不省人事。」
「你沒有對大家說我的病已經好了?」
「我說了。可是謠言太盛,大家看不見你的面,總不肯信。」
「看起來我得騎馬到各處走走啦。唉,你們總是不讓我騎馬出寨!」
「老神仙昨晚還對夫人和我說,你的身體還很虛弱,病沒有完全好,千萬不能讓你騎馬勞累。他說,大病之後,勞復了不是小事。他還說……」吳汝義沒有說出口,苦笑一下。
「他還說什麼?」
「他,他說,即令商洛山守不住,也要讓你坐在轎子裡,大家保護你突圍。」
自成用力將腳一跺:「胡扯!你們就知道聽子明的話!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莫聽他的!你現在就去新弟兄們那裡,告訴大家說我的病已經好啦。傳下去我李闖王的話:莫說是鄭崇儉老狗親自來,即令是老天爺叫天塌下來,我也能率領將士們把天頂起來,絕不會有突圍的事!」
吳汝義走後,闖王喝了半碗冷茶,向王長順笑著問:
「老王,你要告訴我什麼軍情?」
「闖王,咱們的軍心有點不穩啦,你可知道麼?」
「你怎麼知道軍心有點兒不穩?」闖王小聲問。雖然他對全軍的情形相當清楚,猜到了王長順的話頭所指,但心中仍然不免驚疑。
「昨天我去清風埡給黑虎星的人馬押運糧草,在他們那裡住了一夜,聽那裡的弟兄們私下嘀咕,說有人得到確實音信,黑虎星不回來了。闖王,要是果真黑虎星一去不回,他留下的那些將士也會拉走。在目前這個節骨眼兒上,咱們可不能大意!」
闖王沒有馬上說話,心上打了幾個轉,然後含著微笑問:「長順,據你看,黑虎星會不會一去不回?」
「我看……他八成是不回來了。」
「怎見得?」
「俗話說老鴰野雀旺處飛。如今他看見咱們困在此地,有翅難展,他自然要另打主意,不肯回來。」
李自成臉上掛著微笑,心中卻在認真琢磨著王長順所說的事。黑虎星在五月初帶回來的三百人,近來駐紮在老營以南三十五里的清風埡,是通往武關和龍駒寨的一個險要山口。一個半月前,黑虎星因見闖王的義軍半在病中,能作戰的人員太少,稟明闖王和高夫人,跑回鎮安縣境,號召眾家桿子共約一千五百多人來投闖王,駐紮在石門谷,又名石門鎮。這地方屬於藍田縣境,距李自成的老營將近一百里,是抵禦藍田官軍從北路進攻商洛山的第一道重要門戶。這新來的一千五百多人名義上由黑虎星率領,實際上他交給兩個同他換帖的桿子首領竇開遠和黃三耀招呼。二十天前,他得知母親害病,重回鎮安家鄉。李自成深知黑虎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硬漢子,商洛山中的處境越艱險他越會回來,只是他至今沒有派人送回音信。近來由於黑虎星杳無消息,駐紮在清風埡的三百名弟兄紛紛猜疑,軍心浮動。這情形李自成在昨天已稍有所聞,王長順的報告證實了確有其事。他近來還聽說,駐紮在石門谷的桿子軍紀很壞,不聽從竇開遠的約束,有一部分人打算拉走。李自成不得已於六天前命令駐紮在大峪谷的李友率領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往石門谷,與桿子協同防守。現在聽了王長順的稟報,他既擔心南邊的清風埡,也擔心北邊的石門谷,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不安神色,含著微笑說:
「長順,你莫要隔門縫看扁人,也不要聽信清風埡弟兄們的胡言亂語。我昨天晚上得到黑虎星派人捎來的口信兒,說他幾天內就會回來。過幾天你就會知道黑虎星到底是赤金還是黃銅。」
王長順快活地說:「既然黑虎星已有口信兒捎到,我就放心啦。」他又想了想,接著說,「唉,闖王,我不怕你心煩,還有個情況要向你稟報。」
「說吧,是什麼?」
「近日,風聲一緊,有不少人沉不住氣,在背後瞎嘀咕,說咱們的仗難打,擔心翻船。」
