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畢竟是久病初癒,經不起勞累。昨天在崎嶇的山山谷谷中顛簸半日,晚上又熬到三更以後,所以睡在床上,只覺得渾身酸困,尤其兩胯和腰部特別困疼。為著不使桂英為他操心,他沒有發出來一聲呻吟。加上心中有事,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折騰很久,才開始矇矓入睡。正在夢中同官軍廝殺得難分難解,忽聽有人在耳邊呼喚,他忽地坐起,一邊探手抓到花馬劍,一邊帶著睡意問道:
「什麼事?是官軍進攻了麼?」
「不是,是二虎來啦。」
自成怔了一下,完全醒了,把手中的寶劍往床上一扔,自己也覺得好笑。他正要下床,劉體純已經進來,弓著身子說:
「闖王,你不用起來。聽了你的指示,我馬上就趕回馬蘭峪。」
自成雖覺渾身酸困,但還是跳下床來,問道:「我叫你抽出四百人增援白羊店,已經去了麼?」
「已經動身了。」
「夜間官軍有什麼動靜?」
「據探子報稱,黃昏時候從潼關又來了六百官軍,連原有的算起來,在商州共有三千七百人。撫台行轅的人揚言說,還有五千官軍將在一兩日內從河南開到。一更時候,又有五百多官軍開出商州西門,去向不詳。城裡傳說宋文富已經受了商州守備之職,同官府合成一氣,答應官軍假道。我很擔心這五百多官軍是潛往宋家寨去的。要是果然如此,不唯老營須要小心,我在馬蘭峪也會兩面受敵。」
聽完稟報,自成含笑問道:「如今你手下連馬伕算上只有五百多人,你打算如何迎敵?」
「倘若官軍從商州來攻,我就憑險死守。馬蘭峪的寨牆很好,佈置得也挺周密。只要我劉二虎在,決不使敵人攻佔馬蘭峪。」
「要是宋文富從你的左邊過來,抄斷你的後路呢?」
「現有王吉元率領二百弟兄防備宋家寨。請闖王再派三百人去幫助他。死守山口。只要宋家寨這條路敵人過不來,我的後路就不會斷。」
闖王收起笑容說:「如今咱們老營也空虛。倘若宋家寨讓官軍假道,不唯馬蘭峪後路會截斷,老營也有危險。我叫你來老營沒有別的指示,就是當面告訴你:必須趕快從馬蘭峪向後撤,死守野人峪。宋家寨從前吃過官軍大虧,縱然宋文富決心同咱們作對,我看他也未必肯答應官軍假道。不管怎樣,我現在正用計對付宋文富這個王八蛋。倘若我的計被他識破,你已經撤到野人峪,也就不怕他抄斷後路。只要你能守住野人峪,同老營容易呼應,一旦宋家寨出動人馬,就好對付。」
「馬上就撤退?沒有看見官軍的影子就往後撤?」
「對,撤。一定要在官軍進攻之前就撤退,免得臨時且戰且退,亂了腳步,還受損失。」
「這半年我們把馬蘭峪的山寨修得很堅固,丟給官軍……」
「你們在撤退之前,把寨牆拆毀,不要留給敵人。人手不夠,就叫附近老百姓都來拆,把亂石堆在路上。如今火藥很金貴,不許放迸。撤到野人峪以後,官軍來攻,只許你施放炮火弩箭,或用滾木礌石打他們,不許你出戰。等到明遠在武關一路取勝,我自然會下令出擊,還要親自督戰。到那時你殺得越猛越好,讓你一直殺到商州城邊。」
劉體純完全猜出了闖王的作戰意圖,不禁心中一寬,從眼睛裡閃出一絲笑意,說道:「闖王放心,我一定堅守野人峪,萬無一失。」為著軍情十分緊急,他當即告辭,到老營大門外同親兵們上馬走了。
離天亮還早,公雞才叫頭遍。高夫人勸闖王再去床上睡一陣,但是他搖搖頭,皺著眉頭在房裡徘徊。過了會兒,高夫人又勸他躺下休息。他停住腳步,臉色沉重地望著夫人,悄悄問:
「你看,宋家寨會不會讓官軍假道?王吉元是不是受了宋文富的騙?」
「咱們寧可多向壞處打算,多加提防,不可有一分大意。」
