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從湯府出來,李信騎著馬,帶著兩個僕人,一名馬伕,直往宋門走去。

剛出宋門,看見十字路口聚了一堆人。他策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個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個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為的這孩子從他手中搶了一個燒餅。李信喝住了商人,跳下馬來,走近去看看地上的孩子,抬起頭來嚴厲地瞪了商人一眼,說:「為著一個燒餅你用著生這麼大的氣?他瘦得不成人形,經得住你拳打腳踢?打出了人命你怎麼辦?」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氣,又見他騎著高頭大馬,跟著僕人和馬伕,嚇得不敢說話,從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討飯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隻手拿著打狗棍,一隻手緊緊地攥著已經咬了兩口的燒餅,睜著一雙眼睛望他。李信隨即命僕人替孩子買碗熱湯和兩個蒸饃充飢,再替他買一個討飯的黑瓦碗。

這時成群的逃荒難民湧來。難民中有好些是杞縣人,還有人曾經見過李信,都知道他就是每年冬、春設粥廠和開倉放賑的李公子。難民把他團團圍住。有的叫著:「李公子您老積積福,救救我們!」有的伸出手等他打發。李信身上只帶了二三兩散碎銀子,掏出來交給一個僕人,叫他買蒸饃燒餅,每人打發兩個,對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給幾個黃錢,讓他們能買碗熱湯。吩咐一畢,他就分開眾人,準備上馬離開,忽然聽見人群中有誰小聲問道:

「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杞縣李信。他老子李精白做過山東巡撫,首先替魏忠賢建生祠,十分無恥。今上登極,魏閹伏誅,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系閹黨之子,不為士林所重,故專喜賑濟饑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釣譽的事,籠絡人心。」

李信猛地轉過頭去,恨不得三拳兩腳將兩個談論他的人打死。這時看熱鬧的人正在散開,不少人邊離開邊回頭看他。人群中有兩個方巾儒生背著手緩步向吊橋而去,並不回顧。他猜想必是其中一人對他惡意譏評,但是他想起來《留侯論》中的幾句話[1],忍了一口氣,跳上馬,抽了一鞭,向南揚長而去。

他本來心中就很不愉快,這個人的話更狠狠地刺傷了他。當天啟三年,東林黨人開始彈劾魏忠賢時,他父親李精白在朝中做諫官,也是列名彈劾的一人。不知怎麼,李精白一變而同閹黨暗中勾結,三四年之內就做到山東巡撫。天啟末年,全國到處為魏忠賢建生祠。李精白首先與漕運使郭尚友在濟寧為魏閹建昭忠祠,隨後又在濟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極盡諂諛之能事。當時諂事閹黨,不僅讀書人視為無恥,連一般市民也很憎恨。至於替魏忠賢建生祠,更被認為是「無恥之尤」。對此李信曾寫信苦諫,勸父親以千秋名節為重,趕快棄官歸里。但是李精白的大錯已經鑄成,不能挽回。李信氣得哭了幾天,避不見客,恨不得決東海之水洗父親的這個污點。魏忠賢失敗之前,升李精白為兵部尚書銜,以酬謝他首建生祠之功。由於李信苦諫,李精白稱病返鄉,同時和閹黨的關係也稍稍疏遠。不久崇禎登極,誅除閹黨,因知李精白與閹黨交結不深,將他從輕議罪,判為徒刑三年,「輸贖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歲那年,中了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由於家庭關係,絕意仕途,不赴會試。明末士大夫間的門戶成見和派系傾軋十分激烈。李信儘管文武全才,卻因父親名列閹黨,深受地方上縉紳歧視。特別是杞縣離商丘只有一百多里,本縣縉紳大戶不少與商丘侯家沾親帶故。侯家以曾經名列東林,高自標榜。凡是與侯家通聲氣的人,更加歧視李信。李信愈受當權縉紳歧視,愈喜歡打抱不平,周濟窮人,結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視他的人們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麼把柄,又因他畢竟是個舉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親戚朋友,對他莫可如何。李信見天下大亂,很愛讀「經世致用」的書。他對國家治亂的根本問題看得愈清,愈譏笑那班只知征歌逐酒、互相標榜的縉紳士大夫,包括侯公子方域在內,不過是「燕雀處於堂上」[2]罷了。如今他因周濟了一群逃荒難民,被人惡言譏評,揭出他父親是閹黨這個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憤怒,但也無可奈何。