「為什麼擔這號心?」
「他們說,去年冬天咱們奔往潼關南原時,男女老少有一萬多人,輕彩號也能打仗;可是如今將士們病了大半,不算桿子,能打仗的不足兩千人。這且不講,最要命的是你同總哨劉爺都病了,幾位大將,只剩下兩位沒病倒。其餘戰將,沒有害病的三停不到一停。人們說,沒有柱子和大梁,光有檁條、椽子、瓦,頂屁用,天好的房子也撐不起來。你瞧,還沒有看見敵人影兒,他們就先存個敗的意思,心中驚慌。闖王,我跟著你天南海北闖了十來年,大風大浪過了七十二,可不能在這商洛山中翻了船。請你下令:目前大敵當前,有誰敢再說一句喪氣話動搖軍心的,砍他的腦袋。闖王,事不宜遲,你得趕快想辦法穩定軍心,準備迎敵。商洛山地勢險要,只要大家沉住氣憑險死守,我不信官軍能佔到便宜!」
李自成被這位老弟兄的話深深感動,點頭說:「你說得很是。我馬上想辦法穩定軍心。長順,別看咱們目前吃了瘟疫同瘧疾的大虧,可是我包管咱們在商洛山中翻不了船!我雖說病了很久,可是如何迎敵作戰的事,早就準備好了。」
「闖王,我不是擔心官軍來犯,是擔心有些弟兄們的心不穩,官軍沒來犯就暗中驚慌。」
「我會叫他們一個個遇見官軍像猛虎一樣。咱們老八隊如今剩下的這點老根兒都是鐵漢子,經得起艱難困苦,大風大浪。像沙裡淘金淘出來的這些人,只要我的大旗往前一指,前邊有刀山火海他們也敢闖。」
王長順同一般老八隊的老弟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管在什麼時候都相信李闖王,他說出一句話就如同在他們心上立了一通碑。剛才來的時候,王長順的心上十分沉重,如今頓覺輕鬆,眼前的烏雲散開大半。關於闖王將如何迎敵,那是軍機,他不打聽,反正闖王自來說話是鐵板上釘釘,不放空炮。他從門檻上站起來,正要退出,闖王忽然站起來,走近他身邊,小聲問:
「長順,你要往石門谷押運糧食麼?」
「要去,總管已經吩咐下來,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門谷押運糧食。我想夜間涼爽,又有月亮,現在去睡一陣,三更以後就起身。」
「夜裡上路也好。一連兩天,老營裡不得石門谷的音信。我聽說黑虎星招來的那些桿子們紀律很不好,很擔心會鬧出事來。你的人緣熟,到那裡看看情形,倘有三長兩短,速速回來稟報。」
「闖王,既然這樣,我二更就押著騾馱子動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麼時候?還想安逸!」
王長順走後,李自成心中更加煩悶。他知道,由於他害病日久,外邊一度傳說他死了,後來這謠言雖然漸漸平息,卻一直傳說他臥床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人心驚慌,軍心也有點不穩,他必須騎著馬出寨走走,安定眾心。吃過午飯,停了一陣,李強怕他疲累,勸他睡陣午覺,沒想到他站起來吩咐說:
「趕快備馬,多帶幾個親兵隨我出寨。」
李強大吃一驚,勸阻說:「你的身體還沒復原,萬一勞復了……」
「別囉唆,趕快準備出發!」
「老神仙說幾天內千萬不能讓你騎馬出去。」
「我是闖王,他老神仙也得聽我的將令!」
李強不敢違拗,為自己沒辦法勸阻闖王而心中歎息一聲。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藍色鑲邊單箭衣,戴一頂在鄉下常見的莛子篾[1]編的涼帽,又從牆上取下花馬劍和箭袋掛在腰間。知道自己病後無力,他取一張高夫人常用的軟弓背在身上。裝束完畢,他又吩咐李強拿一些散碎銀子和幾串制錢[2]裝在馬褡子裡。他深知老百姓對於不同制錢的愛憎心情,看見李強取出的制錢不好,命他趕快換成好的。片刻過後,二十幾個精壯的小伙子集合在他面前。他縱身上了烏龍駒,鞭梢一揚,衝在前邊,說了一聲:「起!」一陣馬蹄聲響出山寨。
