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場春雪過後,商洛山中天氣驟暖。桃花已經開放;杏花已經凋謝;楊柳冒出嫩葉,細長的柔條在輕軟的東風中搖曳。
李自成的將士們經過一個秋天和冬天,瘟疫已經過去,不但沒有如鄭崇儉所期待的軍心瓦解,反而士氣更旺,大家急不可待地要殺出山去,大幹一番。新近傳來些不好的戰爭消息,說張獻忠在瑪瑙山大敗,幾乎被俘;又說楊嗣昌限期三個月剿滅獻忠,已經調集了十幾萬大軍雲集在川、陝、鄂交界地區。李自成不相信張獻忠會給官軍消滅,但也不能不考慮萬一獻忠被消滅了怎麼辦?到那時,楊嗣昌豈不立刻將大軍移到商洛山來?他決計在最近突圍出去,絕不坐等楊嗣昌騰出雙手向他猛撲。
每天,他一面用各種辦法探聽周圍的官軍動靜,一面抓緊時間苦苦練兵,準備隨時抓機會血戰突圍。
今晨他像往日一樣,騎馬出老營山寨,觀看將士操練,但是他掛心著另一件大事。他早已知道,楊嗣昌已經將叛賊周山從山海關調回,派來商州城中,設計誘降他的手下將領,首先差人暗見袁宗第。宗第遵照他的密計,故意與周山暗中勾搭,已有十數日了。昨天夜間,宗第悄悄地來老營見他,談了話就趕快回馬蘭峪去。當自成觀看將士操練時候,心中等待著從馬蘭峪來的消息。他雖然對宗第的武藝、膽氣和機警都很信得過,但是也怕宗第可能一時粗心,出現萬一。於是他悄悄地吩咐一個親兵,飛馬往馬蘭峪去。
去年秋後,袁宗第病好以後,仍舊坐鎮馬蘭峪。劉體純做他的助手。今天早飯後,袁宗第把防守責任交給劉體純,即率五十名騎兵向商州方面奔去,要同周山在約好的地方會面。
周山和宗第是小同鄉,在他投降官軍之前,二人關係較密。周山從關外調回以後,除設法勾引李自成部下的小頭目外,在宗第身上下了最大的賭注。經過許多曲折,他好不容易同宗第掛上了鉤,近半月來不斷有密使往還。兩人約定在今日會面,對天盟誓。袁宗第答應在盟誓後三天之內將李自成夫婦和劉宗敏誘至馬蘭峪,一齊殺害,將三顆首級送往商州,而楊嗣昌同意保奏袁宗第做副總兵,以為獎賞。
他們約會見面的地方離馬蘭峪有十五六里,那兒山勢較緩,有一片丘陵地帶,中間橫著一道川谷。在大山中住得久的人,一到這裡,會感到胸襟猛一開闊,不禁叫道:「呀!這兒天寬地闊!」
他們事前約定,為提防洩露機密,來川中會面時各自身邊只許帶一個親隨,其餘的親兵不能超過二十人,而且要離開半里以外。周山原是極其狡猾的人,他既希望袁宗第真心投降,也防備自己上當。在今早他正要出發赴會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被他勾引的小頭目自馬蘭峪逃來,告訴他袁宗第決非真降,要他小心。他頓時改變辦法,派出一支伏兵,等待會面時活捉宗第。宗第從馬蘭峪出發時尚未發現寨中逃走一個小頭目,沒料到事情已經起了變化。他仍按原來計策,離會見地點還有兩里遠就叫四十名騎兵留下,不使周山看見,到必要時出來接應。在離會面地點半里遠的地方,他遵照約定把另外九名弟兄留下來,只帶了一名親兵去見周山。