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商州是陝西省東南地區的行政中心,如今又成了進攻商洛山的官軍根據地。從去年十二月開始,李自成就派袁宗第率領一支人馬駐紮馬蘭峪,抵禦官軍來攻;又經常從這個地方派人去到商州城內,打探官軍消息以及商州以外的重大新聞。

但是馬蘭峪這個重要地方,由於官軍勢大,闖王已經下決心要放棄了。他的這個不得已的決策,暫時還只有高夫人和劉宗敏知道,對眾將秘而不宣,怕的是會影響士氣並引起種種猜測。高夫人在馬蘭峪聽劉體純詳細稟報了一天來商州官軍的動靜以後,就叫體純帶著她在寨裡寨外各處走走,對將士們道著辛苦,鼓勵士氣。但是想著這用大石修補得又高又厚的寨牆和碉堡都要拆毀,房屋得燒光,寨外的木柵和鹿角也得拆除,不免心中難過。她暗自想到:兩個月來,正因為這地方地勢險要,防守嚴密,使商州的敵兵不敢從這條路上進犯,而今卻要在敵兵來到前不戰而退,讓官兵去占,假若不是將士多病,宋家寨搗鬼,何至如此!

高夫人和劉體純帶著一百名左右的騎兵,沿著丹水峽谷往東,深入商州附近,立馬在草木蔥蘢的高車山上,察看官軍動靜。如今商州果然是大軍雲集,氣象和往日大不相同。城西門外新紮了三座營盤,每座營盤中有一根旗桿比樹梢還高,大旗在空中飄揚。從營寨裡隱約地傳過來人喚馬嘶。憑經驗,高夫人判斷每座營盤駐紮有千人以上,同劉體純派探子探明的人數相符。她望了很久,經劉體純一再催促,才勒馬回走。剛離開高車山不到三里遠,遇見了官軍的小股游騎。隔著一道深谷,互射一陣,各自走開。

奔波了差不多一整天,如今高夫人一行人馬正在往回走,離老營不遠了。忽然從前面傳來一聲熟悉的馬嘶,隨即高夫人的玉花驄也豎耳,振鬣,高聲嘶鳴。她心中奇怪:「他怎麼會在這兒?」慧梅在馬上高興地說:「夫人,是烏龍駒的叫聲!」高夫人沒有作聲,只是在馬上加了一鞭。她不相信是闖王來到嶺上,而猜想著也許是馬伕騎著烏龍駒來這裡遛馬。片刻之後,一行人馬穿過密林,登上嶺頭,才看見果然是自成帶著一群親兵立馬在漆樹林中等她,不覺一驚,趕快問:

「出了什麼事兒?」

自成含笑回答:「什麼事兒也沒出。我很久不騎馬,也沒出過寨,悶得心慌,今天隨便騎馬出寨看看。」

「隨便騎馬出寨看看?勞復了怎麼好?」

「騎馬出來走走對身體有好處,不會勞復的。商州那邊有什麼新動靜?」

高夫人淡淡一笑,說:「看樣兒,官軍在兩三天以內就要大舉進犯啦。」

自成並不細問,只是點點頭,隨便說一句「回去談吧」,策馬而去。高夫人把韁一提,鐙子一磕,緊隨在他的背後。看見他騎在馬上的模樣有點疲睏,分明是強作精神,她不免暗替他的身體擔心。

馬隊下了嶺頭,踏上一段青石路,轉入峽谷,蹄聲特別響,從對面峭壁上蕩出回聲,而兩岸松濤澎湃,與蹄聲相混。走完青石小徑,轉出峽谷,看見吳汝義帶著一個親兵飛馬迎來,闖王和高夫人都覺詫異。等吳汝義來到面前,自成問道:

「有什麼事?」

吳汝義沒有說話,催馬更近一步,把一封書子呈給闖王。闖王看了書子,臉色一寒,濃眉一聳,隨即把書子揣進懷中。高夫人小聲問:

「什麼事?」

「沒有什麼,回去商議。」

高夫人不好當著眾人多問,心中明白一定是發生了意外變故,對義軍很不利。

「明遠在老營麼?」闖王向中軍問。

「在,總哨劉爺也同他一起來了,等著見你。」

「那個曹子正你看見了麼?」

「我從射虎口回來以後,正要審問他,恰好劉爺和明遠來啦。我們三個人一起審問。他起初不肯吐實話。後來打得皮肉開花,他支撐不住,才將他這次偷偷回來的意思說了出來。他的口供十分要緊,回老營向你稟報。」