李自成率領親兵們來到一座小山腳下。這兒地勢險要,小路旁有三間草房和一個箭樓,駐紮著一小隊義軍,是一個盤查奸細和保衛老營背面的重要關卡。隔著一道深溝,約莫一里多遠,是一座殘破的大廟和兩百多間茅庵草舍。這裡駐紮著今早開來的義勇營,馬世耀和牛萬才也駐在這裡。從義勇營去老營山寨,也要從這一道關卡通過。
守關卡的小頭目和二十幾名弟兄一見闖王來到,大出意外,蜂擁奔到闖王馬前,顧不得插手行禮,圍著馬頭,爭著問候他的身體。有三個弟兄在溝對岸砍柴。其中有一個人從林莽中探頭一看,看見是闖王騎在烏龍駒上,大聲叫道:「闖王來了!闖王來了!」另外的人們聞聲跳出,同時歡呼:「是闖王!是闖王!闖王來啦!」他們扔掉鋸子、斧頭,跳躍著奔過橋來。一個弟兄大聲說:
「闖王,今天看見你騎馬走出老營,就像是連陰了兩個月,忽然看見日頭從東邊出來啦。只要有你闖王在,官軍就是比我們多十倍,我心上一點不含糊。」
另一個插話說:「就是他們多二十倍,也不會嚇掉咱一根汗毛!」
那分散在幾個地方的義勇營弟兄們聽說闖王來到,亂紛紛走出樹林,也是一邊跑一邊歡呼:「闖王來啦!闖王來啦!」牛萬才很想使弟兄們整好隊去迎接闖王,大聲呼喊著叫大家不要亂跑,但是在這一刻,誰也不肯聽從他的呼喊。他先對馬世耀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法,又望著左右的夥伴笑一笑,也朝著闖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別人更快。有些人雖然隨著別人往前跑,但心中還多少有些懷疑:昨天還聽到謠言說闖王病重,怎麼會突然騎馬來到這裡?莫非是別人吧?等他們過了林木蔥蘢的土丘,看清楚那匹特別高大的深灰色駿馬上騎著的大漢時,不由得叫出來:「是闖王!是闖王!」同時眼睛裡充滿了歡喜和激動的熱淚。
李自成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都往他這邊跑,便趕快跳下馬,大踏步迎上去。李強留下四個親兵照顧戰馬,率領著二十名親兵緊跟在他身後。李自成過橋去走不遠便被最先跑到的義勇們包圍起來,愈圍愈厚,擁著他向廟前走去。牛萬才怕人們擠到闖王身上,一面用兩手分開眾人往前走,一面大聲叫:「不要擠!不要擠!」他滿頭大汗來到闖王面前,行個插手禮,質樸地說了一句:
「闖王,你病好啦。」
李自成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心中同樣激動,向全場望了一遍,笑著說:「弟兄們,官軍快要來進犯啦,這一回要打個大仗。你們大家原是做莊稼的,種山場的,打獵的和燒炭的,乍然上戰場,矢石如雨,炮火紛飛,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眨眼就有死傷,心中害怕不害怕?」
人們笑著搖頭,但不說話。有誰在人群中小聲說:「打仗總得死傷人,是孬種就不會來,害怕個屁!」這話引起來一陣笑聲,連李闖王和牛萬才也笑了。自成看見這說話的是個二十二三歲的青年莊稼漢,他因為在闖王面前不自覺說了粗話,滿臉通紅。闖王用讚賞的眼光望著他,問:
「小伙子,聽說官軍人馬眾多,你真的一點都不怯麼?」
小伙子的臉越發紅了,靦腆地回答說:「人家要來奸擄燒殺,血洗商洛山,咱怯有啥用?咱越怯,人家越凶。人都只有一條命,流血一般紅。大家齊心跟他們拼,他們就凶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還要看肯不肯捨命上前。」
