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李巖等在大廳中向闖王拜過年以後,李侔趁機會同宋獻策拉個背場,咕噥一陣。宋獻策滿臉堆笑,頻頻點頭,低聲說:

「這事好辦,好辦。你放心,這個月老我是做定了。」說畢,輕聲哈哈一笑。

愉快而儉樸的午宴之後,李自成將李巖和牛、宋二人引到看雲草堂,繼續傾談。李自成向李巖說:

「後天一早我就要動身去永寧,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兒,所以趁此半日無事,大家再一起談談。關於如何練兵的事,足下有何賜教?」

李巖恭敬地欠身說:「麾下閱歷宏富,韜略在胸,且有軍師贊襄碩畫,所以入豫時間雖短,新兵已練得成績斐然。巖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後,心中讚歎不止。巖是碌碌書生,對練兵打仗的事,全無實際閱歷,實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著說:「你不要這樣過謙。你有學問,見聞也多,必有卓識高見,可以幫助我練好一支精兵。」

牛、宋也想聽一聽李巖的意見,都請他不要過於謙虛。李巖想了一下,說: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國[1]幾封奏疏,極言火炮的厲害。去年冬天宋軍師枉駕寒舍,曾作數日暢談。論及當代軍旅之事,軍師也十分重視火器之利。不知義軍中火器多少?這種東西,目前雖然不一定用得著,但將來進攻堅城或兩軍野戰,威力很大。」

闖王說:「如今我們還只有些小的火器,沒有大炮。雖然軍師提過軍中需要大炮的話,可是一則沒人會造,二則將士們也不很重視。等咱們破了洛陽之後,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攜帶不便,也不必要。便於攜帶的火器,倒是對咱們很有用處。」

宋獻策明白闖王和大將們對炮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視,只偏重將士們的勇敢和弓馬嫻熟,這是十幾年來流動作戰的形勢使然。他趁李巖提到此事,趕快說:

「弓、箭、刀、劍雖為戰爭利器,然論到攻城與守城,或兩軍對陣相持,火器最是威力無比。火器的長處在於能及遠命中,能摧堅,能一彈殺傷多人。目前已經有了十幾萬人,可以騰出手來編練一支專用火器的精兵,如明朝的神機營那樣。至於火器,只要重視,就可以陸續收集;將來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制。」

牛金星笑著說:「前年弟在京師,聽說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製造火器以御滿洲。他們說,火器本是夷人所長,非中國所習用。中國自有中國長技,何必多學夷人。自古作戰,兵精將勇者勝,未聞一個名將有用夷技取勝於疆場的。」

李自成和宋獻策、李巖都笑了起來。牛金星又繼續說:「這些儒臣不知道軍旅之事也應該與時俱進,不應墨守舊規。如說火器來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兩朝即被中國採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說,這班老先生忘記,倘若不用夷技,那麼,我們如今只好仍舊乘兵車打仗,連馬也不要騎了。」說畢,拈鬚大笑。

闖王點頭說:「咱們的老將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厲害,但大家沒有用慣,還怕用不好傷了自己人。今後如得到好的工匠師傅,咱們也要仿造一些便於攜帶的輕便銃炮。至於攻城大炮,怕不好造,暫時奪官兵的吧。如遇到精通此道的人,大炮也是要造的。」

獻策忙說:「闖王所言,實為英明遠見。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難。自萬曆末年以來,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2]等,傳授製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曉其技。將來我們多方物色,重禮相聘,總可以請到一二位懂得的人。」

金星接著說:「軍師所說的那些西洋人,我也知道。他們就住北京宣武門內的天主堂裡。聽說西洋有所謂歐羅巴國[3]、紅毛國、佛郎機國,均離中國數萬里。那紅夷大炮就是從紅毛國傳來的。這紅夷大炮又寫作紅衣大炮,能射二十餘里。崇禎十一年冬天,東虜突入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擺著紅夷大炮,遣官祭炮。後因東虜沒敢攻城,也未曾用。」

關於火器的議論,就此結束。宋獻策想起來李侔囑托的話,便決定趁此時機,談一談李巖和紅娘子的親事。但是他剛要開口,劉宗敏進來了。大家看見宗敏一臉怒氣,感到吃驚。闖王笑著問:

「捷軒,大年初一,又發誰的脾氣?」

劉宗敏聽到謠言,說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川西戰敗,二人生死不明,便來報告闖王知道。不料快走進這花廳院落時,有人向他稟報,說看見幾個弟兄躲在老營馬棚中玩葉子[4]。他火冒三丈,立刻下令將馬棚頭領和玩葉子的人全數抓起來,聽候處分,然後帶著怒氣走進看雲草堂,回頭又朝著門外吩咐:

「統統替我抓起來,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說!把王長順那個老傢伙叫來,我在闖王這裡問他!」

闖王又問:「什麼事?大年節出了什麼事?」

「出了蔑視軍紀的事!哼,他們竟敢躲在老營馬棚裡玩葉子,把你的不准賭博的禁令當成耳旁風。老營不正,下邊各營弟兄,如何能嚴守軍紀?我先打他們每人二十鞭子,然後問明誰是主犯,砍掉一個腦袋瓜子,殺一儆百,大家就知道違反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覺得,年節中間,弟兄們偶然犯禁,也不至於就處以砍頭之罪。李自成從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著宗敏說:

「捷軒,弟兄們違反賭禁,按道理應該嚴罰。不過全軍都在快快活活地過新年,可將為首聚賭的打一頓算了,只要他們以後不再犯禁就行。」

「闖王,我不是怕別的。我是怕一項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後別的禁令也會慢慢被將士們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軍紀都變成了騾子。再說,弟兄們一旦准許賭博,必然要弄錢到手。以後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們不搶劫,把繳獲和抄沒的一切財物交公,成麼?將士們隨便搶劫財物,咱闖王的部隊不是同官軍一樣了?官軍就是到處搶劫,沒事時聚眾賭博,行軍時帶著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來又顧命又顧包袱,遇機會就來個鞋底上抹油。我何嘗不願意讓弟兄們在新年佳節快快活活地玩幾天?可是軍紀上不能馬虎。一處松,百處松。所以今日這事雖小,也非嚴辦不可。」

老神仙進來了。他於十天前派人去南陽收買幾種藥材,南陽城內謠傳張獻忠被官軍逼入四川瀘州,已無處可逃。他特意來將這謠言稟報闖王,因看見劉宗敏正在發怒,便先在火盆旁邊坐下,暫不作聲。

闖王望著宗敏問:「是哪幾個馬伕賭博?是老弟兄還是新弟兄?」

「我已經命人去叫王長順,問他就知。他雖然跟著你十來年,功勞苦勞都有,可是這事情他也脫不了干係,也得受罰。」

闖王向侍立門外的親兵吩咐:立刻把王長順叫來問話。王長順應聲進來,站在兩三步外躬身說:

「稟闖王和總哨劉爺,王長順前來請罪。有幾個弟兄躲在馬棚裡玩葉子的事,我已經查明,請劉爺發落。」

宗敏聲色嚴厲地問:「是哪幾個吃了豹子膽的傢伙在馬棚裡賭博?捆起來了麼?」

王長順不慌不忙地回答:「玩葉子的是一個老弟兄、三個新弟兄,還有兩個弟兄坐在旁邊看,全都抓了起來,等候處分。我當時不在馬棚,對手下人管教不嚴,也請從嚴治罪。」

「我看你這個老傢伙是自恃在咱們老八隊年久,有些功勞苦勞,覺得闖王、高將爺和我平時待你不錯,屑來小去不會處分你,你就故意放縱手下人干犯軍紀,賭起錢來了。哼!」

「回劉爺的話,剛才幾個弟兄在馬棚烤火,玩葉子是實,賭錢是虛。他們都知道闖王禁令如山,無人敢犯。況且又在老營馬棚,來往人多,豈敢拿著自家的皮肉當錢賭?」

「你敢替他們隱瞞麼?」

「我從來不在闖王和劉爺面前說半句假話。他們實未賭錢,我敢拿頭擔保。」

劉宗敏臉色緩和了,但聲音仍很威嚴:「老王,你的脖頸上長了幾顆腦袋?」

「不多不少,只有一顆。」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們隱瞞,敢在闖王面前撒謊,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鬍鬚,然後砍掉你的腦袋瓜子!」

