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三耀的綽號叫黃三鷂子,曾同竇開遠一道由黑虎星帶到老營,見過闖王。現在李自成由吳汝義領路去探看他的病。談到坐山虎挾眾鼓噪,黃三耀聲音打戰地說:
「闖王!我同黑虎星哥哥是把兄弟。不管論公論私,即使把小侄的骨頭磨成灰,也要保你打天下。只是小侄如今大病在身,起不得床,手下的弟兄們也多給瘟疫打倒,有心無力。要不然,小侄同開遠哥哥合起手來,我操他娘,早已同龜孫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見個死活。唉,他媽的,我這個病……」
黃三耀說不下去,又是喘氣,又是痛心地抽咽。闖王安慰他說:
「我既然來到這裡,天大的烏雲也會散去。賢侄好生養病,不要難過。」
黃三耀小聲說:「闖王,不殺幾顆人頭,這烏雲不會散去!」
闖王立刻俯下頭去,小聲問:「你看,應該殺些什麼人?」
黃三耀咬牙切齒地說:「坐山虎非殺不可。他的一群親信挾眾鼓噪嘩變,斷沒有饒恕之理。倘若不殺了這群雜種,一則禍根還在,二則以後別人會跟著他們學,事情更加難辦。趁你在此,殺了他們,我看沒有人敢隨便動彈。」
闖王沒有作聲,在想著如何除叛。
黃三耀又說:「這活兒要做得乾淨,做得他們措手不及。有你在此,一正壓百邪,事情好辦。頭一步先穩住他,使他不防,然後在酒宴上收拾他們幾個為頭的。蛇無頭不行。殺了幾個為頭的,下邊誰敢動?」
闖王問:「能不能把剷平王同坐山虎拆開來?」
「不行,闖王。他倆近些日子勾得很緊,只要坐山虎說往東,剷平王決不往西。要殺,一齊殺,不要殺了一隻虎,留下一隻狼,縱它傷人。」
「他原來並不很壞,是吧?」
「原來比坐山虎好得多,近來卻跟坐山虎的樣兒學,像鬼迷了心一樣。」
「他同坐山虎是拜身[1]還是同鄉?」
「一非拜身,二非同鄉,只是近幾天來十分親近,互為利用,如魚得水。」
李自成從床邊站起來說:「你休息吧。咱們如今要迎敵官軍,必須先除內患,可是也不宜造次行事。讓我想一想,再做決定。」
「你今天明天暫不要打草驚蛇,先穩住他們的心。過兩三天以後給他們個冷不防,突然下手。」
李自成不肯說出坐山虎瞞著眾人投降官軍的事,也不肯說出他自己必須在今夜返回老營,微微笑一下,走出屋子。
他正在寨中巡視,雙喜匆匆迎面而來,興奮地小聲稟道:
「爸爸,咱們的人馬已經來到,現在在紅石崖等候命令。要不要他們即刻進寨?」
闖王十分詫異,問道:「從哪裡來的人馬?」
「是小鼐子率領三百騎兵來石門谷護衛爸爸。路過大峪谷時,子傑叔怕他年幼莽撞,親自同他前來,又添了五十名騎兵,帶有攻寨雲梯。走到紅石崖,因知道爸爸進寨後平安無恙,他們不敢造次進寨,所以停在紅石崖,派人來請示行止。」
「張鼐?他……我臨走時不許他離開老營,是誰命他來的?」
「我不知道。」
「從紅石崖來的人呢?」
「我怕會走漏消息,引他們到廟中等候。爸爸,要不要把人馬開進寨來?」
闖王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忽見竇開遠快步走來。他迎上去叫著開遠的表字問道:
「展堂,查明實情了麼?」