自成說:「你說得好,說得好。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我叫白旺。」
自成問站在他身邊的牛萬才:「他打過仗麼?」
牛萬才回答說:「六月初他跟著我打過官兵,是個有種的小伙子,所以我現在叫他做個小頭目。」
「既然是個好樣的,往後好生提拔他。」說畢,他又望著大家,「大伙弟兄們,我李自成已經造反十餘年,你們如今也隨著我造反了。既然咱們敢造反,就得豁出去,把打仗當作喝涼水,白刃在前連眼皮也不眨。剛才白旺說得很對,打仗不光靠人多,還要看肯不肯捨命上前。這就是俗話常說的:兩軍相遇勇者勝。」
有人憋不住衝出一句話:「頭落地也不過碗大疤瘌!只要有你闖王領頭兒,別說打官軍,咱連天也敢戳幾個窟窿!」
自成點頭,哈哈大笑,說:「對,說得對!我從前是闖將,如今是闖王,別的沒長處,就是敢闖。時機來到,別說我敢把天戳幾個窟窿,我還敢把天闖塌,來一個改天換地!你們說靠我領頭兒,可是我也靠你們大家相助。俗話說:獨木不成林,一個虼蚤頂不起臥單。倘若沒有你們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縱然有天大本領,也是孤掌難鳴。這次咱們抵擋官軍進犯,只能勝,不能敗。勝了,大家都好;萬一敗了,商洛山就要遭一場浩劫,遭殃最苦的還是百姓。只要咱們大家齊心協力,就是來更多的官軍,我們也一定能殺敗他們!」
李闖王的話說得很簡短,但是充滿著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們的心坎上。他的面前,人頭攢動,群情振奮。他又說了幾句慰勞和鼓勵的話,向大廟走去。義勇營的弟兄們蜂擁跟隨,都回到廟門前邊。他看了看弟兄們在大廟中和一些草房中住的地方,向馬世耀和牛萬才囑咐幾句話,然後回到溝南岸,同親兵們跳上戰馬,向送過橋來的牛萬才和一群大小頭目們揮鞭致意,催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里多路,他在馬上回頭一望,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仍站在廟前高處和橋頭望他。
李自成同親兵們邊射獵邊向前走。他們射死了十來只野雞和幾隻兔子,掛在馬鞍後邊。
又走了兩三里路,穿過一片漆樹林,從灌木林中驚起一隻公獐子。李自成的馬比較快,像閃電般地追上去,弓弦一響,那獐子頭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幾乎同時,親兵們又從深草中趕出來兩隻獐子,向左逃跑。自成把韁繩輕輕一提,烏龍駒繞個弧線,截住獐子去路。兩隻獐子因四面有人,驚慌發愣,不知如何逃生。自成舉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隻母獐和一隻不足月的小獐,心中一動,不忍發矢。那只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猶豫一下,隨即帶著小獐躥過馬前,又躥過小路,向一片灌木林中逃去。一個親兵正要策馬追趕,被闖王揮手止住。他無心在此地久留,帶著親兵們上了小路。忽然望見路旁灌木林叢中有人影一閃,闖王勒住馬大聲喝問:
「那誰?出來!」
從灌木叢中走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穿著半舊藍色夏布長袍,跪在馬前連連磕頭,懇求饒命。自成問:
「你是哪村人?藏在這兒幹什麼?」