禹王台這個地方,相傳春秋時師曠曾在此審音,所以自古稱作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將台後的碧霞元君廟改為禹王宮,所以這地方也叫作禹王台。禹王台的西邊有一高閣,上塑八仙和東王公,名為九仙堂。九仙堂背後有座小塔,塔後有井一眼,水極甘潔,名叫玉泉。圍繞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稱為玉泉書院。實際上並無人在此講學,倒成了大梁文人詩酒雅集的地方。這時重陽已過去十天了,西風蕭瑟,樹葉搖落,禹王台遊人稀少。道士們因為今日是杞縣李公子和陳留陳舉人在此約朋友飲酒作詩,一清早就把玉泉書院打掃得一乾二淨,不讓閒人進去。當李信走進書院時,社友們已經開始作詩填詞。

陳子山一見他就抱怨說:「伯言,湯府裡什麼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經快近中午,我們等不著你,已經點上香,開始作詩。今日不命題,不限韻,不願作詩的填詞也行,可必須有所寄托,有『兼濟天下』之懷,不可空賦登高,徒吟黃花,寄情閒適。目今天下潰決,滄海橫流,豈『悠然見南山』之時耶?……快坐下作詩!什麼事竟使你姍姍來遲?」

李信賠笑說:「湯母偶感不適,弟前去問安。誰知她老人家因官軍兩月前在羅猴山給張獻忠打得大敗,總兵張任學已經問罪;左良玉削職任事,戴罪圖功;熊文燦也受了嚴旨切責,怕遲早會逮京治罪。舍內弟在襄陽總理衙門做官,也算是熊文燦的一個親信。湯母很擔心他也會牽連獲罪,十分憂慮,所以弟不能不在湯府多留一時,設法勸慰。勞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陳子山說:「你快坐下來作詩吧,一炷香三停已經灼去一停了。」

「子山別催我急著作詩,先讓我同宋先生談幾句話。怎麼,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們談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萬端。他過於謙虛,不肯作詩,找老道士閒談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宋獻策,攜手登九仙堂,憑欄眺望一陣,說道:

「獻策兄,我本來想同足下暢談天下大事,恭聆高見,可惜諸社友詩興正濃,且此間亦非議論國事地方,只好下午請移駕寒齋賜教。昨日兄雲有一事須弟幫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勞?」

獻策笑著說:「大公子有一鄉試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啟東,可還記得?」

「自從天啟七年鄉試之後,十二年來我們沒再見面。去年弟來開封,遇到一個盧氏縣人,聽說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舉人功名也弄丟了。上月聽說他怎麼投了李自成,下在盧氏獄中,判了死刑,詳情卻不知道。一個讀書人,儘管鬱鬱不得志,也不應該去投流賊。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麼?」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啟東從北京回來,繞道西安訪友不遇,轉回盧氏。李自成對他十分仰慕,且對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從商州境內經過,出其不意,強邀而去。牛啟東費了許多唇舌,才得脫身回家。地方士紳對啟東素懷忌恨,知縣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將啟東下獄,判成死罪,家產充公。可惜啟東一肚子真學問,抱經邦濟世之志,具良、平、蕭、曹[3]之才,落得這樣下場!」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學,抱負不凡,不過我聽說他確實投了李自成,回來竊取家小,因而被獲。」

獻策笑一笑,說道:「且不論公子所聽說的未必可信,即令確實如此,弟也要設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啟東的路子不是走對了?」

李信大驚:「老兄何出此言?」

獻策冷靜地回答:「公子不必吃驚。弟細觀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會久了。」

「天意雲何?」

「天意本自人心,公子何必下問?」

「不,此處並無外人,請兄直言相告。」

「弟只知近幾年山崩地震、蝗旱風霾,接連不斷。加之二日摩蕩,赤氣經天,白虹入於紫微垣,帝星經常昏暗不明。凡此種種,豈是國運中興之兆?況百姓水深火熱,已亂者不可復止,未亂者人心思亂。大勢如此,公子豈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說:「弟瀏覽往史,像山崩地震之類災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為怪。弟從人事上看,也確實處處儘是亡國之象,看不出有一點轉機。不過,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國之君。」

「這是氣運,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今上猜忌多端,剛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斂,不惜民命。國事日非,他也不能辭其咎。如今國家大勢就像一盤殘棋,近處有臥槽馬,遠處有肋車和當頭炮,處處受制,走一著錯一著。今上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心中無主,步法已亂。所以敗局已定,不過拖延時日耳。」