「回闖王,這件事不查自明。大家到了一起,都說坐山虎的人馬確實不守軍律,擾害百姓。他的二駕獨行狼帶著幾個親兵正在強姦民女,李友前去捉拿,互相格鬥,當場給李友殺死。坐山虎不問是非,挾眾鼓噪,圍攻李友,使雙方都死傷了一些弟兄。事情就是這樣,眾口一詞,並無二話。」
「大家果真都是這麼說?」
「果真都是這麼說。連平日同坐山虎靠得近的幾個人也不敢捲起舌頭說出『不然』。不過,闖王,」開遠低聲說,「聽說坐山虎已經放出口風:倘若闖王不殺李友,他決不罷休。從廟門外回來他就把丁國寶叫去,商量對付辦法。剛才我看見丁國寶從坐山虎那裡回去,臉色十分難看。他兩個合起來有八百多人,想馬上收拾他們很不容易。」
「唔……打探官軍有什麼動靜?」
「已經派了幾個探子出去,還沒有一個回來。不過據山下百姓哄傳,離此十里遠的地方到了兩千多官軍,今夜不來攻寨,明日必然前來。」竇開遠趨前一步,放低聲音說,「如今不怕官軍來攻,怕的是裡應外合,官軍來到時先從內裡破寨。」
闖王說道:「你去對各位頭目說,李友遇事處置不善,激成兵變,我決不輕饒。今晚準備迎敵要緊,萬勿懈怠。」
「是,我去傳諭。」開遠說畢,轉身就走。
李自成心中責備張鼐不該前來,但又想既然來了,不妨今晚暫時留下,幫助平亂,事畢就趕快回去。這麼一想,他立刻對雙喜說:
「你趕快命紅石崖來的人火速回去,傳令張鼐等偃旗息鼓,不許使寨中桿子望見;一更過後,悄悄將人馬開到寨外候令,不得有誤。」雙喜正要走,闖王又說,「還有,倘若老營有人前來稟報軍情,立刻引來見我。」
將雙喜打發走,他叫吳汝義替他引路,去見剷平王丁國寶。汝義大驚,小聲諫道:
「闖王,丁國寶不是個好東西。你現在身邊沒有多帶親兵,還是不去的好,免得萬一他操個黑心。」
「我心裡有譜兒,如今正需要我親自找他談談。」
寨內一角,離坐山虎駐紮的地方不遠,孤零零地有並排兒兩座兩進院落的磚瓦宅子。在一座黑漆大門前邊豎立一面不大的紅綢旗,上繡「剷平王」三個黑字。兩天來丁國寶跟隨著坐山虎鼓噪嘩變,派出一部分弟兄圍攻李友,而一部分弟兄趁機在附近的村莊搶劫,姦淫,隨便燒殺。今天上午手下人替他搶來一個姑娘,如今窩藏在他屋裡。為著怕李闖王派竇開遠等來收拾他,他的兩座宅子的房坡上都站有放哨的,大門外守衛著一大群人。儘管這群人隊伍不齊整,有的站著,有的蹲著,卻都是刀不離手,弓不離身,準備著隨時廝殺。
剷平王的手下人看見李自成帶著少數親兵來到,又吃驚又十分狐疑,但是不敢阻擋他走進大門。自成揮手使親兵們退到後邊,態度安閒地穿過前院,一直向後院走。正在兩邊廂房中賭博和聊天的人們,看見闖王進來,一跳而起,拔出兵器從屋中跑出。等他們看清楚闖王的態度安閒,身邊沒帶多的人,登時鬆了一口氣。有人飛快地奔往上房稟報。
丁國寶剛從坐山虎那裡回來,心事重重,情緒很壞。坐山虎要求他今夜三更同自己一起逃走,到終南山中自豎大旗或投降藍田官軍。這只是拿話試探他,還不肯直接告訴他已經同官軍通了氣,官軍將在明日拂曉攻寨。他拒絕了今夜逃走的要求,但同意等過了這一夜,瞧瞧李闖王如何處置,再做決定。他既不願投降官軍,也不願拉出去受坐山虎挾制,還怕留下來難被闖王饒過。他在屋中坐不是,站不是,深悔不該跟隨坐山虎鼓噪。手下人替他搶來的那個閨女坐在床沿上,仍在低頭流淚,不時地抽咽一聲。當她上午才被送來時,丁國寶見她生得不錯,原想不管她願不願意,強迫成親。不料這姑娘年紀雖小,性情卻很剛強。丁國寶幾次拔出腰刀說要殺她,她都不怕。午飯她什麼也不吃,甚至連一口水也不肯喝。現在他看看這個閨女,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他既不願意放她回家,又怕闖王知道了會罪上加罪。在焦急與無聊中,他走到床邊說道:
「媽的!半天啦,你儘是哭哭啼啼,沒跟老子說過一句話……」
他的話沒有說完,忽聽手下人稟報說闖王已進了二門。丁國寶臉色一變,慌忙向外迎接,但剛走兩步,急忙退回,慌慌張張想把姑娘往床下藏。這姑娘平日常聽說李闖王不貪色,不愛財,行事仁義,又見剷平王如此怕他,登時生了個求闖王搭救的心,任死不肯躲藏,雙手抓緊床沿,坐在床上不動。這時李自成已經來到了上房門外。他一眼掃見屋裡有個女人影子,就退後一步,停在門檻外邊,回頭對丁國寶的手下人說:
「這搭兒很涼快,不用進去啦。快搬幾把椅子來,就坐在這搭兒歇歇。」
丁國寶慌張地向姑娘做個威脅的眼色和手勢,從屋中跑出,躬身叉手,喃喃地說:
「我不知闖王大駕來到……」
闖王抓住他的胳膊說:「不用講禮,快同我坐下來隨便說話。」
有人替闖王搬來一把圈椅,也替剷平王和吳汝義搬來兩把椅子,替李強等親兵們搬來了幾條板凳。闖王先坐下,疲乏地向後一靠,神氣坦然,彷彿壓根兒不知道剷平王心懷鬼胎,也不知道這上房裡窩藏著良家閨女。
丁國寶又惶惑又恭敬地坐在他的斜對面,拉吳汝義坐在另外一邊。但吳汝義把椅子一搬,坐在闖王身後。李強不肯坐下,立在闖王背後,手按劍柄,提防不測。二十名親兵都立在階下,不肯往板凳上坐。丁國寶的手下人有的站在近處,有的站在天井中和兩邊廂房簷下。儘管李闖王面帶笑容,但雙方將士都沒有絲毫的輕鬆心情,簡直連每根汗毛都是緊張的。闖王見丁國寶十分疑懼,就對自己的親兵們一揮手,說:
「你們都去二門外休息吧,用不著站在這裡。」
親兵們遵令後退,但不敢遠離,更不敢去二門外邊。闖王又回頭向李強看一眼,揮一下手。李強退到台階下,相距大約五步,不肯遠離。闖王向全院掃了一眼,對丁國寶笑著說:
「國寶,叫你的弟兄們都去休息。我想同你談幾句私話,用不著許多人站在這兒。」
丁國寶見闖王確無惡意,開始鬆了口氣,對手下人粗魯地罵道:
「媽的,都快滾出去!滾出去!用不著站在這兒!」
人們一部分走出二門,一部分回到東西廂房,只留下十幾個人站在院裡。李自成打算從閒話扯起,含笑問道:
「國寶,你的台甫怎稱?」
丁國寶臉色微紅,回答說:「俺是討飯的孩兒出身,混江湖也沒多久,還沒有遇到讀書人替俺起個草字。」
「既然還沒有台甫,我就叫你國寶啦。」闖王又笑著問,「國寶,你為什麼起個諢號叫剷平王?」
丁國寶不好意思地說:「沒意思,沒意思,惹闖王見笑。」
「我看你這個諢號倒很好,怎麼說沒意思?」
丁國寶笑一笑,說:「不瞞闖王,我因為看見人間富的太富,貧的太貧,有的騎在人頭上,有的輩輩給人騎,處處都是不平,所以起義時就替自己起了這個諢號。闖王,惹你見笑。」
「很好,要鏟盡人世不平……」
闖王剛說出半句話,那個被搶來的姑娘突然從屋中跑出,撲到他的腳下,大聲哀呼:
「闖王爺救命!闖王爺救命!」
自成吃了一驚,還沒有弄清是怎麼回事,丁國寶一躍而起,右手刷一聲拔出腰刀,左手抓住姑娘的頭髮,把她向外拉,同時喝道:
「老子宰了你這個小婊子!」