「回闖王的話,小的是前邊不遠曹家嶺的人,因看見闖王來到,一時害怕,躲藏起來。求闖王饒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麼的?叫什麼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向在宋家寨做小買賣。因家中有個六十歲的老娘,染病在床,沒人侍候,特意回家來侍候母親。」
自成猛然想起來曹家嶺有一個曹子正,家中薄有田產,不務正業,依仗宋家寨的勢力,在鄉下欺壓良民,做了許多壞事。今年正月間因怕義軍殺他,逃到宋家寨去了……莫非就是他麼?他把此人又通身上下打量一眼,冷不防大叫一聲:
「曹子正!」
「是,闖王。……啊,我不是曹子正,我是曹老大。曹老大。」
自成冷笑一聲,說道:「你再不說實話,老子活剝了你的皮!我問你,你從宋家寨回來做什麼?」
「小的實實在在因老娘臥病在床,回來侍候。你看,這是我替老娘帶的藥。」
他的手中確實提了兩包藥,而闖王也知道他確實有老娘住在曹家嶺,還聽說他平日什麼壞事都做,卻偏偏對寡母有一點孝心,可是闖王決心殺他,問道:
「有許多百姓告你的狀,你知道麼?」
曹子正叩頭哀告:「求闖王饒我一死。我母親熬了幾十年寡,膝下只有我一個兒子,如今她又正在害病。闖王殺了我也就是殺了她。請闖王高抬貴手,饒我這條狗命。以後我絕不敢再做一件對不起鄰里的事。倘若我再做一點壞事,甘願剝皮實草[3]。」
「不。我今天饒了你,以後就找不到你了。李強,把他斬了!」
曹子正叩頭流血,哀求饒命,並且說道:「闖王,我剛才看見你對獐子尚有惻隱之心,不忍殺死母獐。你把我也當作獐子吧,當作畜生吧。你今日殺了我,我娘明日必死。你行行好吧,權當我是一個畜生吧。」
闖王說:「可惜你不是畜生。我不殺獐子,它不會禍害鄰里。我不殺你,善惡不明,禍害不除。李強,快斬!」
當李強將曹子正拉到幾丈外跪下,正要揮劍斬首時,闖王忽然叫將曹子正帶回,神色嚴厲地審問:
「曹子正,眼下官軍就要大舉進犯,人心驚慌,你暗中回來做什麼?」
曹子正跪在地上,一口咬死他是回家來看他的老娘。闖王又問:「你是怎麼過了射虎口的?」
「回闖王大人,沒走射虎口。小的向北繞了二三十里,走一條人們不知道的懸崖小路回來。實際上沒有路,有些地方用繩子往下系。」
「你離開宋家寨時,宋文富對你怎麼囑咐的?實說!」
曹子正猛一驚,連連磕頭說:「我沒有見到宋文富。他什麼話也沒有對我說。我是回來看老娘的,看老娘的。我對天發誓,決不說半句謊言……」
闖王因風聞有幾個被他破過的山寨十分不穩,所以對曹子正在這時候回來的事越想越疑。他望著曹子正冷笑一聲,說:
「不叫你吃點苦,你決不會老實招供!」他轉向李強吩咐,「派兩個弟兄將他押到老營,等我回去仔細審問!」
李闖王決定趕快去麻澗看看,就轉回老營審問曹子正。從這裡往麻澗,要比從老營直接去多繞道十幾里。但是這樣繞道,可以多經過一些有人煙的地方,讓老百姓看見他確實病好了。
麻澗原駐有幾百義軍,如今凡能打仗的都調往白羊店去,留下的都是病員、眷屬,以及田見秀和袁宗第的少數親兵。山街上十分蕭條,留在街上的也多是老人、病人、婦女和兒童,能夠下地做活的都不在家。這裡因為每日過往人多,消息靈通,而許多謠言也常常是從此地傳開。自成在街中心下了馬,立刻就有害病的弟兄、眷屬和老百姓圍攏上來。他叫李強把沿途獵獲的野味分給病員和眷屬,自己又從馬褡子裡掏出來一些散碎銀子和十幾串制錢,交給本街管事人散給窮苦和有病的百姓。一個老頭子拿到一大把制錢後,端量一陣,感慨地說:
「唉,看看闖王爺散給咱們的這些錢,真是實心實意待咱窮百姓,沒有半點兒虛假!」