他想,原來約定各人可以帶二十名親兵停在半里外,他現在留在半里外的還不足十個人,大概可以使周山格外放心。他很相信自己的勇力和武藝,也相信自己的好戰馬,壓根兒不把周山放在眼裡。周山雖然也只帶一個親兵立馬在川中等他,但二十名挑選的騎兵在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一字兒排開,弓上弦,刀出鞘,如臨大敵。另外五十名騎兵和二百名步兵埋伏在不到半里遠的山窩樹林中,一百名步兵埋伏在川谷的兩邊,只等一聲鑼響就從林莽中跳出來截斷宗第的退路,將他活捉過來向朝廷獻功。
一到川裡,袁宗第就發現周山有賺他就擒的詭計,但他還是毫無畏懼地向周山緩轡走去。在李自成的老八隊中,袁宗第以孤膽英雄出名。在甘肅真寧縣湫頭鎮殲滅朝廷名將曹文詔一軍的著名戰役中,曹文詔所率領的是幾千名關寧鐵騎,雖然死傷慘重,已被包圍,但士氣未衰,在土岡上布成一個圓陣,輪番休息,以待洪承疇的援軍趕來。曹文詔下馬坐在圓陣中央,正與幾個親信將領計議,忽聽一陣喧嚷,猛抬頭,只見一員敵將手使鐵鞭,已經衝入營門,擋者披靡,馬快如飛,一瞬間衝到面前。曹文詔大驚,立即上馬迎戰。但他剛上馬,袁宗第已經一鞭將他的掌旗官的腦袋同頭盔一齊打碎,奪得大旗,回馬而去。袁宗第剛殺出官軍營門,官軍從背後炮箭齊發,把宗第射下馬來。曹文詔追到,來不及傷害宗第性命,劉宗敏大吼一聲趕到,截住曹文詔廝殺,同時高迎祥和李自成督率兩三萬騎兵從四面發動猛攻,衝開了官軍圓陣。曹文詔左衝右突,不能殺出重圍,在慌急中自刎而死。戰役結束後,高迎祥擺宴慶功,親自敬袁宗第三杯酒,拍著他的肩膀說:「漢舉,你真是一員虎將!」從此,袁宗第在高迎祥統率的聯軍中就以虎將出名。如今他看看周山背後的幾十名騎兵,從鼻孔裡輕輕地冷笑一聲。
周山左手攬轡,右手提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緩轡而來的袁宗第。兩馬相距不到十步,周山賠笑拱手說:
「漢舉哥,一年多不見,你近來好呀!嫂子也好吧?」
宗第拱手還禮,笑著說:「彼此,彼此。子高,你帶來這麼多人站在背後,弓上弦,刀出鞘,吹鬍子瞪眼睛的,什麼意思?看樣子你不是來同我會面私談投降的事,是賺我『單刀赴會』,好捉我去獻功吧,是不是?」
周山哈哈大笑,回答說:「漢舉哥把我周子高看成了什麼樣人!請千萬不要多心。古人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弟雖無害兄之意,但也不得不防備兄有害弟之心。倘若你確有投降誠意,就請在此歃血為盟,對天發誓,共擒自成夫婦和劉宗敏,為國除害。」
「公雞、白酒可曾預備?」
「已經預備齊全。」
周山向後一招手,從那二十名騎兵中走出兩騎,一人仗劍提酒,一人拿刀提雞,來到他的左右。站在他背後的親兵也一手仗劍,一手擎著盤子,催馬來到前邊。這是按照周山的預定計策,看周山舉杯為號,一齊動手,活捉宗第;如不能活捉,就趁他措手不及時將他殺掉。這三個人都是從許多人中挑選的彪形大漢,武藝出眾。袁宗第一看這種情形,心中暗暗罵道:「好小子,原來玩的是這個詭計!」他對自己背後的一名親兵使個眼色,便催馬向前幾步。他的親兵也催馬向前,緊靠他的左邊,手握雙刀,圓睜怒目,注視敵人。袁宗第的馬頭同周山的馬頭相距不過三尺,勒馬立定,故意裝做不曾在意,說道:
「快拿血酒!」
立刻,周山的親兵們就馬鞍上斬了白公雞頭,將雞血灑在酒中,捧到他和周山的兩個馬頭的中間。就在這大家緊張得要停止呼吸的片刻,那個捧著盤子的親兵平日深知袁宗第是李闖王手下的有名虎將,禁不住雙手震顫。宗第微微一笑說:
「別害怕,今日我們是結盟嘛,又不是打仗。子高,請舉杯,我同你對天明誓!」
周山也說聲「請」!剛伸出一隻手端起杯子,袁宗第的手已經像閃電似的從盤子上離開,拿起十二斤重的竹節鐵鞭打死了周山的一個親兵。第二個剛到身邊,又一鞭打下馬去,腦漿開花。宗第的親兵在同時衝上前去,砍翻了一個敵人。周山舉刀向宗第砍來,宗第用鐵鞭一格,只聽噹啷一聲,那把鬼頭大刀飛出一丈開外。他正要策馬逃跑,被宗第追上,用左手一抓,擒了過來。但一瞬之間那十八名騎兵已經衝到,將宗第團團圍住,要奪回周山。同時,鑼聲急響,周山埋伏在一里外山坳中的步兵和騎兵發出一聲吶喊,齊向川中奔來。
袁宗第用左手把周山按在馬鞍上,右手揮舞鐵鞭,打得敵人紛紛倒下。他的九名親兵已經飛馳來到,同敵人展開混戰。敵人仗恃人多,眨眼間大隊援軍就會趕到,所以廝殺得非常兇猛。宗第的目的在擒周山,趁著大隊官軍未到,大吼一聲,四蹄騰空而去。周山雖然也是大個子,自幼練過武藝,但被袁宗第一隻左手按在馬鞍上,竟動彈不得。他向宗第懇求說:
「漢舉哥,難道就不念昔日交情麼?」
「老子今日只論公事,對你這個該死叛賊,還有什麼私交可講!」
過了川谷已經半里路了。袁宗第身後的十名親兵已死傷殆盡,幾百敵人猛追不放。因為左手按著周山,他不能取弓箭射殺追兵。他的留在一里外的四十名騎兵被周山埋伏的二百名步兵截住,正在混戰,不得過來。這時,他的戰馬突然中箭,狂跳起來,轉個身栽倒下去,把他和周山都拋到地上。周山趁勢在地上打個滾身,滾出一丈開外。袁宗第迅速從地上跳起,追趕的騎兵已經直衝過來。為首的是一員敵將,手執長槍,伏著身子,準備馬到跟前便一槍將他刺死。袁宗第從地上跳起來的時候本有意追上周山,將他一鞭打死,但就在同一剎那之間,他知道來不及了,便以快得像閃電般的動作取出弓箭,把敵將射下馬去,又連著兩箭射死了兩個敵人。敵騎驚駭,踟躕不前。前邊的三匹戰馬因無人收住韁繩,奔到宗第身邊。他抓住一匹馬飛身騎上,大喝一聲,舉起鐵鞭,向敵騎叢中衝去。
袁宗第那四十名騎兵經過一陣惡戰,已經殺散伏兵,剩下的不到一半,由小校白旺率領,奔救宗第。雖然袁宗第單人獨騎,但是他殺起了性子,勇氣百倍,簡直不把官兵放在眼裡。與白旺會合後,他問:
「你剩下多少弟兄?」
「還剩下十七個人,派了一個人回去搬兵,十六個人跟在身邊。」
「好,隨我來,縻住[1]敵人,不讓他們跑掉!」