闖王將鞭子一揚:「走,咱們快回老營!」

大家策馬望老營的山寨奔去。在蒼茫的暮色裡,一溜煙塵滾滾,馬蹄聲急。

匆匆地吃過晚飯,堂屋裡只剩下李自成、高夫人、劉宗敏和劉芳亮。在一盞豆油燈下,他們仔細研究局勢。現在十分明白:官軍為防止義軍突圍往湖廣與張獻忠會合,已把重兵擺在武關,並且有一個總兵官率領兩千人進駐桃花鋪,糧草也日夜不停地向桃花鋪運送。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已經到了武關,看來官軍的主要進攻目標是白羊店。另外,商州和龍駒寨兩地都集中了很多官軍,藍田的官軍也在向南移動,嶢嶺已到了一千多人。顯然,官軍看準了義軍兵力單薄的弱點,準備幾處同時都動,使義軍多處挨打,力量分散,不能夠互相策應。鄭崇儉和丁啟睿還有一著狠棋,就是收買王吉元,以便在戰爭進行到最吃緊時,突然從宋家寨出動鄉勇和官軍,襲破闖王老營。

李自成懷中還揣著從石門谷來的緊急書信,沒有讓劉宗敏和劉芳亮知道。吃晚飯時他已經聽了曹子正的口供內容,看了吳汝義記錄的一張名單,共有十幾個人。其中有的已經同曹子正暗中勾手,有的是曹子正打算勾引的人。他們遵照宋文富的指示,將在官軍開始進犯以後,放火起事,響應官軍。自成臨時想起來這件事必須急辦,就將吳汝義叫進來,吩咐他派人將這張名單送給馬世耀和牛萬才,命他們在今夜天明以前將所有名單上的人捉到斬首,不許逃脫一個。吳汝義怕自己沒有聽清楚,問道:

「曹子正想去勾引的人也殺麼?」

劉宗敏不等闖王回答,不耐煩地說:「管他是不是已經勾上手了,都不是善良百姓。如今是特別吃緊關頭,寧可多殺幾個,免留禍患!」

闖王搖頭,沉吟說:「你斟酌辦,只殺那些想為官軍、鄉勇做內應的。」等吳汝義走後,他望著劉芳亮說:

「如何保住商洛山不落入官軍之手,我已經想好了主意,也告訴捷軒知道了。目前咱們戰兵很少,只能將主要兵力擺在南路,交你使用,要在白羊店以南對鄭崇儉親自督戰的官軍迎頭痛擊。這是打蛇先打頭之策。雖然從南路來犯的官軍人數多我幾倍,可是從桃花鋪到白羊店之間八十里山高林密,到處可以埋伏,可以截斷官軍後路。明遠,你無論如何要在白羊店南邊給鄭崇儉一點教訓。這頭一炮至關重要,就等著你放響了。」

劉芳亮說:「我將盡一切力量給鄭崇儉一點教訓。可惜,我的人馬還嫌少了一點。倘若……」

闖王不等他說完,笑著說:「如今就指望你以少勝多啊!孫老不是已經帶著四百名義勇開往白羊店去了麼?」

「我在路上遇見了。」

闖王想了一下,又說:「好吧,還有一千二百名義勇,全數給你,老營一個不留。另外,我已經決定從馬蘭峪抽調四百人,星夜開往白羊店,交你指揮。你必須在白羊店南邊打個大勝仗。你打了個勝仗,挫了鄭崇儉的銳氣之後,立刻將大部分人馬撤回。從白羊店往商州去有一條人跡罕到的小路,你知道如何走麼?」

「我已經派人去尋找過這條小路,有幾個地方沒法騎馬。」

「沒法騎馬的地方,想辦法牽著馬走過去。」

「叫我從白羊店去進攻商州麼?」

「不是。商州的官軍一旦向西進犯,劉二虎就從馬蘭峪向後撤,將官軍引到野人峪的前邊。你要率領人馬走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路插到商州和馬蘭峪中間,直奔馬蘭峪。等你殺到馬蘭峪,二虎再從野人峪殺出去,將丁啟睿這一股官軍殺敗。等殺敗了丁啟睿,你走麻澗和智亭山的大路回白羊店,再打鄭崇儉。如果能使鄭崇儉再吃一個大敗仗,我們在商洛山中半年內可以平安無事。半年之後,瘟疫過去,將士們的病都好了,咱們就可以突圍出去,大幹一番。」