李信聽了宋獻策的話,情緒很受震動,默然無言。過了一陣,他才深深地歎口氣,說:

「天文,星變,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很信。古人說:『天道遠,人道邇。』弟縱觀時事,國勢危如累卵。誠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著錯一著,全盤棋越走越壞。國家本來已民怨沸騰,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這不是飲鴆止渴麼?目前大勢,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磙,只有往下滾,愈滾愈下,勢不可遏,直滾至深淵而後已。皇上種種用心,不過想拖住石磙不再往下滾,然而不唯力與願違,有時還用錯了力,將石磙推了一把。石磙之所以愈滾愈下者,勢所必然也。以弟看來,所謂氣運,也就是一個積漸而成的必然之勢,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為然否?」

獻策點頭說:「公子說氣運即是一個必然之勢,此言最為通解。但星變地震,五行災異,確實關乎國運,公子也不可不信。弟與公子肝膽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實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亂說了。」

李信雖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經如「大廈將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獻策不同,既害怕也不願親眼看見明朝滅亡。沉默片刻,他憂心忡忡地說:

「獻策兄,雖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罰,但舍下世受國恩,非寒門可比。眼看國家敗亡,無力回天,言之痛心……就拿弟在敝縣賑濟饑民一事說,也竟然不見諒於鄉邦士紳,背後頗有閒言。」

獻策問:「這倒是咄咄怪事!不知有人在背後說了什麼閒話?」

李信勉強一笑,說:「弟之所以出糧救災,有時向大戶勸賑,不過一則不忍見百姓流離失所,餓死道路,二則也怕窮百姓為饑寒所迫,鋌而走險。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著乾柴,只要有一人放火,馬上處處皆燃,不易撲滅。可恨鄉邦士紳大戶,都是鼠目寸光,只知敲剝小民,不知大難將至,反說弟故意沽名釣譽,籠絡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笑!可笑!從朝廷官府到鄉紳大戶,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說的,『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宋獻策低聲說:「是的,朝野上下,無處不是亡國之象。」

李信歎口長氣,深鎖眉頭,俯下頭問:「你看,還可以拖延幾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變。」

李信打量一下獻策的自信神色,然後憑欄沉思。國事和身家前途,種種問題,一股腦兒湧上心頭。過了一陣,他重新望著獻策,感慨地說:「既然本朝國運將終,百姓塗炭如此,弟倒願早出聖人,救斯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湊近宋獻策的耳朵問道,「那麼,新聖人是否已經出世?」

宋獻策微微一笑,說:「天機深奧,弟亦不敢亂說,到時自然知道。」

李信正要再問,忽然有人在樓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嚇了一跳,把要說的話嚥下肚裡,故意哈哈大笑。陳子山隨即跑上樓來,說道:

「伯言,香已經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詩詞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麼?快下樓吧,咱們詩社的規矩可不能由你壞了!」

「子山,我今天詩興不佳,向你告個假,改日補作吧。我同獻策兄闊別多日,有許多話急於要談。」

「舊雨相逢,自然會有許多話要談,但此刻只能作詩。作了詩,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獻策兄做通宵暢談,豈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李信和宋獻策都覺得陳子山來得不是時候,但也無可奈何,只好相視一笑,隨陳子山一同下樓。

一炷香果然只剩下四指長,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們的新作看了看。他平日本來就憂心時勢,剛才宋獻策的話又給他的震動太大,使他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他走到院中,背著手走來走去。別人都以為他在為詩詞構思,實際上他是想著天下大勢和自身前途。他想:「天下大亂,明室將亡,我是世家公子,將何以自處?既不能隨人造反,也無路報國,力挽狂瀾,難道就這樣糊糊塗塗地坐待國亡家破麼?」想了一陣,越想心中越亂,經陳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轉到作詞上,選了《沁園春》的詞牌,開始打腹稿。不過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闋。正在繼續想下半闋,他看見湯府的一個老家人走進院來,於是趕快一擺手,不讓他把自己的文思打斷。李侔看出來湯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老家人叫到二門外,悄悄詢問。李信把腹稿打成後,緩步走回上房,提筆展紙,先寫了一個小序:

崇禎己卯,重陽後十日,偕弟德齊與知友數人出大梁城,登古吹台,詩酒雅集,借抒幽情。時白日淡淡,金風瑟瑟;籬菊欲謝,池水初冰。極目平原,秋景蕭索;饑民絡繹而哭聲慘,村落殘破而炊煙稀。感念時事,愴然欲泣!諸君各有佳作題壁,因勉成《沁園春》一闋,聊寫余懷。