自成點點頭,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躺到床上,等候天明。過了不久,烏鴉開始在樹上啼叫,窗色泛青。他一躍而起,匆匆漱洗完畢,正要親自去找老醫生談件事情,忽聽一陣紛亂的馬蹄聲來到了老營門外……
許多天來,郝搖旗防守在山陽附近。那兒只有一千多官軍,沒有力量進犯。搖旗總覺得自己不被重用,心中鬱悶,常常喝酒罵人。昨夜忽得闖王派人傳令,要他火速帶一部分人馬開往智亭山,並在隊伍出發後親來老營聽令。他知道大批官軍已經出了武關向商洛山區進逼,白羊店十分緊張,所以想著一定是闖王派他去抵禦鄭崇儉,不覺猛拍了一下大腿,說:「好啦,闖王到底認識咱郝搖旗是一個有用的人!」至於為什麼派他去智亭山而不去白羊店,他猜想一定是因為闖王認為智亭山是通往武關和龍駒寨的咽喉,主將駐守這個地方才容易兩面兼顧。他立刻點齊三百精兵交給一個偏將,自己便連夜往老營來了。
闖王迎到天井裡,拉著他的手說:「搖旗,你來得真快!人馬都動身了麼?」
「人馬已經上路啦。怎麼,馬上要廝殺麼?」
自成點點頭,拉著他走進上房,說道:「搖旗,又得你辛苦一趟。」
「辛苦?咱當武將做的就是這號買賣,一到打仗的時候就精神來啦。嫂子,你說是麼?」郝搖旗轉向笑著迎他的高夫人問。
高夫人一邊替他拉小椅子一邊說:「鑼鼓已經響起來,這出武戲就等著你唱啦。」
坐下以後,自成說:「搖旗,目前這個大戰是咱們在商洛山生死存亡之戰。聽說鄭崇儉將到桃花鋪,南路的官軍就由他親自督戰……」
不等自成說完,搖旗就接著說:「我操他姓鄭的八輩兒老祖宗,讓他狗日的親自來試試吧,沒有便宜叫他撿!」
自成笑著說:「老弟,你也不要大意。這次鄭崇儉調集了一萬多人馬,其中有從榆林調來的兩千邊兵。從西安、三原各地調來了三千多訓練有素的人馬,不可等閒視之。要殺退他們的進犯,需要經過幾場惡戰,並非輕而易舉。」
「!榆林來的邊兵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我知道他們一頓能吃幾個饃,刀砍在身上一樣流血,並不是銅頭鐵額,刀劍不入。難道他們手裡拿的刀能夠殺人,咱們手裡拿的刀只管切菜?」
「老弟,你說得很對。他們手裡拿的兵器是鐵打的,咱們手裡拿的兵器也不是木頭削的。不過目前咱們困難的是人馬太少,還得幾下裡應付敵人。」
搖旗跳起來說:「李哥,你,你不要擔心咱們的人馬少嘛!官軍雖說人多,一到打起硬仗時,狼上狗不上,有幾個真心賣命的?你李闖王手下的人,誰不是一聽見殺聲起就奮勇向前,丟掉腦袋連眼皮也不眨?我說,李哥,別擔心咱們人少。這裡地勢窄,不像平地,人馬少啦廝殺起來反而不至於互相擁擠,互相礙事。以少勝眾,就靠一個勇字。」
李自成笑著從小椅上站起來,拍著郝搖旗的肩膀說:「妥啦,有你這員猛將,我對武關這一路就不用擔心啦。」
「李哥,南邊這一路,我郝搖旗包下啦。倘若抵擋不住,讓鄭崇儉這個婊子養的攻進來,你把我的這個吃飯傢伙砍下來,挑在槍尖上游營示眾。」
自成笑著點點頭,正想向搖旗說明已經決定命劉明遠做南路主將,看見李來亨走進二門來,就把冒出嘴邊的話嚥了下去。等來亨走到上房門外,他沉著臉色問道:
「來亨,大清早,你不好生練功,來做什麼?」
來亨規規矩矩地立在門檻外邊,說著:「我爸爸一夜不放心,不斷問官軍有什麼動靜。全家上下都瞞著他,只說官軍沒有什麼新動靜,一時還不敢向商洛山中進犯。剛才他發了脾氣,把全家上下罵了一頓,叫我立刻來問問二爺、二奶,務要把真實軍情問清楚,不許我回去隱瞞一句。」