劉芳亮說:「你這個用兵方略,捷軒已經對我講了。我擔心的是,龍駒寨的官軍已經增加到兩千左右,可是防守這一路的義軍能戰的只有四百人,且無大將指揮。倘若這一路有失,白羊店的後路被截斷,你的全部妙計都吹了。從南到北,我軍在商洛山中佔據的地方有兩百里以上,一處有失,首尾不能相救。」

闖王說:「我想,官軍從中間進攻,不外三路:一是從馬蘭峪往西來,過野人峪進攻我們老營;二是從宋家寨過射虎口來攻老營;三是從龍駒寨往西攻智亭山,截斷白羊店的後路。前兩路你都不要擔心,老營可以萬無一失。龍駒寨那一路,確是要緊。我已經調搖旗從山陽境內星夜趕回。他手下有五百人。調他帶三百人駐紮智亭山,防禦龍駒寨的官軍進犯。三百人自然太少,但智亭山往東去地勢險,另有四百人馬駐守。合起來共有七百人馬,搖旗又是一員戰將,只要在官兵開始進犯後三天以內能守住智亭山寨,一盤棋都活了。」

「搖旗……你最好叫他去白羊店,對鄭崇儉猛衝猛打,將智亭山交給我守。有這七百人,我敢立下軍令狀,保白羊店的後路萬無一失。」

「不。我這次叫你回老營來,就是為著一則當面告訴你作戰機宜,二則當面任命你做南路征剿官軍主將,搖旗為副,以便把白羊店和智亭山兩地的指揮統一起來。」

劉芳亮沉吟半晌,笑著搖搖頭,說:「闖王,你的主意很好,只是一件,請不要派我做南路主將。蘿蔔掏寶盒,我不是合適材料。」

劉宗敏把雙眼一瞪,說:「怎麼,老弟,害怕挑起來這副擔子?哼,闖王還沒有叫你立軍令狀,你就想打退堂鼓!」

劉芳亮是一個容易紅臉的人,聽了這句話,登時臉紅得像倒血一樣,回答說:「劉哥,看你說的,好像我真的怕挑擔子。如今局面艱難,正是我出力拚命時候,怎麼會在敵人面前夾起尾巴往後縮?你這話,可把你老弟笑話扁了!」

「那麼你為什麼要推辭主將不幹?」

「我知道自己不是主將材料,怕挑不起這副擔子,壞了大事,倒不如只做一員戰將為好。」

「你說的算個屌!老弟,別胡扯啦。將士們愛戴你,闖王信任你,你怕什麼?你不想幹,難道想叫我帶病上陣麼?嘿,真是!」

李自成看出來劉芳亮心中有話不願說出口,趕快笑著插言說:「捷軒,你莫把明遠的話認得太真。他是個細心謹慎人,又很謙遜,如今把關乎商洛山中安危的重擔子交給他,他自然要推辭推辭。軍令大似天,你還怕他會不服從軍令麼?」他轉向劉芳亮,說:「明遠,白羊店的路程遠。軍情緊急,我不留你。要是你沒有別的話,現在就動身走吧。」

芳亮不敢耽誤,立刻告辭起身。自成把他送出大門,拉著他的手,低聲問道:

「剛才在捷軒面前,我看見你好像有什麼話不敢說出口,是不是?」

「捷軒的脾氣急躁,所以我有句話不敢說出。」

「一句什麼話?」

芳亮苦笑說:「闖王,我怕郝搖旗做我的副手他心中未必服。倒不如讓他做主將,我聽他的,免得壞事。」

關於郝搖旗可能心中不服的問題,闖王事前也有點擔心,但倘若派郝搖旗做南路主將,問題更多,所以他反覆考慮,只能如此決定。聽了芳亮的話,他沒有多做解釋,回答說:

「你只管放心好啦。我限定搖旗明天一早趕來老營,當面同他談談。搖旗身上有毛病,我清楚,可是我的話他還聽從。」

芳亮不好再說什麼,上馬走了。李自成回到上房。劉宗敏向他問道:

「明遠又說了什麼?」

「他別的沒說什麼,就是擔心搖旗未必肯聽他指揮。」

「扯淡!家有家規,軍有軍規。只要闖王有令,誰敢不聽指揮?好吧,既然他倆平日面和心不和,怕臨時鬧彆扭壞了大事,我替你去督戰吧,看誰敢不齊心!」

闖王忍不住笑起來,說:「明遠不敢在你面前露出那個話,正是怕你發了茅草火性子,要帶病親自督戰。果然給他看準了。」

宗敏把小簸箕似的右手猛一揮,說:「大敵當前,咱們兵力有限,偏他們兩個人尿不到一個壺裡。你我都不去,這個仗怎麼取勝?」

「你現在不用著急。明天搖旗來見我,倘若他對明遠做主將果有不服之意,你我再決定誰去不遲。」

高夫人說:「我對搖旗也不很放心。他不像一功、補之、明遠這些人規規矩矩,要他們往東他們決不肯往西。就以去年冬天搖旗離開商洛山那件事說,雖然他今年過了端陽又回來了,可是我心中總覺不好。別人都能夠留在你身邊吃苦,熬過那幾個月,他為什麼不能?這一點就不如一功他們!」

自成說:「世上人形形色色,秉性各自不同。對搖旗這號人,不要多挑小毛病。也不要只覺得咱們幾個親近的人是金不換,別人全是生銹的鐵。」

宗敏接著說:「這話也對。縱然是生銹的鐵,百煉也成鋼。對朋友嘛,不要只說人家一身白毛翼,不說自己是旱孤樁[1]。」

高夫人聽他們兩人這麼說,就不再說別的了。宗敏站起來要走。自成想把藏在懷中那封緊要書信掏出來同宗敏商量,但又想著他的身體還很虛弱,怕他會動肝火,猶豫一下,決定暫且瞞住他。劉宗敏臨上馬時,對闖王說:

「眼下幸好是石門谷還沒有出婁子,使我對北邊這一頭還勉強放心。聽吳汝義說,王吉元今夜要來老營。我本想等等他,可是兩個太陽穴痛得很,我只好不等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射虎口這一路!」

闖王說:「你快回鐵匠營安心睡覺,不要勞復。我等著王吉元,大概他馬上會來到了。」

當劉宗敏對李闖王提到石門谷時,石門谷山寨中的情況正在迅速惡化……

高夫人回到老營時,悄悄地問過中軍,得知那一封書子是從李友那裡送來的,情況嚴重。看見自成一直瞞著宗敏和芳亮,她自己也一字不提。等自成送走宗敏回到上房來,她迎著他問:

「李友來的書子說桿子們要鼓噪,這事非同小可。你打算怎麼處置?」

自成把腳一跺,罵道:「這群王八蛋,指望他們在北路堵擋官軍,沒想到賊性不改,擾害百姓,壞我闖王名聲,還打算挾眾鼓噪!我很不放心,那個挾眾鼓噪的坐山虎說不定是受了官軍勾引,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鬧騰起來。」

高夫人勸道:「在這樣緊要時候,你千萬要忍耐,設法把亂子平息下去。如今咱們人馬有限,已經是面前起了火,萬不能讓背後再冒煙。萬一激出變亂,咱們就沒法全力對付官軍,這商洛山中怕也不能立住腳啦。」

闖王雖然氣憤,但是也認為暫時只能用安撫辦法把大事化為小事,渡過目前難關。他點點頭,歎了口氣,轉向一個親兵說:「請中軍快來!」

李自成坐在燈下寫了封信,打個哈欠,抬起頭來,看見吳汝義已站在旁邊,隨即站起來說:

「子宜,你立刻動身,越快越好,趕到李友那裡。務須在明天早飯以前趕到。」

「是,一定趕到。」

「如今黑虎星沒有回來,那一千多桿子弟兄,情形有點不穩,也不守紀律,不斷騷擾百姓,近幾天,打家劫舍和姦淫婦女的事兒連著出了幾宗。昨天夜裡李友得到百姓稟報,知道有幾個人正在一個村莊裡強姦民女,帶著弟兄們去趕他們走,不想他們竟然同李友動起手來,當場給李友殺死了兩個,又捉到三個,都重責一頓鞭子,割去耳朵。今天上午,桿子中群情洶洶,揚言要找李友報仇。你看,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出了岔子!」