李信停筆看了一遍,繼續寫出全詞,只在兩三個地方停頓一下,略加斟酌。寫完以後,他又改動了三個字,但不滿意,仍在推敲。陳子山抓起稿子說:「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鬍鬚,搖著腦袋,慢聲吟哦:

登古吹台,

極目風沙,

萬里欲空。

歎平林盡處,

煙村寥落,

田疇如赭,

零亂哀鴻。

我本杞人

請君莫笑,

常恐傾地陷東。

憑誰去,

積蘆灰煉石[4],

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難逢,

且莫道人間途已窮。

幸年華方壯,

氣猶吞海;

青萍夜嘯[5],

刃閃如虹。

應有知交,

彎弓躍馬,

攬轡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

待將來細說,

羽扇從容。

大家紛紛說好,催李信趕快題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悵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驚。宋獻策心中完全明白,只是微笑不語。李信望著幾位社友說:

「今日弟因事遲到,倉促提筆,又加心緒不靜,故未能完成一篇,甘願罰酒三杯。」隨即他轉向李侔問道:「方纔湯府來人何事?」

李侔回答:「湯府來人說,現在各衙門紛傳楊武陵受任督師輔臣,出京後星夜趕行,今日午後將至開封,只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趕到襄陽。開封各衙門大人與眾鄉紳已去北門外恭迎,府、縣官直迎至黃河岸上。湯府請哥作過詩以後速去一趟,說是有要事商量。」

這消息完全出眾人意料之外,登時議論開了。陳子山等都認為楊嗣昌到了襄陽,必定一反熊文燦的所作所為,會使「剿賊」軍事有些轉機。李信輕輕搖頭,不多說話。大家問宋獻策有什麼看法。獻策說:

「朝廷軍國大事,實非山人所知。且此處也不是妄談國事的地方,我們還是趕快吃酒吧。」

吃酒時候,李信的杞縣家中差一個僕人騎馬跑來,呈給他一封夫人湯氏的親筆信,告訴他「草寇」袁老山率領幾千人馬從東邊過來,將要進入縣境,聲言將進攻縣城和各處富裕鄉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衛鄉里。這封書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們都無心再猜枚飲酒。按照往例,每次詩酒雅集都要費時一天,下午吃過晚飯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趕快去湯府,還要準備連夜趕回杞縣,而別的社友都急於回城打聽新聞,所以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會草草收場。

進城時李信故意不騎馬,拉來獻策同坐一輛轎車上。他因車上沒有外人,便向獻策問道:

「獻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鄉,不能再暢聆教益。牛啟東的事,你要我如何幫忙?」

「牛啟東的事,弟已與撫、按各衙門中朋友談過幾次,將死罪改輕不難。倘能改為流、徙,拖延一時,過此數月之厄,自有『貴人打救』。只是,這些衙門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飯,沒有銀子是不肯認真幫忙的。弟寄食江湖,一時從哪裡籌措銀子?因此只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將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約需得半千之數。」

「好吧,兄需用之時可到菜根香櫃上去取。弟擬將德齊暫留此間,如有不足,請隨時與德齊言明。兄將此事辦成後,務請到杞縣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趨候。公子如此慷慨仗義,使弟感激難忘!」

「都是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說,「弟處境不佳,易遭物議,請不要對別人說這銀子是我出的。」

獻策唯唯答應,隨即問道:「今日公子將佳作撕毀,不使之流傳人間,正是公子謹慎之處。像『常怕天從西北傾』一句,深觸朝廷忌諱,萬一被別人看見,徒以賈禍。」

李信說:「與兄在九仙堂談話下來,弟心思如麻,胡亂寫成一闋《沁園春》,頗失檢點。後來一看,不覺大驚。不要說『常怕天從西北傾』會觸忌諱,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當。一時糊塗,幾至賈禍!」

宋獻策想起與李侔的談話,又問道:

「聽德齊說,紅娘子又出了什麼事?怎麼說與歸德侯家有關?」

李信一笑,說:「侯方域的一個堂兄弟見紅娘子尚有姿色,調戲不從,竟叫商丘知縣誣稱紅娘子暗通白蓮教,將她們一干人等拘押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給歸德府去封書子,這事已經了了。」