自成想了一下,決定不再對李過隱瞞。但是軍事機密,他不願使來亨傳報,也不願全部讓搖旗知道。他轉過頭去,望著高夫人說:
「你去當面對補之說清楚吧,也問問他的意見。你順便找到子明,把王吉元那裡的事情告訴他,請他一吃過早飯就辛苦一趟,到吉元那裡替弟兄們看看病。」
高夫人沒有說別的話,到廚房裡囑咐一下,同來亨一起走了。
「搖旗,」闖王含笑說,「明遠從崤函山中回來以後,一直防守武關一路,地理熟悉,也深得將士愛戴。昨天他回到老營來商議軍事,請求派你去幫助他。雖然他是正,你是副,可是他對你十分尊敬。如今全軍安危,商洛山中的禍福吉凶,都挑在你們兩人的肩上。你去到智亭山千萬同明遠和衷共濟,使這一仗旗開得勝。明遠十幾歲就跟我一道起義,跟你也是老朋友。他對人謙虛和氣,一定會同你處得很好。昨天他提出來讓你做主將,我同捷軒都認為臨敵易帥不大好,沒有答應。」
郝搖旗感到心中很不愉快,問道:「捷軒的身體已經復原了?」
「還沒有完全復原。」
「能夠騎馬出來了?」
「昨天是他第一次騎馬出來。」
「慢慢騎馬活動活動也好,聽醫生的鬼話光悶在屋裡也不是他娘的好辦法。悶得久了,不見見太陽吹吹風,人也會發霉的。何況是捷軒那號人,怎麼不悶得慌?」
看出來郝搖旗的神色不像剛才高興,又見他把話頭扯到別處,李自成也就不提這一章了,只把作戰方略扼要地告訴他,隨即就談起別的問題。等高夫人回來,老營中就開飯了。
平日吃飯,雙喜、張鼐、老營的中軍、總管和其他頭目,都同闖王和高夫人坐在一起,有時男女親兵們也抱著碗蹲在周圍,像一個大家庭。但今天早飯卻較清靜。高夫人為不妨礙闖王和搖旗談話,叫別的人都不來上房吃。自成叫桂英取了二斤燒酒,款待搖旗。老營中的伙食一向不好,今天早晨特意為搖旗殺了一隻公雞。自成替搖旗斟滿一杯酒,替自己斟了半杯。他們各自用中指在杯中蘸了一下,向桌面上點了三點[1],然後舉起杯來。自成說了一聲「請!」看著搖旗把滿杯酒一飲而盡,自己卻只用嘴唇在杯口咂了一下。高夫人趕快替搖旗斟滿杯子,跟著用筷子夾了一塊雞大腿送到他面前,笑著說:
「搖旗,你知道咱們老營中平日是什麼生活,並不比弟兄們多用一分。自從你李哥大病回頭,能夠起床,為著他將養身體,只燉過一隻烏皮母雞,以後他就不許再為他殺雞子。今日因為你要上陣,我特意吩咐殺一隻雞子款待你。」
郝搖旗說:「嘿,李哥,你真是!身體是本錢。咱們要在馬上打江山,沒有好本錢能行麼?病後要好生保養,別說燉一隻雞子,就是給你燉十隻雞子——嗨,燉十隻鳳凰也應該!」
郝搖旗見闖王夫婦對他這麼好,又喝下去幾杯燒酒,心中舒暢,恢復了初到老營時的精神。他夾起一塊雞翅膀,連骨頭喀裡喀喳地嚼碎,嚥下肚裡,左手端起來滿滿的酒杯,右手拍拍敞開衣服的、帶著幾處瘢痕的光胸脯,大聲說:
「李哥,你放心。自從咱們高闖王死後,我誰也不佩服,就只佩服你李闖王一個人。我郝搖旗雖是粗人,還知道什麼是朋友義氣。你待我一尺,我報你一丈。你既然叫我做劉明遠的副手,我決不會三心二意,遇事給他小鞋穿。你放心好啦!」說畢,把酒一口喝乾,自己掂起壺來斟。
闖王笑著,連連點頭,又同高夫人交換眼色。他們的心放下了。
但是郝搖旗走後不久,闖王的心又放不下了。他想,萬一在緊急時候,郝搖旗任起性來,同劉芳亮意見不合,怎麼好呢?他把自己的擔心告訴高夫人,而桂英也有同感。想了一下,他說:
「蘭芝還在病中,我本來不打算讓你離開老營,可是,可是……」
高夫人說:「你別吞吞吐吐啦,快吩咐吧。如今是什麼時候,我還能老守在女兒的病床旁邊!」