原來,明代由朝廷(寶泉局)所鑄的錢,俗稱黃錢,也稱京錢;由各省所鑄的錢,錢小而薄,且往往因銅的質量壞而帶有麻子,俗稱皮錢。崇禎年間,黃錢和皮錢在市面的實際比價相差很遠,例如當黃錢七十文值銀子一錢時,皮錢一百文才值銀子一錢。崇禎因財政困難萬分,不得不濫行鑄造,「崇禎通寶」的質量愈來愈差。江南如全國聞名的棉布產地嘉興一帶,民間拒絕使用崇禎錢。近兩三年來鄉下百姓看見的多是皮錢,現在看見闖王散給眾人的錢都是厚墩墩的萬曆和天啟黃錢,別說沒有外省皮錢,連近一二年的「崇禎通寶」也很少,說不出有多麼喜歡。一位老婆婆拄著枴杖,拉著孫子,顫巍巍地走到闖王面前,把他的臉色打量打量。自成久病之後,本來臉色發黃,但因身體虛弱,騎馬在崎嶇的路上奔跑,不免臉頰發紅,汗津津的。老婆婆看不清楚,只以為他已經完全復原,高興地說:
「闖王,只要你的病已經好啦,我們的心就放下啦!你是窮百姓的救命恩人,老天爺會看顧你哩。」
自成恍然記起,在去冬破張家寨的前一天,他在老營附近集合的亂紛紛的人群中曾經見過這奶孫二人。他笑著問:
「從張家寨運回來的糧食,他們分給你了吧?」
「分給啦,分給啦。要不是那一回分到一些糧食,春天你闖王又放賑,莫說我這把老骨頭早已保不住,連我們三門頭守的這棵孤苗兒也不會活在世上。老天爺怕人煙稠了擠破世界,隔些年就降一次大劫,剔剔苗兒。要人們死得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十字路口擱元寶沒人去拾,老天爺才肯收劫。你闖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福大命大。俺們這一帶山裡人得了你的福,老天爺另眼看待。雖說瘟神也撒了瘟毒,病倒的人像地裡躺的麥個子一樣,可是死得不算多。萬曆末年有一次傳染瘟症,比今年還凶,許多家都死絕啦。如今多虧你闖王爺福星高照……」
老婆婆正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說,旁邊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在母親懷中一乍驚醒,哇一聲哭了起來。瘦弱的母親一邊輕拍著孩子的臀部,一邊柔聲地哄著說:「乖乖別哭,別哭。你看,闖王來啦,打富濟貧的闖王來啦,窮人們的恩人來啦。」
但孩子並不懂母親的話,依然大哭不止。母親無可奈何,嚇唬他說:「你還哭!瞧,官軍來啦,快別作聲!」
小孩子恐懼地睜眼望一下,趕快把臉孔深深埋在母親懷裡,不敢再哭。闖王哈哈地大笑起來,周圍的人們也都笑了。
李自成率領從人離開了山街。他想快點回老營審問曹子正,但是他更關心今天商州方面的官軍動靜,所以不顧疲勞,在離老營大約五六里遠時,轉往野人峪的方向,迎接高夫人。他登上了一道嶺脊,回頭西望,見老營的山寨巍然聳立在一座小山頭上,而西邊,日腳下熊耳山的兩座奇峰突兀地高入天際。他正在察看這一帶險峻地勢,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從東邊響著響著近了。烏龍駒把尖尖的雙耳向響著馬蹄聲的方向轉動兩下,靜靜兒聽一聽,突然快活地昂頭長嘶,四圍山谷都響著蕭蕭回聲。緊接著,從一里遠的林間小路上也發出一聲熟悉的馬嘶,分明是回答烏龍駒。闖王左右的人們聽著這兩匹戰馬用雄壯的鳴聲互相召喚,都不禁相視而笑。
[1]莛子篾——用高粱穗的柄刮的篾子。
[2]制錢——官府所鑄的銅錢。因形式、文字、重量和銅的成色都有定制,故稱制錢。
[3]剝皮實草——明初有一種酷刑是將罪人剝了皮,而用草填實人皮,叫作剝皮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