姑娘死抱住闖王的一條腿,不再哭泣,叫著「闖王救命」!丁國寶見拉不開她,舉刀要把她砍死在闖王腳下。闖王把他的手腕一擋,厲聲說:
「住手!」
丁國寶沒有砍下去,闖王已經跳起來,向他的胸前猛推一把,使他後退兩三步。他重新撲上來,舉起刀要殺姑娘。闖王已經拔出花馬劍,只見寒光一閃,同時鏗鏘一聲,幾點火星飛迸,雪亮的鋼刀被格到一旁。在剎那間,吳汝義從闖王的背後跳到前邊,李強一個箭步從院中躥上台階,要不是李闖王大聲喝住,兩口寶劍會同時向丁國寶劈刺過去。他們雖然突地收住寶劍不曾劈刺,但吳汝義抓住了剷平王的右腕不放,寶劍仍舉在他的頭上。李強用左手當胸揪住他的衣服,右手中的寶劍直指心窩,相距不過四指,氣得眼睛通紅,射著凶光,咬著牙根罵道:
「你龜孫子只要敢動一動,老子就從你的前胸捅到後胸,給你個兩頭透亮!」
吳汝義迅速地奪下來丁國寶的腰刀,轉身抵抗從天井中撲上來的幾個刀客。剎那之間,全院大亂。闖王的二十名親兵飛奔過來,站在台階下排成一道人牆,將闖王護住,也把丁國寶包圍在內。丁國寶的人從四處奔來,有的一邊跑一邊叫著:「動手啦!動手啦!」還有人吹著呼哨召集大門外和隔壁駐紮的人。他們把天井院站得滿滿的,但看見李強擒了剷平王,而闖王又鎮定地用怒目望著大家,誰都不敢向前逼近。李強向他們威脅說:
「看你們哪個敢動手!你們再走近一步我就先捅死丁國寶這個畜生!」
院中突然異乎尋常地沉寂,只有從密集的人群中發出的低沉而急促的聲音:「衝上去!衝上去!把掌盤子的奪過來!」但是站在前排的人們卻沒有動,只是用兵器威脅著闖王的親兵。李自成對李強厲聲喝道:
「鬆手!不許你傷害國寶!」見李強鬆開了抓住丁國寶的手,李自成又望著天井中的人群說:「都後退!都給我滾出二門去!我李闖王在這裡,誰都不許胡鬧。天大事情聽我處置,用不著自家人動起刀槍。」
李強見眾人不肯後退,又抓住丁國寶的一隻胳膊,把寶劍指向他的心窩,劍尖和衣服相距不到一指。李自成用力將李強一推,推得他踉蹌後退,鬆手不及,只聽刺啦一聲,把丁國寶的短褂前襟撕破一塊,同時李自成厲聲喝道:
「不許動手!滾開!」他又對吳汝義說:「快把腰刀還給他!」
丁國寶剛才在剎那之間心中一涼,想著「完了」,只等著李強的寶劍從心窩刺入。如今突然李強鬆手後退,吳汝義又將寶刀還他,他感到一點糊塗,但看出來闖王確實無意害他。他向院中把腳一跺,揮著寶刀大聲說:
「弟兄們,都後退幾步!哪個敢動手,老子操你祖宗萬代,非砍掉你們的腦袋不可!」
丁國寶的人們哄一聲向後退去。李自成一腳把那個姑娘踢翻,罵道:
「為著你險些兒動了刀兵!」
姑娘立刻被吳汝義拖下台階,往天井中間一搡。她不哀呼救命,也不哭泣,跪在地上,自己動手把松下的長髮拉到前邊,咬在嘴裡,伸直脖頸等死。有幾個丁國寶的手下人叫著:「殺死她!殺死她!不要留下禍根!」也有的說:「不關她的事,不要傷害無辜!」但因為闖王不下令,吳汝義持劍站在姑娘身邊,叫著殺她的人並不敢真的動手。闖王提著花馬劍,慢慢來到姑娘面前,把她通身打量一遍,口氣溫和地問道:
「你想死想活?」
「想死!」姑娘回答說,沒有抬頭。
「想死?為什麼?」
「既然你不能救我回家,我情願死個痛快,死個清白!」
「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有爹娘、奶奶,還有一個兄弟。」
「父母是種莊稼的?」