「你去白羊店督戰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有我在那裡,搖旗不至於不聽明遠的指揮?」
闖王點點頭。
「好吧,」桂英說,「我現在就動身。可是你得聽我一句話,你千萬要聽從。」
「一句什麼話?」
「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像這樣夜裡不睡覺,日夜操心勞累,怎麼得了?我走之後,你千萬睡一覺,千萬不要再騎馬亂跑。」
「好,我馬上就睡覺。我渾身酸困,兩邊太陽穴也疼痛,馬上睡覺。」
高夫人稍事準備,把雙喜和張鼐留在闖王身邊,把慧英留在老營陪伴蘭芝,率領著張材和慧梅等一群男女親兵上馬出發了。
闖王吩咐總管,立刻準備兩隻山羊、一口肥豬、兩壇燒酒,派人送往清風埡,犒勞黑虎星留下的三百弟兄,並通知說,他下午將親自去慰勞他們。他又告訴雙喜和親兵們,不管是石門谷方面有什麼新消息或老神仙從王吉元那兒回來,都立刻叫醒他。然後,他躺下睡了。他做了許多離奇古怪的夢,有一半夢是在打仗。聽見耳邊有人呼喚,他一乍而醒,睜開眼睛,見雙喜立在床前。
「老神仙回來了麼?」自成連忙問。
不等雙喜說話,尚炯在當間回答道:「闖王,我回來多時啦。看見你睡得很好,我不讓他們驚動你的駕,到補之那裡坐坐又來。」
闖王一邊下床一邊問:「什麼時候了?」
雙喜說:「已經晌午啦。」
李自成趕快來到當間,問王吉元那裡有什麼新的消息。尚炯說:
「今天一清早,馬二拴引著二寨主……」
「什麼二寨主?」
「就是宋文富的叔伯兄弟宋文貴,人們都稱他二寨主。他們對吉元說,夜間得巡撫大人鈞諭:只要吉元實心投誠,帶領官軍同鄉勇襲破闖王老營,就立予重賞,實授游擊,外賞紋銀三千兩,其餘投誠立功的大小頭目,一體分別敘獎。倘若能擒斬闖王夫婦,另行重獎。」
「怎麼還有官軍?」
「宋文富因怕自己力量不足,鄉勇又不曾經過硬仗,已經要求官軍派二百人到宋家寨。不過這二百人要聽他的指揮,以他為主,與官軍假道不同。他怕尾大不掉,不敢要多的官軍。他自己寨中除留下守寨的能夠出三百鄉勇,再從別的寨裡借六百鄉勇,共有九百上下。加上二百官軍,共約一千一百人之譜。」
「決定什麼時候來襲取老營?」
「宋文貴說就在一兩天內,到時候巡撫將親自下令。」
自成轉向雙喜問道:「石門谷有消息麼?」
「我吳大叔走到大峪谷時派一個人回來稟報,剛剛飛馬趕到。」
「快把他引來見我!」
那個弟兄原是駐紮在大峪谷的。據他說,昨天夜間聽說石門谷出了變故,但是消息很亂,到他動身時還沒有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中軍吳汝義到了大峪谷,知道石門谷的情況已亂,並聽說官軍已經有一千多人馬過了蕢山[2],向石門谷進逼,就派他飛馬來老營稟報。闖王問道:
「吳中軍現在哪裡?」
「他在大峪谷稍停一停就往石門谷去了。」
闖王揮手使來人退出,留下尚炯吃飯。吃飯時,他同醫生把宋家寨方面的情形研究了一下,請尚炯飯後就去鐵匠營,把石門谷和宋家寨兩地的新情況告訴宗敏。他說:「子明,我本來不想讓捷軒多操心,可是事已至此,完全瞞住他也不好。你對他說的時候,只說石門谷的事不會鬧大,吳汝義一到就會平息。」醫生一放下碗,趕快騎馬往鐵匠營去了。自成想趁醫生離開老營山寨,立刻往清風埡去安撫軍心,但是他對石門谷的情況極其放心不下。想了一陣,他把雙喜叫到跟前,神色嚴峻地望著雙喜的眼睛,低聲說:
「雙喜,你今年已經十八歲了,也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我想命你去獨自擔當一面,不知你能不能行。」