「闖王,我到了那裡怎麼辦?」

「李友的脾氣太暴躁,叫他立刻滾回來,免得激出變故。你留在那裡……」

吳汝義一驚:「我……」

「你只要能夠在五天以內同桿子們相安無事,就算你立了大功。五天以外天塌下來與你無干。」

「要是他們不聽約束,仍舊搶劫姦淫呢?」

「我給竇開遠和黃三耀寫了一封書子,你帶去親自交給他們。」自成把書子交給汝義,接著說,「我在書子上囑咐他們想法約束部隊,以剿兵安民為宗旨,不可擾害百姓。我還告訴他們目前局勢緊急,商州和武關的官軍一兩日內就將大舉進犯,藍田的官軍也有從嶢關進犯消息,囑他們務必齊心齊力,殺敗官軍。至於昨夜的事,等殺敗官軍之後,我一定親自前去,查明實情,秉公處理。」

「聽說竇開遠是個老好人,黃三耀自己手下沒有幾個人,威望也不高,近來又染病在床。黑虎星托付他倆率領眾家桿子,可是眾家桿子並不真正服從他們。萬一他二人彈壓不了……」

闖王揮手說:「你去吧。萬一下邊鼓噪,他倆彈壓不住,或者知道有人暗降官軍,你火速回來稟報,我另想辦法。竇開遠這個人深明道理,黃三耀也很有血性,只能靠他們安撫眾人。那個諢號剷平王的丁國寶,原來不是壞人,起小就吃苦受折磨,幾個月前才拉桿子的。看李友的書子上說,他跟著坐山虎一道鼓噪,縱部下搶劫姦淫。你去石門谷,要想辦法單獨見他,曉之以大義,勸他回頭。他手下的人多,只要將他拉過來,坐山虎就無能為力了。你快走吧。稍遲一二日,官軍進入石門谷,事情就難以收拾了。」

「闖王,王吉元已經來了,有要緊情況稟報。」

「叫他進來!」

吳汝義走到院裡,向王吉元招一下手,匆匆地走出老營,吩咐四個親兵趕快備馬。

王吉元由李強帶著,走進上房。闖王沒等他開口就急著問道:

「宋家寨有什麼新動靜?」

王吉元回答說:「回闖王,聽說今天上午丁巡撫又派了那位姓劉的官員來到宋家寨,密談很久。中午宋寨主設宴款待。這個官員後半晌才回城去。據說是丁巡撫說的,只要宋文富助官軍進攻老營,就保舉他實授商州守備之職,掛參將銜。他龜孫貪此前程不賴,又不離開家鄉,就滿口答應啦。他自己手下的鄉勇多病,又不願官軍進寨,打算明天從商州城邊兩個山寨中各借三百名鄉勇。另外,他雜種巴不得我上他的釣鉤,今天黃昏以後,重新對我許願,下了大的賭注。」

高夫人笑著問:「又許的什麼願?」

王吉元說:「我先不說雜種們許什麼願,先說說馬二拴的事。今天前半晌,我按照夫人你的計策,把馬二拴叫到僻靜處,對他說:『二拴,如今風聲十分吃緊,由你家三嬸兒來回傳話太繞彎兒,多耽誤事!再說,如今不是平常時候,我放她隨便來往,倘若老營知道,起了疑心,我脖子上可只有一個腦袋,你三嬸兒的腦袋也不多。你去宋家寨找宋寨主,傳我的話,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心腹人,有什麼話由你傳遞,這樣就直截了當,不會誤事,也不會漏風。守關口的和路上巡邏的全是我心腹弟兄,他們絕不會洩露出去。你只管把狗心放在驢肚裡,大膽來往。宋家寨有什麼動靜,你得老實告我說,不許把我蒙在鼓裡。你要是隱瞞不報或者所報不實,兄弟,休怪我對不起你。你得罪了我,縱然你自己能逃脫我的手,可是逃了和尚逃不了寺,你的家搬不走,你的老娘和老婆別想逃脫我的手。給,二兩銀子,拿去花吧。』該死的,高高興興往宋家寨去了。黃昏時他回到射虎口,除帶回宋文富對我許的願,還把宋家寨中的新動靜告訴了我。」