「種莊稼的受苦人。」
「許過人家沒有?」
「自幼許了人家。」
「婆家是什麼人家?」
「也是種莊稼的受苦人。」
李自成將花馬劍插入鞘中,向剷平王問:「國寶,你說如何處置?」
國寶回答:「聽闖王吩咐。」
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環顧滿院大眾,問:「你們大家說,如何處置?」
全院鴉雀無聲,有人互遞眼色。恰在這時,老神仙匆忙進來,神色緊張。他剛才聽說坐山虎和親信們秘密商議,要先下手殺害闖王,於是帶著五個親兵來到丁國寶的宅子中,想設法使闖王趕快離開。一進大門他就知道了剛剛發生的事,越發驚駭。他打算趕快走到闖王面前,使眼色請他「通權達變」。當他離闖王還有幾步遠時,闖王忽然說道:
「你們大家跟我一樣,原來都是無路可走的小百姓。我李自成起小替人家放過羊,挨過鞭子。長大以後,生計困難,去銀川驛[2]當驛卒,常受長官辱罵,有時也不免挨打。朝廷裁減驛卒,奪了我的飯碗,只得去吃糧當兵。當兵欠餉,偶爾朝廷發來一點餉銀又被長官吞去。有些當兵的活不下去,便去搶劫平民,習以為常。帶兵官睜隻眼閉只眼,實際上是縱兵殃民。我李自成沒忘記自己是窮百姓出身,同百姓苦連苦,心連心,決不做擾害百姓的壞事。後來我忍無可忍,就糾合幾百人在行軍中鼓噪索餉,殺了帶兵長官趙義。我起義之後,嚴禁部下騷擾百姓,不許姦淫,不許殺害無辜。我常對將士們說:殺一無辜百姓如殺我父母,奸一婦女如奸我姐妹。倘若忘記了百姓的苦,反而害苦百姓,那不是跟官軍一樣了?跟許多草寇一樣了?那,那,還算什麼起義?起個!」
他說話的口氣像談家常一樣平靜,既不嚴厲,也不激動,卻使人聽了感動。他又望著丁國寶問:「國寶!你的父母也是種莊稼的受苦人,你也是窮人家的子弟,如今你到底是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起義英雄,還是要做一個害苦百姓的草寇,永遠同坐山虎等桿子頭兒一樣?」
丁國寶被問得很窘,低下頭叫道:「闖王!……」
闖王又向眾人說:「你們大家都是受苦人家的子弟,都有姐妹。看見這個姑娘,你們難道不想到自己家中的姐妹?你們人人皆知:我李自成一不貪色,二不愛財;一心要剿官兵,安良民;除強暴,救百姓;推倒朱家江山,整頓出一個四民樂業的新乾坤。倘若你們願意跟我李闖王打江山,你們就從此不姦淫,不燒殺,做到真正起義,不再有草寇行徑。倘若你們想拉桿子禍害百姓,現在就從我的眼前拉出石門寨。兩條路你們揀著走!」
全院寂靜,沒有人不感到李闖王果然是正氣凜然,說得極是。
闖王又問丁國寶:「國寶,你說!兩條路你走哪一條?」
國寶羞慚地說:「闖王,我不做壞人!」
「好,好。只要你真心跟我起義,就是我的愛將。你家裡有女人沒有?」
丁國寶趕快回答說:「回闖王,我是窮光蛋出身,從前連自己還養不活,哪裡來的錢討老婆!自從去年架桿子,才想娶個屋裡人,可是一直沒看上對眼的。」
闖王說:「你想娶個老婆也是正當的,可是不要搶人家的姑娘成親。目前殺敗官軍要緊。等過了這一陣,咱們的隨營女眷中有的是好姑娘,難道找不到你合意的?難道不可以在農家姑娘中替你找一個,正正經經地結為夫妻?為什麼偏在官軍壓境的時候不想著打仗的事,匆匆忙忙地搶一個姑娘做老婆?等過這一陣就老了麼?」他微微一笑。許多人都不覺露出笑容。