「我能行,爸爸!」雙喜回答說,聲音感動得有點打顫。
「目前我們的處境十分不利,大概你也清楚。」闖王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一下,似乎還在考慮是否把一件重大的任務交給義子。隨即他不再猶豫,接著說,「如今咱們的精兵都在白羊店,老營和野人峪只有很少人。原沒有想到駐石門谷的桿子鼓噪。他們是否會給官軍勾引去,我不知道。縱然他們不投官軍,官軍也會趁機來攻。萬一官軍從這一路攻進來,咱們在商洛山中的大勢就不可收拾啦。大峪谷原駐有我們三百五十人,李友率領一百五十人去石門谷同桿子駐紮一起,還餘下二百人,缺少一個得力的人去率領。你立刻前去,率領這二百人馬憑險死守,等候我的命令。倘若萬一桿子嘩變,投降官軍,引著官軍從這條路上進犯,你就是死在那裡也不許後退一步,失掉關口。當地窮百姓跟咱一心,痛恨官軍,他們會幫助守寨。」
雙喜回答說:「爸爸放心。只要孩兒不陣亡,大峪谷決丟不了!」
「好,軍令無私親。倘若失了大峪谷,你不要活著見我!」
打發雙喜走後,李自成命張鼐暫代中軍,留在老營,然後不顧自己身體多麼困乏,立刻帶著親兵們上馬出寨,奔往清風埡去。
黑虎星在清風埡留下的三百弟兄,見闖王派人送來犒勞的豬、羊和燒酒,異常振奮。李自成親自來到,大家更歡喜得像要發狂一般,擁擁擠擠地把闖王包圍起來。闖王進到屋中坐下。人們紛紛向闖王問好,也向闖王問李過的好。闖王說這清風埡是從智亭山過來的一道重要門戶,勉勵他們加意防備。大家留下他吃晚飯,用大盆子豬、羊肉款待他。正在歡飲中間,忽然張鼐從老營派一名弟兄飛馬來到,說有緊急事,請闖王即速回去。闖王心中大驚,但並不問出了什麼事,也沒有馬上起來,而是用滿不在乎的口吻說:
「蹲下喝酒吧,急什麼!橫豎不過是商州的官軍已經出動,屁大的小事情,早在我意料之中,也值得派人來請我回去!」
又待了一會兒,他困乏地打個哈欠,向大家告辭。約莫走了半里遠,他才向來人問道:
「是什麼緊急事兒,你知道麼?」
「聽說駐紮在石門谷的桿子都嘩變了,把李友包圍在一座廟裡,正在攻打。」
闖王厲聲問:「這消息確實麼?」
「確實。是王長順從石門谷逃回來報的消息。」
「長順回來了?」
「他逃出石門谷的時候,左臂上中了一箭,腿上也挨了一刀。幸而馬快,衝了出來。流血過多,如今在老營躺著不能動。跟他一道去的三個運糧弟兄,十匹騾子,都沒有逃回來。聽他說,他還砍死了幾個人。」
「吳汝義呢?」
「我沒聽說吳中軍的消息,不知道。」
李自成一直擔心的事情果然出現了。他沒有再問別的話,只對前邊的親兵說一句:「把馬打快!」
離老營十幾里遠的時候,又有兩個弟兄飛馬迎來,其中一個是從石門谷逃回來的吳汝義的親兵。自成不等他開口,問道:
「吳汝義現在哪兒?」
「稟……稟闖王,他……他被桿子們捆起來了,如今不知死活。我是……」
「李友的情形怎樣?」
「他帶著手下百把人給圍在一座廟裡。」
「那座廟能守住麼?」
「我不知道。聽說廟裡沒有井,怕守不多久。」
李自成勒馬衝到親兵的前邊去,在烏龍駒的臀部猛抽一鞭。烏龍駒騰躍起來,隨即向老營的山寨飛奔而去。
[1]點了三點——這是一種古老的民間禮俗,或用筷子蘸酒點三點,也是一樣。倘若是黃酒,一般是在飲之前向地上傾一些。這一禮俗的含意是表示感謝生產五穀的后土之神。
[2]蕢山——在嶢山東南五里。蕢,音k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