「請劉爺放心。我王長順跟隨闖王多年,從不弄虛作假。我現在脖頸上頂著腦袋等候,絕不會把腦袋藏在褲襠裡。」

劉宗敏臉上閃出笑容,說:「看你嘴硬!媽的,既然你拿頭擔保,我就饒了他們。去,好生訓他們一頓,以後不許再玩這個玩藝兒!」

「是,以後不許玩這個玩藝兒。」王長順轉過身子,望著尚炯笑著說,「老神仙,大年節,我幾乎又得勞你老人家的神,去給弟兄們治傷。」

醫生說:「鞭傷棒傷都好治。我剛才就擔心劉爺一時性急,為著執法如山,殺一儆百,誤砍下一顆腦袋,我可沒辦法再安上去。」

屋裡的空氣登時輕鬆,出現了笑聲。劉宗敏向闖王說:

「我本來同一功約定,分頭到各處營盤走走,看將士們新年過得怎樣。一功已經出寨了。我正要上馬動身,忽然一個從南召打糧回來的頭目對我說,南召有人新從襄陽回來,聽謠傳說張敬軒和曹操在四川大敗,大部分人馬潰散,只帶著少數殘部逃入瀘州,陷入絕地,還說楊嗣昌懸出重賞,限期捉拿敬軒歸案。」

大家吃了一驚,尚未說話,尚炯也將他剛才得到的報告說了出來。尚炯和劉宗敏兩人所說的消息來源不同,內容卻大致不差,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視這個謠言,議論起來。李自成望望宗敏和醫生說:

「你們告訴從南陽和南召兩處回來的弟兄們,這謠言不要亂傳。田玉峰派人專門在襄陽打探軍情,如有確實消息,會立即向老營稟報。在玉峰那裡來人之前,咱們不用議論四川的戰事。」

宗敏站起來說:「對,等有了確實消息再議論不遲。我要去幾個營盤看看,失陪啦。」

除闖王外,大家都站起來相送。宗敏望望李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轉向牛、宋二人,笑著說:「我今日才看見紅娘子,果然名不虛傳。你們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個保山,讓他們趁此過年時候成親算啦。日後打起仗來,哪有這樣從容工夫?」

宋獻策本來要向闖王和李巖提一提這件婚事,沒料到劉宗敏先說出口,不禁哈哈大笑,說:

「捷軒將軍與我所見相同,林泉兄與紅娘子的確是天作良緣。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敏說:「我做事喜歡乾脆痛快。你們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鐵,快點玉成他們,趕在這年節裡把喜事辦了拉倒。」

闖王說:「林泉和紅娘子昨日才到,鞍馬勞頓,風塵僕僕,尚未休息。捷軒,你急什麼?此事我自有安排,不爭這一時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爭這三天五日。這事由闖王主持,牛先生和軍師為媒。我剛才只是想到了順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親時不要忘了請我吃杯喜酒就行了。」宗敏說畢,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巖同牛、宋和醫生重新坐下,說道:「原來在路上我只聽說捷軒將軍是一員虎將,沒料到他竟是一個很風趣的人物。」

闖王笑著說:「相處日久,你會愈覺得捷軒可愛可敬。這個人識字不多,可絕不是一個粗野武夫。他是大將之才,也是帥才,在咱們軍中極有威望。儘管脾氣有點暴,可是將士們還是喜歡在他手下做事,也喜歡跟著他衝鋒陷陣。他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來總是身先士卒,做起事來處處顧全大局。老神仙,你說?」

一直很少說話的醫生點頭說:「我同捷軒在軍中相處數年,深知他大公無私,心口如一,肝膽照人。」

話題很自然地轉到李巖和紅娘子的親事上邊。宋獻策建議將高夫人請出來一起商量。闖王立刻就吩咐親兵去內宅請高夫人。宋獻策趕快攔住說:

「最好勞駕子明去一趟,免得夫人一時莫名其妙,未必馬上就來。」

大家都覺得由老神仙去請最為得體,於是醫生就滿面春風地往內宅去了。

高夫人正在同紅娘子敘家常。問了紅娘子的幼年遭遇,高夫人歎口氣,輕聲問:

「你從母親和弟弟死了以後就長住在舅舅家裡?」

「沒有。」紅娘子悲聲回答,「舅舅也很窮,養不活我。他原是一個武教師,靠傳授武藝吃飯,常常吃這頓,沒那頓。我到舅舅家才過兩年,有徐鴻儒的餘黨起事不成,牽連了他,官府派兵前來捉拿。他一張弓、一把大刀,殺死了十來個官軍,使官軍近他不得。後來他身中三箭,倒了下去,幾十個官軍才從四面撲上來。可是他又突然坐起來,砍死了一個官軍,才被亂刀殺死。我從六歲就跟著舅舅學武藝……」

紅娘子的話尚未說完,一個女兵掀起簾子,稟報說老神仙來了。隨即老神仙走了進來,滿臉堆笑,拈弄著花白長鬚說:

「闖王同軍師在花廳商量一件事,請夫人也到花廳坐坐。」

高夫人從老神仙的喜悅神氣,已經猜到八九,所以她沒有問商量什麼事,便笑著對醫生說:

「既然闖王請你老神仙來一趟,必有要事相商。你先去吧,我再同紅娘子說幾句話,馬上就去。」

「好,好。只待夫人去一言而定。」老神仙毫無拘束地哈哈大笑,退出上房。

高夫人重新坐下,問:「你在舅舅死了以後如何過活?跟著舅母?」

「不是。舅舅在死前幾個月,就送我去投師學藝。我這位師傅是舅舅的師弟,帶領一班人到處跑馬賣解,闖江湖。」

「啊,怪道你的武藝這樣好,原來是從六歲就開始學的!」高夫人使個眼色,使身邊的兩個女兵都出去,停了片刻,然後笑著說,「你邢大姐,我想問問你,你的終身大事也該辦啦。你我非外人可比,你不妨對我說出心裡話:你眼中可有能夠配得上的合適人麼?」

紅娘子的臉孔刷地紅到耳後,低頭不語。高夫人等了片刻,又笑著悄悄地問:

「你看,要是李公子……合適麼?」

紅娘子聽到這話,連整個脖頸也變得通紅,而一種莫名其妙的慌亂使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不自覺地用右手擰著衣襟。

高夫人等了片刻,見她不回答,便第二次問了一遍。紅娘子心中略微鎮靜一些,將下巴輕輕地點了一下。但她的動作是那樣輕微,竟不曾被高夫人看得分明。高夫人又笑著說: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自古人倫大事。你不要害羞。我不是外人。你對我說出來,我好替你做主。闖王和軍師特意叫老神仙來請我出去商量,我猜想就是談這件事兒。你說,要是闖王和軍師的意思是李公子,你的意下如何?嗯?」

紅娘子越發將頭低下去,小聲喃喃說:「我既無父母,又無兄長,闖王和夫人就如同我的親生父母。女兒的終身大事,只能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必問我?」

高夫人點頭笑了,隨即站起來,說:「我到花廳去一趟,免得他們久候。你沒事,讓慧英等眾姊妹陪著你玩兒去吧。」

高夫人出去以後,紅娘子過了片刻才恢復常態。她聽見有腳步聲音來近,將頭抬起,只見紅霞掀簾進來,說:

「紅帥,昨晚上你好像睡得很不安,今早又是天不明就起來。趁此刻沒事,到慧英姑娘的床上去躺一陣好不好?」

紅娘子突然站起來,說:「吩咐健婦們趕快備馬,跟隨我下山射箭!」

紅霞十分詫異,說:「一路上天天騎馬,尚未好生休息,你不覺得困麼?」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困。」