在宗第想來,這時候如果他率領左右人突圍出去,當然十分容易,但是這樣就太便宜了敵人。他決定拖住敵人,等候援兵。估計自己的大隊騎兵在半個時辰內就會趕到,撐過這一陣,勝利穩在手心。由於他自己的人數很少,又全是騎兵,只利在開闊地方流動作戰,於是他在前開路,又殺回川中。
官軍的步騎兵都集中在川中,那一股被白旺殺退的步兵也回到川中,企圖把袁宗第四面圍定,將他捉到。宗第率領著他的一小隊騎兵在敵人中穿來穿去,使敵人只能吶喊逞威,不能近身。他拿眼睛到處尋找,多麼希望再看見周山,然而卻尋找不到!片刻間,周山又出現了,騎著馬,帶著大約三百名生力軍回到戰場。已經有點疲睏的官軍見援軍來到,士氣復振,喊聲震天,鼓聲動地,從四面向袁宗第的小股人馬緊圍上來。宗第一眼看見周山,眼睛一瞪,差點兒眼眶瞪裂,鬍鬚戟張,大罵一聲,正要殺開官軍直取周山,卻聽見白旺在背後說道:
「將爺,莫大意。咱們人馬太少,快出水吧。」
袁宗第向左右一看,看見這一刻又損失了幾個弟兄,而餘下的也多半掛綵,便打消了再捉周山的想法,回答說:
「好吧,隨著我撤到那邊小土嶺上,縻住龜孫們。沉住氣,咱們的人馬快到啦。」
說畢,他在前,白旺在後,率領著十幾個騎兵殺開一條血路,撤到不遠的小土嶺上。官軍尾追不放,吶喊著向小土嶺上進攻。這裡地勢狹窄,敵人的人馬擁擠,互相妨礙,登時被射死射傷了十幾個人。但周山和幾個敵將看袁宗第身邊已經只剩下十來個騎兵,多半掛綵,他們督戰更凶,並且懸出重賞,鼓勵將士們活捉宗第。宗第等的箭已快射完,唯一的好辦法是衝下土嶺,再次突圍,把官軍引向馬蘭峪近處。他們正要行動,闖王到了。
李自成觀罷操練,因派出的親兵久無回音,便親率三十名親兵疾馳二十里路,來到馬蘭峪。劉體純正在命令一百名騎兵站隊,看見闖王來到,慌忙稟報:
「闖王,我漢舉哥去會見周山,怕要吃虧了。」
「你怎麼知道他會吃虧?」
「真糟,我們營中有一個人不見了,我想他一定是逃往周山那裡。」
「逃走的是什麼人?」
「一個叫薛治國的小頭目。前幾天他做事犯了錯,挨了袁將爺一頓鞭子。今早天剛明他帶七八個弟兄出寨砍柴,他自己追趕一隻獐子跑進樹林深處,隨即不見了。我現在趕快點齊一百騎兵,前去接應漢舉,免得他吃了周山這小子的虧。」
闖王濃眉一皺,想起來兩年前在千軍萬馬中同這個小兵見過一次面,還問過姓名和家鄉居址。他記得薛治國是周山的鄰村人,斷定他是挨打後懷恨在心,逃往周山那裡去。
「漢舉去的時候帶多少人馬?」
「只帶了五十個人。」
「二虎,你多帶一點人馬,隨後趕來。我先去了。」
李自成匆匆說畢,對烏龍駒狠狠地抽了一鞭,飛奔出馬蘭峪。才跑了大約五里路,忽然東北風送過來戰鼓聲和喊殺聲,分明有幾百人廝殺,使他大吃一驚。他在烏龍駒的臀部又猛抽一鞭,跟著罵道:
「他媽的,果然上當了!」
隨即又遇見了那個回來搬兵的騎兵,問明情況,闖王更加替宗第擔心,繼續揮鞭飛馳。離開官軍有兩百步遠,李自成勒住烏龍駒,很快將整個戰場掃視一遍。他看出來袁宗第雖然身邊人馬所剩無幾,卻殺得敵人不敢近身,暫時並無危險。他要等待劉體純的大隊騎兵,所以並不急於投入戰鬥。「雙喜!」他叫了一聲,回頭對養子吩咐了幾句,使他飛馬而去。