丁國寶說:「闖王,我不要了。我差人將她送走,送她回家!」
醫生高興地說:「好!這才是好辦法!」
闖王滿意地點點頭,又說:「國寶,近幾天,你這兒也有頭目和弟兄受別人勾引煽動,出去搶劫,我已經說過既往不咎啦。搶劫確實不好,我李闖王手下的義軍不興這樣,一向嚴厲禁止。可是我也明白,你們有些頭目和弟兄家中或有父母,或有妻兒老小,生計無著,實在急需捎回去一點錢救命,出於不得已才去搶劫。目前老營也窮,一時發不出餉。今日我來,帶有少數銀子,我們分用。李強,取二百兩銀子出來!」
李強趕快從背上解下一個青布小包袱,取出三錠元寶和幾個大小不同的銀錁子。李自成接住銀子,用眼色召喚丁國寶走近一步,說:
「把這二百兩銀子分給大家用。這一錠元寶留給你。你是一營掌家的,手中不可無錢。我知道你當頭領的困難,只是因為老營近來也困難,一時對你照顧不周。先給你留下這五十兩銀子,等打敗官軍以後就好辦了。」因丁國寶沒有馬上接銀子,闖王催促說:「快接住銀子,接住!」
丁國寶將銀子接住,交給一個護駕的,轉給二駕。他手頭確實困難,也知道闖王的老營困難,不知說什麼好,只是感動地叫了一聲:「闖王!」闖王接著說:
「你同黑虎星是朋友,黑虎星同補之情同手足。從今往後,你要記著:按公,你是我的部將,有令則行,有禁則止,萬不要受旁人挑唆勾引;按私,你和黑虎星一樣,在我的面前如同子侄。過了這一陣,你的婚姻我會操心。目前,只望你一心打仗!」
丁國寶手下的弟兄們十分感動,有的發出嘖嘖聲,有的歡呼,還有的打呼哨。
國寶噙著熱淚,嘴唇嚅動一陣,終於抽咽說:
「闖王!這,這兩三天,鬼迷了我的心,叫我跟坐山虎鼓噪,搶劫,圍攻李友,實在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從今往後,我丁國寶別無話說,縱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站在你的大旗下,赤心耿耿保你打江山。倘若我丁國寶再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天誅地滅!」
闖王笑著說:「能夠這樣,才不辜負你那個諢號剷平王。」
當李闖王走進剷平王駐紮的地方時,坐山虎得到了報告,十分不安,生怕丁國寶會變卦,同他分手。繼而得到報告說丁國寶的手下人已經把闖王圍起來,動了刀兵,他高興得一跳八丈高,大聲叫道:「弟兄們,馬上出動,不要讓闖王逃走!」他一聲吆喝,全體弟兄一哄而起,各執兵器,亂哄哄地擁出大門。但是他的人馬還沒有走出巷口,第三次探事人回來稟報,說是情況變了卦:從剷平王院子裡傳出來歡呼聲和忽哨聲,而不是喊殺聲,守衛在大門外的弟兄們也沒有慌亂情形。坐山虎感到進退都不好,事情變化得使他糊塗。手下一個親信頭目建議他不可造次,自願去見見剷平王,問清實情。當這頭目來到丁宅時,丁國寶的小頭目沒讓他進門,用幾句話把他打發走,就跑進來向國寶悄悄稟報說:
「操他娘,耳報神真靈,剛才的事情已經給坐山虎知道啦。他派了一個人來察看實情,說他正率領人馬前來,馬上就到。我說:『回去告你們掌盤子的說,我們這裡沒有屁事,用不著你們幫忙,請千萬不要前來。倘若叫闖王知道你們仍不安分,惹出了禍事休指望我們幫一把。』」