「今天是大年初一,還要下山去騎馬射箭?」

「大年初一才要下山去玩玩哩!」

紅霞從主人異乎尋常的眼神和容光裡看出來一些兒秘密心事,悄聲問:「剛才夫人同你談了什麼事?」

「什麼事兒也沒談!我叫你去吩咐備馬,你就照我的吩咐做,別多問!」

紅霞看出來主人是對她佯裝嗔怒,嘴角、眼神和眉梢都沒法隱藏住一種平日少有的神情。她猜到了六七分原因,便到院中一聲傳令,健婦們立刻準備起來。高夫人的女兵們一聽說紅娘子要下山去騎馬射箭,高興萬分,都要隨同下山。慧英趕快去花廳稟明高夫人,留下四個姑娘以備高夫人隨時呼喚,便帶著其餘十幾個姑娘跑去備馬。

紅娘子下了山坡,勒馬進入射場,將斗篷扔給背後的一個健婦,立刻使她的戰馬飛奔起來。靶子是現成的。她要第一個連中三箭。耳邊風聲呼呼。她取弓在手,猛地拉滿,覺得兩臂有無窮力量,一箭正中靶心。健婦們和女兵們立馬觀看,齊聲喝彩。紅娘子的戰馬繼續繞著射場奔馳,她突然一縱身跳下戰馬,在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使照夜白奔跑更快,然後將弓和箭扔到地上。慧英等女兵們都在奇怪,而健婦們登時心中明白。轉眼工夫,照夜白在射場中兜了一圈,奔到紅娘子的面前。大家只見紅娘子動作像閃電似的舉起雙臂,沒有看清楚她怎樣將鞍子一按,身子已經騰空而起,騎在鞍上。不知是因為吃了一驚還是紅娘子將鐙子一磕,照夜白加快了奔馳。紅娘子忽然扔掉絲韁,身影一晃,滾下馬鞍,來一個「鐙裡藏身」。當照夜白重新奔過她剛才站立的地方以後,忽然她一翻身又穩坐在馬鞍上,而那扔在地上的一張弓和兩支箭又都在她的手中。大家還沒有來得及喝彩,只見她輕舉雙臂,唆的一聲,箭如流星,又中靶心。大家又一陣齊聲喝彩,特別是慧英等女兵們更是驚奇歡呼。大家同時猜想她的第三支箭將如何射法,想著必定更加奇妙。但是紅娘子似乎並沒有聽見背後的歡呼喝彩聲,心中暗想:高夫人大概正在同闖王和軍師們商量吧?

「啊,我就猜到你們請我來是商量這事!」高夫人笑著說,特別打量了沉默不語的李巖一眼,「紅娘子已經認成我的義女,我自然要替她的終身大事操心。可是李公子意下如何?」

宋獻策說:「林泉只是顧慮,當日別人造謠,說紅娘子將他擄去,強迫委身於他,如今結為夫妻,眾人不知實情,倒真的將那無端栽誣的話信以為真了。其實……」

李雙喜匆匆進來,將一封緊急書信呈給闖王。獻策將話停住。這是田見秀的書信,所稟報的四川戰事消息同劉宗敏和尚神仙聽到的傳聞大致相合。闖王想著這確實是一個重大變化,也是個不利消息,但他若無其事地將書信裝進懷中,望著雙喜問:

「你沒有去孩兒兵營中看看?」

「我本來說要去的,可是因為任總管生了病,中軍吳大叔出差不在家,今天老營中事情特別多,我還沒有騰出工夫,只好明日上午去。張鼎已經去了。」

闖王說:「老營的事讓別人替你辦,你現在去吧。老營中有玩雜耍的、變戲法的、吹笛子的、吹嗩吶的,你統統帶去,同孩兒們快快活活地玩半天。你跟小鼐子要留在那裡同孩兒們一起吃晚飯,晚上再玩一陣回來。」

雙喜一走,獻策接著說:

「其實,林泉也是多慮。如今由闖王與夫人主持,明媒正娶,締就良緣,豈不正可以破日前那些謠言的無稽麼?那些讕言將不攻自破!紅娘子那一邊,夫人可問過她的心意如何?」

「紅娘子雖不說出一個肯字,可是我看她是願意了。」高夫人笑著將紅娘子剛才回答的話說給大家聽了以後,宋獻策哈哈大笑,拍手說道:

「妙哉!妙哉!紅娘子真算是善於辭令!林泉,你還有何顧慮?」

高夫人說:「李公子倘若有那個顧慮,這倒好辦,把婚事辦隆重一點兒就好啦。按道理講,這婚事也應該辦得隆重一些,方不負紅娘子這樣的女中英雄。她為著李公子的事,日夜奔波,攻城劫獄,受盡辛苦。他們原來是惺惺惜惺惺,結成患難夫妻,可說是天賜良緣。我早已知道他們之間的原委,聽了那經過,就想著他們的婚事一定要成全,一定要隆隆重重地辦。」

闖王說:「我們一見林泉就忙著談論軍國大事,私事一概未曾提起。你說的什麼原委,什麼經過,我們都沒有來得及問。」

高夫人憤慨地說:「自從李公子入獄之後,咱們的探事人從豫東回來,不是稟報一些關於他們二人之間的一些話麼?人們捏造出不要臉的謠言,說什麼紅娘子造反以後把李公子擄到軍中,強迫成親。看他們把紅娘子說得還值一個錢麼?真是血口噴人!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一人造謠,萬口哄傳。人們都不想想,那時李府大奶奶還在世,紅娘子怎麼會做出那樣下賤的事惹部下恥笑?如若她那樣下賤,部下還肯擁戴她麼?再說,紅娘子是一個有心胸,有膽識,才貌和武藝雙全的巾幗英雄,難道她起義之後,甘心做李公子的小老婆才能夠活下去麼?哼,編造謠言的人是故意栽誣,聽信的人竟然都喝了迷魂湯,不去想想!」

李巖十分佩服高夫人論事透闢,連連點頭說:「確實如此!確實如此!」

高夫人又說:「這種嚼蛆的話,放在男人身上不算屁事,人們還當成風流佳話,可是放在一個沒有出嫁的女兒家身上,就背上千斤黑鍋。女人身上的苦處,你們做男子漢大丈夫的何嘗明白!即令表面上明白,也不會連著你們的心!」

闖王笑著說:「大家請你出來商量紅娘子同李公子的婚事,你卻光說些替紅娘子抱打不平的話。」

高夫人說:「好,抱打不平的話就到此為止吧。他們的親事你們大家看怎麼辦?」

牛金星說:「如今湯夫人既然去世,紅娘子是續絃,這婚姻自然要按照大禮辦事。」

高夫人說:「可是我有一點兒擔心。」

闖王問:「你擔心什麼?」

「我擔心李公子會想著自己出身名門宦家,紅娘子出身微賤,門不當,戶不對。」她望著李巖笑一笑,接著說,「其實,依我看來,如今紅娘子是李闖王手下的一員女將,她的身份門第才真正高貴!」

宋獻策笑著點頭,說:「夫人用心甚細,為紅娘子婚事著想,真是無微不至,但未免過慮耳。紅娘子有義氣,有肝膽,俠骨芳心,人品才藝,林泉兄久為傾倒。只是他們以道義相待,故來往三載,並無不可告人之事。今日紅娘子是林泉的救命恩人,且同患難甘苦,相偕來投闖王。我敢信林泉胸中決無舊時門第之見。」

尚炯說:「軍師說得很是。林泉心中絕不會有絲毫芥蒂。」

李自成一邊聽大家說話,一邊想著田見秀的書信。為著趕快商議軍事,說道:

「現在別的話都不用說了,只看他們二人的喜事如何辦吧。我的想法是,趁目下不打大仗,趕快把喜事辦了。說不定,開春之後,會有惡仗要打。」

李巖欠身拱手回答:「承蒙闖王與夫人如此關懷,各位老兄如此熱心玉成,使我五內感激,無言可宣。往昔門第,已成過眼煙雲,不值一提。今日這婚姻我不敢推辭,但實在深有苦衷,各位尚不明白。婚姻之事,請從緩議為佳。」