周山看見闖王來到,先是一驚,隨即看清闖王身邊只有二三十個人,便立刻決定暫對袁宗第圍而不攻,併力來進攻李自成。戰鼓擂得震耳欲聾,原來是吶喊「活捉袁宗第」,忽而變成「活捉李自成」了。袁宗第和左右的人一看見闖王來到,大為振奮,高聲歡呼。白旺和弟兄們都急著要衝下土嶺同闖王會合,但宗第一擺頭,不許大家動。憑著跟隨闖王作戰的豐富經驗,他一看闖王並不殺過來接他突圍,而是派雙喜飛馬離開戰場,心中全明白了。他對左右說:
「不要急,待會兒叫你們殺個痛快。」
李自成立馬路上,巋然不動。官軍擁擁擠擠地向他吶喊,叫囂,卻不敢一直向他衝去。他們小心謹慎地前進幾步又停下來,看看他沒有動,再試著前進幾步。當官軍小心地進到一百二十步以內時,闖王的親兵們都急著想射死敵人,但是他卻下令隊伍退走,把袁宗第等撇在小土嶺上。官軍十分詫異,隨即想著李自成準是因自己人數太少,不敢久留。於是他們勇氣陡增,狂呼追趕。追了半里多路,轉過小山腳,看見闖王和他的二三十個親兵正立馬等候,大家又疑懼起來,不敢再向前進,只是擂鼓吶喊。自成囑咐親兵們,「聽見背後的馬蹄聲立即稟報!」沒過片刻,李強告訴他已經聽見了馬蹄聲,而他自己也隱約地聽見了。
李自成張弓搭箭,對敵將虛擬一下。敵將估計自己距自成在一百二十步外,並不十分在意,只顧鼓勵士兵前進,不料闖王手中的箭已射出,中箭落馬而死。自成乘著敵人驚慌,又射一箭,從那個走在前邊的小校喉頭穿過,小校登時倒下馬去。敵陣登時大亂。自成又連射幾箭,恰好劉體純率領著一百名騎兵奔到,於是他收起弓箭,把花馬劍向空中一舉,那烏龍駒不等催促,狂嘶一聲,騰躍向前。他的親兵和劉體純率領的騎兵一聲喊殺,緊緊跟著他衝入敵軍,無情地砍殺起來。袁宗第在小土嶺上看得清楚,大聲喝彩說:「好啊!這才殺得痛快哩!」他把鐵鞭一揮,率領著弟兄們衝下土嶺,一路往敵人的後邊砍殺,活捉周山去了。
周山一看見劉體純率領的援兵趕到,闖王開始進攻,知道官軍的潰敗已不可免,不等袁宗第殺到面前就帶著死黨策馬而逃。在他後邊的官軍一哄而散,跟他逃命。他們逃過川去不到一里遠,被李雙喜分率的一支騎兵截住去路,殺得四散,有的又奔回川中。周山帶著幾個人落荒而逃。雙喜離開大隊,認定周山盔上的紅纓死追不放,他的背後也只有幾名騎兵跟隨。這一帶儘是丘陵和叢林,地形複雜,對逃跑的人比較便利。雙喜在追趕中射死了三名敵人,但周山的馬快,騎術精熟,總是追趕不上。後來周山的死黨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他單人獨騎逃命,而雙喜身邊的騎兵有一人中箭,幾個人因馬力不濟落後,只剩下兩騎相隨。在跳越一道一丈多寬的山溝時,周山稍微遲疑一下,轉瞬間雙喜趕到,大叫:
「周山小子休想逃命!」
周山並不答話,回射一箭,正當雙喜向鞍上俯身躲箭的一剎那,他趁機策馬躍過山溝,然後一邊繞著山腳逃跑一邊回頭說道:
「雙喜兒,回去告訴闖王說,我永遠不會落在你們手裡!」