轎車到了菜根香醬菜園門口。李信跳下車來同宋獻策拱手相別,並叫趕車把式把獻策送回鵓鴿市。他到後樂堂換件衣服,騎馬前往湯府。

晚飯後,宋獻策在下處接見了劉體純。體純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後從懷中掏出兩個金錁子,欠身雙手奉上,賠笑說:

「一路上官軍鄉勇搜查,土寇桿子也多,十分難走。小弟想許多辦法帶來這兩個金錁子,聊作晉見薄禮,借表敝東家一點仰慕之意。」

宋獻策早已決定不受李自成一個錢以抬高自己身價,所以毫不遲疑地拱手謝絕:

「請兄台趕快收起,聽本人一言。」

體純不肯,說:「請先生收下之後,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聽。」

「不,你先把錁子放回懷中,本人方好開口。如其不然,本人就無話奉告。」

劉體純見獻策不像是假意推辭,很覺奇怪,只好收回懷中。獻策接著賠笑說:

「本人脾氣一向如此,請兄台不要見怪。」

「豈敢,豈敢。」

「本人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結交天下豪傑,全靠朋友為生。該要錢處,開口便借,三百兩五百兩不以為多;如不當要,雖一毫而莫取。聞知寶號近兩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艱難,故決不受寶號禮物。貴東盛情美意,山人心領拜謝。」獻策說到這裡,拱手一笑。不待體純開口,又接著說道,「牛先生的事,本人奔走數日,已有眉目,使用數百兩銀子,可以設法改判。只要能改為流、徙,拖上幾個月,案情一鬆,還可以再花費一點銀子,來個因病保釋。」

體純大喜,忙問:「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銀子?」

「大約六七百銀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今夜趕回西安,將銀子匯給先生。」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里,來回頗費時日,豈不耽誤了事?區區之數,本人尚可向朋友張羅,不用兄台費心。」

「這個……」

獻策突然小聲問:「楊嗣昌出任督師輔臣,今夜馳赴襄陽,足下聽說沒有?」

「已經聽說。」

「楊嗣昌深受今上寵信,權高威重,且又精明幹練,與熊文燦大不相同。此去襄陽,必然要整軍經武,大舉進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場血戰。兄台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

「既然見到先生,牛舉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動身回去。」

宋獻策略微詢問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說道:「聽說近來鄭崇儉又調集不少官軍,商洛山被圍困得更緊,你們回去怕十分困難了。」

劉體純欠身說:「多謝先生關心。我們只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東家有妥善安排,出進都不困難。」

獻策會心一笑,站起來說:「德潔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

體純趕快站起來說:「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辭。」

獻策把體純送出大門,見左右無人,又小聲說道:「你的那個小夥計相貌不凡,武藝甚佳,頗為難得。」

體純笑著說:「他名叫王四。在我們那裡,像這樣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第二天早飯後,宋獻策正要出門,一個年輕人提著一包點心來找他。他心中發疑,趕快讓進屋中。來人坐下說道:

「賣膏藥的劉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領夥計們動身了,沒有前來辭行,請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點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納。」

獻策恍然想起來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後生,連忙低聲問道:「你也是他們的人?」

後生微微一笑,站起來說:「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鄉,就此告辭。」

宋獻策把後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點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開一看,果然在點心中發現一個紅紙包兒,內包金錁兩個。正在這時,從院裡傳來他的居停主人的蒼啞聲音:

「獻策,要不是皇上萬不得已,決不肯欽差楊武陵出京督師。你看,他能夠把流賊剿滅麼?」

宋獻策趕快把金錁子藏進懷中,向外回答:「這個,等我閒的時候替他卜一卦看看。」

主人又說:「這可是轟動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滿城人都在議論!」


[1]《留侯論》中的幾句話——《留侯論》是蘇軾的一篇散文,此處指下邊幾句:「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2]燕雀處於堂上——這是《孔叢子》中一個著名的比喻,原文是:「燕雀處堂,子母相哺,煦煦然其相樂,自以為安矣。灶突炎上,棟宇將焚,燕雀顏不變,不知禍之及己也。」

[3]良、平、蕭、曹——佐劉邦定天下的張良、陳平、蕭何、曹參。

[4]積蘆灰煉石——上古神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洪水橫流。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天,積蘆灰以止淫水。淫水就是平地出水。

[5]青萍夜嘯——寶劍也不甘寂寞,夜間自動地發出嘯聲。青萍是古寶劍名。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