金星問:「不知年兄有何苦衷?」

李巖歎口氣說:「弟與亡妻結縭十年,相敬如賓。內子為我起義而死,至今余痛猶深,實無心思於倉猝間再結新歡。」

自成說:「怕的是以後打起仗來,便沒有工夫再議此事,一耽擱,就不知要耽擱到什麼時候啦。」

李巖說:「闖王與夫人如此厚愛,敢不從命?但求過百日之後,再議此事。」

高夫人想了一下說:「我看,最好是趁如今軍中閒暇,先將你們二人的婚事定了。等到攻破洛陽之後,趁著全軍慶祝勝利,拜堂成親。這樣如何?」

大家都說這樣很好。李巖不好推辭,只得同意。醫生說:「既然兩造情願,現在就該擇好定親吉日,送定禮,換庚帖。」

獻策說:「明日就是黃道吉日,利於定親。我想,女方主婚人自然是闖王和夫人。男方呢,可惜李府的長輩沒有一個人隨軍前來。二公子德齊是弟弟,不好替哥哥主婚。啟東先生是林泉的鄉試同年,這關係不比一般,又比他年長十來歲,可以代替李府主婚。至於月老,自然是我與老神仙了。如此安排,不知闖王與夫人意下如何?」

「這樣好,這樣好!」闖王笑著說。

高夫人說:「軍旅之中一切從簡,務要避免鋪張。男家定禮,由公子自己斟酌。女方禮物,由我這裡辦,不用紅娘子自己操心。從今日起,紅娘子要同李公子互相迴避,直到拜天地才能見面。我叫紅娘子從今天起就住在老營後宅,她的那些留在清泉坡營裡的男女親兵,一概叫來。可是營中遇有重要事情,必須商議決斷的,不可不讓她知道。在成親前這些日子,林泉不好見她,應該由德齊二公子來向她稟明,聽她指示。起義前那一章不講啦。如今她同林泉都是一營之主,德齊遇大事來向她稟明請示,這是正理。」

李巖欠身說:「是,是,理應如此。」

高夫人轉向闖王說:「近來隨營眷屬很多。我有意將年輕的姑娘、媳婦們編成幾哨,每日來老營半天,學習武藝。有的原來會點武藝的,可以趁此時學好一點。那些新來的,沒有練過武藝的,正可以趁此時機,學點武藝,防身護體。紅娘子來得正好,總教師非她不可。這事說幹就幹,明天我就傳令:三十歲以內的年輕眷屬,除非有病、身上不方便的,過了破五,一個不許不來。先編好隊伍,立下營規,三天後就每日分批操練。你說行麼?」

闖王望望軍師、牛金星和李巖,說:「這個題目出得好,一則趁此時機叫隨營眷屬們多練練弓馬武藝,二則也讓我們看一看紅娘子的治軍本領。操練這一群年輕眷屬,可不像操練士兵容易!」

高夫人因為事忙,關於男女庚帖的事兒向宋獻策囑咐一句就起身走了。醫生也跟著走了。李自成把田見秀的書信拿出,讓大家傳看,其中除稟報收編一斗谷、瓦罐子兩股人馬的情況外,非常值得注意的有下邊幾句:「頃據探子回報,近日襄陽城內,哄傳張、羅在成都受挫,奔往瀘州,陷入絕地;在往瀘州奔逃途中,不斷有官軍截擊,死傷慘重,敬軒身受重傷。又傳官軍瀘州大捷,張、羅人馬潰散,不知逃往何處,或雲敬軒已死。」當牛金星等傳閱這封重要書信時,李自成在考慮著萬一襄陽的傳聞屬實,楊嗣昌在一月之內就能回到襄陽,而入川的和防守川、陝交界地方的各省官軍也會在一個月後齊集河南。許多問題一齊出現在闖王心頭,需要做出個未雨綢繆之計。但同時,他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對官軍在四川大捷和張、羅人馬完全潰散的消息不肯全信,在心中問道:「敬軒用兵詭計多端,怎麼會完蛋了呢?……」


[1]徐相國——指徐光啟。

[2]利西泰——即利瑪竇(1552-1610),意大利耶穌會傳教士,以西泰為表字。

[3]歐羅巴國——明朝人多把歐羅巴當作國名,將荷蘭國稱為「紅毛國」。

[4]葉子——即葉子戲,又稱馬吊,一種賭博紙牌,起於天啟年間(1621-1627)。

《李自成》