話剛落音,他的戰馬突然跳起,倒了下去,把他摔到地上,摔傷了一隻胳膊和臉孔。他趕快爬起來,顧不得傷疼和臉上流血,竄進樹林逃命。雙喜策馬跳過深溝,追到死馬旁邊時,已經看不見周山了。雙喜下了戰馬,從死馬身上拔出他的箭,插入牛皮箭袋,留下一人看守三匹戰馬,帶著一人進樹林尋找周山。為著提防周山躲在樹背後射出暗箭,他們分開走,相距幾丈遠,耳聽八方,眼觀四面,慢慢前進。搜索了兩座小山包,不見周山的蹤影,正在奇怪,忽然看見一棵大樹後露出來盔尖上的紅纓。雙喜用劍尖一指,同他的親兵從兩邊悄悄前去。相距只剩幾丈遠,他一個箭步縱身向前,同時大喝一聲:「不許動!」誰知大樹那邊並沒有人,而是周山施的狡計,把他的盔放在一塊山石上。雙喜看見石頭上有用指血留下的「來日算賬」四個字,才知道周山帶著傷逃脫了,又恨又失望。
從遠處傳過來一陣鑼聲,又彷彿聽見有人在呼喚。雙喜帶著親兵走出樹林,看見劉體純正帶著一群騎兵來找他。體純叫他說:
「雙喜,快回去,已經鳴鑼收兵啦。」
「不,二虎爹,周山這小子還沒有找到哩!」
「沒找到也只好拉倒,趕快歸隊!」
雙喜不敢堅持,隨著大家策馬而去;過了一陣,恨恨地罵出一句:
「唉,真他媽的狡猾!」
戰場上死屍枕藉,兵器扔得到處都是。義軍死傷的有四十多人,而幾百官軍只有少數逃走,大部分都被殲滅了。其中有跪下投降,哀懇饒命的,但因為義軍正殺得火起,又加上痛恨周山,不分青紅皂白地把他們多數殺掉。
從去年七月以來,義軍同官軍不斷有小戰鬥,但像今天這樣一次殲滅幾百敵人卻是少有。李自成派人立刻回老營報捷。他自己留在馬蘭峪,撫慰傷號,趕在黃昏前親自同袁宗第督率眾人把戰死的弟兄們埋葬在山坡上,並把敵人的幾十顆首級擺在墳前祭奠。宗第因為死了許多老弟兄,在勝利的歡樂氣氛中一直心情很沉重,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對著弟兄們的新墳墓痛哭失聲。闖王雖然一向遇事冷靜,但今天陣亡的多是隨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弟兄,也不禁揮淚不止。祭奠完畢,他帶著雙喜和親兵們返回老營去。
袁宗第送他出寨,約莫走了三里多路,到一個轉彎的地方,自成勒住烏龍駒,宗第也停住了。宗第總想著自成會狠狠地責備他,不等自成開口就搶先說:
「李哥,我沒有聽從你的話,粗心大意,損傷了不少人馬,沒有捉到周山。你罵我吧,你不管怎麼罰我都行!」
闖王苦笑一笑,說:「我本來要狠狠責備你的,不過既然你自己也明白不該粗心大意,我就不再多說了。吃一塹,長一智,今後知道遇事三思就好。幸而今天沒有把你自己的老本兒賠上;要是賠了你的老本兒,那關係可就大啦。漢舉,你不會料到就在今日早晨你手下有人投奔周山吧?今後得小心啊!」
「我做夢也沒有料到。我日後逮住他狗日的,活剝他的皮!」
闖王同袁宗第又談了幾句話就分手了。一路想著:楊嗣昌用周山這一計既然不靈,下一手是不是向商洛山大舉進犯呢?
[1]縻住——用繩子拴住牲口不使跑掉。此處作「拖住」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