「好,好,說得不錯。快去把大門把好,不許坐山虎那裡一個人進來。誰敢強往裡邊來,不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刀槍不認人!」
「可是,掌盤子的,坐山虎這小子是一個剛出窯門的生紅磚,心一橫,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他的人多,萬一抬起老窩子來尋事,咱們光靠十幾個守大門的弟兄也頂不住。最好讓大家做個準備,免得臨時吃虧。」
「你去吧,我吩咐二駕準備。」
丁國寶隨即把二駕叫到面前,把情況告訴他,叫他立刻率領五十個人去把住街口。二駕一走,他就到闖王面前,一五一十地據實稟報。闖王笑一笑,說:
「坐山虎遲了一步。你快把二駕叫回來,街口不要站一個人,免得叫坐山虎看出來你在防備他。據我看,他派來的頭目回去一稟報,他準定洩了氣,不會來惹禍。只要大門口留幾個人稍加提防就夠了。」
丁國寶親自追出大門,把他的二駕喚回。闖王望望老神仙,說:
「子明,聽說坐山虎那裡有十幾個彩號,有的是箭傷,有的是刀傷,沒有藥,也沒有醫生給治。另外,還聽說有一些染時疫的人。你的藥帶在身上?」
「帶在身上。」
「請你辛苦一趟,去替他們治一治。見到坐山虎,就說我今晚事忙,不能同他長談。明天我到他那裡吃早飯,順便談點私話。」
尚神仙猜出了闖王的用意,連連點頭,轉身就走。但剛走三四步,馬上轉回,望著闖王的臉色和眼神,懇求說:
「闖王,我求你趕快回廟裡睡一覺,莫要勞復了。這般勞累,別說是病後虛弱的身體,就是鐵漢子也撐持不住。回廟裡去吧,哪怕只躺一個時辰也是好的!」
自成微微笑著,重新坐在上房前簷下的圈椅裡,連說:「我撐得住,撐得住。」醫生一走,他又同丁國寶拉閒話,拉著拉著,眼珠直打旋,眼皮沉重,不久就頭一仰,眼皮一合,輕輕地扯起鼾聲。
丁國寶找一件裌衣搭在闖王身上,把閒雜人攆出二門,拉著吳汝義輕腳輕手地走到二門裡邊的石頭上坐下,小聲扯閒話。闖王的親兵們都在天井中坐下休息,隨即都栽起盹來,只有李強還勉強掙扎著,不肯合眼皮。隨後他走到丁國寶面前,緊緊抓住國寶的一隻手,笑嘻嘻地小聲說:
「兄弟,我叫李強,是闖王的近門侄兒,現當他的親兵頭目。咱們如今成了好朋友、好兄弟啦。剛才我是不得不那樣,請兄弟不要記在心上。」
丁國寶回答說:「嘿!李哥,看你把話說到茄棵裡啦!你兄弟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不是吃屎喝尿長大的。從今以後,咱倆就是生死弟兄,一條心保闖王打江山,有鮮血只灑在敵人前,哪畜生才記著剛才的事兒!」
這時已經將近黃昏了。丁國寶吩咐手下人替闖王們預備酒飯,恰好竇開遠和李雙喜一同走來。竇開遠捉到了官軍的一個細作,審出了坐山虎同官軍勾手的實情,也問出了官軍將要進犯石門寨的確實時間。而雙喜是見到了從老營派來的一個弟兄,要向闖王稟報緊急軍情。吳汝義悄悄地問了幾句話,知道軍情嚴重,但是他不許他們叫醒闖王,斬釘截鐵地說:
「縱然是天塌下來,也得讓闖王略睡片刻!」
[1]拜身——米脂縣方言稱結拜兄弟做拜身。
[2]銀川驛——明代的銀川驛,在米脂縣城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