闖王哈哈大笑,說:「俗話說打鬼就鬼,你們倒是很會用鬼。」

吉元接著說:「馬二拴說,只要我肯率領手下人馬投誠,引鄉勇前來襲破老營,就給我三千兩銀子,還保薦我做個游擊將軍。倘若能捉拿住你們二位,官加三級,賞銀加倍。」

闖王點點頭,說:「看起來,他這一寶是押在你身上啦。你答應了麼?」

「我還沒有答應。我說這事太大,讓我再同幾個親信商量商量。我還說,我雖然原是八大王那邊的人,可是自從去年冬月間來到闖王這裡,闖王待我恩重如山,人家親叔伯兄弟犯了罪就推出斬首,我犯了死罪不但饒了一命,還蒙他推心置腹,重用不疑。如今要我拿三千兩銀子就出賣闖王,我的良心實在說不過去。馬三婆的侄兒說:『你在李闖王這兒不過是個小校,一投誠就成了將軍,前程無量,榮身耀祖,還不便宜麼?難道你瞧不起游擊將軍也是朝廷的堂堂武官?』我說,『屁!這幾年跟著八大王南征北戰,老子見過些大世面,也親手宰過幾個朝廷的堂堂命官。說實話,我根本不把這職銜放在小眼角。如今宋寨主自己還不是朝廷命官,卻答應保舉我做游擊,哼,巡撫大人給的札子[2]在哪兒?我可不願意買後悔藥吃,不願意畫餅充飢!』他聽了我的話,就說他再回寨去向宋寨主回話。闖王,夫人,我看宋寨主明天早晨一准差他再來,定會滿口保我黑子紅瓤[3],不惜加官加銀,掏大價錢買我。我特來請示:是不是明天就佯裝答應?」

闖王問:「你今晚來老營,有人知道麼?」

「我只帶一個親兵,裝作到山口巡查,從小路來的老營。」

「如今萬萬不能給宋家寨知道你是反間之計。倘若事不機密,你就要吃他們的大虧,咱們想將計就計也瞎了。」

「請闖王放心,我看他們並沒有疑心。」

「好,既然這樣,明天你就答應。你務必弄清楚他們打算什麼時候來偷襲老營,共出動多少鄉勇,宋文富是不是親自前來。吉元,要是能引虎出山,把宋文富兄弟誘到老營寨外,就不難把他們活捉過來。宋家寨是插在咱們肋巴上的刀子。捉到他們,就能夠破宋家寨,縱然破不了,也不能為害了。」

「闖王,宋文富已經死心塌地同咱們為敵,像吃了迷魂藥,一心來破老營立大功,誘他到老營寨外不難。只是我那裡只有二百弟兄,力量單薄……」

「你身邊人手少,不用擔心。到時候,老營的人馬全出動,由我親自指揮,決不會讓他漏網。如今要緊的是不要叫宋文富看出你的破綻,不要得罪馬三婆,引起她的疑心,還要千萬哄住馬二拴,玩得他在咱們手中陀螺轉。明天你不要再來老營。我派尚神仙明天上午去你那裡為弟兄看病,你把話悄悄告訴他好了。」

王吉元走後,李自成又從懷裡把李友的非常潦草而簡單的書信掏出來,湊近燈光,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看,想從字裡行間多看出一些問題。高夫人望望他的病後虛弱的臉色,生怕他會勞復,低聲說:

「已經半夜啦,你還不上床歇息麼?」

闖王站起來,說:「但願石門谷在五天以內不出大亂子,讓咱們一心一意地殺退官軍!」

他走到院裡,揮手使李強等都去休息,獨自在院裡踱了一陣,悶騰騰地回到屋中就寢。他剛剛睡熟,劉體純就從馬蘭峪來到老營。馬跑得渾身淌汗,一片一片的濕毛貼在皮上。他不僅是奉命來接受作戰機宜,也是來向闖王和高夫人面稟緊急軍情。高夫人被一個值夜的女兵喚醒,慌忙來到院裡,向體純小聲問了幾句,感到情況緊急,就去把闖王叫醒了。


[1]旱孤樁——民間對旱魃的俗稱。因為迷信傳說的旱魃只有二三尺高,頭和身子一統籠,像根樁子,所以稱作旱孤樁。又傳說它長了一身白毛。

[2]札子——明、清時代,委任狀叫作札子。

[3]保我黑子紅瓤——意思是保我一定如意。西瓜不熟,子是白的,好西瓜多是黑子紅瓤。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